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与想象:重返转折年代

2011-11-20 02:20项静
扬子江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牛虻文学小说

项静

告别与想象:重返转折年代

项静

卡西尔说,我们更多的是生活在对未来的疑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当下的经验之中。思考着未来,生活在未来,这乃是人的本性的一个必要部分。70年代末是一个以告别为主导情绪的时代,我们一边检讨一边设想未来。1976年10月,“四人帮”成为了过去年代的注脚,曾经高蹈的理想与革命话语,在此时失去了效用。事后以“新时期”命名的时代正在艰难地起步,时代面临巨大的转型,作为在当时具有重要影响的文学知识分子,借助“伤痕”“反思”文学参与到这一历史过程中来。

1977年11月小说《班主任》在《人民文学》发表,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当时支持《班主任》的人认为,“文革”结束时,我国人民正面临着深入揭批林彪、“四人帮”并肃清其流毒的严重任务,《班主任》就是最早用艺术实践来回答这个课题的一篇小说,它的出现,对新时期文学的发展是有特殊意义的。这篇作品写的是“文革”结束后一位班主任与青少年之间思想碰撞的故事,提出了一个令人警醒的、迫切的社会问题:救救被“文革”毒害的孩子们的心灵。

伏尼契的小说《牛虻》,在《班主任》中是主要的情节冲突,并结构了整个小说,关于《牛虻》的阅读问题争论是小说的一个核心关节点。小说中的宋宝琦,还不足十六岁,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相信能折腾就能“拔份儿”,这是十年动乱中我们社会的一个不足为怪的现象。小说中还有另一位学生,积极向上、思想端正、求知欲强、对生活充满信心的谢惠敏,一位被认可的“好学生”,她与宋宝琦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在对外国小说《牛虻》的态度上却是一致的,宋宝琦撕掉《牛虻》的封皮,当做黄书来看,与谢慧敏激烈地宣称《牛虻》为黄书异曲同工。

这不仅是一个小说的细节问题,而且是引起社会共鸣的社会问题,当时的读者群中也有类似的问题,在小说的讨论会上大家认为:“作品中写围绕《牛虻》这本书的冲突是很有普遍性的。”①比如一位青年女工说,她从小的时候就非常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开始是读童话,以后又读了些古今中外的名著,从中看到了不同的社会,不同阶级的人,明白了许多道理。但这却不被周围的人所理解,反而被人家嘲笑,说这样小的年龄就有这样浓厚的资产阶级思想和感情。当然读这些书需要有正确的指导,但怎么能说看这些书就是不革命的表现,就不能加入共青团呢?另一位工人同志也有同样的经历,他上学的时候,语文课光讲些帮八股文之类的东西,实在乏味,他便和一个同学在课堂上看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左拉的《崩溃》,被排长(班长)发现了,就说是看黄书,结果把书给没收了。我们可以把两个时代(“文革”中与“文革”前)的人对《牛虻》的不同理解扩大为两代人阅读的差异,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教育产生的不同后果,以及对于时代认同感的差异。

而从作品的主导倾向上,我们也能获得一个信息:新的时代对以《牛虻》为代表的文学阅读知识谱系恢复的要求,以及某种“向后看”,对于“过去”(“十七年”所代表的秩序与传统)的怀念之情。小说里提到谢慧敏把英国作家伏尼契的小说《牛虻》斥责为黄书,小说中的班主任张俊石老师回忆起自己中学时代的情况(“十七年”或者更早),“那时候,团支部曾向班上的同学们推荐过这本小说……围坐在篝火旁,大伙用青春热情朗读过它;依扶着万里长城的城堞,大伙热情地讨论‘牛虻’这个人物的优缺点……这本英国作家伏尼契写成的作品,曾激动过当年的张老师和他的同辈人,他们曾从小说主人公的形象中汲取过向上的力量……也许当年对这本小说的批判不够?也许,当年对这本小说的精华部分理解得也不够准确,不够深刻?……但,不管怎么说——”从这段描写可以看出张俊石老师的心理活动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有对自己读书时代(其实是“十七年”)的美好怀念,另一方面则表现出胆怯地反抗“文革”文学教育准则,但最后他还是坚决地拒绝将《牛虻》当做黄书。在两代人不同的文学教育中,必须强调阅读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对解放后出生的这代青年实施的庞大的革命化教育工程中,文学虽然是一个较小的项目,但是它形象化的功能和当代性、青年性的特征,却能最大程度地影响青年人的人生选择,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发挥其他教育方式不可替代的作用。检讨一代人文学阅读的历史,其意义不亚于对一个时代的检讨,因为,它毕竟包蕴了一代人生命成长和思想寻求的全部隐秘。”②

从文学阅读的角度来说,晚清、五四以来对西方文学的译介依然存在影响,新文学的参照系就是“求新声于异邦”的西方文学,大量西方文学作品译介进来,甚至于20-30年代形成一个翻译西方文学的高潮,世界书局(后更名为新华书局)出版了“ABC丛书”(徐蔚南主编,发书将近200种,多是西方文学的著作)、“世界少年文库”、“罗曼·罗兰戏剧丛书”、《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左拉小说选集》;泰东图书局出版有关新思潮、新知识以及译介苏联情况的书籍,《世界名家小说》、《世界儿童文学选集》、《托尔斯泰小说集》、厨川白村的《近代文学十讲》等;商务印书馆、启明书局、北新书局、生活书店等都出版了各自的“世界文学名著”,有人将这个时期称为中国翻译西方著作的第一个“名著时代”。新中国成立后,苏联文学在特殊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受到盛况空前的欢迎,50年代中国译介苏联作品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此前译介的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等作品成为青年们的人生典范,对他们人生观的形成几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双百”方针的指引下,新民主主义国家的文学及其他资本主义国家、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革命的进步的文学也陆续进入翻译日程,推出“1956-1963年世界文学名著千种翻译选题”,出版了大量的欧美文学名著。即使是在“文革”时期,西方文学作为一个西方的符号,并没有完全隔绝于那一代人的阅读,地下文学、文学沙龙、作为批判样本的特殊出版等形式继续着对西方文学的传递,据杨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地下文学》中记述,早在1970年代冬天,北京知青精神上的早春就开始了,两本最时髦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向北京青年吹来一股新风。随即,一批黄皮书传遍北京:《娘子谷》(苏俄)、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他》等,同时在青年中开始流传手抄本的小说。“文革”期间的沙龙中开始传阅的是“文革”前出版的各类小说,以及“灰皮书”(“文革”前的内部书,多为灰皮书)如《第四十一》、《一寸土》等,也有欧·亨利的小说,后来又开始传阅黄皮书,是“文革”中由内部书店印刷发行,只供高干阅读,封面多为黄色,内容多为苏联小说,也有比较先锋的西方艺术作品,比如《椅子》这些书印刷出版是供批判用的。

官方(半官方)对接受“欧美”文学是给出了一个范围的,按时间划分,大体上是19世纪末以前的文学,从创作方法上看,以现实主义作家作品为主,浪漫主义作家诗人要区分积极浪漫主义与消极浪漫主义。周扬在1954年8月全国文学翻译工作者会议上曾经说:“世界上的一切成果,应该为世界上的一切人类所享受”,并且说:“要去帮助青年作家,介绍他们看世界遗产,不看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作品,怎能突然产生很高的作品呢?”③这个范围的划定与“文革”时期激进文化意识形态按照阶级论划定的范围之间是有一定空间的,这个空间可以容纳表达人类共同的情感结构的文学作品,《简·爱》《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牛虻》等作品一度成为青年人热衷阅读的外国名著。

参照文学翻译的历史来看,以《牛虻》为代表的阅读其实是在打开一个西方空间,这个空间在“文革”之前的“十七年”中是一直存在的,“赶英超美”这个说法就可以看做西方是作为异于我们的模糊的社群,而在文学阅读和文学翻译上,西方古典文学、民主革命国家的文学、对中国革命有借鉴意义的文学也是文学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关于《牛虻》这个微不足道却又是精心设计的细节,刘心武说:“有关《牛虻》的情节也是虚构的,为设计这一情节我颇费了一番心思。但这一情节又确实产生于我所熟悉的生活,我是把一系列生活中亲历的真事加以综合、概括、集中、再加以想象,写出了这一段情节。……石红组织同学们读《表》的情节当然也出自虚构,但这种性质的事物在我担任班主任时,也确实以另外的形式出现过。……我希望读者能够从石红的形象上,多少感受到我们这个时代青少年的主流……”④这其实是涉及到了一个文学的“自我折射性”(self-reflectivity)问题,是关于再现与塑造,或者赋予经典作品以意义,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关于多部小说的作品。所以《包法利夫人》这本小说就可以被看做是一部挖掘包法利夫人的“真实生活”与她所阅读的那些浪漫小说,以及福楼拜自己这部小说对生活的理解之间的关系的作品。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勒内·基拉尔将人的欲望形式称为“三角欲望”,即欲望的产生除了欲望的主体、客体这两个必要因素之外,还需要一个第三者,弗拉尔称之为“欲望介体”。认为欲望产生于主体是一种错觉,一种“浪漫的谎言”;真正使欲望发生作用的是主体对介体的摹仿。《牛虻》就是张俊石和“我们这个时代青少年的主流”石红们的欲望介体,是他们无法在现实中展开的追求与想象的再现,是一个想象性的组成和塑造自我生活的成分。

此后,改革文学的开端之作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于1979年第9期《人民文学》,小说一改当时文学界的“诉苦”“伤痕”倾向,不仅仅塑造了一位迎合时代需求、大众期待的大刀阔斧阔清时弊的权威人物,而且强调了科学管理在生产中的重要性,改造并且修正“文革”中盛行的生产弊端。这一点在评论界得到有力的支持。小说刚发出来的时候,《天津日报》以《乔厂长能领导工人实现四化吗?》为题目,批判乔厂长对“揭批查”⑤运动“大泼冷水”,“充当了不光彩的消防队员”,“把‘四人帮’诬陷老干部,和我们的揭批查运动混为一谈”,从阶级政治的立场上否定这作品。而后,《文艺报》持续发表文章,支持蒋子龙,尤其是冯牧对这篇小说的评论指出了一个方向,“论述乔厂长是一个典型,……这样的一篇文章既应是一篇文学评论,又应是一篇社会评论。”⑥显然他是希望发表一篇论述改革题材和改革人物的评论来支持此小说所遭遇的阶级论的围攻,以转到公众期待的方向上来,直接为现代化建设服务。

冯牧认为“小说的主要成就在于为我们塑造了乔光朴这样一个在新时期现代化建设中焕发出革命青春的闯将的典型想象”⑦。此论一出,迅速压倒了阶级论的说法,并且在社会各界获得强烈反响,尤其获得青年的支持,《乔厂长上任记》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经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和《工人日报》的转载后,在工业战线反应尤为强烈,人们争相传阅,相互推荐……全总文工团已将小说改编为话剧,准备排演,工厂把《乔厂长上任记》当做政治、业务学习和干部必读材料,有的还组织了学习讨论。

对《乔厂长上任记》的评论是在“社会评论”的意义上被期待,同时是在实现“现代化”的大目标上获得接受的。此时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直接面对社会问题的,针对当时的两种社会“危机”:一、生产力严重落后,生产技术甚为滞后,工厂凋敝,社会主义制度本身不能解释自己的“优越性”。二、社会组织管理制度存在弊端,人才开始大量外流,“揭批查”运动对生产形成一定的冲击,政治运动干扰到企业的生产。

以上两部作品虽然所关注的内容大相径庭,但是总体上看,他们分别从阅读谱系、精英威权政治的角度指向了对一个暗含的政治理念:一个安定、趋于理性的社会的重建,而这个社会基本就是“文革”前的“十七年”影子。也就是说,当时的作家和批评家共同希望社会在遭遇巨大重创后,实现社会主义内部的自我更新和完善。何言宏先生认为“伤痕”“反思”小说所重组的,基本上都是“十七年”时期的政治权威,因此,这些政治权威的人物符码也大都是“十七年”时期的领导干部,但是,在“伤痕”和“反思”之间又有一定的差异。“伤痕小说”先期兴起于中国十一届三中全会对于“十七年”时期“左”的错误的正式否定之前,所以一些伤痕小说的作家囿于当时历史语境的限定,不仅未对属于“十七年”的政治权威进行质疑,相反,却在为它进行笼统的辩护。在“三中全会”以后,“伤痕”“反思”小说才对“十七年”时期的“左”的错误进行批判与反思,站在否定“文革”的政治立场上,此时的叙事更多的是以一种在社会主义内部寻找克服危机的方式来进行的,也就是回答我们怎么来看待所谓的“拨乱反正”。“乱”是什么,“正”又是什么,正基本上就是“十七年”所树立的样子。

当时其实有一批作品,如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蒋子龙较早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张洁的《沉重的翅膀》等等,他们其实是在确立一种模糊的社会准则。其核心是专业性的东西,强调专家、知识分子的重要性,构建的实际上是专家型社会和一种新的社会组织次序。维持这个次序要靠一定的知识,比如文学知识(如《牛虻》)、专业知识、专业管理,暗含了一个对专家型社会的想象,张贤亮小说中主人公就把现代化的中国(或者说未来的中国)比作一条船,并且强调了知识分子的作用,“这条船应该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上去,晾干我的衣衫,舔净我的伤痕,在阳光下舒展四肢,并在心灵伸出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参与制定船的航向。”⑧从《乔厂长上任记》来看,就是“能人当家”、“精英治厂”,政策及舆论导向的指导性观念是,“精英治厂”、“能人治厂”,即认为一个企业是否有一名德才兼备的企业家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因此要寻找精英、培养精英、宣传精英,给精英以充分的决定权,赋予“精英”、“能人”在企业中绝对权力,“参与制定船的航向”,才能解决当时国有企业、国民经济生产、人民生活水平等方面遇到的困难问题。突出了知识的重要性,同时也就突出了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独立于其他阶层的优越性尚不明显,此时知识分子和其它阶层还处于一个同盟之中,因此在利益上具有共通性。所以就像有论者所指出的,“这种共同的利益如何转化为一个或某几个特定阶层的利益(包括知识阶层),这是1990年代的事情。但是‘知识’问题会是我们观察改革开‘三十年’的一个重要视角。”⑨

政策导向和舆论让我们很容易想起在建国后影响中国企业的马钢宪法,马钢宪法指以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冶金联合工厂经验为代表的苏联一长制管理方法,其特点是:实行“一长制”,搞物质刺激,依靠少数专家和一套繁琐的规章制度办企业,不搞群众性的技术革命。这是对60年代在中国企业掀起狂潮的“鞍钢宪法”⑩的一次悖反,“鞍钢宪法”的精髓公认的就是“两参一改三结合”,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工程技术人员、管理者和工人在生产实践和技术革新中相结合。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因为“鞍钢宪法”与“大跃进”、与“群众运动”、与“政治挂帅”、与“否定技术权威、工人领导一切的极‘左’思潮”极易扯上关系,但是剔除一些非理性的历史因素,“鞍钢宪法”所表达的,是一种在企业的经营管理、生产管理、技术管理中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的基本理念,这种管理方式与基本理念及其代表的现代化方式在1980年代迅速被“厂长经理负责制”的浪潮所淡化,并且迅速被湮没。

在这种未来社会和次序的构想中,有一条准则就是,相信科学和知识的掌握和学习能够达到对真理的把握,科学和知识就像徐迟所赞美的是“空谷幽兰、高寒杜鹃、老林中的人参、冰山上的雪莲、绝顶上的灵芝、抽象思维的牡丹。这种新的思想确实开创了新的局面,无论是文学还是社会,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文革”所造成的乌烟瘴气开始被清理,人民心灵的创伤被一一抚平,虽然这一结果有众多的原因,但是西方空间的出现应该是其中比较重要的因素。当然,这种对未来社会和次序的构想才刚刚起步,还有更多更激烈的禁区需要文学的触角去触碰。

1979年4月,《读书》杂志复刊,《读书无禁区》的发刊词引起巨大反响,阅读作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是因为“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十年间,书的命运和一些人的命运一样,都经历了一场浩劫。这个期间,几乎所有的书籍,一下子都成为非法的东西,从书店里失踪了。很多藏书的人家,像窝藏土匪的人家一样,被人破门而入,进行搜查。主人历年辛辛苦苦收藏的图书,就像逃犯一样,被搜出来,拉走了。这个期间,几乎所有的图书馆,都成了书的监狱。能够‘开放’的,是有数的几本。其余,从孔夫子到孙中山,从莎士比亚到托尔斯泰,通通成了囚犯。谁要看一本被封存的书,真比探监还难。破除读书的禁区,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西方文学的阅读,仅仅开放如《牛虻》这样的文学仍然不够,知识界迫切需要更多样丰富的知识,比如“从莎士比亚到托尔斯泰”的传统的恢复。

民间刊物《今天》的编辑部在1978年12月第1期的发刊词《致读者》里,已经有明确的表述:

马克思曾就精神活动的特殊要求说过:你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究无尽的丰富宝藏,你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我是一个幽默家,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四五”运动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新时代必将确立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自由精神的理解;我们文明古国的现代更新,也必将重新确立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中的地位,我们的文学艺术,则必须反映出这一深刻的本质来。今天,当人们重新抬起眼睛的时候,不再仅仅用一种纵的眼光停留在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上,而开始用一种横的阳光来环视周围的地平线了。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真正地了解自己的价值,从而避免可笑的妄自尊大或可悲的自暴自弃。

党内高层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第四次文代会前,胡耀邦多次与文艺界召开座谈会,为了清除“四人帮”散布的文化专制主义的流毒,他多次向大家推荐并且经常兴致勃勃地向大家朗诵这篇文章中的这段文字。与此同时,在主流的政治话语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向外国学习,加强文化交流。立足本国,面向世界。过去我们的眼界很窄,对世界上的事情,对外国的东西知道的很少。‘言必称希腊’,其实对希腊的东西懂得也不多,对外国当代的东西就更缺乏介绍。要打开眼界,广泛了解外国的东西。第一要学,第二要批判,不能盲目崇拜,不能机械照搬。中国的东西要有自己的民族特点,跟在人家屁股后边亦步亦趋,是没有出息的。在清除“精神污染”的尾声中,周扬有这样的回忆,“1983年12月14日胡耀邦采取一竿子插到底的办法,召集了人民日报社,新华社,广播电视部领导人谈话,讲了八条……第三,文学方面,所有世界公认的名著不能封闭,资产阶级作家写的有的小说中,即使有点色情描写也不要紧。我们要禁止的是专门描写性生活的作品。

“一种横的眼光环视周围的地平线”与开放世界公认的名著“学习西方”都是把西方传统纳入自己的文学知识谱系,超越“十七年”的阅读知识谱系,《班主任》里所重新设想的阅读谱系很快被更加宽阔的范围取代,加入非社会主义国家的视野,让它们成为观察自我的一个视角,已经成为时代的共识和实践。但是,当时的历史语境中这个西方文学传统的建立与实践与80年代的先锋小说家“形式革命”建立纯文学所寻找的西方传统是有传承意义的:前者所要求的开放心态,阅读西方经典著,对于后者的滋养,以及后来把“有意味的形式”作为具有革命意义的手段来对抗新的政治和意识形态都具有重要价值。

而关于《乔厂长上任记》的评论有一篇相当具有代表性的《谈现代管理科学——从两本小说讲起》,刊载于《读书》1983年第1期,文章指出,《乔厂长上任记》甫一发表,就引起了社会各界的热烈反响,于是一些青年工人都发出了“乔厂长,到我们厂来吧!”的心声,乔厂长的管理方式在管理学上被称为“X理论”,在实践中强调领导的管理,是典型的苏联模式,结果却导致在实际应用中干群关系紧张。文章接着把另一篇小说《沉重的翅膀》中的管理方式作为一个对比的对象提出来,小说中的管理方式是西方比较先进的人群关系学派的行为科学的科学管理,作者认为这才是比较有效科学的管理方式。文章最后乐观地预计如果我们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方法,中国的社会主义行为科学必将以其独特的理论体系屹立于世界管理科学之林。言下之意,如果我们学习并且采用了科学的管理方式,我们的危机感就会转化为自信,而后转化为生产力,最重要的是,我们本身的优越性得到体现。

多年以后,厉以宁谈到《乔厂长上任记》为什么继续不下去时说,乔厂长“只能对内,对外是行不通的,无法应对市场经济,市场的需要,铁腕不适合市场,市场挑战威权。厂长乔光朴把全厂近万职工都推上大考核、大评议的第一线,把不称职人员撤离岗位,迅速提高了生产人员的素质,使全厂劳动生产率节节上升。但是他去搞厂际外交、搞原材料时,却因不满新兴的“关系学”大败而归。厉以宁说,“这是一个改革者的悲剧。因为扩大企业自主权的改革是治标不治本的,国有企业的改革在八十年代初期陷入了困境。

我们看到这两部作品所暗含的重新回到“十七年”的政治理念没有成为新时期的主导政治想象。一是与当时的国际形式有关:阶级斗争继续下去的不可行,国际上中美建交,中美联合公报发表,阶级斗争所确立自我的他者开始失效,对象化失败,“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命名失去了对象。特别是社会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同资本主义的美利坚合众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是当代国际关系中具有广泛影响和深远意义的一件大事,也是两国关系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转折。二是20世纪70年代末中越关系出现严重摩擦,这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内部的冲突与摩擦,民族国家的利益超越了意识形态之争。三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造成了严重的困扰,使他们面临严峻的考验和挑战,他们希望通过开辟新的途径来缓解危机,渴望与世界上其他国家进行接触,包括社会主义的中国。所以《乔厂长上任记》这篇小说无论从表达方式、人物形象,还是从思想内容上都是“俄罗斯味道”浓厚的作品,但是蒋子龙不会把代表参照系的国度设置成俄罗斯,一个曾经是我们模仿参照,并且立此为真理的空间,此时,我们的“世界”观念已经发生了改变,小说把代表“效率”“速度”等优越性的空间指向了德国,一个典型的符合当时国人向往和想象的西方空间:先进的科学与技术、高效率。这个空间并不陌生,我们还可以在同时期的其他作家的小说中找到大同小异的替身,王蒙的《春之声》里的法兰克福、王安忆的《新来的教练》里的美国、谌容的《人到中年》里的加拿大等。

《人民文学》1981年3月号以头条发表了《内当家》,在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名列榜首,有的论者鲜明地指出,“《内当家》在错综纷纭的社会现象中,捕捉到的是这样一个矛盾,在实行对外开放政策以后,应该怎样正确认识和处理过去属于两个敌对营垒中的人们的关系,特别是小说的主人公接待的,是那样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华侨?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不仅影响到党的农村政策的落实,影响到人民和国家的尊严,甚至还影响到今后农村的发展。小说中从台湾归来的老地主,是一位苍苍暮年的老者,终于与从前的被压迫者和解,时代的列车一去不复返了,阶级斗争的形象不再是时代的重心,叙事无意识之中有一种普遍人性的追求,关于这一点对80年代文学的影响,蔡翔先生有一个理解:“我觉得这不仅是我们理解‘前三年’,也是理解1980年代的一个很重要的征候。它首先是在美学上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延伸出后来一系列重要的叙事主题,比如说人性、知识,等等。我觉得这里面不仅往前涉及到中美建交,往后也会涉及到十一届三中全会有关阶级斗争结束的政治宣言。可以说,它是这个‘现代’故事的最早的讲述。因为中美建交,意味着中国将被纳入到某个世界体系之中,而阶级斗争的结束,则意味着怎么样去看待社会内部的矛盾和冲突。如果说有起源性的话,我想这是一个最为重要的,既是文学史,也是政治史和思想史的命题。以中美建交为标志的西方空间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需要纳入非社会主义的成分,尤其是西方的先进力量,以成为社会自我更新的力量,所以对西方的想象就成为许多现实主义作品的一个主导的叙事方式。

而这种主导叙事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的,在现实主义的真实性诉求当中,有一点十分重要,那就是它假定了作品直接产生于对生活的描摹。在这样情况下,非社会主义成分进入我们的言说范围,而西方因其物质丰富,自由民主的抽象印象,成为一个模仿的对象,或者主要的想象现代的资源。因为这些叙事假定了一个真实性,经过了现实主义的叙述,必然生产了一种现实性和真实性,所以这种想象也就得到了普遍的赞同。而从这个角度重新来叙述中国,“十七年”的历史就会受到质疑,对历史的处理,实际上开始建立以现代为观察视角的历史观,并且开始新时期文学影响深远的现代与前现代、愚昧与文明的区分模式。

【注释】

①见《青年工人和中学生谈〈班主任〉》,《文学评论》1978年5月。

②程光炜:《我们是如何“革命”的——文学阅读对一代人精神成长的影响》,《南方文坛》2000年第6期。或者参考程光炜《文学想像与文学国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1949~1976)》,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③龚翰熊:《西方文学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页。

④刘心武:《生活的创造者说:走这条路》,《文学评论》1978年5月。

⑤“揭批查”运动是1977至1978年在中央领导下对“四人帮”反党集团(后来并联系到林彪反党集团)的清查运动。

⑥冯牧:《乔光朴是一个典型》,《文艺报》1979年11、12期。

⑦冯牧:《乔光朴是一个典型》,《文艺报》1979年11、12期。

⑧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改革开放三十年中篇小说选(卷一)》,第398页。

⑨倪文尖、罗岗、蔡翔:《八十年代文学的神话与历史》,《21世纪经济报道》,2008年2月14日。

⑩“鞍钢宪法”的提法,来自于毛泽东对1960年3月11日中共鞍山市委经辽宁省委向党中央递交的《鞍山市委关于工业战线上的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开展情况的报告》批语,因为其中首次出现了“鞍钢宪法在远东,在中国出现了”的字句,但有人考证,“两参一改三结合”最早来自于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毛泽东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的谈话记录。关于《鞍钢宪法》的研究文章,可以参考如下几篇非常有价值的争论文章:崔之元:《鞍钢宪法与后福特主义》,《读书》1996年3月;宋铁春:《〈鞍钢宪法〉的历史真相》,《小康》2005年7月;云淡水暖:《民主的断想:〈鞍钢宪法〉的精髓——被遗忘的民主》,见人民网强论论坛;高华:《〈鞍钢宪法〉的历史真实与“政治正确性”》,《二十一世纪》2000年4月。

┝上海市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

猜你喜欢
牛虻文学小说
我们需要文学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死于蛛网的牛虻
死于蛛网的牛虻
死于蛛网的牛虻
秃尾巴的牛
我与文学三十年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