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我一向不认为《金陵十三钗》属于我最好的小说之一,但是它是一篇我长久以来认为非写不可的作品。 不知为什么,人在异邦,会产生一种对自己种族的“自我意识”,这种对族群的“自我意识”使我对中国人与其他民族之间的一切故事都非常敏感。 这并不是单单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我周围很多朋友很早就在美国开始“南京大屠杀”的资料搜集和展览,同时发起抵制日货活动,甚至在钓鱼岛事件发生之时,十多个人居然募集到一大笔资金,买了一架小飞机,准备代表民间的中国人收复钓鱼岛。所以我常常开玩笑说,把一个不爱国的人放到国外,数年后他可能变成一个民族主义分子。
所以我参与“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活动是从1993年开始的。那时在芝加哥,华人社区展示了第一批大屠杀的图片。之后的每年,我都参加大屠杀纪念活动,后来也参加了1997年在南京举行的由中、日双方举办的“南京大屠杀60周年”纪念大会。我就是在参观一个个大屠杀刑场时,感到非得为这个历史大悲剧写一个作品。
国际上把“南京大屠杀”叫成“The Rape Of Nanking”, 用Rape(即强奸)取代屠杀。对于这个惨绝人寰的历史事件,国外东西方学者们宁可称它为 “大强奸”, 然而强奸只是整个屠城罪恶的一个支端。却恰似这个貌似片面的称谓,引起了我的全面思考。那个迄今已发生了七十四年的悲剧的一部分——强奸,是最为刺痛全世界学者的社会良知的,是更值得他们强调而进入永恒记载的。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有八万左右的中国女性被强暴,与三十万遇难者的总数相比,占不到四分之一的比例,但“Rape”却包含更深、更广意味上的残杀。若说屠杀只是对肉体的消灭,以及通过屠杀来进行征服,那么“Rape”则是以践踏一国国耻,霸占、亵渎一国最隐秘最脆弱的私处,以彻底伤害一国人的心灵来实现最终的得逞和征服,来实施残杀的。并且,在大悲剧发生后的七十多年中,事实仍然在被否认,被篡改,于是它是一段继续被凌辱、被强暴的历史。那八万名“Rape”牺牲者,也就一直不能得到雪耻。由此看来,历史柔弱可欺,至今是可被任意辱没强暴的俘获品。“Rape”在此便显出了比屠杀更为痛苦的含义。
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总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终极战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总是双倍的。并且无论在何种文化里,处女都象征一定程度的圣洁,而占领者不践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盘占领的。这就是男性游戏——战争致于女性的悲剧。
这个故事是献给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大屠杀)中的女性牺牲者的,当故事中的牺牲铺展开来时,我希望读者和我一样地发现,她们的牺牲不仅悲惨,而且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