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生长的诗学——《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阅读札记

2011-11-20 00:36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有源朱文细小

王 尧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阅读札记

王 尧

朱文颖在她的小说写作处于比较好的状态时,就开始意识到她和她们这一代作家的危机。这是个在随和的日常生活中怀有远大抱负,在散淡中不经意透出坚韧的穿旗袍的女士。当她在键盘上敲出“细小”两个字时,其实想说的是“宏大”。这就是南方人的修辞和狡猾。

大概在二○○四年朱文颖的长篇小说《戴女士和蓝》出版不久,我们曾经有一次深入的长谈,在午后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现在成了面包店。我表示了我对她和她们这批女作家创作状态的担忧。我记得我们讨论过作为南方的苏州对她的创作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议论到世俗、腐朽,诗意、忧伤,轻盈、厚重,繁荣、衰败等散落在“南方印象”中的关键词。我甚至认为朱文颖似乎更适合写从这座城市的根部散发出来的衰败、腐朽的气息。此时的“七○后”女作家正受到过于热情的关注和捧场。在我的印象中,朱文颖没有沉湎在她已经获得的那些好评之中,她不回避遇到的困难,不掩饰内心的犹疑,她开始检讨和反思自己以及她生活的“苏州”。

我对朱文颖创作的期待,或许就是在听了她的那些反省自己创作的思考之后。后来的事实表明,群体意义上的“七○后”女作家已经“解体”了,个体的状态如何才变得更为重要。这一沉寂和调整的过程,在近几年初现端倪。朱文颖的长篇新作《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无疑是在沉寂中酝酿出的重要收获。

故 事

如果认为朱文颖的小说没有故事,那是误解。南方尤其是江南的作家笔法大多细腻,散文化的叙述,常常让叙事沉浸在诗性和潮湿的蔓延之中。一直以来,我们对朱文颖小说的评价,焦点也不在她的故事之中。其实,只要是小说,就不可能不讲故事。即便如废名、孙犁、汪曾祺这些以抒情性见长的小说家,他们的小说也讲述故事。区别在故事的大小,以及叙事的方式。小故事的叙事是穿针引线,大故事的叙事是大开大合。无疑,朱文颖的小说承接的是抒情性的传统,是南方的小故事。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不妨说也是一个家族的故事。在开始的叙述里,“家族”这个词就不时出现,而主角则是“我们家族的女人”。也许,离开“家族”的叙事,就不成为小说。但即便在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叙事中,“家族”也未缺席,如《红旗谱》、《三家巷》。八十年代以后的变化是,重新处理了革命法则和伦理的关系。当朱文颖把莉莉姨妈的故事置于五十年代社会主义改造和改革开放的年代时,她实际上也是在大背景中布局小故事。我们曾经很熟悉的那些冲突,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构成了小说人物生存的背景和内心生活的源泉。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的南方是大历史之中的南方,此之谓“细小南方”。

朱文颖在写作这部小说时,肯定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或者说她知道自己的兴趣所在和笔力所长不是讲述一个家族的宏大叙事,她可能对这个家族的兴与衰也缺少兴趣。所以,这部小说实际上只有三个人物:“外公”童有源、“姨妈”童莉莉和“我”。如果把这个故事比喻为一棵树,那么,莉莉姨妈和潘菊民的故事是主干,童有源与王宝琴、潘先生与潘太太是落叶,莉莉姨妈与吴光荣、潘小倩与常德发是枝杈,而“我”则是新芽。这些人物的关系,在小说中错落有致。童有源是一个飘忽的人物,童莉莉对父亲童有源的种种疑问和困惑,“我”对姨妈童莉莉的种种叙述与打量,构成了叙事的两条线索,又重叠为讲述这个家族的视觉。小说因此是童莉莉和“我”这两人的家族。

换言之,“外公”童有源、“姨妈”童莉莉和“我”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而对话的方式是询问,童莉莉询问童有源,“我”询问童莉莉并经由童莉莉询问童有源。但这个对话是敞开的、多声部的,于是在询问之中,其他的人和事就陆续浮现出来。而回答时的清晰、模糊、未知、掩藏、修饰等则使这部小说的故事若隐若现或明或暗,这是《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的烟雨江南或者阳春三月。当询问变成一种自我的对话时,小说的故事也就变成了一种内心生活的场景,这是《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弥漫着的优雅、忧伤和孤独的本源。这样的叙事,让诗性得以生长,而不是一种附加。这样一种“不确定性”,避免了故事重蹈覆辙,这是朱文颖的用心之处。朱文颖用断断续续的故事拆散这个家族,而读者则用断断续续的故事来拼贴这个家族。关于父亲童有源,朱文颖始终让他处于一种“不确定”与“残缺”之中。童有源来无影去无踪,像幽灵一样晃荡。除了妻子王宝琴之外,似乎还有几个女人包括两三个妓女。王宝琴,在小说里只是童莉莉观察父亲的一个视角,她母亲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爱她的父亲童有源,以及恨她的父亲童有源,而童莉莉本人对父亲也是既爱又恨。这是一个病了的家庭。

参差不齐的生活互为参照。和童家的残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潘家。潘家的孩子长在一个有爱而宁静的家庭里,按照自然的规律成长,并且适当给予教育。每个星期天,潘先生和潘太太都会去礼拜堂表达内心对于上帝的赞美,并且适当地和他说说心里话。有时候他们带着儿子潘菊民,有时候带着女儿潘小倩。自从教堂成了一家糖果厂堆放原材料的仓库、不再去教堂和上帝说话以后,仿佛为了补偿似的,也仿佛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虚弱,潘先生和潘太太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着一种连体婴儿似的姿式。就连去厨房和卧室也是如此。而在以前,他们只是在养育巷的那排香樟树那里才会那样。远远的教堂的钟声起来了,铛——铛——铛——铛铛——像一根、两根、很多很多根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亮闪闪的线。于是潘先生慢慢地伸出手来,牵住那根线——而潘太太则低下头,不用眼睛,只是用紧紧牵着潘先生的那只手指引着自己的方向。

从这两个家庭出来的童莉莉和潘菊民,如果成为夫妻,是像童有源夫妇还是像潘先生夫妇,抑或都不像?我想,《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的所有故事都与这一问题相关。

生 活

童有源对童莉莉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因为很多事情我也不懂”;“如果有谁对你说,他已经弄懂生活,那这个人一定是个骗子”;“而这——就是生活”。在读这部小说时,我不时想起童有源的这句话,我甚至认为,这部小说几乎就是对这句话的诠释,而童莉莉所有的追寻、迷失、困惑、醒悟、坚守、绝望、欢乐、忧伤都源于让人不懂的生活。

新时代与旧社会的气息在小说中交替散发,无疑新时代覆盖了旧社会。小说有两种音乐的旋律:《邀请舞》、《青春圆舞曲》、《咱们工人有力量》、《社员都是向阳花》……这是广场的声音;另外一种声音来自潘菊民家的客厅,留声机里的一张昆曲唱片。那是《长生殿》吗?还是《牡丹亭》?《桃花扇》?或者它只是《西厢记》里的某一段?对童莉莉来说,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不仅仅是一张简单的唱片,而且更是一种令她既迷恋又痛恨的生活方式。童莉莉对父亲童有源的疑惑,显示了第一种声音对她的感染和召唤:“他在想什么?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时候童莉莉忍不住也会在心里嘀咕。新时代来了。新世界铺天盖地地在四周、在全中国、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在阴雨不断然而又热气腾腾地伸展开来……然而,在这个刚刚来到的新世界里,她的父亲却像一个幽灵一样地晃悠着。他更像一个局外人。或者几乎可以这样说:他简直就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格格不入”也许是这个家庭在新生活中的位置。“为什么这一家人和周围绝大多数的那些是那样格格不入呢?和艰苦朴素、快乐健康的穷人格格不入,和生活窘迫拘谨、内心却按捺不住兴奋的穷人仍然格格不入……”童莉莉对这个家庭的不解之惑,其实也正是她自己内心的冲突。当一种声音蛊惑着童莉莉时,箫的声音,昆曲的声音,她内心灵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会跟着它一起悠扬、飘荡,甚至颤抖。童莉莉喜欢这种声音,她同样清楚地知道,她恨这种声音,这种格格不入、让人觉得阴郁烦闷的声音。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昆曲”又突出了她告别这种生活方式的矛盾,或者更贴切地说这种生活方式在她的内心留下了两种不同的烙印。

但生活总是变化的,即便是在那个小小的桃园镇。季古先生对童有源父女俩说:“我说现在人民群众都很想了解新人新事新生活;他们说是,是,是这样的;我说我们桃花镇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民群众;他们说是,是,当然是这样的;我说在我们江南这一带,评弹是一种能够歌颂新人新事新生活的艺术形式;他们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好像是这样的,是好像听说过有这回事;我说我就认识很多常来桃花镇跑码头的小评弹团,他们既能演《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红色的种子》、《江南红》,也能唱《蝶恋花》、《新木兰辞》、《小妈妈的烦恼》、《我的名字叫解放军》;他们的眼睛都亮起来了。他们说是吗,是吗,这是很好的事情呵,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来歌颂我们的生活……”

童莉莉现在也在新生活中遭遇到了新事,而且也有做新人的热切愿望,但她又觉得自己很难融入她周边的生活。报社开小组会,大家一个个介绍自己,发言进行到中间部分时,童莉莉就悄悄溜出去了,那些关于出身和革命的故事似乎与她不相干。在附近的林荫道上,在公园里,春天的太阳暖洋洋的,春天的柳枝绿油油的,同样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同样绿油油的柳枝拂在她的脸上,但童莉莉就是感到自己形影孤单,意冷心灰。

在童莉莉毫无归宿的时候,潘菊民出现了,童莉莉用自己的孤独照出了潘菊民的孤独。他们的靠近与相爱,最初只是为了反抗以及淡化那种暧昧、可疑与孤独。无论是童莉莉还是潘菊民,都是带着对爱的疑问上路的。

小说中有两段文字,可能是对童莉莉的爱情和她内心生活状态的最好解读。一段是关于童莉莉和潘菊民:“对童莉莉来说,潘菊民来了以后,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完全改变了,或者说,因为潘菊民的到来,童莉莉突然异常强烈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的这个奇怪的家,她又是爱又是恨的这个家,她的孤独、尴尬以及无奈,一切的一切,这些她都没有办法去改变了。但潘菊民的到来点燃了她的希望,现在,她只有一个希望,她渴望一种力量,和另一个人(现在是潘菊民)一起,去和这个硬得让她心痛的世界对抗的力量。她要拉着他的手,就像他那连体婴儿般的父母亲那样。他们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一起去争取胜利,一起去承受失败,而不管是能成,还是不能成,这种手拉手的日子让她的生命有意义了。而生命一旦具有了意义,孤独也就随之死去了。”但是“她曾经以为那个人就是潘菊民,就是他了,但是——再后来,潘菊民突然不见了,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扬起的手和心在半空中做着奇怪的姿势”。

另外一段是关于童莉莉与吴光荣:“生活,给她送来了吴光荣。确实是给她送过来的,莫名其妙、死皮赖脸地就这样摆在了她的面前。吴光荣不好吗,不,吴光荣好,至少是对她好,不要说消失,她连狠命地甩都甩不掉他。吴光荣对她好,好得连坚定不移的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他,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的他,也在枕头旁边偷偷地对她说,认识她真是一种缘分,是命。但吴光荣不是她的命。因为吴光荣的命把他放在了她的面前,她却看不到它,听不见它,所以吴光荣不是她的命。因为吴光荣没有让她产生拉起手来去对抗世界的力量,所以吴光荣不是她的命。而既然她看不到它,听不见它,那它就是没有意义的。就是不存在的。就不是她的生活应该展开的地方。那么,总有一天,她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摆脱它。”

童莉莉内心生活的所有秘密都散落在这两段文字之中。孤独曾经在爱情中死亡又在爱情中生长,所以,忧伤是无穷无尽的。脆弱而又坚强的莉莉姨妈,在她六十岁以后还在和这个世界赌气,还在和自己赌气,也还在和自己以前没有坚持赌气下去的那一部分赌气。她仍然相信爱情,但她和这个世界反抗的方式很可怜地只剩下了两样东西:第一,把自己打扮到牙齿、打扮到眉毛、打扮到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第二,和保证永远会爱自己、会原谅自己的吴光荣不断离婚、复婚,再离婚、再复婚。

粗 鲁

在对家族的追溯中,朱文颖给小说确定了基调:“我的外婆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她们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来自于历险,来自于如履薄冰怆然失重的片断……同样,也来自于这种粗鲁。”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觉得如果把这部小说比喻为“脸谱”的话,它是年轻时嘴唇柔和的“外婆”,苍老古板的嘴唇高傲地紧闭着的“外婆”。“外婆”头颈里有道绳子的勒印,“很小的时候我就亲吻了外婆脖子上死亡的痕迹,就如同用我心里的粗鲁亲吻了她的粗鲁”。

“粗鲁”这个词在小说开始不久便反复出现。粗暴与鲁莽,这与细雨的江南、优雅的江南、温和的江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无论是江南的词典里,还是在朱文颖自己的词典里,“粗鲁”这个词都是被排斥的。朱文颖突然使用这个词,赋予南方一种新的素质,是她贴着人物的内心而非贴着南方印象的结果。

疾病,是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词。童家出场的几乎都是病人,这便是童莉莉故事的开场。童莉莉肾病,母亲王宝琴抑郁狂躁症,父亲童有源在有病与无病之间。童有源与王宝琴的关系,确定了这个家庭不时笼罩的病态氛围。当生活与斯文、和谐无关时,粗鲁也就不可避免,粗鲁是一种失衡的状态。如果仔细推敲,小说中的粗鲁在本质上是内心生活状态的特质。在小说的主角莉莉姨妈出场时,“我”对莉莉姨妈谈到外公时的反映,又注解了“粗鲁”这个词在小说中的主要内涵之一。莉莉姨妈回应“我”询问外公的表情,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局外人:“今天的我已经完全懂得了莉莉姨妈那一刻的表情。震惊。愕然。惊惶无措。撕心裂肺……她重新回到了黑暗里……我懂得这个。对于黑暗我是个有着天生感知的孩子。我对美艳的罂粟没有欲望,但那种毒却早已在心里了。和亲爱的莉莉姨妈一样,和这个虚荣、做作的女人一样,我的深情和暴烈像毒一样埋在心里。毒液注满了我的身体,它们在里面奔涌、冲突、挣扎,它们是运河里掩埋千年早已腐烂的沉积淤泥。”

在童莉莉和潘菊民相遇相爱之前,粗鲁表现为童莉莉与生活的裂痕以及由此产生的孤独,而且“甚至还不是形影孤单、心灰意冷那么简单——要知道,她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热望,她的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热望呵,但是又有谁知道呢?又有谁能够懂得呢?她,年轻而热情的童莉莉是多么希望挽起街上迎面走来的哪个人的手,汇入那浩浩荡荡的人流里面去。和大家在一起,和人民群众在一起,和大街小巷涌动着的那些简直无法解释的力量在一起——但是,那么多人从她身边兴高采烈地走过去了,他们的眼睛是明亮的,他们的歌声是嘹亮的,他们手里的红旗是鲜亮的,但是他们看都没有看她……”这些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把童莉莉一个人暧昧不清地丢在了那里。

在潘菊民出现以后,粗鲁成了一种疼痛:“这爱情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就像潘菊民家那只受伤的黄头鹦鹉,舌头下面划了条口子,流了不少血。这爱情也像是胸口的哪一个地方给划了条口子,隐隐约约的老是疼。晚上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最疼;醒过来赶到电影院门口等待,或者接下来一步一步慢慢走上灵岩山的时候,春风拂面就把疼的感觉吹麻木些了;但仍然有一根很长很长的线,把你和很远很远的什么东西牵扯在一起了。要命的是,有时候你简直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根牵一发动全身的线,昨天的时候、前天的时候还没有从你身体内部生长出来。但现在,它已经和你身上的每一个或神圣或肮脏的器官紧紧相连……那位潘姓的小伙子和这位童姓的姑娘,现在,他们非但和那只受伤的鹦鹉一样,不想吃,睡不着,他们还和世界上所有坠入爱河的人一样,产生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想法。”其中一种想法是:怒,其实就是要表达一种非常强烈的、强烈到要把自己从里到外都炸开来的情感。

“内心生活”的状态最终决定了细小南方的气质。

空 间

南方,对于朱文颖一直是最重要的空间。

但南方不等于苏州,苏州是这部小说的基本空间,但不是南方的全部。我们所熟悉的小桥流水人家、太湖等象征苏州的符号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不是空间的主要元素。苏州的重要,是因为它是小说中各色人物的聚散地。“码头”这个意象在小说中不时出现,其实苏州在小说中是个最大的码头,出发,或者上岸,都在这里。

桃花镇也是童有源、童莉莉的梦想之地,那里也有故事,但它只是苏州的翻版,曾经的教堂(一九四九年前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有一段时间它仍然还是,但过了几年它不再是小教堂)成了一个土特产商店的仓库。上帝没有了,填充的是鸭血糯、河豚鱼、绿毛龟、浒浦黄花鱼、福山鲥鱼、桂花栗子、叫化鸡、锅油鸡、出骨生脱鸭、出骨刀鱼球、清汤脱肺、软煎蟹盒、石梅盘香饼、莲子血糯饭、八宝南枣冰葫芦、白汁西露笋尖、荸荠饼、松树蕈油、桂花栗饼……当然,又过了几年,这些土特产也逐渐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确实,一种新的生活正在展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但桃花开了,也落了,逃之夭夭。桃花镇是童莉莉爱情与人生的分水岭。

如果没有上海,可能就不是朱文颖的小说。上海,在小说中是往昔生活的场景,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隐喻,不论对童家还是潘家。冒险、幻想、厄运、繁华,都来自这个叫上海的地方。童家从上海来到苏州,一样的潘家后来又回到上海。这是童莉莉一生的转折,无论是父亲的上海,还是潘菊民的上海,都不是她的福地。潘太太去世后,潘先生要返回上海,儿女最终决定同行。童莉莉也去火车站为潘菊民、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显得又瘦又黑,潘菊民沉默着,而潘小倩则哭成了一个泪人。在车站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下面,潘菊民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童莉莉没想到里面是钱,她更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多钱。这个温暖而冰凉的信封,成了他们爱情死亡的薄奠。

我想特别指出“大运河”是小说中的一条血脉。“在这个城市里面,我们经常被河、水,或者雨包围着。这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城市。河的很远处则是水面开阔、潜流湍急的京杭大运河的一段。但是就这样看起来,那条大河单调沉闷地独自流淌着,完全看不到与这城市里任何暗流相汇合的可能。”城市与水,这是小说叙事的两大场景,城市是实在的,水流动而飘渺,当童有源、童莉莉、“我”乘船渡过运河时,看似沉闷独自流淌的运河和这座城市终于血脉相连:“他们都曾经疯狂地往返于河流之上。在夜航船破旧不堪、风雨零乱的航线上,他们经历着独自漫长而黑暗的旅程。他们擦肩而过,彼此憎恨、敌视。在这个落日般腐朽的家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的怨恨与折磨完全掩盖了那深水般潜流的爱意。他们悲怆而倔强地独自挣扎。他们踽踽而行,完全看不到身边同样溺水的人。”

如果说苏州城是白天,大运河则是黑夜。“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运河苏杭段的一艘木船上。在中国最美丽富裕地区的一个大雾之夜,外公哭叫着来到了这个漆黑一片、景色不明的世界上。多年以后,我乘坐夜航船穿越这一段并不漫长的航程。当熟悉的城市景致已经被清理归类变得毫无个性以后,我发现,夜航船上的午夜仍然漆黑一片。运河两岸的田野、村庄,散落在田野和村庄中间的草丛树木,即便在安静迟缓的月光下面,它们仍然显得面目不清、景色不明。仿佛正有一种难以辨明的危险和忧伤藏匿其中。”这部小说中,未知的、不确定的人与事,都流淌在黑夜的大运河之上。而莉莉姨妈的恨与爱,爱的死与生也都在这里滋生,“她说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她在这条古老的运河上整整折腾了一个多月。沿岸的每个城市她都停,都下来找,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晴天,雨天,大风天,尘土飞扬的日子,她像个疯子一样地在这条运河上扑来扑去,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面上跳上跳下,还恨不得立刻长出天上鸟儿才有的翅膀。她说她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找一个人,追赶一个人,一个男人”。

如果没有运河,这部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就没有梦想。城市把一切敞开了,内心的秘密沉潜在水之下。故事的扑朔迷离,文字的气息,似乎都是运河的浸淫。而运河又流淌在箫声之中。“王宝琴和童莉莉都知道,那是箫的声音。是童有源,他正在月亮底下吹箫呢。就在不太远的地方,黑漆漆的运河,以及运河上黑漆漆的夜航船也全都悄无声息地流淌在一片月色里,流淌在这段神秘的箫声中。仿佛——这个荒唐的毫无道理的吹箫人竟然是对的。至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种箫声里面。他显得华丽而准确,如同一个略带忧伤的微妙音符。简直都会让善感的人流泪的。”

在阅读朱文颖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时,我想到了这些。我曾经想详细讨论朱文颖和南方,以及这部小说所呈现的南方,但我最终放弃了。因为,小说不可能提供一个关于南方的概念,而好的小说总是解构已有的南方,从而提供一次新的想象南方的可能。我所说的“故事”、“内心”、“粗鲁”等几个关键词,或许也只是对朱文颖的南方捕风捉影。《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解构了朱文颖既往的南方,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大概是想颠覆这个南方。南方,总在重构之中。

王尧,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特邀编辑 陈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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