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与巴尔加斯·略萨比较

2011-11-20 01:09张延文
作品 2011年6期
关键词:合法性秘鲁小说

◎张延文

略萨1936年出生于秘鲁南部的大城市亚雷基帕市的外祖父家里。秘鲁作为一个饱受殖民统治之苦的南美洲国家,虽然在20世纪之前就早已独立,但却一直缺乏真正独立的政治和经济权力,独裁者和殖民主义结合起来形成了特异的秘鲁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特色。而略萨的外祖父家就是秘鲁上层白人社会的代表,略萨的父亲则来自于秘鲁社会的底层。秘鲁在被白人侵入之前还处于比较原始的社会发展时期,印第安人是一个被白人“死亡”的民族,他们自然的文明历程被以西班牙为首的白人粗暴阻断,秘鲁文明当中天生具备了“死亡”哲学的特征。这在略萨的长篇小说《绿房子》等当中有着突出的描写。《绿房子》概括了20世纪20年代起整个秘鲁北部(从沿海沙漠地区到亚马逊河流域的森林地区)长达40年的社会生活,《绿房子》的故事发生在相距很远的两处地方,即位于秘鲁海边沙漠地区的皮乌拉市和远在亚马逊流域心脏地带的能够经商和传教的圣玛丽亚·德·聂瓦镇。故事的象征物就是那非常出名的,由外地人安塞尔莫建造的享乐中心——绿房子。虽然皮乌拉市已经由一个落后的小城发展成为了现代化的都市,而广大的森林地区仍处于原始状态当中,国内外冒险家还在那里勾结官府,作奸犯科,对土著民族进行残忍的物质掠夺和精神迫害。这种文化冲突和对比在《绿房子》当中为我们提供了鲜活的“浮士德”式的悖论,殖民者充当了“魔鬼”的角色,他们以先进的借口侵占别人的灵魂。这种时间的被掠夺以及空间上的并置为略萨的写作带来了锋利的切口,成为了略萨的小说创作当中一直没有摆脱过的底色。

墨白1956年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镇,曾经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80年淮阳师范毕业后墨白在乡村小学任教11年,后来在杂志做编辑,现为专业作家。墨白早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个中国社会特殊的历史时期,主要的创作实践是在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之后。和秘鲁类似,中国曾经在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中期的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处于半殖民地的情况。殖民文化导致了中国社会传统文化的断裂。这种断裂到了20世纪中期之后非但没有终结,还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加强。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社会更是进入了传统文化的荒漠期,一种被扭曲的,被嫁接的,被任意虚设的文化想象代替了原有的社会文化现实。这种非常态的“文化死亡”导致了中国社会文化从内部出现的妄想和自闭,以及精神的歇斯底里。与此同时,东方文明的受虐和分裂的特征却从另外一个层面出现了变异和加强。这在墨白的中篇小说《光荣院》和《风车》当中有着深入的描述。《风车》主要是讲50年代大跃进时期发生在中国乡村的一幕幕血淋淋的发源于政治的文化闹剧。而《光荣院》则通过刻画一系列光荣院里的人被社会变形过的偏执和虚妄,表达出被某种外在力量控制的人和事物,在一种失去自我的境地里的集体无意识和个体无意识的癫狂和迷乱状态,同样蕴含着一种整体和个体的死亡哲学,使得墨白的作品呈现出了残酷的美学特征。

如果说是“魔鬼”赋予了浮士德以脱离现实时空的能力,从而获得了超越的可能性。而略萨和墨白的“先知”身份则主要依赖在一种非常的历史境遇里的自我超越,他们知晓“魔鬼已经老了”,或者说他们是在魔鬼已经老了之后才明白了自身的衰老乃至死亡的必要性。这种独特的立场的获得是以个体自我的死亡换来的整体的感知能力。这也使得他们的叙述视角超越了“我”的人称局限性以及普通的叙述时间和叙事空间的限制。在他们的作品当中呈现出的叙事美学可以称之为元叙事的变体,事物的发展在自身的自我演变当中,同时又处身于无限宽广的外延当中;这种无限的外延使得事物在自我进程当中出现延异和背离,在多种事物的相互关联当中混沌和秩序并存。

略萨的《中国套盒》是一系列的关于文学的随笔,涉及到塞万提斯、福楼拜、雨果、海明威、卡夫卡、福克纳等大师的文学作品,讨论了文学叙事的核心元素。在中国的民间工艺品当中有一种套盒,在大套盒里容纳有小套盒,层层包容;这种互相包容的模式在文学上也有所运用,比如中国宋代的话本开头就经常使用这种叙事模式。略萨的叙事理念集中反映在他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当中。青年作家小巴尔加斯跟舅舅家中一个比他大很多的胡利娅姨妈的恋情,和广播电台同事连续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的疯狂表现,是这部小说故事情节的主要框架。胡利娅姨妈和小说家的高尚的恋爱受到了利马社会的百般阻挠,这一过程跟广播连续剧作家骇人听闻的讲述组织成了小说的整体。这部小说的单序号章节里基本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在双数章节里,则分别独立讲述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这些单数和复数的章节的故事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其实却互为表里,复数章节的故事是单数章节故事发生的外在环境,它们处于一个混乱而有序的世界当中,并在结尾的章节里不期而遇,最后达到了共同的归宿。高雅的小说家和受人尊敬的剧作家,他们编写的是一些混乱的故事,生活在一个低俗的时代当中。这使得小说获得了复调的意蕴,一丝不苟的呆板和惊世骇俗的热情,高雅和低俗,恭谨和戏谑混杂在一起。其中包含着对于事物本身的复杂性的理解和容忍,以及对于更为丰富生活的渴求和恐惧。《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当中的叙事所表现的恰恰是叙事的不可叙事性,或者说,这是一个叙事者试图摆脱叙事的企图的清晰呈现,是一个叙述者在试图脱离叙述者身份所做的让事物呈现事物的元叙事的努力。

略萨的这种叙事策略在墨白的作品里也屡屡出现,比如墨白的长篇小说《映在镜子里的时光》和《裸奔的年代》等等都采用了类似的叙述方式。墨白的小说叙事更加富于东方文化的神韵,而略萨的小说也大体上借鉴了东方文化的内在精神。在墨白的作品当中,人物命运的演进是充满未知的,弥漫着神秘的色彩,人和物处于一种混沌的秩序里,看不到未来,是叙述本身使得叙述获得进展的动力,而叙事者只是因为叙事本身才不得已存在的。评论界曾经将略萨称之为“结构写实主义大师”,这多少区别于另外一个南美著名作家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的称号。而我们对于墨白的写作则似乎需要有别于一般的“现实主义”的称谓,在早期墨白被归入先锋主义写作,后来又被称为现代主义和古典写作的结合。这除了墨白写作当中多元的叙事方法之外,也和他小说语言的诗性、主题的多元以及文本内部的丰富的隐喻和象征有关系。但更需要强调的是,墨白小说本身所具备的独特的象征体系和隐喻结构,这集中体现在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对于文学王国“颍河镇”的塑造。墨白的小说要么以颍河镇为发生地,要么是主人公来自于颍河镇;颍河镇是墨白小说人物的精神母体。墨白的小说虚构了颍河镇的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墨白的小说整体上具备了“中国盒子”的结构,甚至可以说,他的小说在根本上就是一个日益膨胀的“中国盒子”,小说的不同文本之间形成了广泛的互文性关系。这也是元叙事的根本特性,是墨白小说先知意义的内在保证。

墨白的小说不厌其烦地用叙述铺展着“颍河镇”文学王国的版图。而“颍河镇”和他的故乡的新站镇绝非一个简单的对应性关系,“颍河镇”里的文化精神也不仅仅是一个中国的东方文明所能涵括的。墨白和略萨的叙事精神的内在一致性让我们对于东西方文明的内在的一致性有了一个根本的理解和认识,这种的核心一致的源自于神性的力量,在《浮士德》那里则类似于“魔鬼”的能力,对于现实的超越性。在西方宗教叙述里,“魔鬼”不过是堕落的大天使,处于神的对立面。这些都集中体现在对于原有的时空关系的破坏和重构,对于“死亡”的冒犯——时间性的终结。

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重提“先知”,并试图为这个古老的带有很强的宗教意味的词语注入新鲜的语义,我们试图将神话和神启,或者说是神的敬畏与恰当表达的祭祀精神融合在一个现代的语境当中,为我们日益信息化的现实找到元叙事的动力和根源。这或许就是重新获得一个神话的开端——创世纪:在混乱与虚浮当中寻找原初。墨白的小说努力为小人物,以及小人物在一个缺乏安全感和真实性的处境下的环境寻求合法性和安全感,这是对于日益破碎、虚空的现实处境的缝补和填充。在《浮士德》的时代,“魔鬼”取代了上帝来为仍然具有精神需求的人招魂;而在一个数字化的社会里,语言正在获得更为广泛的形态和可能性,语言的变体甚至正在为自身日益独立的合法性获得可能,人和神和物之间的关系显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多元。今天的叙事想要获得合法性的唯一途径就是脱离自身叙述的冲动,让自身“死亡”,再重新回到叙述的语境,这种语境显然也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内在的背离倾向。这是一个为怀疑主义正名的时代,同时也让“怀疑”成为合法性的基础。

“理想主义倾向”也许在于对于拥有一个完美的世界的渴求,而这种完美的世界在每个个体那里都会不尽相同。也就是说,如果让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分别建造一个天堂的话,那么每一个人的天堂都不会和任何另外一个人的天堂相同。这将在根本上否定了属神的天堂在尊重个人意志的人间的合法性,因为神是唯一的。在一个属于个人的人化的时代里,新的价值规范从根本上否定了神的合法性,以及神启的价值和意义。一个缺乏了神的合法性,也就是神性的时代,神话和神启都沦为谎言,先知自然无处存身。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委员会的悖论就在于他们宣称了个体的价值和反抗,同时又想获得一个理想主义的天堂。而墨白和略萨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显然在于他们试图以语言的方式,这里主要是运用文字来重新寻找原有的秩序无法获得的,或者说遗漏的世界,这个世界试图依赖自身来证明它自身的合法性根源,也就是源于叙述本身的叙事性。这也正是先知在当代的意义所在,即使在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也许也会存在一样的根源,这也为墨白和略萨的写作在原初的意义上寻找到了一个结合点,那就是说:死亡的获得在于死亡并不发生于死亡本身,时间也不可能在时间那里终结,而神启和神话也不必来源于神话或者上帝!先知所以知道的,在于他所未曾达到的未知之境,以及他背离自身的悲痛和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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