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门·卡波蒂与他的非虚构小说

2011-02-26 03:34:38沈东子
钟山 2011年2期
关键词:玛丽莲佩里小说

沈东子

美国南方靠近墨西哥湾的路易斯安那州气候潮湿,港口城市新奥尔良暖洋洋的,以出产爵士音乐知名,是个注重享乐的地方,前些年因为遭飓风袭击闻名于世。新奥尔良是大作家卡波蒂(,1924-1984)的出生地。卡波蒂出生时,妈妈只有17岁,还是个无知少女,这样的婚姻显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到一年就结束了。于是年幼的小卡被送回妈妈的老家阿拉巴马州的门罗威尔,交由舅舅家照管。按通常的理解,接下来的故事似乎应该比较凄苦才是,可居然不。他在邻居家遇见一个小两岁的小妹妹,叫哈泼·李,两人成了好朋友。人的命运有时真是不可预测,要不是因为小卡父母离婚,哈泼·李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碰上一个如此聪慧的小哥哥?哈泼·李是谁呢?就是日后红遍全美的畅销小说《杀死一只反舌鸟》的女作者,据说小说主人公迪尔,就是依照小卡的样子画葫芦画出来的。

也有另一种说法,说那本畅销书的真正作者其实是卡波蒂,因为哈泼·李此后没再写出过第二本书。如今他早死了,她长期隐居保持缄默,谁也解不开这个谜团。不管怎么说,两人是要好的朋友,又同样喜爱文学,相互切磋是免不了的事。1948年卡波蒂的处女作长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问世,里面女主角假小子伊达贝尔的原型是哈泼·李,两人相互用了对方一次,算是扯平了。小说讲述男孩乔尔的故事,乔尔幼年丧母,一直由姨妈抚养,住在新奥尔良,一天忽然接到一封神秘来信,要他去跟失踪已久的父亲一起住,写信的并不是父亲本人,而是他新婚太太的侄儿兰多夫,于是渴望父爱的乔尔来到父亲的大宅。故事一直由乔尔叙述,他第一次遇见伊达贝尔是在月色下的小路上,当时对她并无好感。他坐马车行进在山谷里,听见夜色中有人唱歌,驶近一看原来是两个姑娘在赶路,一个步态优雅,另一个蹦蹦跳跳像个小男孩:

“嗨,”马车靠近她俩时,他斗胆喊了一声。看见马车驶过来,两个姑娘放慢了脚步。“真棒!”头一个女孩惊叫起来,她长发及腰,脸孔也被遮住了,似乎藏在影子里,看不太清楚,不过态度很友善。“你不会是专门抄这条路,接我们走一段的吧?”“自个儿上来。”说着他让出了位置。“我是弗罗贝尔·汤普金斯小姐,”她一跃而上坐他旁边,将裙子往膝盖下方扯了扯,“这是斯库里庄园的马车?哦,是的,那不是老菲维吗?怎么,他睡着了?别那么萎靡不振的。”她说话很快,声音跟小鸟似的,好像在模仿哪个老太太。“上来吧,妹子,有地方坐。”妹妹跳上了马车后座。“我有两条腿,还不至于走不了这点路,不过还是谢谢。”说着她用力揪了一把西装短裤。“何必客气呢,”乔尔细声细气地说,面对这个滑稽的女孩子,他有点不知所措。“行啦,别装了,”姐姐说,“你可别把她的话当回事,妈妈总叫她伊达贝尔大傻瓜,让她在野地里跪着膝盖爬吧,跟她是没道理可讲的,她挺犟的,伊达贝尔,这点谁都知道。”

“哼,”伊达贝尔吭了一声算是防备。乔尔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觉得自己更喜欢弗罗贝尔,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不好做判断,但他觉得她好漂亮,至少他觉得她漂亮。相比之下她妹妹就是个假小子,打从他认识姨妈家的那个艾琳,他就特别讨厌假小子,那艾琳跟他住在新奥尔良同一个屋檐下,是个十足的小恶棍,喜欢捉弄他,把他的裤衩扒下来扔树杈上。虽说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只要一想起她,他就怒火万丈,他觉得弗罗贝尔那红头发妹子,活脱就是艾琳的翻版。(摘译自《别的声音,别的房间》,引文为笔者所译,下同)

从这个形象大概可以看到哈泼·李的一点影子,哈泼·李个头比卡波蒂高大,童年时确实经常欺负他,不过后来又帮这个小哥哥去欺负别的孩子,就是这么个野姑娘。

乔尔在宅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发现阁楼的窗户上,总有一个奇怪的老太太在监视他。等他终于见到父亲,才发现父亲奄奄一息,已经快死了,他吓得与伊达贝尔一起逃跑。原来父亲被兰多夫枪击受重伤,阁楼上的怪老太是兰多夫戴面具装扮的。这是卡波蒂的早期小说,带有典型的哥特式风格,这时候的卡波蒂还属于南方文学圈子,尽管他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圈子。为这本书的出版,卡波蒂很是费了一番工夫,里面有关于同性恋的隐晦描写不说,封面也很有争议,是他自己斜倚卧榻的妩媚照片,书出后果然效果不错,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达数周之久,卡波蒂因此一举成名。

所谓南方通常指佐治亚、阿拉巴马、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等州,也即南北战争中失败的一方,打仗都打输了,文学自然要发达一点,因为需要用文学疗伤。南方文学作家群中女作家占相当分量,她们以其优雅的叙述和细腻的描绘,给世人展示了南方的丰润和美丽,可以说没有南方文学,也就没有近现代的美国文学。南方女作家数韦尔蒂(《乐天者的女儿》)、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凯瑟琳·安·波特(《愚人船》)、米切尔(《飘》)、哈泼·李(《杀死一只反舌鸟》)和弗兰纳丽·奥康纳(《慧血》)等人最出色,不过就像虽然掌勺的和做裁缝的以女子居多,但大厨师和大裁缝通常都是男的一样,最有名的南方作家是个男的,即我们熟知的威廉·福克纳,1949年10月中国人民改天换地的时候,他以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获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事情是这样的,1959年11月的一个凌晨,两个陌生男人摸进了美国堪萨斯州一座小城里的一栋住宅。此前他们听说这座住宅的男主人克拉特身上,有一万美金的现款,于是想碰碰运气,把这笔钱弄到手。可是事情跟两个贼人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他们把一家四口绑起来,搜遍了每间屋子,甚至砸烂了隔墙,也没能找到那一万元现金,最后只搜出了五十美元。恼怒之下,贼人把一家人全部杀害,用刀割断了男主人的喉咙,又用枪把妻子和两个女儿打死,卧室的墙壁上溅着无辜者的鲜血,凶手堪称一对冷血动物。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

就是这么一则短短的消息,引起了卡波蒂的注意,他与《纽约人》杂志联手,决心做一个文学实验,完成事件的后续报道——不是简单的新闻采写,而是将真实与虚构融为一炉,用写小说的手法描绘真实事件,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创造一种新闻体小说形式,能容纳事件的真实性,电影的直接性,散文的随意性和深度,以及诗歌的精确,写出的作品要像一只橘子那么自然。卡波蒂认为,一位富于创造精神,敢于拿自己的艺术实践冒风险的作家,不应该只凭想象写作,也不应当仅以描述现实为满足,非虚构小说就是他的一种尝试,他要找到一种更符合自己思维特性的新文体。

发生凶杀的那座小城叫霍尔科姆,卡波蒂后来在书中说,在这宗凶杀案发生前,霍尔科姆如同阿肯色河默默流淌的河水一样,不为人所知,可如今发生了这宗残忍的案子,它的名字一夜间传遍了全美国,恐惧像流感一样在大城小镇蔓延。卡波蒂前往调查时,凶手迪克和佩里仍然在逃,为了准确把握这一事件,他在哈泼·李的陪伴下,首先去拜访左邻右舍,了解被害人一家的情况,当时曾有谣传,说迪克是大女儿的男朋友,因为他是被害人家庭最后见到的客人。克拉特是个庄园主,虽然有些吝啬,但人际关系还不错,他有三女一男四个孩子,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成人,搬出去住了,三女儿与惟一的儿子还在上中学,太太身体不好,常年在家休养。两个凶犯中迪克是惯犯,他坐牢时听牢友说克拉特一家很有钱,而且是现金,于是动了出狱抢劫的念头,想捞一笔钱去墨西哥过逍遥日子。

后来嫌犯落网,卡波蒂旁听了审讯过程,查阅了法庭的审讯材料,并与主犯佩里·史密斯进行了长时间面对面的交谈,有了一些新发现。两个凶手其实是一对同性恋人,佩里的同伴看上了被害家庭的大女儿,引发佩里的妒意,两人一起前往被害家庭,导致一场血光之灾。他做了大量笔记和录音,然后进行不露声色的心理分析。探访人的灵魂,就像在黑暗中摸索潜行。电影《卡波蒂》(2005)里的大量镜头,是卡波蒂与佩里的对视,卡波蒂逼问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佩里的思绪则在卡波蒂的逼视下,回到了血案现场……

他和同伙如何窥视被害人的住宅,如何潜入住宅捆绑一家四口,翻箱倒柜找不到钱,恼怒之下迪克欲强奸三女儿,被他阻止,他与男主人克拉特聊天,被克拉特的从容镇定所感染,又感到恐惧,忽然挥刀刺向对方咽喉。被捕后出于对迪克老母亲的怜悯,佩里又把杀害四人的罪责全部揽下,而事实上他杀害的是父亲和儿子,母亲与女儿是迪克开枪打死的。采访在深入进行,行刑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卡波蒂了解到,佩里自幼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从来没人关爱他,他在流浪途中遇见并爱上了迪克。

卡波蒂惊奇地发现,随着自己对佩里身世的了解,他对这个杀手产生了深切的同情,甚至还有些爱意,可这没有用,他可以帮助佩里获得灵魂的解脱,但无法挽救佩里的性命,佩里的身体最终还是在绞架上结束了挣扎。曾有人对小说中人物对白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卡波蒂说,他每次采访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打字机前回忆整理,捕捉并再现当时的场景。与中国式报告文学不同的是,报告文学注重事件的发展进程,而非虚构小说更看重寻访当事人的内心。把凶犯送上绞架后,《冷血》完成了。

像克拉特先生一样,这年轻人(指佩里)在一家叫“小珠宝”的咖啡店吃早餐时也不喝咖啡。他喜欢根汁饮料,三片阿司匹林,冰冻根汁饮料,再抽几根烟,这就是他理解的正规早餐。他啜两口,又抽两口,看着面前的一张地图——墨西哥地图,不过有点心不在焉,他在等朋友,那朋友没准点到。他瞅着窗外安静的小城街道,昨天来到这里,他才第一次见到那条街。还是没有迪克的踪影,不过他一定会出现的,这毕竟是他的主意,他的“单”。……在他逗留的酒店房间角落里,有许多破旧的地图,美国的每个州,加拿大的每个省,南美洲的每个国家,这年轻人不停构思各种旅程,但从未实现过,无论是去阿拉斯加,夏威夷,还是去日本或香港。如今谢天谢地,来了这么一封信,邀他一起做这一“单”,于是他背着所有的行装来到这地方:一只硬板提箱,一把吉他,还有两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书、地图、歌曲、诗歌和旧信,有两三百斤重。(看见那两只箱子,他面前闪过迪克的脸,“天哪,佩里,你就背着这堆垃圾到处跑?”佩里说:“怎么叫垃圾?里面光一本书就花了我三十元!”)

佩里在小卖部外面的阳光下站定,九点差一刻,迪克已经迟到半小时了,要不是迪克把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敲得那么紧,他本来也无所谓。他很少在意时间,有各种办法打发光阴,比如照镜子。迪克有次看见后说,“你每次一照镜子就来劲,就好像看见了谁的屁股,你就不觉得累?”一点都不累,他完全迷恋于自己那张脸,每换一个角度就能看到不同的表情。……他母亲是个地道的切诺基人(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他的体征正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碘酒色的皮肤,深色的亮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至于父亲,那个满脸雀斑的浅黄色头发爱尔兰男人,几乎形同虚设。似乎凯尔特人的每条生命链上都流动着印第安人的血液,当他弹奏吉他歌唱时,脸上看见的是粉色的嘴唇和骄傲的鼻头,一副爱尔兰人神色得意的派头,殊不知在那面具背后,切诺基人掌管着一切。(摘译自《冷血》)

就是这个浪迹天涯也不忘读书的佩里,后来成了一个冷血杀手。1966年,卡波蒂在纽约举办了一个记者招待会,朗读了《冷血》前三章的部分段落,获得与会者的赞扬。朗读是卡波蒂的写作习惯,他喜欢把稿子完成后塞抽屉里,过一段时间拿出来大声朗读,看看哪个地方音律或节奏不合拍,再做修改。朗读结束时全场起立,掌声达数分钟之久。这个场面宣告一种新文体的诞生,也就是如今风行美国的所谓非虚构小说()的由来。小说的部分章节先在《纽约人》杂志上刊载,结果在全美国,尤其是堪萨斯城引起轰动,一时洛阳纸贵,销售一空,随后由兰登书屋出版,封面是一顶沾着一滴血迹的帽子,据说按原先的设计,血迹是鲜红的,但卡波蒂觉得太扎眼,改成了暗黑色。

不过也有人质疑卡波蒂采访的动机,认为他更应该去写受害者,而不是害人者,他置受害者家庭的悲伤而不顾,给害人者如此多的同情,是想为罪犯开脱,完全颠倒了人世间的价值观。对此卡波蒂保持沉默。文学是人学,用文学的笔尖去触动罪犯最隐秘的灵魂,让他在死前有所忏悔,这是他想做到的,而这一切无涉法律,只与道德相关,非虚构小说说到底还是小说,属于小说的范畴。《冷血》对佩里的深情描写,引起的社会反应是复杂的,有个匿名的杀人惯犯读过小说后,居然连续给卡波蒂写信,要求作家像写佩里那样,为自己的坎坷身世作传。

南方物产丰富,生活相对精致些,南方作家以布局精巧,文字细腻见长,普遍善于短篇写作,卡波蒂的短篇小说也很不错,比如 《圣诞记忆》(,1956),《钻石吉他》()。他十岁开始写作,十七岁那年的一天早上,同时接到三篇用稿通知——用他的话说,快晕过去了,十九岁获欧·亨利奖,算得上是文坛神童。他对短篇小说有自己的见解,说有人把短篇小说当写作练习来做,如果这样想,他只能练练手指头,乔伊斯能写出 《尤利西斯》,那是因为他先写了 《都柏林人》。

卡波蒂是聪慧的,不过命运也是公平的,给了他聪慧就没给他体魄,美国男子未必是美男子。他个头矮小,不到一米六,这在高加索人种当中算是很矮的了,好在他不胖,长得小巧清秀,嗓门尖,口齿极为伶俐,成名后不甘寂寞,利用自身特点做起了电视台脱口秀主持人,周旋于纽约名人圈,整天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像只碎嘴乌鸦。他说做电视主持有一个好处,可以说许多无聊事,那些事若是用笔来写,太不值得了。

战后的美国文坛几乎是同性恋作家的天下,如同田纳西·威廉姆斯、戈尔·维达尔、鲍德温、金斯堡、巴勒斯等同时代作家一样,卡波蒂也是个同性恋者,成名后不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喜欢扮女角,身上有一股说不尽的妖冶,拍过很女气的照片摆放在纽约街头的橱窗里,后来又登载在杂志上。对他的娘娘照,有人喜欢有人反感,尤其是橱窗里那幅玉照,一副欲火焚身的样子,格外让人侧目。与卡波蒂有关的笑话中,有一则是这样流传的,说是两个中年妇女路过那扇橱窗,一个说,我跟你说,这人是女的。另一个回答,我跟你说,这人一定是女的,要不是,就麻烦了。意思是说她们看见卡波蒂的照片,晕乎了,明明是个男的,怎么翘着兰花指呢。

卡波蒂童年生活的小镇叫 ,译成中文叫门罗威尔,也就是门罗主义的那个门罗,或者门可罗雀的门罗,不过门罗不是惟一的译法,当它是一个漂亮女子的名字,也可以译成梦露。既然在一个叫梦露的地方长大成人,那就注定会被梦露吸引。卡波蒂做上了主持人,当然要访谈玛丽莲·梦露,如果说他与哈泼·李的友情,只是文学层面的交流,那么面对娇柔的玛丽莲,或者说比他娇柔百倍的玛丽莲,他也不由得心生爱怜。

他以作家的敏锐,捕捉到梦露身上独有的曼妙气质,曾经专门为她将自己的小说《蒂凡尼的早餐》改编为电影剧本,为她量身定做女主角的戏,只可惜梦露彼时深陷与肯尼迪兄弟的恋情不能自拔,女主角让给了奥黛丽·赫本,赫本没浪费这个机会,凭借对底层女子郝莉的专注把握,获得1961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自己在阳台上演唱的《月亮河》,成为二十世纪经典电影歌曲之一,梦露可惜了,辜负了卡波蒂的一片苦心,若是她能抽身出演这个角色,或许就不会在次年(1962)去服那么多安眠药。

说到他的碎嘴,可以举出他与戈尔·维达尔的口水仗。维达尔专写历史小说,曾写过孔子、释迦牟尼的故事,不过未见其作品有中文本,坊间能见到的与他有关的作品,是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卡里古拉大帝》,里面的情色场景十分震撼。此人乃当代美国文坛的大佬之一,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家境,外公是州参议员,克林顿政府的副总统戈尔是他的小辈远亲。当年卡波蒂和维达尔都与总统肯尼迪相熟,时常进白宫寻欢作乐,维达尔的嘴巴也够厉害,居然说杰奎琳无知(他是杰奎琳的义弟,继父离婚后娶了杰奎琳的母亲),连总统夫人都敢讽刺,这事被卡波蒂知道了,放口风说维达尔因为得罪第一夫人,被白宫扫地出门。

维达尔一贯看不起南方乡巴佬,曾说卡波蒂梦寐以求想挤进去的那个上流社会,我早就玩腻了,听卡波蒂这样笑话他,当然受不了,一怒之下告卡波蒂诽谤。本来只是点芝麻大的事,但两人斗气互不相让,在法庭上唇枪舌剑。法官问维达尔参加派对时,卡波蒂在哪,维达尔说我那天没戴眼镜,一屁股坐他身上,以为那是张凳子。法官问他在干吗,维达尔说他坐在更小的凳子上。口气也够损的。因为那场官司,维达尔对卡波蒂深恶痛绝,乃至二十多年过去,一次记者采访他,他还不忘揶揄一番:卡波蒂曾对我说,他是美国的普鲁斯特。我问他知道凡尔杜兰吗,他问:谁?他连普鲁斯特小说里的主要角色都不知道,居然敢声称自己是美国的普鲁斯特?好一个满嘴谎言的家伙,这种人生活在小布什时代倒是蛮合适的。

与说话直率的维达尔相比,卡波蒂更像个有才气的弄臣。说句公道话,卡波蒂并非对普鲁斯特一无所知,他曾专门写过《追忆似水年华》的论文,只不过创作归创作,论文归论文,论文再好也无法替代创作。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走向生命尽头的卡波蒂,忽然开始憧憬美好的爱情,小说风格变得极其明朗,在《为变色龙弹唱》里的一个短篇《你好,陌生人》里,他甚至开始描写中年男人的柏拉图之恋。乔治是个感情丰富的男人,一次去海边游泳,捡到一只漂流瓶,瓶子里装着一位孤独少女的征友信。他应约复信,与少女建立起美好友情,不料惹来一连串麻烦,先是少女的父母控告他,继而是警察登门造访,最后导致妻子怀疑夫妻分居,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被一只漂流瓶轻轻一碰就破碎了。

不过《为变色龙弹唱》里最动人的篇章,是他与梦露的一次约见。他把那次约见写成一个短篇,叫《美丽的孩子》,所谓历经繁复而回归朴实,白描的场景和简洁的对白,是他后期写作的特色,他只撷取了几段对话,梦露的性格就跃然纸上,显示出作家抓取内心的深厚功力。约见的场地在一家殡仪馆里,当时两人一同出席一位纽约名人的葬礼,趁大家不注意溜进了附近的中餐馆。卡波蒂用非虚构小说的方式,描写他与梦露在餐馆里聊天的场景,他想套出梦露的秘密情人是谁,两人约定说出各自的心事。这是小说最后的段落,在听过卡波蒂瞎编的一个故事后,轮到梦露说话了。

玛丽莲:你好像都没说出什么新鲜事儿。我对弗林多少也知道一点,我有个按摩师,其实是我的私人护士,他也为鲍尔按摩,他告诉过我许多关于弗林和鲍尔的风流事儿。不行,你得讲个更精彩的。

卡波蒂:你可真会讨价还价。

玛丽莲:我在听着呢,把你最精彩的事儿说出来吧,继续往下说。

卡波蒂:最精彩的?还是最值得回味的?你先回答我。

玛丽莲:我可会还价了,哈哈!(她灌了一口香槟)乔(梦露的前夫,全美棒球王)并不赖,打出的球漂亮极了,如果打球就是全部生活,我们也不会散伙。我仍然爱他,他是个天才。

卡波蒂:做丈夫的都不可靠,尤其是玩这种游戏。

玛丽莲:(咬指甲,陷入沉思)以前,我遇见一个人,是加里·古柏的一个什么亲戚,证券经纪人,貌不惊人,65岁了,整天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有海蜇皮那么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

卡波蒂:不用说下去了,我从别的姑娘那儿听过这事,那个老剑客献殷勤很在行,他叫保罗,是古柏的继父,感情很丰富。

玛丽莲:是他。好的,鬼东西,轮到你说。

卡波蒂:好了,我不再跟你兜圈子了,因为我知道你试图掩盖的那人是谁:阿瑟·米勒,(她摘下墨镜,天哪,迷人极了!)你一说他是位作家,我就猜到了。

玛丽莲:(结结巴巴)怎么可能?我是说,没人……我是说……谁都不……

卡波蒂:大约是三年或者四年前,欧文……

玛丽莲:谁?

卡波蒂:《信使报》的一个专栏作家,他告诉我你在与米勒调情,被他迷住了。他太像个绅士了,以前都不愿提起这事。

玛丽莲:绅士?你这个混蛋!(又口吃起来,戴上墨镜)你不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已经了结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完全是两回事,况且……

卡波蒂:那可别忘了邀请我参加婚礼。

玛丽莲:你再提这事我就杀了你,把你干掉!我认识一大帮男人,他们会很乐意为我干这件事。

(侍应生终于端来了第二瓶酒)

玛丽莲:叫他拿回去,我不想喝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卡波蒂:很抱歉,让你难过了。

玛丽莲:我不难过。

(可是她确实很难过。我付账时,她进了女盥洗室。真希望有本书读读。她在里面呆的时间跟大象的妊娠期一样长。时间滴滴答答地走着,百无聊赖中我暗想,她是在生气呢还是在悲伤?悲伤,毫无疑问。餐馆里有一张报纸,抓过来一看却是中文的。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决定进去瞧瞧,说不定她服毒了。敲了敲门。“进来。”她说。盥洗室里面,她正在照一面光线黯淡的镜子。我问:“你在干什么?”她答:“瞧瞧她。”她正用一管红宝石口红在抹嘴唇。她还取掉了阴沉沉的绸巾,梳齐了像棉花糖似的闪亮的秀发。)

玛丽莲:希望你兜里还有足够的钱。

卡波蒂:那得看了,要是你的意思是买红宝石项链赔罪,那就有点麻烦。

玛丽莲:(咯咯咯笑起来,又恢复了好心情。我决心再也不提阿瑟·米勒)不用,就坐趟长途出租车。

卡波蒂:去哪儿?好莱坞?

玛丽莲:才不呢。去我喜欢的一个地方,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我们扬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只听她吩咐司机往南街码头开。我立刻想到,那不是乘船去斯塔滕岛的轮渡线吗?然后又猜测她喝酒时服了药丸,有点神志不清。)

卡波蒂:我们别去坐船吧,我忘了带晕船灵。

玛丽莲:(很快活地笑起来)就到码头。

(我们来到南街,这里果然有一个码头。布鲁克林隔水相望,洁白的海鸥在海天相连的水面上翻飞,天空中缀着如花边般纤细的云絮,这幅画面舒缓了她的心。钻出出租车,我们看见一个男人,一个悠然散步的行人,用皮带牵着一只哈巴狗,朝渡口走去。从他身边经过时,我的同伴停下来,伸手拍了拍狗脑袋。)

行人:(认真,但还算友善)你不该去碰陌生的狗,特别是哈巴狗,弄不好它们会咬你一口。

玛丽莲:狗从来不咬我,只有人咬。它有名字吗?

行人:傅满洲(好莱坞电影里的一个华人侦探)。

玛丽莲:(咯咯咯笑起来)是吗,就跟电影一样。真可爱。

行人:你呢?

玛丽莲:我?玛丽莲。

行人:跟我猜的一样。我夫人不会相信的。为我签个名行吗?

(他掏出名片和笔。她用自己的钱包垫着,写道:“上帝保佑你——玛丽莲·梦露)

行人:谢谢。我要拿回去给同事们看。

(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码头边,倾听海浪哗哗地拍着堤坝。)

玛丽莲:我以前也请人签名,现在也还这样做。去年在崔森,盖博坐我旁边,我请他在我的餐巾上签了名。

卡波蒂:什么时候喂海鸟?我也饿了,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没吃饭呢。

玛丽莲:记得吗,我问过你,如果有人问起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玛丽莲·梦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你将如何回答?(她的语气有点讥讽的意味,但不失诚恳。她想得到诚实的回答。)我敢打赌,你一定会告诉他们,我是个傻姑娘,是块甜点心。

卡波蒂:我会说……

(光线开始退隐,她随白云一道走向海边。我提高嗓门,试图压过海鸥的叽喳叫声,唤她回来:玛丽莲!玛丽莲!为什么事情总是同一种结局?为什么活着总是他妈的那么累?)

卡波蒂:我会说……

玛丽莲:我听不见……

卡波蒂:我会说,你是一个美——丽——的——孩——子。(摘译自《美丽的孩子》)

在卡波蒂留存人间的照片中,最有名的一张是他与梦露深情共舞,虽然个头只到梦露肩头,但他笑得比桃花更灿烂。他曾这样描述梦露:“她的轻灵,光彩和飘忽不定的敏慧,永远无法呈现在舞台上,就像翩然翻飞的蜂鸟,只有照相机能凝固她的诗意。”卡波特是最懂梦露的,在他的眼里,梦露的灵魂犹如一颗梦中的朝露。

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差别在于,现代主义更乐于也更善于探究人的内心。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曾说,人物小说已经过时,典型人物已变得不真实,而且令人生厌。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美国小说,已整体进入现代主义时代,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一员大将,卡波蒂对文学的最大贡献是创造了一种新文体,这种文体通过采访、调查、记录搜集准确的原材料,但是布局和叙述用的是小说的方式,看似离浪漫主义更为遥远,但语言冷静,数据精确,更符合现代社会的特征。他曾许诺要写一部更完美的大师级作品,完善非虚构小说的整体结构,连名字都想好了,叫《回应祈祷者》(Answered Prayers),写的是他混迹纽约上流社会的所见所闻,自然会爆料诸多不堪入目的丑事,许多人都祈祷千万不要写到自己,他起这个书名,算是一种回应。

不过他未能兑现诺言,《回应祈祷者》未画上句号,他的生命画上句号了,让许多人舒了一口气。从面世的部分片段来看,该书未能超越《冷血》,有评论家甚至指出,非虚构小说的要素,比方观点的叛逆和格调的选择,在书中未得到很好的呈现,这些感觉犹如灵光一闪,只出现在他一生创作的巅峰阶段,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人的能量是有限的,卡波蒂也如此,他已经尽情展示了自己才情妖冶的一面,所以哪怕《回应祈祷者》未得好评,也当安然长眠于九泉。

2010年12月于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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