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芒
在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群中,铁凝的创作独树一帜,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人们对其审美世界的认知和反响亦显得异常特别。文学界对她创作的评论文章非常多,但她从不是文坛上那种大红大紫的风云人物;从80年代至今她的创作一直非常活跃,但又始终与创作的主潮若即若离;她的创作虽然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但对“第三性”视角的高度兴趣又使她远离了女性主义视野的框限;当研究界为其小说中的尖锐和深度所折服的时候,更多的读者迷恋的却是其审美世界中的生活叙事和细节美学。
新时期以来,从80年代文学各阶段的主潮,到90年代后林林总总的女性主义思潮、新历史主义思潮、民间叙事潮流、“底层写作”等,似乎都有铁凝写作的身影,然而这身影却是那么的摇曳而游离。这一切也许是因为铁凝既是一个深入生活和突入人物的作家,又是一个喜欢深度思考并且善于深度思考的作家,因此,她的创作常常让人一时间看不透也说不清;或许也因为她热切地拥抱着人物内心的同时,也热烈地拥抱着自己的审美个性,所以不为潮流所动。
那么铁凝创作的底气从何而来呢?在笔者看来,那就是以“铁”一般的坚执“凝”视人性的一切和一切的来龙去脉,体现在其审美世界中,即是一如既往地始终坚守着并且不断开拓着她的人性叙事。在铁凝创造的审美领域,人性是块宝地,但人性也是个黑洞;人性是固执的,但人性又是可塑的;人性的某些侧面是可以表现的,但人性的更多侧面又是不可言说的;人性的某些层面是我们能够了解的,但同时还有更多的人性层面是我们未曾发现和解释过的;人性有时候是统一的和完整的,有时候则是分裂的和破碎的;即使对于同一个个体的人性而言,既有它不变的本质,也有其变化的无穷可能性。
当然,我们更多的是听惯了这样的说法:人性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但这时候的人性往往只是理论家和哲学家探讨的对象;在作家的审美世界中,人性从来都不首先是抽象的,它具体到最不起眼的人生细枝末节,是细节决定着人性探索的成败。铁凝就是有这样的自觉意识的作家。她认为小说家必得有本领描绘“思想的表情以及这表情的力度表情的丰富性”,而不是“思想本身”,小说才有向读者进攻的实力和可能。这“思想的表情”便是细节,它的力度和丰富性决定着人性探索的视野和深度。惟其如此,越是生活的,便越是人性的,而越是人性的,便越是生活的。
换言之,对铁凝来说,写生活就是写人,写人就是写人性,而写人性就是写人性的伦理和动向,写人性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她的人性叙事针对的是人性的生活具象和生活具象凝聚的人性。作为创作追求上的两极,以感性为特质的“表情”与以理性为肌里的“思想”的双重追求,使得铁凝的人性叙事丰富可感而又意味深长,也使其与当代文坛流行的女性叙事、新历史叙事、民间叙事等区别开来。从现有研究来看,有不少论著从日常生活叙事、身体叙事、人性描写、人性探索等角度对铁凝文本进行了颇具启发性的阐释,但相对来说,将其小说视为一种基本的人性叙事形态并进行较系统的探讨的成果较为少见。这里拟从广度拓展、高度追求、张力营构以及深度开掘等层面,对铁凝小说的人性叙事系统加以考察。
对于铁凝来说,人性既然不是抽象的思想,而是它的表情,那么其人性叙事就必然要从最细微最局部最底层的思想的表情开始,而思想的表情也就是生活的底色,是人的生活与人的心理相互交织和碰撞产生的人性荡漾。铁凝小说不仅远离革命的或者政治的宏大叙事,而且与思想的宏大叙事甚至人性的宏大叙事也颇为不同,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关心有关历史和现实的宏大主题,而是基于以小见大的文学信念。铁凝借小说《小格拉西莫夫》中的艺术家齐叔的话说:“现在你是个作家了,我觉得写文化大革命就应该这么写,这里有文学(指的是写那时候的麦秸垛和麦秸垛里的自由——引者注)。再则,‘文化大革命’这五个字根本就不能落在纸上。还有‘十年浩劫’‘十年动乱’,都不能落在纸上。这都不是文学。”而“我”由此想到捷克作家M.K,“他说他从来不把捷克斯洛伐克这几个字落在纸上,他用‘波希米亚’这个老词儿。捷克人反对他,他说捷克斯洛伐克缺乏历史感。你只应该写波希米亚那块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事,写人的行为。捷克斯洛伐克是苏俄十月革命后的产物。”有了麦秸垛和麦秸垛里的自由,才有了以小见大、以生活折射历史的审美自由。
换言之,铁凝的人性叙事在生活表情与心理现实之间展开,通过生命感觉的捕捉完成历史与现实那些毛细血管般的断点续接,这也正是一种有关人性的叙事伦理。“一种生命感觉就是一种伦理,有多少种生命感觉,就有多少种伦理”,因此,伦理学是“关于生命感觉的知识,考究各种生命感觉的真实意义”。(1)进言之,从伦理角度看待小说叙事,这本身亦构成了一个“现代性事件”。
从戏剧性和故事推进的方式来看,铁凝的许多小说在表层结构上常常缺乏一种外在的冲突和推动力,叙事主要靠心理的波澜和心灵的悸动来推行。199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孕妇和牛》主要是赶集回家路上的一段心理活动的描写,为了迎接孩子的出生,一个普普通通的不识字的孕妇突然对石碑上的十七个字充满了兴趣,“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立着点什么吧。为了她的孩子,她找到了一块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风水。”这不仅表现出一个普通的文盲对于知识、理性和理想的本能的向往,更是一种新的人生境界的孕育。同样是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叙述风格,同样是对于现代性的向往,如果说香雪(《哦,香雪》)热切渴望的那只铅笔盒凝聚了一位农村少女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安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那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蕴涵着一种独立人格与个性的追求,那么这位孕妇对于石碑上的字的想望则更体现出人的超越性的萌发。从好学的女学生到懵懂的乡村孕妇,起点在降低,超越性却在上升,体现出铁凝写作对于人性探索幅度的不断拓展。
短篇小说《笛声悠扬》(1991),也是情节极其简单的叙事,一对恩爱的夫妻,妻子带丈夫去郊外打枪,“为他夺回曾经失去的权利”。因为她深知丈夫心底有一个噩梦,这个噩梦是少年时被恶意中断的一次射击演习,然而,“并不是每一种回忆都能够与人共同承担,并不是每一种回忆都可能被真切的被打断”。每一个人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根,对该小说里的丈夫来说,那场噩梦就是根,“人是不能没有根的,不管那些根由是多么痛苦,多么尴尬,多么应该埋葬,多么不堪回想。”所以一旦这个噩梦被打碎,他就“成了一个没有根由的存在,一个虚空的躯壳,一个人为的假设”。妻子的刻意安排不但未能使丈夫“得到心灵的补偿”,反而在他射击成功后陷入怅然若失和委屈不已的深渊。此时,善解人意的妻子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本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只有最坚强的男人,才有收藏可怕记忆的能量和心胸。”这时她也才发现自己“本不该侵犯他的回忆”,自己犯了一个事与愿违的可怕错误。原来,“人们出发时的向往,和他们到达的目的地,其实不一定是同一个地方。”幸运的是,一阵悠扬的笛声解决了这场心灵的灾难。就像同样是射击,但对这对夫妻的心灵意义迥然不同一样,从远处传来的笛声对妻子来说,只是众多声音里的一种,而对于丈夫来说,它却是多年以前的惟一依靠和寄托。现在,它的出现使他的回忆和生命得以续接,“他的根由”也由此失而复得。“他终于弄清了他何以有今天,那是一切的苦难与这笛声的较量,它们终未敌过一支竖笛那单纯无比的音响,那本是一个少年对生活坚忍不拔的梦想和渴望。”由此,他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人们出发时的向往和他们到达的目的地,或许真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但它可能是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小说所述看似是一次毫无戏剧性可言的郊外游戏,实则在内心走过了一场波澜起伏的生命动荡。
这种心灵的地震般的悸动常常发生在最隐秘的领域,总是被他人所漠视,却给那个个体带来致命的灾难。像《峡谷歌星》(1992)里的歌星仅仅因为一次被骗便成了一个与狗相伴的哑巴。这突变不能不发人深思,最美好的东西最脆弱,抑或是最纯洁的东西最容易受伤?铁凝的笔触总是在他人止步之处深深地探索,这时候往往能紧紧地抓住人物秘不示人的心结,这心结在《近的太阳》中就起因于王玉的恋人被电影厂来买马的人给捎走了,尽管终于“没了她,草原才变大了”,然而这终究是内心那最柔最软的一部分,无意中便被“我”窥视草原隐秘之举尖锐地刺痛了。
即使写男人与女人的出轨,也是最最普通的人的普通的出轨,而且叙事者讲述的重心在于这出轨的理由,这理由不是知识分子挂在口头上的“爱情”与“自由”,蕴含其中的是心理的简单逻辑和生活的必然性。短篇《棺材的故事》(1992)写的就是普通人的故事,卖土豆的已婚娘儿们与一个卖芹菜的光棍,他们不懂什么是追求爱情和自由,但他们懂得爱,是日常的言语和行动中油然而生的爱。寿衣店的棺材是他们惟一的出轨去处,只是这爱太短暂,买棺材的人无意中将其双双闷死在里面。普通人也有轰轰烈烈的爱与死,尽管这几乎是毫无声息的爱与死为邻的最恰当的注脚。他们的肉体和生命无疾而终后,那狂风暴雨般的缠绵也一并留给了永恒的夜晚,乡间波澜不惊,平静依然。
如果说《棺材的故事》中普通人的故事里尚带有“普通人的传奇”色彩,那么同样是出轨,在《伊琳娜的礼帽》(2009)中则完全退去了传奇色彩,恰如小说叙述者“我”最后所说的:“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把昨晚飞机上的事告诉给第二个人。昨晚发生了什么吗?老实说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就是在这“客观地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故事中,伊琳娜准备送给丈夫的“礼帽”差一点就成了“绿帽子”。通过第三者的旁观和简单的介入,小说将主人公在出轨与守护家庭之间的心理波澜拿捏得极其精确。惟其如此,小说更能显示出作者对于日常生活尤其是生活之细枝末节非凡的洞察力,以及对于人的内心现实进行深度把握的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
铁凝的另一篇近作 《内科诊室》(2009)所述更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故事,几近于一个生活横截面式的独幕剧。在这里,两个中年女性发生了奇怪的身份转换,女教师在滔滔不绝的女医生面前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乖巧的小学生,而她本来是来看医生的,最后却被医生要求为她测血压,听她叨唠的诉说,医生与病人之间又发生了角色的互换。晚上,女教师推掉了与装修设计师约好的事情,回到家里陷入那个不相干的人带来的对生活的沉思。其实,在心理和精神隐隐的危机面前,她们不正是同样的病人么?那滔滔不绝的讲解或者倾诉不正是内心郁闷、焦虑和不安的变相的缓解么?女教师的爽约不正是为了中断一下常态的生活计划,让常轨停顿给内在心灵留出一些空间么?那体面的职业和忙碌的工作与生活背后,潜隐着的是女性心理和时代心理的深层纠结,而这些内在的焦虑连她们本人都不愿面对。可以说,在铁凝铁血温热的叙述中,越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其对一种新的心理需求与新的心理现实的发现越发余味悠长。
内心的东西就这样一方面总是不为人所知,更不会被他人理解,但另一方面又不时地悄然袭来,以《玫瑰门》里的说法就是不时地将人“惊醒”:“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正是由于作家人性叙事的审美转化,这一“成长”过程是那么的缓慢而又厚重。铁凝所凝视者似乎 “都是普通的人很微不足道的角落里的故事,但我还是力图通过对普通人的描绘,在心理深度和人性深度上有更多的开掘。”(2)由此可见,铁凝小说人性叙事所关注的是那只看不见的手,那颗摸不透的心,他人难以察觉的头顶的灿烂星光和那深藏于地底的脚下的根。
铁凝对于人性的探索,在起点上不断降低,在幅度上不断拓展,在境界上则不断升华,她曾说“我创作前后有着贯穿不变的核心——那就是我作为一个作者,对人类对生活永远的善意、爱和体贴。所以我说,作家的变与不变是相对的,既要有勇气打倒自己,也要有勇气固执地捍卫一些东西”。(3)变的是起点,不变的是终极,打倒的是叙事方式,勇敢捍卫的是人性理想。这可以说是铁凝人性叙事的审美辩证法。
如前所述,铁凝在面对历史与人的关系的时候,总是追求着将大寓小、由外转内的人性叙事原则,这种追求在她对自己的代表作《笨花》的解读中较为典型地流露出来。《笨花》以一段风云变幻的战争历史为背景,但书写乱世风云和传奇远非她的本意,她的审美情感也不在其中,“而在以向喜为代表的这个人物群体身上。他们最终可能是乱世中的尘土,历史风云中的尘土,但他们是非常珍贵的尘土,是这个民族的底色。我侧重的还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这群中国人的生活,他们不屈不挠的生活之意趣,人情之大美,世俗烟火中的精神的空间,闭塞环境里开阔的智慧和教养,一些积极的美德。以及在看似松散、平凡的劳作和过日子当中的、面对那个纷繁、复杂年代的种种艰难选择,这群人最终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内心的道德秩序。”(4)比如,面对幼小的小妮,向桂一改用花与女人身体交换的“潜规则”,不忍夺其童贞,坚决无偿地送给她许多笨花。沉甸甸的不只是笨花,而是内心道德秩序的复苏,是作为底线的善恶之心升华了他的欲望。这种升华让人们感受到了尊严和暖意,也感受到了历史前行内在的动因与活力。
从叙事者与叙事对象的关系来说,铁凝也常常强调她的写作有一个 “核”,“这个核是没有变的”。“最终我觉得我的小说,我要表现的不是审判,不是居高临下,也不是俯视。不管写得怎样丑陋、惨烈,《玫瑰门》这样的故事也好,清新秀丽的《哦,香雪》一样的故事也好,我觉得文学还应该有个巨大的功能就是有暖意,应该给人类带来一些温暖。”(5)这种温暖不是虚假的,不是矫情的,而有着深深的人性之根。
在《1956 年的债务》(2009)中,所谓债务不过是五十三年前从邻居那里借的五块钱,当欠债人的儿子带着父亲的遗愿和所谓连本带得的五十八块钱在北京找到住在豪华别墅的债主时,才发现此时还钱的行为多么滑稽,并打消了还债的念头。但父亲临终前那张开胳膊对他那凄风中大鸟样的乞望,还是催促他去而复返完成了欠债还钱的“律令”。当年,吝啬鬼父亲迟迟拖欠不还实为生活所迫,并没有放弃诚信这一道德底线,他主要是对这一准则进行了变通的解释,甚至也可以说只是进行了自欺欺人的辩护,他的死不瞑目就说明了他对道德底线的坚守。而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能让一个心中持有道德信念的人冒犯这个道德底线的又是什么呢?能让人冒险失去自尊的动因又在哪里?是那个时代的生活,或者说是生活逼出来的“生存智慧”,这就从侧面折射出了时代的和民族的某些本质。
人性的弱点何以得到升华?是靠一种永恒信念的复活。几块钱或者几十块钱的价值,在半个世纪前重于泰山,半个世纪后轻于鸿毛;但偿还债务这一行为与这一价值无关,它只与“应该”相连。“应该”做的事是不分时空的,也是不计较得失的,它是无条件的,是永恒的内心律令。还钱本身就是最高的价值。惟其如此,当做儿子的终于还了钱后,“他那颗发紧的心也略微感觉到了平安”。在这里,之所以有了心安,正是得因于康德意义上“道德法则是纯粹意志的唯一动机”这一道德哲学命题的践履。
道德法则的立法者往往来自于习俗或者传统,成为一种道德底线或者说普世价值,但更多的时候,人总是处在生活的选择中,或者就在实践的两难选择中,这时候立法者在根本上其实已属于个人,而实践者也是他本人,这时候他对道德律令的立法与践履就最大程度地定义着一个人的德性。当然,这种选择常常是艰难的,有时甚至是要做出巨大的牺牲的,但惟其如此才愈发显示出内心律令的高贵。像《树下》中的“树”便象征着社会上的人际关系网络,老于在树下为是否找老同学项珠珠帮忙解决女儿的升学及住房问题而犹豫不决起来。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这里的矛盾当然不是能否办成事或者其他别的世俗范畴内的矛盾,而是友情能否被利用的问题。从道德哲学上讲,真正让老于陷入纠结的是“以人为目的”还是“以人为手段”的冲突。当老于选择保持纯粹的友情世界时,我们看到了崇高人性的回归。当下社会中,人们一方面厌恶透了人际网络这棵大树对于人的笼罩和让人难逃脱的无奈,但另一方面人们又总是寻找并竭力编织各种各样的关系网络以获取最大利益和最高满足。就此而言,铁凝这种铁血有温热的人性凝视无疑富有极强的针对性和诊断价值。
道德虚无主义存在者与道德相对主义论者试图消解人性的底线与道德价值的永恒性,单纯的道德理想主义存在者与道德上的乌托邦论者则无限地夸大道德决定论。与这两者皆有不同,铁凝人性叙事的叙事伦理学“不探究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而是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换言之,既不先入为主、居高临下地以某种道德标准对叙述对象进行严格的评判,又不放弃对于人这种道德生命的个体性与超越性的追寻,以一种米兰·昆德拉所谓 “负有重整生活信念的现代使命”意识重新审视人性并理解人性,温暖人性并重塑人性,构成了铁凝人性叙事的基本逻辑。
对于很多正常的人来说,你要是真正了解了他,你会发现他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没有保留一点神圣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尽管他很可能非常体面,甚至那些头上带着光环的成功人士更加如此。但对于有些不正常的或者为人所不齿的人,你要真正了解他,却发现恰恰是这样的人存留着人性中的某些美好的本质。《大浴女》中,唐菲就是这样一个放荡而又玩世不恭的女人,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又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保持了自我纯真善良美好的一面,那从不让人亲吻的嘴,就象征了对“自我”的爱的神圣的呵护。而作为一个“坏女人”,章妩其实也是非常可怜的,有着令人同情的一面。
最为典型地体现出铁凝人性叙事逻辑特质的是尹小跳这一形象的塑造。小说结尾处,尹小跳的思考使小说叙述完成了主人公人性自塑的上升过程。俞省长读了这样一段话,“一个罪人,他纵火烧毁了一座庙宇,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厦,被处以仅仅三十鞭子的惩罚;倘若一个狂人杀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刑。因为所有庙宇和所有圣地都抵不上单单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纵火者,渎神者,上帝之敌和上帝的耻辱。”尹小跳沉思地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罪人摧毁了我心中的庙宇圣殿,这一切罪过也许只够挨二十鞭子的,但是我却成了狂人,我就是那个狂人。”在这里,尹小跳精神的上升不只体现在认识到生命的价值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认识到,生命的价值本身就高于一切价值,这既包括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生命的尊重,更包括一个民族对于另一个民族的生命价值的尊重。可以说,她把自己的陈在还给万美辰,主动放弃自己的最爱,其动因不是她的无私或者崇高,而是源于她对万美辰的生命价值的尊重。
小说叙述者这样描写尹小跳上升之后的心灵状态: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心灵的深处,那是一个“内心深处的花园”,只有那儿才是 “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她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无声地哭了。这哭不是由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一种心境的预备。之后她进入了冥想,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的心中。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一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着,惊奇自己能为人们提供这样的一个花园,这样的清风和这样的爱意。……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她拉着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肉体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个“内心深处的花园”是铁凝人性叙事形象化的至境,也是蕴含其人性审美理想的重大发现,但通往它的道路却是艰难不堪的,实质上这既是一个生命创造的过程,也是一个生命蜕变的过程。这也是其小说叙事重心的落脚点。孟由由说过的一段话颇具哲理性:“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从来就没有破碎过,我是一潭死水。”尹小跳就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颗破碎的心”。尹小跳有自己的两大原罪,一是“杀死”尹小荃,二是通过出卖唐小菲的肉体换来自己的工作和前程。但这两个原罪都是她自己挖掘出来的,对很多人来说,只要免于惩罚,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追求更大更高更多的欲望,丝毫不需要忏悔,更不需要改变自己,但尹小跳不是这样,她必须接受这火焰般的烤炙,接受悔改的荡涤。
人性在哪里?人性从什么地方开始修复?小说中写道:“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手上用过那么一点点力。”表面看来,这是说一个人记忆最深刻的东西是偶然的琐碎,然而,这里真正富有启发意义的地方在于,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仅仅是“一点点力”的问题,但是对于另一个生命个体来说,这一点点力却就是生死的分界线,这一点点力就是生命的全部。就是因为这一点点力可以决定另一个生命的全部重量,它才被小说主人公视为耿耿于怀的东西。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尽管这一点点力在另一头系着一条生命,但由于发出这一点点力的人可以不受丝毫的惩罚,毫无败露的危险,所以并不需要对此耿耿于怀。其实,这也就是说,杀人有两种,一种是行凶杀人,而另一种是不露痕迹的杀人。前者罪恶昭昭,后者平平常常。世人只知追究行凶杀人者的罪恶,殊不知,另一种杀人才真正可怕,因为它根本不担心受到谴责,也不会受到惩罚,并且惟其如此,这种杀人随处可见,并构成了新时代的“吃人”文化。是尹小跳自我承担了这种追究,主动忏悔这种罪恶,真正的“善”由此而生,人性由此开始回归。所谓人性的自我完善,所谓自我意识的诞生,其契机即在这些不被人重视的领域。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缺乏这种意识的人,恰恰是轻易就弃绝善之根并丧失人性之根的人,而这种人才占据社会文化的大多数。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在铁凝的大量创作中,短篇小说《我的失踪》具有独到的价值,因为它涉及到一个道德判断的核心问题,即动机和行为的复杂关系问题。女主人公对男小偷一路随行亦步亦趋的奇特行为,既出于对于后者最基本的尊严和人性底线的最大限度的尊重,也包含着对重新审视“动机”之后的人性价值的发现。对于人们百思不解的质疑,主人公慨叹:“我永远也无法做出合理的回答,我知道这将是我终生的一个难题,特别是关于动机什么的。”殊不知,正是这一动机问题触及到康德意义上以动机论为基础的道德形而上原理。可以说,正是通过对于人性动机的叩问,铁凝试图通过小说叙事实现对于实践理性的判断力批判,从而通往审美的自由。
“人不只是有一种单一的可能性,他应该实现无限的可能性。人没有一经获得就维持和保留下去的确定的形式。他应该从每一种已得到的形式出发进一步发展到下一种形式。他永恒地寻找自己。”(6)每个人的内心都深深地潜伏着沉沦与上升两种人性趋向,是在生命展开的过程中产生复杂的交织,并最终形成人性的分野。正如尹小跳所说,“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但“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才有希望通达那“内心深处的花园”。遗憾的是,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意识,更少有人有这样的毅力去开垦和浇灌。尹小跳与尹小帆这一对姐妹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对比与其说是来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如说是源于不同的人性逻辑。
如同铁凝自己所说:“写作是不容易的,作家通过自己讲述的故事,不仅要让读者感受他们熟知的种种气息,还需有本领引领读者发现他们没有能力发现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熟悉。作家的理想应如同出色的捷克作家科普卡常常告诫自己的那样:‘如果人们在去画展的路上能看到更好的树,我画树又有什么意义呢?”(7)也许铁凝真正想强调的是,如果人们在打开铁凝的小说以前能看到比铁凝小说中更恶或更善、更丑或更美、更假或更真的人事与形象,那么阅读她的小说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因之,铁凝常常困惑于这样的问题,难道再真实的小说也抵不上生活的真实;再荒诞的小说也抵不上生活的荒诞?到底小说家追逐的是什么呢?是“真得都有点儿假了”,还是“假得都有点儿真了”?(8)这样的追问不仅触及小说和生活的关系这一艺术的基本命题,也是人性叙事得以完形不得不克服的叙事学迷障。较之理性的宏大叙事探究“生命的一般法则”和道德的宏大叙事建构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准则伦理不同,人性的叙事伦理则旨在“讲述现代个体的生命故事”,“紧紧搂抱着个人的命运,关注个人生活的深渊”。(9)从某种意义上说,纠结于真假善恶与美丑的个体生命深渊,远较抽象的人类理性伦理丰富和深微,也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因之,铁凝小说在极力扩展人性叙事的幅度、宽度,挖掘人性叙事的深度和厚度的同时,还要竭尽所能地营构另一种层面上的精神空间和审美张力,以容纳关于人性关系和人性可能性的无穷思索。
深入人性道德领域的善与恶的复杂交织和两难选择,展示独特的不以判断为前提的叙事伦理,是铁凝小说有意为之的一种追求。短篇《逃跑》中,道德高尚但既贫且弱的老宋就面临着内心道德的两难选择。在剧团里长期看门房的老宋患了腿疾,必须及时救治,否则就有截肢的危险。但他根本没有钱,出于对这位好人的同情,单位里的人为其募捐了一万五千块钱。拿到这笔天文数字般的“巨款”后,老宋没有按人们的愿望治病,而是选择了逃跑,只花了两千块钱用于截肢,然后在老家给穷困的女儿和外孙开了个小店。这一逃跑之举令团里的老师们十分气愤,认为这显然是愚弄了他们。在这里,充满了人性与社会、道德与生存、善与恶、真与假的叙事张力,你无法判断老宋的选择是否符合德性,因为善与恶在此境遇下本就是一个悖论,其甘于牺牲自己与欺骗他人之间构成了无法分离的缠绕。更重要的意味在于,尽管老宋的选择不能不让人陷入道德评价的困惑之中,然而,我们发现老宋始终处于道德之光的照耀之下,与其说他的逃跑选择了对慷慨施予者的背叛,不如说是他选择了一个更大的善。这可谓是铁凝人性叙事伦理的一大魅力之所在。
真假善恶美丑展开于一个个体的人性之中即表现出如此复杂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当它们交织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时候其复杂程度就更可想而知了,而由此更高的复杂程度自然也可以更充分地展开人性叙事的张力空间。也许正是得力于这样一种感悟,铁凝在迫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非常看重其中的极为深微的“关系”美学问题,她有一篇很短的散文叫《闲话做人》,意即在说,别人的舌头就是你的地狱。小说《遭遇礼拜八》几乎就是作者这一观点的注脚。三十四岁的女主人公朱小芬带着出生十个月的孩子离婚了,告别了死亡了的婚姻,她感到极大的轻松、高兴,“很久没有这么畅快、通达的心情了”。然而,接下来的七天,所有的人——不管现在的同事,还是多年不联系的老关系——都对她表现出极大的关心,这关心里有安慰、同情,也有怜悯、讨好,甚至还有打抱不平的和要为她出头的,这所有的关心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以对朱小芬好为出发点,但同样无一例外的是这所有的关心又都是建立在对朱小芬的曲解基础之上的,没有一个人的关心是理解她的,甚至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离婚表现出淡定。而且,朱小芬发现她根本就逃避不了这些关心的重重包围,那个属于自己的“礼拜八”根本就不存在。这就是“别人的舌头”。“别人的舌头”将立志要重新开始生活的充满希望的朱小芬的人生击毁,几乎让其陷入精神错乱的境地。
当“别人的舌头”对你全部是那么体贴无比的时候,你都会被撕碎一般,那么当这些“舌头”原本就不怀好意的话,其效果就更不难想象了。一个人无论怎样做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别人的舌头所诋毁或者曲解或者关心,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如果要在意别人的评价,甚至被别人所塑造,那会是很惨的,因为最终他不但仍然不被认可,而且连自我也找不到了。
在所有人的眼中,白大省(《永远有多远》)是个“好人”,而且有着众口皆碑的“好人缘”,小说写到白大省其中一次失败的恋爱时这样描写道:“跪着的郭宏扬起头对白大省说,就因为你宽厚善良,就因为你纯、你好。从前我没见过、今后也不可能再遇见你这样一种人了你明白么。”“跪着的男人说,我说出来的都是我真心想说的啊,你实在是一个好人……我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悟透这一点。”这样的表达越出自真心越显示出真诚,就越令白大省怨忿和绝望,“白大省打断他说,可是你不明白,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从来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白大省其实也有自己强烈的欲望或者说愿望,甚至也有女人的小小的虚荣,比如他希望男人说她是“多么美丽的女人,多么难以让他忘怀的女人”。然而,这成为“另外一种人”的愿望,只会被当成“笑话”。当夏欣离开她的时候,她心中的焦急和失望无以复加:“白大省心里更急了,便又冲着他背影说,你就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小说写白大省的男友被表妹小玢抢去时的心理:“让她感到揪心疼痛的是,她和关朋羽交往一年多了都没打过床的主意,可关朋羽和小玢没见过几次面就上了床。那是她的床啊,她白大省的床!”
在铁凝看来,许多读者喜欢白大省,“她的善良、仁义、吃亏和死心塌地的爱与失恋,是打动人心的理由。亦有评论说白大省身上有一种硕果仅存的东方美德,她能够唤起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但这是不准确的,作家特意强调人们往往忽视了白大省与西单小六的关系。“西单小六是胡同里的美女,白大省的一切与她相去甚远。但是,这个我行我素的风骚的西单小六,正是有几分‘傻’气的白大省的内心深处的艳羡对象,是她梦想成为的人物。”铁凝想探究的是“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可能性和合理性。被世人赞扬的白大省并不想成为她现在已经成为的这种人,由于她秘密的梦想,她和西单小六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对立,她们形成了一种实际上的艳羡关系。”“她的悲剧在于约定俗成背景下大众对她的不可改变的认可,使她的羡慕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10)在另一处,铁凝又说,“问题是白大省已然成为的这种人却原来根本就不是她想成为的那种人。而她梦想成为的那种人又是如此的渺小,那只不过是从前胡同里一个为人所不耻的风骚女人‘西单小六’。白大省的这种秘密构想就不免叫人又急又怕。”(11)白大省告诉“我”“她从来就没有憎恨过西单小六,从小她就崇拜西单小六。那时候她巴望自己能变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骄傲,貌美,让男人围着,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这就意味着,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假的白大省,真的白大省只是白大省的一个愿望,更重要的是,人们只承认也只愿意承认假的白大省,而拒绝接受白大省要求自我定义的真的白大省。
通过“关系”审美,通过人与人之间真假美丑的交织,无疑有助于更严厉地揭开那被遮蔽的人性。就此而言,《对面》(1993)可谓是一次经典的“关系审美”之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的这首《断章》以美学的智慧写出了人与人之间和主体与客体之间相互转换的现象,但这里,精神上的对立关系被形式上的对称之美所笼罩。《对面》则以另一种形式的对称来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就是以明与暗、白与黑、看与被看、窥视与被窥视的形式对称,来含纳真与假、美与丑、自由与禁锢的精神关系。“她使我领略到人在逃离了人类注视时无可比拟的自如的魅力,她在无意中教我学会了欣赏和疼爱生活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自然,原来人类之间是无法真正面对着面的。”人与自我固然常常不能直面,人与人之间也往往不能真正面对。一旦面对了,就会有悲剧发生,但只有真正的面对,才可能有人性的炼狱和天堂的真正到来。
较之个体以及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当个体与群体、个体与历史的关系展示在铁凝小说叙事之中时,“关系”审美便自然而然地蕴含进更复杂的美丑善恶的历史性和人性的文化深广度。《大浴女》在人性叙事的进程中,也折射出“文革”的历史现实。这一反映方式从审美上突出了以道德的善的名义使恶的实质得以盛行这样一种社会文化心理,而“文革”只不过提供了表现的条件:批斗唐津津老师以及对唐医生的捉奸都是这样的一种人性叙事模式。逼唐津津吃屎,把她的女儿作为“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通过对此类丑陋、卑劣、变态心理的“表情”描写,深刻地启示人们思考,所谓社会动乱,所谓政治灾难,都不及人性的异化更接近历史和文化的本质。
饶有意味的是,在“文革”中被视为万恶不赦的恶在“文革”结束之后的思想解放时期,却摇身一变成为潮流,成为“善”。同样的一种行为被赋予如此截然相反的人生价值,而这种转化又直接联系着人的生命感觉乃至命运沉浮。当上铺笑话竟然还是处女,声称“你要还是你就太亏了”的时候,尹小跳发现自己的本性一时间难以跟上时代“让青春顺水漂流”。“那的确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挟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铺拉拽着,斥责着,笑话着又指点着,她的身体也似乎盈满了新鲜而又暧昧的欲望。”照上铺的观点,“仿佛只有让一个未婚女学生和一个已婚男编辑不断地在晚上约会,才能证明一个时代的开放程度和一个人身心的自由。”
如果不被自由或者不自由的人性假相所迷惑,如果直接讨论一下人性与历史潮流的纯粹关系,我们发现,在人性发展史上,新时期的人性与“文革”时期的人性有多少本质的不同么?从其完全依附于道德潮流的旨归来看,它们不同样是人性的畸变和异化么?在新时期之“新”与思想解放之“解放”的背后遮蔽的是多么重要的人性的本质问题。这些令人惊醒的思考无疑深深得力于铁凝小说以人性叙事为基干的张力空间的扩张功能。
铁凝小说的“关系”叙事进一步牵扯到另一个层面上的“关系”问题,即如何处理“做人”与“做自己”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做人”是“做给人看”,并通过“做人”使他人为自已下一个定义,那么“做自己”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人”,最终靠自己给自己下定义,而不是被别人所定义,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不太在意别人的舌头。
《省长日记》里孟北京的苦恼便说明了这一切。起初因为家里穷,孟北京午饭时声称自己根本就不爱吃菜,在“别人的舌头”那里,他是从来不吃菜的。在“别人的舌头”的塑造下,他坚持着他这必须不吃菜的信念,长期忍受着没有菜吃的痛苦。然而这仍然没有给他带来心安,等一次他吃生白菜帮子被人偶然发现后,“不诚实”的恐惧接连袭来,生活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在《永远有多远》中,如果说西单始终在“做自己”,那么白大省就是在“做人”,而“做人”其实就是在做“别人的舌头”中的人,是一种主动或被动追求被定义的人生。这样的一生有多少无奈又有多少价值呢?铁凝在《小嘴不停》(2004)中对包老太太的丈夫户老先生的塑造似乎就是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包老太太的丈夫在三十岁时就向她严肃地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对此,包老太太回避了愤怒声讨的手段,而出人意料地采用了对丈夫大唱赞歌的方式。她不仅把那些美哉善哉的誉辞滔滔滚滚奉献给户老先生本人,她还把它们传递给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此后,几乎每年户老先生都一度提出离婚的事情,可每次都被滚滚而来的赞美挡住。就这样,包老太太通过这持久的战略战术将丈夫喉咙里的“离婚”二字扼杀了四十年。这篇小说采用了侧面描写的手法,以虚写实,全文主要以成功地捍卫了婚姻的包老太太的经验之谈为主线,至于户老先生这四十年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仿佛无从捉摸,但叙述手法更加老到的铁凝作了画龙点睛的一笔:户老先生悄然离世后,包老太太在整理他的衣物时,在杯子底上贴着的一小块橡皮膏上发现了一行小字:“我想和你离婚”,这是他惟一的遗言。这耸人听闻的六个字让包老太太惊愕,也让读者陷入了深思:户老先生的一生就这样被太太的舌头和所有别人的舌头定义了,然而这又是多么让人死不瞑目的被定义。
“做人”与“做自己”的矛盾,在人生深层就是追求认同与实现自我的冲突,也就是人性的被塑造与自我塑造之间的悖谬。这一悖谬在竹西身上较完整地体现出来。《玫瑰门》中的竹西似乎有着某种“明白无误”的性格:“当她发现阻碍自己成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过去的脸,那愤怒的脊背,那坚定的拳头,那使庄坦难以做到的强制,她便决心去习惯丈夫那古怪的声响。”“竹西就在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纠缠中,在这纠缠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亲做着儿媳。”决心接受那嗝儿便是她做过种种权衡之后的一个果断决策。然而,上帝仿佛在跟她开玩笑,她在“得到”的同时也在 “失去”:“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竹西应得的那份快乐。”在司猗纹等家人看来,庄坦的死简直莫名其妙,让人疑窦丛生。只有竹西后来才搞明白,他的死完全是因为锅上煮的花生米与她曾经从母鼠子宫里剖出的那堆小东西太想像了。“它们是多么相像,庄坦对它们的发现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无休止的呕吐……”“但是这一切无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后悔,人类感觉的不同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天性。人们感觉的差异何止是几个小小的鼠类的胎儿?一只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致死,而有些孩子和医生就是用青蛙来做游戏的。”——这似乎正是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的障碍的最为根本的生理的和心理的依据,是“他人就是地狱”的生物学依据。
而《大浴女》中的章妩最终也陷入彻底的悲哀:“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很多天不跟我讲一句话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为追求被认同而失去自我,最终认同没有实现,改变了的自我不再复返。
与竹西、章妩等形象相比,司猗纹渴求身份认同的野心更大,道路更长,内涵也更为丰富阔大,但由于她的个性特征也极为坚硬,而使其内在心灵的搏斗也更为剧烈和令人震撼。数十年来,她先是渴望获得传统家庭的认同,后来又处心积虑地追求社会政治的认同,获取革命群众的认同,而无一例外,她真正追求的是通过这些身份认同的获取来实现自我。这样就难以避免地堕入被塑造与自我塑造的陷阱,不管她多么地百般用计,也不管她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多么委屈自己,她终究与大小环境格格不入,与时代主流背道而驰。而且自我实现的愿望与被认同的追求越大,就更陷入分裂的人格之中。在自我塑造与被塑造的平衡理想被彻底打破后,司猗纹与情人的同居、强迫公公乱伦等变态的行为和阴鸷的心理,既是强烈要求承认自己的存在和活力意志的变态发泄,又是抗争无望后对自身命运的无情嘲弄。
司猗纹的悲剧不能局限于女性命运与男权社会的矛盾框架中来理解,也不能仅仅从命运悲剧、社会悲剧或者文化悲剧的角度来考察,从根本上说,她是一个性格悲剧的典型,其蕴含的人性文化内涵与整个当代人的人性状况息息相通。铁凝曾自谓她“写男性、女性,主要是写人。”她希冀努力获得一种“第三性的视角”以超越性别的局限性。因此,她说当一位男性评论家发表《我们都是司猗纹》这样的观点时她特别赞同:“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心理过程,我们的心态,我们的情感,都有那个老太太的那一面;虽然她是个女人。”(12)其实,“第三性视角”的追求不仅是为了超越性别差异,更是铁凝立足于人性视角挖掘人性的深度和厚度,从而对人的性格与命运进行内在性和整体性考察的需要。
注释:
(1)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维语》,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2)《铁凝:我追求穿越复杂的单纯》,《中国书报刊博览》2004年10月13日。
(3)铁凝:《贯穿始终的是对生活的爱》,《燕赵晚报》2002年12月26日。
(4)铁凝、白烨:《透过历史,窥视“日子的表情”》,《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6页。
(5)铁凝、王尧:《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页。
(6)米夏埃尔·兰德曼:《哲学人类学》,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05页。
(7)铁凝:《写作的意义》,《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
(8)铁凝:《关于真实》,《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2页。
(9)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维语》,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10)铁凝:《“关系”一词在小说中》,《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页。
(11) 铁凝:《永远的恐惧与期待》,《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254页。
(12)《铁凝:我追求穿越复杂的单纯》,《中国书报刊博览》2004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