被垃圾教参“杀死”的小学生

2011-11-20 07:07葛维樱
雨花 2011年11期
关键词:教参金星学校

● 葛维樱

家:艰难的维系

很多人更愿意从家庭角度理解洪杰的死。在网络上可以看到一份来自金星小学的声明,最后一句写道:“其家人称,该生因为受影视剧影响,平时就有危险的举动。”学校想以此解释,为什么9岁的三年级学生洪杰,在5月25日早上7点半到8点之间,用一根塑料绳将自己挂在家门口的柿子树上,并踢倒了脚下的板凳。洪杰的父亲李发拼命摇着头告诉记者:“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孩子是淘气,但是只看动画片,哪有什么危险举动?”

洪杰的爷爷李少成,是发现孙子自缢的人,他原本发现的只是一个翻倒的板凳,去捡起时抬头才看见了孙子。李少成身材极为瘦小,一只袖管从大臂以下都空荡荡的。“我就是去给他拿钱的,他说要38元钱,2元吃饭,36元买书,前一天我们本来不答应他。但是他一直说,有了那套书,他就全都懂了,会变得非常聪明成绩非常好。”爷爷奶奶都有些不忍心,便去给孙子拿钱。洪杰3个月大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了。

“他爸妈一直在外面做生意,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孩子很小就给祖父母带。”父亲李发是家里的独子,有一姐一妹,即使贫困,洪杰也是被当作单传孙子宠爱的。“那天早上,我们四五点就去地里干活了,我7点半回来他还在家吃泡方便面,我怕他迟到,让他快去上学,他却皱着眉头,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皱眉头戳在床边。”爷爷说。

爷爷觉得孙子是真的对书上心了。“平时学校里只有学期末才收资料费,他的参考资料挺多的,也不怎么写啊。但是别的孩子有的,我们肯定得给他买,至于这套书是谁让买的,我也没问。”爷爷以为是学校的要求,就说:“好,你等一下,我去地里向你奶奶要钱。”家里的钱都是奶奶管,而爷爷不知道的是,奶奶早在前一晚就把40元钱压在了枕头下面:“准备给他,不给不行啊,虽然我也有点舍不得。”

李少成家里有4亩地,种着一点水稻和蔬菜,基本全靠奶奶一个人照顾。这个家庭几乎没有什么收入,菜卖到街上可以换一点糊口钱。早在7年前因为劳动不慎,李少成将自己的右臂卷入了稻谷收割机,胳膊粉碎,从此后这家人陷入了贫困的境地。李发作为家里的唯一儿子,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孩子和父母。他和姐妹都在广东,每年过年只能给家里一点点钱,因为自己也仅能糊口。这家人的逻辑是,我们穷是我们的错,怎么好意思去向人说呢。他们甚至不知道国家对残疾人本来就有规定给付的扶助款,只觉得自己的贫困“是丢人的”。2008年他们“被判”了一个残疾人证,这家人也不觉得有任何用。这几日有民政部门和当地政府工作人员来允诺给李少成低保,让他们放弃接触媒体的时候,李发气得将他们拿来的1000元扔了出去。

唯一得到过的关心是,“2009年村干部给过我150元钱,说是扶贫的钱。但是他的账上,我已经欠了好几年的‘公粮税费’,有270元,那天我又添了120元,他就算把以前的钱都收走了”。这种公粮税费从2004年始国家就废止了,虽然此前李家因为贫困拖欠过几年。然而爷爷对这个倒没有委屈,他认为“2004年以前欠国家的也得还上,这是要写在档案里的,这是应该的”。他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烂的,一院比人头还低的围墙,里面种着些油菜、辣椒和毛豆。

李发内心依然充满愧疚,出事当天晚上他从广东,孩子的母亲从北京,各自以最快速度奔回洪杰身边,也只是看了一眼,半夜两点钟下葬了。甚至没花掉什么丧葬费,太小的孩子,买副薄板,在村子里那大片沿着公路的高大墓碑的旁边,多了一座小小的不立碑的新坟。

洪杰4岁左右,父母离婚了。“我和妻子是自由恋爱,感情好的时候好,吵起来也不可开交,离婚是两个人都一时冲动。”实际上5年过去,谁也没有再婚。去年洪杰对父亲说,希望父母还能在一起。李发说,这使他下了从未有过的决心,儿子从未要求过什么,甚至不和父亲太多说话。李发已经决定,把之前的生意收拾完,自己进厂子好好工作一年,和前妻谈好复婚的问题,再一起开店。

这似乎是一个并不遥远的希望,因为洪杰的母亲对孩子非常好,每年回来两次,给洪杰买的衣服鞋子都是最时髦的款式,连踏板车都买了两辆。洪杰的衣服多到奶奶甚至对洗衣服这件事有了微词,“哪个农村孩子有这些东西?我以前还对他妈妈说别买了,我洗都洗不过来了”。于是洪杰经常穿得漂亮但肮脏,他每年暑假都和母亲在一起,不是母亲回来几个星期,就是带他去外地。去年在北京的一系列照片,都是他在天安门广场耍猴拳的。

留守儿童的空虚生活

现在,洪杰的所有衣服、玩具和书本全都烧掉了。

这里的习俗是,对于夭折的孩子,要把欠他的都补回去。谁家孩子也不敢来这里,甚至不敢和他家人说话,“怕被带走”。村里的老人把洪杰家的悲惨归于穷。洪杰在班里可以算是家庭条件最差的孩子。他的班主任武声权老师也曾经是李发的老师告诉记者:“除了一个父母双亡的,他就是条件最不好的了。”可是同学们都玩得挺好,尤其是男生,“要一起上学喊着去,一起打弹珠的”。

那些散落在自家菜地间的四五颗蓝色、黄色、透明的玻璃弹珠,一再提醒这个孩子曾经欢悦地存在过。洪杰的姑姑们都强调:“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把孩子给祖父母带”。

孩子们大都有不错款式的衣服和玩具,几乎一年只能见到父母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暑假。一到6月底,他们就纷纷奔向全国各大中小城市,围绕在早点摊或面点铺旁玩耍。“9月开学的时候,如果少几个人来报到,就说明他们在当地找到读书的地方了。”跟着父母在外地念书是孩子们的梦想,但是大中城市找学校都很难。

“金星小学有七成以上是留守儿童,祖父母大多是文盲,而父母又只能打打电话。”金星小学做留守儿童的关爱试点已经5年了,对于孩子们似乎已经成为惯例。大家都没有来自父母的关注,因此洪杰也就不显得非常特殊。

问了李发好几次,他一年能给父母多少钱抚养孩子,他说好的时候一年给几千元,然而自己也朝不保夕,生意又赔了,已经好几年没给父母儿子大数目的钱了。爷爷奶奶在仅有的口粮里,只有尽力保证洪杰的吃饭问题,一个月花100来块钱,给孩子吃。

无论李发还是爷爷奶奶,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就是不让洪杰挨饿,妈妈负责穿衣玩具。“他和妈妈亲,一个月能打一两次电话,都说好长时间,妈妈也经常让镇上的舅舅买东西送到家里来。”但是谁也没有真正注意到,洪杰被关注和得到表扬的渴望。“他就是看电视,和小朋友玩。”家人对孩子从不要求学习成绩,洪杰去年到今年还是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从中下变成中上了,语文考了76分,80分以上全班才6个人。”武声权老师说。不过家人们都不知道这个具体分数,只说“我们都对他以严厉为主的,但这几年孩子大了,不打他了”。

垃圾“教参”乐园

那套“夺命书”名叫《夺冠之路》。“一个硬塑料袋,里面装6本语文、数学、品德方面的辅导书,都很薄很薄,垫着一张印着动画人物的厚卡片,一块手表,一张光碟,据说光碟里的内容是大城市的高级教师给小朋友讲的课,听了课以后,怎么怎么好!”帮助商贩售卖这套书的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告诉记者,给他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那个卖书人。“那个女人很年轻,化妆挺时髦的,一直笑,说话也很柔很活泼,穿着套装,裙子短短的,一看就是经常要和我们这样的学校打交道的人。”学校的说法是:“一发现这个人,我们立刻就给赶走了。”但其实几位老师都证实,书商进入了至少3个班级的教室推销。“这样的人以前也出现过,还以为是什么领导的关系户。”老师们说。

这套书在金星小学门口售卖到第三天,一套也没有卖出去,但是对于洪杰和很多孩子来说,这些书和那个书商的花言巧语,却构成了巨大诱惑。一般到学校来推销课外书的商贩,都比较注重仪表,虽然开着面包车,车后备厢打开就开始摆摊,卖的也净是些廉价纸质的商品,但是那些新奇的说辞,却是这个乡镇缺少的。

老板学着那个商贩的腔调说:“名师指导,开发智力……”并且无止境地“表扬每一个孩子,说你真漂亮、聪明,和大城市的孩子们一样”。然而成年人一看便知,又是一个倒卖这些毫无价值的纸制品的小贩。“孩子们听得呆了,他们特别喜欢听那个人夸他们‘聪明’。”爷爷说,洪杰回到家向爷爷奶奶复述那些话时,“都是很新的词,我没办法记住,只觉得孩子非常高兴”。

孩子渴望的不仅是一套书。他和相熟的小伙伴任小龙一起向家里要钱买。任小龙说:“我们都特别喜欢那个阿姨。那个阿姨说了,只要学会了这套书里的知识,就会成绩更好的。小杰去年到今年已经进步了,但是他说没有人表扬他。”洪杰和爷爷奶奶强调的是那张光碟,“据说看了后,再也不会听不懂了,作业也全都会了”。那套没有到手的教参,于是成了洪杰的万能灵药。而洪杰出事后,商贩立刻走掉,书也都带走了,只留下了车牌线索,然而这些东西都无法为洪杰的死提供直接的因果链。

另一个事实是:洪杰和其他的乡村小学生一样,其实根本就不缺少这样的课外教参书。恰恰相反,教参对于洪杰们甚至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在班主任武声权打开的一间办公室里,那些堆积的崭新的教辅材料使我们惊呆了。连包装纸都没有拆开的一摞摞从地上开始垒得半人高的参考材料,一看就不是来自于正规的教育书籍出版社。包装印着各种指引成功的口号,只是出版单位是没有听过的奇怪名称,没有书号、印数、时间,相同的是都非常薄,几乎可以两面透字的纸张,随便翻看也能挑出错别字,还有就是大片留着写答案的一行一行的空白处,这些空白处要占教材整体内容的80%以上,并且字体超大。外皮都是很可爱的卡通画,最薄的大概30页,最厚的50多页,小本定价在6元,大本10元。

一本《品德》的教辅材料上有一首小学生水平的关于梦想的新体诗,然后就是留下给学生写感想的空白处。对于这些内容山寨、东拼西凑的教辅材料,学生们没有判断“买或不买”的能力。在这些垃圾的长期淹没中,孩子们没有辨别其价值和功用的能力,因为他们从学校买来的东西和《夺冠之路》并无二致,只是那种包装更花哨。

家长们出外谋生,学校也从来没有代替学生们分辨。“这些都是还没有发掉的,到了暑假前就会发给学生。”连作业本、习字本都是指定购买的,一个小薄日记本子卖5元钱,小卖部同等质量的5毛钱。“老师发的,我们都觉得很好。”一个孩子把书包打开给我们看他的这些参考书。可怜的是,他们有限的一学期几十元的杂费都被这些垃圾占用了,没有孩子知道,什么是真正有用的课外书,连老师的办公桌上,只有两三本辅导书籍看起来常常使用。

对于金星小学以及所有乡村小学来说,教参都是一个噩梦。武声权说,楼上还有一个教室,装着满满一教室的全新参考书。“只是我没有钥匙。”这么多参考书从哪里来?“主要是两个途径,一半以上来自毛市镇教学管理小组,剩下的来自监利县教育局。”

对于被迫销售教参的事,王校长同样有说不出的苦楚:“过去是3种途径,但是学校有发言权,所以学校也可以卖书,这样学校赚一些钱,后来学校的财政收上去了,不让收任何学杂费以外的费用了,学校的财务是教育局派来的了。这样,教育局和教管组就占领了这个市场,他们分别有自己的后勤处,和学校联系卖书的事情,后勤处有自己关系户的印刷厂,全都是盗版和粗制滥造的。我们也知道这些材料一点含金量也没有,学生也做不完。”王校长还说:“有时候有些零售的商贩也来,我们都赶出去。”但是老师们都说:“上面经常派关系户来卖书,哪个书商是打着哪个领导的旗号来的,谁也不敢赶,都是听之任之。”

在利益链的末端,学校或老师没有反抗的能力,更没有能力保护学生。学校对于书商,有一个看似重要的理由:“村办小学穷,没有钱雇保卫,所以我们的学校等于没有围墙,谁都能进来。”除了经费问题,管理问题就很简单,相当一部分老师的工资,还有国家拨给的经费,都由县教育局和乡镇教管组直接掌控。“除了公办教师的工资是国家支付,代课教师的工资全是先给教管组,再发给老师的。镇上的教管组直接把书钱扣掉了,老师去领工资——你的书卖掉了吗?卖掉拿书钱给你自己发工资。打击书商是不可能的,很多是摊派半摊派,所以老师不得不卖书。”王校长告诉记者。

对峙:儿童“劫”

洪杰死亡第二天,网上有传言是学校收儿童节的120元服装费,逼死了孩子。很快金星小学就辟谣说:“洪杰的班级有10个孩子参加演出,9女1男,没有洪杰,只有演出的学生要缴纳演出服装的费用。而且学生出事后,学校决定取消娱乐活动。”老师只选择可以缴纳演出服费用的孩子表演,不会强求。“洪杰的事很快没人再提,我们还是有幸和两所小学一起度过了‘六一’儿童节。”“收取服装费的是毛市小学。”

毛市小学是镇办公立学校,收的主要是镇上或条件较好的孩子。金星小学是村办学校,属于村民自筹资金建立的,收附近农村的孩子,在过去费用就相对低廉。虽然两个学校相隔连1000米都不到,还是很容易看出不同。穿着类似海军制服的,还有放学后就在奶茶店和街道旁玩耍的孩子,大多是毛市镇小学的。“六一”这天他们要早上5点钟起床集合开始大演练。而穿着不甚讲究、放学后就回自家院落附近的,是金星的孩子。两个学校的地理划分首先决定了,金星在街道尽头紧挨农村,毛市在镇政府旁边。“在街上玩的是毛市小学的,他们不和我们玩,他们觉得我们是农村人。”孩子们说。

金星小学门口,一位毛市小学的老师明确告诉记者:“国家严格管理学校收费,已经不可能有‘收取报名费’的空间了,学费和书本费全免,不过免的书本只有语、数、品德、音乐、美术等几科。学校只能在早餐、服装等一些周边费用上想办法。而参考资料这一块,学校是被严令禁止的,但上面派的资料又必须买,就这样骗来骗去的。”这位老师突然感叹:“原来荆州的教育也是很厉害的,高考排在黄冈后面。我们镇上清华、北大多少年没有了,我邻居孩子也考上过武汉大学,现在这些孩子上完初中就打工去了,这个地方都好几年没出大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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