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话语体系的“衍生”和“省略”——论“纯文学”话语体系中三十年代文学历史面貌的呈现

2011-11-20 00:36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纯文学文体话语

李 玮

政治文化话语体系的“衍生”和“省略”
——论“纯文学”话语体系中三十年代文学历史面貌的呈现

李 玮

作为对于“唯政治论”的“反拨”,八十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话语带来对于现代文学史的重新叙述。由“纯文学”话语引领构建的文学史面貌与当下文学史研究的基本概念、命题和陈述方式有密切关系。随着对“纯文学”话语体系“自我批判”的开展,反思该话语体系参与文学史构建的“历史限度”也十分必要。面对与政治严重纠葛的三十年代文学,张扬“文学独立性”,推动文学“远离政治”的“纯文学”话语体系采取了一系列“特定的”叙述方式。通过对该种叙述方式的话语分析,可以发现在“纯文学”话语体系中,三十年代文学史的呈现仍然被放置在文学/政治的二元结构中,这种“陈述方式”与三十年代以来文学和政治“结缘”后由文学/政治矛盾带来的话语“陈述方式”完全同构,“纯文学”话语体系与三十年代文学的话语方式具有话语体系内知识“衍生”的关系。而对于三十年代文学范畴“对立”的强调和对其“一致性”的“省略”,则显示出“纯文学”话语体系的“历史性”对于三十年代文学的“误读”和“遮蔽”。通过揭示“纯文学”话语体系中三十年代文学研究的“历史性”,明晰八十年代以来文学史“重写”话语归属和衍生限度,可以推动对于文学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同时为文学史叙述的“自我批判”开辟空间。

八十年代以来,“纯文学”话语的盛行带来了文学史的“重写”。在对于三十年代文学的叙述中,“文学”“独立”发展的线索被重视,而这条线索的边界被安排在“政治的边缘”。原来被排除在五六十年代文学史之外的作家作品被“重新发现”。“左翼文学”不再是文学史叙述中的“一枝独秀”,京派、海派等作家成为文学史叙述新的“热点”。“中间”、“边缘”、“自由人”等概念由此出现,他们被指代“远离政治”,是拒绝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代言人。而且这些概念与“文学”内涵的关系十分亲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文学”的代名词。将“非政治”与“文学性”建立关联是八十年代特有的产物,这与五六十年代将“政治标准”作为“文学标准”的情况正好相反。这种阐述的目的是为了“恢复”文学的“独立性”。但分析其话语表述的方式,其将与“政治”的对抗表述为“文学”概念中的“应有之义”,正反映出“文学独立性”并非如此“独立”,它依然置身在“文学/政治”的二元结构中。有学者明确指出:“关于‘文学’独立内涵的建构始终处在文学/政治的二元结构之中,‘文学性’始终是以‘反政治’或‘非政治’性作为其内涵的,文学的内涵由其所抗衡的政治主题的反面而决定。”①贺桂梅:《“纯文学”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文学性”问题在1980年代的发生》,《山东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也就是说,虽然“纯文学”话语强调“文学”和“政治”的分离,但其概念的生产、陈述方式依然是文学/政治这对矛盾的衍生。

特定的“政治倾向性”与“文学”发生纠葛并不是八十年代才发生的,从三十年代开始,“文学诉求”和“政治诉求”的辩驳就一直存在,“文学的定义”由此围绕与政治的关系产生争议。对于文学的政治性的不同理解,分别促生文学的本质是意识形态、文学的本质由人性或审美等非政治化的要素构成两种意见。而“纯文学”体系对于“文学”的阐发,以及由此决定着对于三十年代文学面貌的呈现,始终围绕着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在文学的定义、审美、人性和文体形式等方面体现着文学/政治的二元结构。可以说,八十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话语体系不过是自三十年代发生的文学/政治话语矛盾的“衍生”。在这一意义上,“纯文学”话语体系与三十年代文学具有“一致性”,能够部分“再现”三十年代文学所出现的文学/政治的矛盾纠葛。但它与三十年代文学的“区别”就在于:由于“纯文学”话语体系是作为五六十年代“唯政治论”的“对立面”而存在,因此“反拨”的“历史性”正决定着它对于三十年代文学的叙述,存在服从于八十年代以来历史逻辑的“省略”。

作为文学/政治话语矛盾的衍生,寻求“政治”和“远离政治”的区分,并由此来确定“文学”“生长”的范围,是“纯文学”话语体系的必然陈述方式。三十年代文学“论争”由此被文学史叙述“凸显”出来。论争的焦点集中于政治和文学的关系,“为政治服务”和“坚持自己的独立性”被并置为矛盾天平的两端。注重“论争”双方的“差异”,而不是“一致性”,是“纯文学”话语的陈述方式。作为八十年代以来重写文学史的代表性成果,《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对三十年代文学思潮作出“两大文艺思潮的对立”②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20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的概括,并在论争中凸显双方“差异”。三十年代文学论争的性质被转化为话语范式的“异质性”,将一方归类为政治攻击,将另一方归类为文学申辩。这与文学和政治分离的“二元结构”十分契合,符合八十年代知识陈述方式,体现着“纯文学”话语体系与三十年代文学之间的延续关系。

但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史料中当然不乏该论点的反例,三十年代文学论争并非只有矛盾,而缺乏一致性。在“文学诉求”和“政治诉求”显示出对立的同时,“调和”的倾向也在发生。革命文学论争中,就有人总结“我们只能说,‘艺术有时是宣传’;而且不可因此而破坏了艺术美学上的价值”③冰禅:《革命文学问题——对于革命文学的一点商榷》,《北新》第2卷第12期,1928年4月16日。;在所谓“第三种人”的论争中,情况也有相仿之处,胡秋原、苏汶等在他们被左翼指摘为政治上“红萝卜剥了皮”后,认为这实在是一场“浪费的论争”④胡秋原:《浪费的论争——对于批判者的若干答辩》,《现代》第1卷第3期,1932年7月。,他们“并不否认文学和政治意识之结合”,只是觉得“那种政治主张不可主观地过剩,破坏了艺术形式;因为艺术不是宣传,描写不是议论”⑤胡秋原:《阿狗文艺论》,《文化评论》创刊号,1931年12月。;在三十年代末的“反差不多”论争中,也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自从迥之先生在《大公报·文艺》栏提出了‘反差不多’的口号以后,文坛上又热闹起来了,北平和上海的有些报纸上,还曾经出过专页,‘京’‘海’两派角色,一齐登了台,生丑互见,悲喜杂呈,一时也真不容易看出结论来。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对于清算公式主义的原则,已经得到彼此之间的承认。”“‘艺术’固然不能忘了,而‘时代’是也还得‘记住’的。”①唐弢:《“提起时代”》,《中流》第2卷第1期,1937年3月20日。当然,这种“一致性”中存在尖锐的张力,并不稳固。对于“一致性”的强调,并不是要证明政治诉求和文学诉求之间是联系大于差别,还是差别大于联系,而是要指出双方的一致性和对立性统一存在于文学/政治这对矛盾中,“省略”任何一面都意味着“叙述诡计”的发生。在八十年代以来有关“文学论争”的叙述中,三十年代文学论争双方的“不可调和”性被强烈渲染。这种“面貌”当然不是“唯一”“真实”的历史面貌,这样的历史叙述“省略”了文学/政治的联系。而它所“省略”的成分,就是八十年代以来反拨“唯政治论”的“历史性”带来的“阴影”。

正因为“纯文学”话语也是文学/政治矛盾的话语衍生,所以它与五六十年代文学史叙述同构,为了使三十年代文学发展的“二元”线索更为明晰,对于历史人物采取“符号化”的叙述方式。舍弃“次要方面”,突出“主要方面”,历史人物被“抽象化”。而“抽象”的维度侧重在文学/政治之间的二元选择层面上。某些文学理论家和作家被认可为是“纯文学”作家。而不符合这一要求的某些“异质”被“省略”,比如梁实秋、沈从文、老舍、施蛰存等等。这些作家的“文学独立性”诉求被强调。而他们也曾发表的关于文学接受政治影响的言论和表现,则被“忽略”。而这些言论和表现似乎并不难被发现。比如虽然沈从文对文学“审美”自身的“继承和超越”十分重视,但他同样不否定文学中政治标准的运用,在他的批评中,俨然能看到对于创作“分量上单薄,政治也不够大胆”②见金介甫《沈从文传》,第186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等等“弊病”的否定。与此相反,钱杏邨、冯乃超、李初犁等人被作为“文学政治化诉求”的代表。而他们身上的“异质性”,比如钱杏邨并不排斥文学形式的精进,他对于革命文学有着从“幼稚”到“完全”的期待:“它是必然地会在幼稚与不充实之中,慢慢地发展到完成的地步的”③钱杏邨:《中国新兴文学中的几个具体的问题》,《拓荒者》创刊号,1930年1月10日。。舍弃历史人物“矛盾性”,将其“符号化”,这不能说是不符合“历史真相”,只能说它彰显了部分“历史真相”,它揭示出文学政治化带来的“文学诉求”和“政治诉求”矛盾中“对立”的成分。

而与五六十年代文学史叙述不同的是文学身份“准入标准”的改变。“纯文学诉求”被认为是“真正的”文学,它的价值得以“重视”和“理解”。即使对左翼作家的文学追求进行叙述时,该话语也往往要强调这些作家与“政治化文学”的“异质性”,似乎只有具备“异质性”,才能进入文学史叙述的范围。鲁迅、茅盾等对于宣传文艺、标语口号文学的指责,张天翼、艾芜、沙汀、吴组缃独立的文学追求,丁玲、萧红的女性意识对于政治的疏离等等,均被强调。通过这样一些“陈述策略”,对三十年代文学的叙述完成了这样一系列意义的“制造”:“文学”具有如此的力量,它能“抗争”政治的“侵袭”,保持“独立”发展的脉络。但我们应该注意到,它在完成自身“历史使命”的同时,掩盖了自身的“历史性”,即文学身份“准入标准”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用它作为描述三十年代文学的依据,势必带来“遮蔽”。

文学/政治的话语矛盾与“美”的定义的分裂和矛盾也密切相关。八十年代以来,为了推动“文学”的“独立”,必须为文学寻找“独特”的价值标准。而“美”的定义由此发生改变。“审美”内涵中“功利”和“超功利”的矛盾被分裂开来,原因在于审美观的差异与文学/政治关系相关,“超功利”审美观有助于澄清“文学”“独立性”,而“功利的”审美观则与文学的政治化相联系。在“纯文学”话语体系中,三十年代出现的美学分歧被彰显出来。三十年代发生的有关“和平静穆”和“金刚怒目”的争论、“闲适”的争论等得到重视,并被理解为文学观、哲学观的差异。从哲学层面上,“超功利”审美观和“功利的”审美观的确服从于不同的“世界观”体系。将美学分歧上升到“世界观”层面,八十年代以来的叙述方式与五六十年代的叙述方式并无二致,所不同的是八十年代以来的“价值标准”发生改变,肯定文学审美的“非功利化”。

对于审美“功利性”和“非功利性”“对立”的强调也正与“纯文学”话语体系作为文学/政治话语矛盾在特定历史时期的“衍生性”有关。它一方面揭示出三十年代文学/政治话语矛盾对于审美话语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纯文学”话语携带着八十年代以来的历史性,也使叙述产生“侧重”和“偏差”。功利的审美观和非功利的审美观固然在“世界观”层面上“对立”,但在修辞功能层面上,功利的审美观和超功利的审美观,本身很难说存在价值差别,也并不完全“对立”,只能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具有不同的美学功能,服从于不同的美学需要。前者要求审美对时代开放,强调审美的断裂;后者则更注重审美传承,重审美的连续性。前者可以促使美的“先锋化”,而后者则积淀美感的经典性,两者具有“调和性”。虽然朱光潜等人所汲取的理论资源之间具有哲学观上的差异,但朱光潜等人将美学理论引进中国,并用其指导具体的创作时,在理论指向和论述方式上就与理论的本义有些偏移,哲学意义上的美学发生论在一定程度上被转化为修辞功能层面的美学观。正如朱光潜所说,他弃置了“先存有一种哲学系统,以它为根据,演绎出一些美学原理”的方法,“丢开一切哲学的成见,把文艺的创造和欣赏当作心理的事实去研究……它的对象是文艺的创造和欣赏”①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19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可见他是将克罗齐的本体美学转化为实用的、批评层面的美学。朱光潜回国后对国外完成的《文艺心理学》进行了几次修改,增添了五章的内容,而这五章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针对克罗齐的理论进行批判。他认为“直觉”只是美感经验,克罗齐将美感经验和艺术活动看成同义,否认艺术有关道德和实际生活,否认行文运思、修改锤炼时所用的活动是不全面的,他列出了一系列有关具体创作批评层面,诸如“信仰影响”、“传达”等问题,并认为这些都是克罗齐和一般形式派美学家所忽视的②见朱光潜《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传达与价值问题》,《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353-36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从这样的批评可以看出,朱光潜不仅力图将克罗齐的本体理论转化为具体批评可以凭依的理论“工具”。同样,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认为文学,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是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都是对经济基础的反映,但左翼理论家却乐于接受“文学必须当作文学来处理,我们一面要发现它的社会意义和意识形态的内容,一面也要注意到它的艺术的性质,它的构成,形式的技巧”③周起应:《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现代》第4卷第1期,1933年11月1日。的观点,在反映阶级斗争的同时尊重文学的独立性。这说明左翼和非左翼在审美观上不仅存在对立的成分,在某种程度上也彼此调和,具有一致性。只讲“对立”,不讲“统一”,体现着“纯文学”话语本身审美观的“历史性”。

除了超功利的审美论之外,“纯文学”的价值依据之二是“人性论”。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理论价值地位由此受到重视,就是一个典型例证。“人性”的“重新发现”成为“文学”从政治中分离的重要理论动力。但值得注意的也是:“人性”是一个极为抽象的概念,除了原始和自然的意义上的德与恶、骄傲与谦卑、爱与恨之外,历史的条件也参与“人性”的“塑造”,两者的关系绝不仅是“对立”。休谟在论述了人性诸多“普遍的”方面后,总要强调“财产权和财富”对于“人性”的赋予作用。他辨析了“自由意志”的作用范围,明确了当外在条件决定了“能力”的差异时,会影响到“人性”的差异。诸如“财富产生快乐和骄傲,贫穷引起不快和谦卑。由于同样的理由,权力必然产生前一种情绪,而奴役就产生后一种情绪”等等①休谟:《人性论》,第35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显然,八十年代以来,对“人性”的谈论经常侧重于那些原始的、自然的方面,并将其与另外一种“人性”的理解——“阶级的人”的观点“对立”起来。梁实秋和鲁迅的论争就被叙述成“针锋相对”的“对立”。虽然梁实秋保持“古典主义”的文学态度,坚持文学传统、规范的重要性,标举“永恒的”“人性论”,但梁实秋也不排斥时代文化对于文学倾向的“修正”,他将白璧德主张中抽象的“人性的法则”转化为面对具体生活中的人格立场②有学者指出梁实秋虽然对白璧德的观点有所差异,但实际上与后者在哲学层面具有很大差异,“两人在标准、人性以及更高意志(理性)等问题上的诸多差异,关键源自于哲学功底和哲学观念上的差异”比如对于“人性”的问题上,梁实秋“试图给人性一个具体的定义”,“只在于建立一个普遍的文学标准”,而白璧德“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来定义‘人性’的”等。(于海冰:《白璧德与梁实秋的新人文主义批评之比较》,《梁实秋与中西文化》,第117-12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其中不乏对于社会性的关注③梁实秋:《文学与革命》,《新月》第1卷第4期。。之所以强调“对立”,是因为“普遍的人性”在“纯文学”话语体系中被用来实现文学与政治分离的目的。

对于“人性”矛盾“对立”的描述方式也决定着“纯文学”话语强调从五四到三十年代展现“人性”的“断裂”,而非“延续”。从“人的文学”走向“阶级的文学”命题的出现便是例证。它必然“忽略”以下内容:五四时期对于人的社会性、历史性也并非不重视,三十年代“阶级的人”也并非完全脱离于“自然人性”。同时,在“纯文学”话语体系中,即使面对左翼文学创作,对于发掘其中“自然人性”的重视程度仍然要大于对“阶级人性”的重视程度。相较于三十年代作家对于知识分子“奥伏赫变”的叙述,八十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话语叙述框架更倾向于去发现知识分子形象“转变”的“过程”,甚至叙述二十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和三十年代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的“貌离神合”,凸显“自然人性”的“连续性”。对“启蒙”的延续线索的重视也能证明这一点。京派被作为五四启蒙传统的遗脉;巴金的“无政府主义”追求被淡化,而他对于五四“自由恋爱”主题的延续被着重叙述;对《生死场》中“启蒙”的关注俨然大于“抗战”;对于张天翼小说主题的阐释重心也由“阶级丑恶”转移到“人性弱点”等等。相较于理性,“纯文学”话语体系更愿意侧重非理性的“情感”,或者说“欲望”,不仅革命者形象“革命欲望”的生成轨迹得到展现,民族资本家作为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也受到重视。将“人性”进行“自然的”和“阶级的”的割裂是文学/政治话语二元结构的产物。而侧重强调“自然的”成分,省略“阶级的”成分,并将之与文学价值联系起来,则是八十年代以来“反拨”逻辑下特有的倾向。

与文学/政治的话语矛盾密切相关的还有文体发展观的分歧。政治带来的文体形式的“失范”引发文体观内容决定论还是形式决定论的分歧。前者要求文体对社会政治内容开放,以对社会政治内容的表现力,作为评判文体的标准,推动和鼓励“文体失范”,期待新的文体审美样式的发生;后者则重视文体本身的“审美规范”的延续和传承,对新的社会政治内容带来的文体“失范”表示焦虑。

八十年代以来,文体的“规范”而非“失范”成为对三十年代文学研究所关注的对象。诗歌方面,三十年代诗歌中“象征派”的诗歌尤其得到重视,“象征派”在增加新诗的意蕴美方面的贡献得到认可。相对来说,“革命文学”的诗歌的论述篇幅十分狭小,原因是革命文学诗歌夹杂“标语口号”,破坏了诗体,“不像诗”。可以看出,对于“诗”的文体规范的严格维护是八十年代特有的价值倾向;小说方面亦表现为对于“政治图解式”的小说的批评,是对于“逼真性”小说规范的维护;戏剧方面,由于相比较而言,《雷雨》“更像戏”,而《日出》则渗透着太多“象征”和“符号”,《雷雨》的文体成就被认为比《日出》更高;散文方面,在论述三十年代“小品文”的成就时,林语堂完善小品文文体的贡献被突出,而小品文的“失范”则被“省略”。在语言修辞层面,“文学语言”和“日常语言”、“科学语言”、“政治语言”等语言修辞被严格地加以区别,“语言”的差别同样被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语言的加工”被作为文学文体发生的前提,而“口语化”则被认为是文体失范的动因。有着政治动机的“大众语运动”的文体作用没有得到重视。文学语言的“口语化”并不一定对文体发展“有害”,“口语化”对于童话文体来说是促进其发展的契机。而“口语化”导致的文体“失范”,也能够促成新的文体杂糅的发生,玉成新文体的诞生,诸如“报告文学”在三十年代的发生与“大众语运动”就有着密切关系。而“形象化”和“概念化”被用来指称“文学语言”和“政治语言”的差别,并与文学价值高低相联系,“文学语言”和“政治语言”之间的联系由此被忽略。

八十年代以来对于“文学”独立性的强调,与“文学”对于界限的廓清同步行进,文学文体和非文学文体的“区别”,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而这种“重视”从属于“纯文学”话语,其“反拨”“唯政治论”的逻辑也显而易见。在“纯文学”话语体系中,文体的成就往往和政治倾向相联系。这样的观点是具有代表性的:“其他很少一些作家……没有太多的政治色彩。他们的作品常常在艺术上比左翼作家有更多的创造性……主要由于这样一些作家的努力,才使三十年代有一段小说(主要是长篇小说)、诗歌和戏剧的繁荣。”①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第27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在这种划分和结论的背后潜藏着这样的论述逻辑:顺应“政治”召唤的文体创作弱化了对审美的追求,较少遵守审美规律,更多“概念化”、“公式化”的特点;相反,“坚守文学独立性”是尊重审美规律的表现,所以是否“为政治”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文体审美价值和贡献大小的分水岭②王富仁在《三十年代左翼文学东北作家群·端木蕻良》(《文艺争鸣》2003年第1期)里曾指出:“在‘十七年’,‘左’是坠在它胸前的一块荣誉奖章,而现在,‘左’则成了打在它脸上的一块耻辱的印记,而‘十七年’被贬为‘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文学的作品则拥有最大量的读者,似乎他们才是当时最最正确的文艺方向的坚持者,其作品也体现了那个时期最高的艺术成就,不“左”在“十七年”是一块耻辱的印记,而现在则成了一个‘光荣’的符号。”。有关三十年代文体细部的研究常常突出文体作家在三十年代“边缘化”的位置和心态,侧重从审美的角度解释文体的创造和发展①比如对于京派的文体研究,研究者们均注意到京派小说“高蹈于现实功利之上,超越于政治风云之外……”(董俊:《近十年京派小说述评》,《学海》2001年第2期);京派小说家具有“非常自觉的文体创新意识”,他们发展了五四以后的抒情小说体式,为中国现代小说的现代化和多元化发展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刘进才:《论京派作家的小说文体观》,《广西师范学院学报》第27卷第1期,2006年1月)。再如关于老舍的文体创作,研究者们也大多认为“较之其他现代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家,更侧重、更单一地从社会政治着眼切入现实的创作,老舍创作有着自己更为独特更为深长更具特色的思想艺术效果。”(吴小美、古世仓:《拓展与沉寂近十年的老舍研究述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3期)。可以看出,“纯文学”话语对于文体的描述,依然包含着文学/政治的二元结构。

强调“规范”,“忽略”“失范”的价值,体现出“纯文学”话语文体观的“历史性”给三十年代文学带来的“遮蔽”。文体的“失范”和“规范”并非具有价值差别。“规范”固然标志着特定审美风格的成熟,但也可能成为审美突破的“桎梏”;“失范”固然意味着文体的“丑化”,但是也为文体提供新的“生长点”。两者亦具有矛盾统一性。在三十年代,政治对于文学的“侵入”,的确带来了文体的“失范”/“规范”的焦虑。但文体规范并非评判文体“文学价值”的唯一标准。文学/政治的矛盾一方面激发着文体裂变的焦虑,另一方面也成为新文体诞生的契机,而后者则体现出文学/政治矛盾的“调和”。后者的重要性在八十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话语体系里被“漠视”,这与三十年代的“真实历史”便形成“偏差”。以对曹禺的《雷雨》和《日出》的评价为例。三十年代作家并不将“戏剧性”作为评判文体价值的唯一标准,而十分重视文体的开放性。一九三七年《大公报》于《日出》首次演出后推出“特刊”,集合了自发表、出单行本到演出后导演、演员和文艺界的各种评论。其中最集中的话题莫过于它和《雷雨》的比较。导演欧阳予倩认为:“这个戏我认为比《雷雨》进步,《雷雨》究竟命运悲剧的色彩非常重,《日出》对于命运的解释已不与《雷雨》相同,它直对着当前的社会,毫不犹豫地给以无情的暴露和批判,而且暗示着正有一群在无限的希望中浴着阳光奋斗着的人们,是多么雄伟啊!”②欧阳予倩:《〈日出〉的演出》,田本相、胡叔和编:《曹禺研究资料》(下),第705-706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巴金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直接以“雄壮的景象”为题,作文说:“《雷雨》却也有它的一些缺点。譬如作者所强调的‘命运的残酷’,我觉得就表现得不够。在我看来,造成那悲剧的并不是‘命运’,只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而已”。“这缺陷却由《日出》来弥补了。《日出》就不是命运的悲剧。这只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反映。的确,这是生活,不像《雷雨》,它触到了我们这社会的各方面。它所表现的是我们整个社会。单单暴露这社会的黑暗面是不够的,它还隐约地指示了一个光明的希望。”③巴金:《雄壮的景象》,田本相、胡叔和编:《曹禺研究资料》(下),第714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可以看出,三十年代批评家十分看重文体对于时代内容的接纳程度,而不仅仅着重于文体自身审美形式的精进。并且,他们将文体的失范作为新的文体样式的生长点,臧克家的话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即认为“技巧是可以磨练的,乍起头,不怕你雄壮里带了粗糙,慢慢的粗会化为壮的……”④臧克家:《新诗答问》(1934年2月),《臧克家散文小说集》,第10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而对于文体“失范”的意义和价值,“纯文学”话语没有给予重视,与其作为“唯政治论”“反拨”的历史身份密切相关。

当然,对于“纯文学”话语“陈述”三十年代文学特定方式的分析,并非“质疑”八十年代三十年代文学史研究的价值。“价值”和“局限性”往往并存。八十年代文学研究对于三十年代文学历史面貌的呈现,的确拓展了当时人们对于三十年代文学的认识,包含着人性话语和审美话语在内的“纯文学”话语体系,具有强大的历史解构和建构能力,推动了知识的演进。并且我们看到,对三十年代文学的呈现方式与当下其他时段文学史呈现的面貌有着“同构性”,由此作用于当下对于“文学”的认知和理解。

但我们同时应该明晰它的边界。通过对其“陈述方式”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纯文学”的话语体系对于三十年代文学的呈现,仍然服从于政治/文学的矛盾结构的衍生和分化逻辑。文学和社会的关系问题,文学门类和社会科学的关系问题,从五四产生初期就已经出现。而到了三十年代,在特殊社会情势的作用下,该问题凸显出来,成为有关“文学”的知识谱系建立的“核心矛盾”之一。在很大程度上,“纯文学”话语体系对于三十年代文学史的呈现是自三十年代开始的文学/政治的话语矛盾体系“内部”的历史性“衍生”,而非话语体系外的“重构”。“重构”的前提是“解构”,相较于在“政治化”和“纯文学”之间各执一词,我们必须首先弄清:“政治”和“文学”在怎样的背景下成为一对“矛盾”。这对话语矛盾如何导致知识谱系的重建(概念的发生,陈述方式的转变)?落实到文学层面的研究中,我们要明晰政治到底怎样影响文学追求、文学审美观、文学形式的转变,给后世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推进三十年代文学研究,加深对政治和文学发生纠葛后文学发展规律认识的重要环节。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文学语言的变迁与中国现代文学形式的发展”(项目号:10YJA751114)阶段性成果。〕

李玮,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特约编辑 陈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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