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
淼淼的流水、风味米粉、路口的旅店,
我像蒲松龄一样把自己与它们联系在一起,
没有谁关心我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
我在街上闲逛等待夜晚到来,就像有人等待艳遇。
这当然是虚无的图画。“想不到时间毁坏了
那么多人”。艾略特的诗句,可以用在这里。
面对它,任何揪心的思考都会变得意义欠缺
——谁知道我曾站在水边,打量河心漂浮的垃圾?
相对于宽阔河面,我渺小——孤独的本义。
我为此更愿意面对肉体的具体;譬如色情;
人的交欢尽管短暂,但可以称为绝对;
云里雾里,绝对使很多人忘记自己是谁,在哪里。
将之哲学化;只有我知道自己的肚子里,
已装进的天地,万山葱绿,流水纵横。
有时,我是树的后世;有时不过是某人的前生
——离开这里,他们还是会不断看到我的身影。
这样,当我需要不断地旅行,
为了一本出入国境的证书,面对别人的盘问
我非常坦然。哪怕电话像一只猎犬,
灵敏地找到我,喂、喂、喂……愤怒的声音
就像思想的潮水,让我感到我是空无的敌人,
被谣言包围。即使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熟悉也迅速变成不熟悉。譬如在从小长大的
成都铁路新村,我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异乡人。
我问,哪里才是我能够找到的归宿?
面对一个个地名,我努力在大脑中修复旧地;
我的思想无数遍转弯,还是没有建设起
一个院子、几棵桉树,没有让石柱重新耸立。
为此有时我想骂人。可是我骂的对象是谁?
以至于我只好逃避世俗的节日;
很多时候,我宁愿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瞧吧,很多夜晚我都在翻阅记录消亡的书籍。
我说:这是衰年变法,守住内心的灯盏。
我不把信仰外在化,不求任何神的护佑。
面对不断转换的居住地,我宁愿在辽阔的江边,
观看铁驳船变小的图像。它,就是提醒——
我们是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上生活。
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譬如多年的
朋友,一件小事就能翻脸。酒桌上的聚会,
到头成为让人难堪的记忆——这些……
我都经历过了。我知道,最终我会
成为汉语的孤魂野鬼。我知道,当我走出家门,
并没有另一个家门向我敞开。我知道,
我只能与时间打交道。而时间正在如涛流逝。
它使我某一日登上嘉山之顶。站在破败的
砖塔顶,极目向远处望去,看见的是
苍茫起浮;水、沙洲、山丘,呈现虚渺的内涵,
在我的心上堆垒。我不得不同情那些造塔的人。
实际上我是同情信仰;对富裕的渴望,
如今是国家信仰,是政治。无论走到哪里,
我总是碰到想发财的人,构成缤纷的
景象,面对他们,我被说成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反向、后退。我能关心什么?观念对立,
到处响起对抗声,带来太多的恐惧。
眉头皱紧,我无法想象死亡在大街上游荡,
和平景象瞬间被打破,到处是哭泣和叫喊。
仇恨的力量太大。信仰带来的“正义”太多。
这就是我同情的原因。我的乌托邦
是在流水上写字。在星空上写字。这是我的
愿望。十二星相旋转,让我产生变形的想象。
与它们建立关系。很多夜晚,我仰天长望,
“又见到你们啦。没什么变化”。我不需要
告诉它们我是什么人。我不需要的,它们
也不需要。我需要的,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我就此进入不同的城市,无论南方、北方,
当我听见不同的方言,在意识的隐秘角落
被牵扯出来的是什么?我一直用表面上的冷漠
呈现自己,打量一切。好像陷入了玄秘的游戏。
实质当然不是这样。灵魂的焦虑不是风景;
不是巨大樟树,不是河上的廊桥。不可能
用一幅画告诉观赏者,我呈现给世界的,
仍然是矛盾纠结的岁月。我希望做过的不后悔。
它使我小心谨慎面对每一天。小心谨慎
面对每一个人——别人的秘密,让别人去守,
哪怕是对我的伤害。我需要的是在内心
建设自己的堡垒,就像泥瓦匠用砖和水泥砌出房子。
我希望成为另外一个我,与别人拉开距离,
就像从梦进入另一个梦。这是不断勾起
我幻想的思绪——在这里,她、她们,是抽象,
让我思考玄而又玄的语言问题——词的命运……
但血缘的纠葛,仍然使我的心如乱麻缠住。
父母衰老,他们为继续活下去做的努力,
就像钓鱼的钩子钩住我。忠义、孝悌,
让我常常害怕半夜电话铃声会带来恶劣的消息。
一旦如此,就是预先安排的生活日程的中断。
千里奔波让我见识早已陌生的火车硬座。
彻夜无法安眠时,头脑不得不上演戏剧,
一幕幕的尽是移动的景象——死亡的大大咧咧。
见证是恐怖的。如果我亲眼目睹手术
切开身体,巨大伤口的猩红色,难道不会成为
印痕,刻在我的心上,变成身体的政治,
身体的抒情?提醒我,阴和阳,不仅是两个词。
是事物的两极。从一极到另一极,说简单,
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但是无法追溯意义。
这就像看到满山的竹子,它们一根根
独立摇曳,根却扎入地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只是我是否还能深入到身体内部?一场暴雪
突然降临,寒冷进入,我会看见什么?
望着窗外矮树丛中的积雪,我想到肝、肾、脾。
这些属于我的器官,我发现从来没有了解它们。
对疾病的恐惧,一再地支配着人的行为,
让我们看到死亡的形象。活着还是死去
就此成为重复思考的问题,从而确立
对事物的态度,我们应该接受什么,反对什么?
鼓盆而歌。醉卧街巷。这些是曾经的榜样。
但是,我不再学习他们。在故事中
被赞美的,在现实中可能被卑视。我们的
肉皮囊,并不属于自己。它在社会中,属于社会。
如果身着昂贵的服装,我们就是昂贵的人。
如果衣衫褴褛,“鄙贱”二字将写在脸上。
自由、平等,没有比它们更奢侈的词,
社会告诉我们的,疾病,从反面描绘另一种图像。
而地理的转移,洗浴中心向我展示的温柔,
我把它看作饮鸠止渴。南宋的消亡的风流。
全是一堆肉——不是尤物——在水汽
的袅袅蒸腾中,堕落,也是一门学问,深如渊壑。
学不会的,永远学不会……股与股的勾连,
不是灵魂与灵魂的勾连——转身,就是遗忘。
我能够说的是,所有身体都是同一个身体。
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不过是幻想大于真实。
所以,我深入不进去。如果说这里是人生的边缘,
我就站在边缘的边缘——我只是旁观者,
看到“世说新语”。重温民族的浮世绘;
现实后面的隐现实——我把它看作资本论的注解。
也是暗示;暗示我已经很难设计自己的未来。
我不想模仿晚年的杜甫。但我很可能
必须像他一样,不停地从一地漂泊到另一地,
不得不接受“青山处处埋忠骨”的宿命之命。
有时我只能用“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这样的诗安慰自己。不断面对
陌生的地方,带来的是新鲜感……
脑袋里装满变化的河山;可以反复翻阅的图册。
把自己固定在某个欣赏的场景;譬如在临河的
阳台,眺望远山如黛;走在青石山道上,
头顶绿树遮天蔽日——它们符合对隐匿的描述。
尽管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但是,仍然非常管用。
那么,我是不是已就此懂得漂泊的意义?
杭州、婺源、北京、鄂尔多斯,所有的居住
是借住。无论风景多么秀丽,多么辽阔,
带来的感觉彼此矛盾;越是赞美,内心越是疼痛。
幻想着立锥之地,幻想着安逸、安静和安全。
如果说意义,它们就是意义;如果说价值,
它们就是价值。我告诉自己,什么是一身彻底轻松,
也许,这样就是。它让我不必眷念,欲望全无……
只是抛弃、放下、清空、减法的哲学,仍然如
交通警示,耸立在我的视野。我知道
我与世界的关系仍很复杂。我可能还会
因为别人改变自己;就像国家突然改变路线图。
意外无法避免。只有厌倦能让一切结束。
甚至厌倦的消息,我也已经厌倦——
它突然来到我的体内,我眼前飘动的,
不过是犹如花瓣从空中散落的景象;无辜的美。
我已不管现象还是本质。我已不在乎
人们把传言当作真实。进入历史,谁不是传说?
我经历过的,谁还能重新经历?我不述说,
还有谁能述说?所谓秘密,就是从来没有发生。
肯定没有。在这里,它就是纸上的语言的旅程。
有了开始,需要结束。我所有的努力
就是必须到达结束……我到达了吗?
一、二、三,八、九、十,我到达我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