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的暴力与现代乌托邦的反思——以约翰·凯里《知识分子与大众》为案例①(下)

2011-11-19 20:41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威尔斯大众文化贵族

丁 帆

知识分子是“天生的贵族”吗?

这个问题在中国似乎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因为中国的文化背景并没有欧洲那么复杂,尤其是经过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为工农兵服务”的无产阶级大众文化的洗礼之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更是“去知识分子化”了,这在中国文学艺术的创作中已经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觉。而在欧美就不同了,强大的知识分子情结使得他们始终占据着话语的主导权,正如凯里所说:“为了回应大众的反叛,知识分子提出了他们是天生的贵族这一概念。而对于究竟什么原因使天生的贵族卓尔不凡,他们却存在着一些纷争。有人认为,那是因为存在或应该存在一种职业知识分子才拥有的神秘知识,用劳伦斯的话说,就是一种‘避开大众的深奥理论主体’。”“另一些知识分子则认为,他们之所以卓越,是因为他们都被假想为永恒的价值观念的传播者和守护者。”显然,对于那种具有“血统论”元素的“天生的贵族”思想,是需要进行严厉批判的,因为它是与希特勒纳粹式的灭绝人种的理论相联系的。如果单就两种“天生的贵族”的来源说,我以为后一种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是,需要修正的是,应该将其中“被假想”三个字去掉。因为知识分子应该是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念的传播者和守护者,而不是一种“深奥理论”的卖弄者。值得我们深思的却是这样的问题:“Y.S.艾略特的美学理论中有一个观点:真正的艺术作品是永恒的,不同于转瞬即逝的商业文化。这种观点与克莱夫·贝尔一九一四年宣称的那种艺术是神圣的‘宗教’信仰,很容易结合在一起。贝尔明确指出,艺术家无须为人类的命运烦恼,因为‘审美喜悦’会自己证明它正确有效。这种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应该远离纯粹的人性关怀的观点,也吸引了埃兹拉·庞德。他使这个观点变得更为专横,因为他告诫说,艺术家是天生的统治者,‘生而为王’,他们将很快接管整个世界。”我们并不在意文学艺术家的狂妄和自大,在某种程度上,“艺术永恒”的理论永远是没错的——和消费性的商业文化相比,它们显然占据着艺术的绝对优势,对于这些大艺术家和大艺术理论家,我钦佩他们对艺术的理解和创造,但是其理论一旦走向了极端——“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应该远离纯粹的人性关怀”——就暴露出了其幼稚和肤浅的一面了。且不说任何作品在表达其美学理想时都不可能离开“人性的关怀”(“去人性”有时比艺术的“袪魅”更可怕),就“人性关怀”而言,这已经是中世纪以后知识分子确定的任何人文学科和艺术领域恒定的显在的或隐在的价值观念,而现代主义摒弃了这个关键的本质内涵,就不仅失去了大众,同时也失去了许多现代知识分子的支持。所以,他们如果坚持这样的观点,就绝不可能将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领进更高层次的发展道路。因此,“他们将很快接管整个世界”的预言只能作为一个笑料而已。你能看到现代主义在世界各地盛行吗?一百年过去了,我们等来的只是它的没落和衰败,看不到更加光明的前途。

文学艺术家的许多理论来源又是来自于尼采对基督教“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观念的批判。作为一种极端的理论也使得一些文学艺术家陷入了一种两难的悖论选择之中,例如凯里在评论劳伦斯作品时,就很明确地指出:“他自己强烈而浪漫地觉得每个生灵都是非凡独特的,而天生的贵族的主张却与之背道而驰。因为如果每个事物都是独特的,那么它就与其他事物没有可比性,也不能宣称高级或低级。一旦有了这种认识,天生的贵族的主张就消解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凯里对少数极端知识分子的批判理论是有效的,因为经过百年历史洗礼的现代知识分子,其人文价值观是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相重叠的,不过,这个“上帝”应该替换成“真理”。

我们这一代人在接受艺术理论时,更多的是受苏联文学理论“反映论”的学术影响,而在那个理论开放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部克莱夫·贝尔薄薄的小书《艺术》,对我们就好像是久旱遇见了甘霖,如饥似渴地汲取他的艺术理论,成为那个理论贫乏岁月的时尚。至今,我才知道贝尔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姐夫,才知道《文明》一书是他们两个商讨后的结晶:“文明取决于一小群异常敏感者的存在。这些人知道应该怎样响应艺术作品,他们对诸如食物和酒之类的感官享受也有优雅的欣赏力。没有这种‘文明的精英’生活水准必定会滑坡。”“贝尔确信,没有艺术家相信人的平等。‘所有的艺术家都是贵族。’根据同样的特征,真正的艺术鉴赏家必定总是少数者和高傲者。‘人类大众将永远不可能作出敏锐的美学判断的。’”显然,这种理论是容易被许多从事文学艺术的人们所普遍接受的,但是,将它置放在对大众和大众文化的贬斥中来进行反差性的褒扬,就会遭到大量的质疑和抨击了。凯里在评论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时说“这部小说揭示出,大众所能获得的那种快乐依赖于通俗、肤浅、摧毁精神的或不道德的消遣。书中描述的未来社会中,科学消灭了疾病和所有老年的生理问题,药物和安乐死甚至把死亡变得光明、愉快和科学,再也没有人相信上帝。这个世界的控制者指出,宗教不能与世间的快乐相比,因为它包含罪恶。美妙的新世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罪,他们在性交上很随意,性爱游戏甚至在孩子中也受到鼓励。”在这个“美妙的新世界”中,人们可以尽情地享受官能的刺激,但是,他们必须放弃对高尚艺术的追求:“因为被赫胥黎那个阶级和时代的人视为高尚艺术的莎士比亚作品、古典文学和古典音乐在美妙的新世界中都遭到了禁止,理由是它们太烦人,总是从激情和悲剧中获得力量,这是美妙新世界所不能接受的。控制者解释说:‘你们必须在快乐和人们曾经所谓高尚艺术之间做选择’。”历史已经证明,并且继续在证明着,科学发展所带来的那些感官的享乐,包括足球和电影这样的艺术消费品,不仅是大众文化消费的生活必需品,同时,它也逐渐演变成贵族的文化消费品,这是不由贵族知识分子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存在物,它们在历史的发展中,例如足球和电影,已然升华为贵族式的消费品了,这可能是赫胥黎们根本就无法预料到的那个“历史的真实”。因为,正如凯里分析的那样:“赫胥黎和尼采支持的是这样的信念:斗争和进取有益于人的精神。它反映了西方文化中的若干历史发展,我们从中辨认出强调救赎的痛苦的基督教传统,以及被用来支持十九世纪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也就是造就了包括赫胥黎和尼采在内的欧洲有闲阶级的剥削制度的道德残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中国这块缺乏信仰的文化土壤上,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无产阶级大众文化的语境中,同样也产生了与“欧洲有闲阶级的剥削制度的道德残余”异曲同工的文艺理论现象,难道不值得深刻地反思吗?时至今日,我们的一些貌似左派的知识分子还在鼓吹这样背景下产生的专制主义文学艺术作品——其实那些作品真是少数无产阶级的“新贵族”在享受高度特权的情况下创作出来的御用文学艺术作品,他们所享受的这种特权甚至比西方的这些“天生的贵族”要优惠得多,而如今仍然支持它的评论文字竟然大行其道,成为我们这个进入所谓“后现代”时代的一道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化风景线,是具有讽刺意味的。其实,无论什么样的文学艺术,只要它进入了一个背叛大众和违背基本人性的囚笼里,它就必然走向其反动的一面!

因此,呼吁保护“天生的贵族”的理论就应运而生,就如凯里说的那样:“接下来的结论便是:如果社会想要文明化,就必须创建有利于保护少数天才的条件。不能指望纯形式的鉴赏家自己谋生,因为‘几乎所有赚钱的行当都对更微妙更紧张的艺术鉴赏所需要的心智状态有害’。因此,有眼光和有品位的人应该得到公共基金的支持……文明需要有闲阶层的存在,有闲阶层需要奴隶的存在。此外,文明精英的酵母作用将可能渗入到奴隶身上。‘郊区贫民窟’里的‘野蛮人’可能注意到,精英蔑视他所沉迷的粗俗娱乐活动(如‘足球和电影’),从而禁不住去尝试优雅的艺术享乐。贝尔方案的缺点是:野蛮人即使逐渐形成艺术品位,也不能参与其中,因为他将始终被剥夺文明生活所必须的闲暇。虽然贝尔没有在意这些复杂情况,但他似乎也已预料到奴隶的不满,因此规定文明必须有高效的警察机关来维护。”在这里,我们暂且不谈贝尔理论中的阶级偏见和艺术欣赏偏见的反动性,单就他所提出的贵族式的“生活必须的闲暇”问题来说,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在欧洲得到实行,却是在中国得到了圆满的实现,因为我们的作协体制提供了全世界都不可能享受到的无产阶级贵族“生活必须的闲暇”待遇,用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中国作家奉命去“下生活”的行为,就不难理解其中之奥秘了。不仅是在上述的六十至七十年代当中,我们的从大众中产生出来的无产阶级文化“新贵族”们享受到了那个专制保护下的物质支持;而且,从八十年代至今,那些从大众文化之中发迹的所谓大牌文学艺术家们,从这个社会中所攫取的财富完全可以和那些大资本家们相媲美。这些在欧洲的大牌文学艺术家那里难以实现的、梦寐以求的理想,在我们的文化语境当中变成了活生生的事实,这不仅仅是消费文化使然,其中的原因难道不值得我们反躬自问吗?如果真的像赫胥黎《美妙的新世界》里那个叫做列宁娜的女人那样失去了人类的耻感,那我们离行尸走肉还有多远呢?!

大众的教化和大众文学艺术的魅力与毒性

其实,欧洲的老牌知识分子对制造大众文化的美国是深恶痛绝的,在十九世纪末,老旧的贵族知识分子们试图在教化大众的过程中来拯救所谓传统的贵族文化。凯里专门用一章的篇幅来分析乔治·吉辛对教化大众的见解和策略。

“文学的商业化让吉辛看到了另一种大众形象——记者和流行作家要迎合的千百万看不见的读者。这个看不见的读者群体系统,潜藏在报刊专栏背后,把吉辛笔下靠浏览报纸寻找空缺职位的威尔·沃伯顿逼得近于疯狂。”无疑大众文化的本质特征就是商业化运作,它给社会带来的究竟是祸还是福呢?这在不同的时空国度里,情形却是各不相同的。

一八九二年,吉辛在抨击报纸给广大民众带来的“日益扩大和加深的庸俗”时,为了抵制这种美国文化的影响,呼吁改变“空洞教育”,因为“社会文化正在降低水平,大众唤起的只是低劣的、物质性的动机。因此,我确信,在真正高雅的与大众的文化之间,形成了鸿沟,而且这个鸿沟将越来越大”。应该说吉辛所说的是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历史事实,不仅欧洲受着美国文化的影响,全世界都如此。就拿中国来说,一八九二年看起来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年份,但是,正是这一年,由于中国报刊业的迅猛发展,通俗小说开始兴起。《海上花列传》的连载开启了大众文学的先河。因此,最近几年,有许多著名学者就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划界在这一年。无疑,大众文化的兴起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其价值观念虽然和五四新文化的实质有相悖之处——看似表面的口号是相吻合的——但是,它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的左翼文化思潮却是一致的——大众文化的理念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

如果欧洲的所谓传统的贵族知识分子还在二十世纪中对大众文化进行着顽强的抵抗的话,中国文化当中的这种抵抗是隐在的,甚至是微乎其微的,因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这个自觉。更重要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从传统的“士”转变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蜕变过程中,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贵族”意识,或者说,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科举制度下,从未有过世袭的“贵族”之说。

大众是什么?在吉辛看来,那就是一群“未接受教育的人”。他坚信现实社会无法掩盖“受过教育和未受过教育的人之间的鸿沟”。且不说像吉辛这一代欧洲贵族知识分子对妇女接受教育的鄙视和诽谤了,即便是对底层大众的教育也是失望的:“要把劳动阶级从‘粗鄙的困境’中拯救出来,需要几代人的教育。单独一代人身上不可能有任何效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吉辛的论断是有道理的,因为“背得滚瓜烂熟的历史要素和支离破碎的科学知识”“并非真正的知识”。的确,所谓“真正的知识”,我猜想应该是“贵族知识分子”所标榜的那个与生俱来的“贵族精神”吧。因为,在吉辛看来:“人群中没人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高贵。他们对落日和展出的古代塑像铸件视而不见,‘对艺术和自然的光辉漠不关心’。吉辛审视着他们的堕落,绝望地确信:‘自人类形成以来,世界何曾有过比这更让人悲哀的场面?’”这种悲观的原因不是全无道理的,但是,这又完全取决于大众的受教育程度。

所以,在吉辛的作品中又流露出了对底层大众痛苦生活的深深同情和怜悯,油然而生的社会负疚感和厌恶大众的本能纠结在一起,使他对大众的教化产生出一种矛盾的心理。“看到那些辛劳的男女粗糙的双手,我无法不为他们的命运感到悲哀。很惭愧,我自己的命运与他们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也许正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吉辛这样的作家克服了自身贵族阶级的“傲慢与偏见”,而产生了亚里斯多德那样的“同情与怜悯”式的悲剧美学效应。当吉辛在教化大众的道路上无路可走时,他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艺术’和‘文化’最终将以某种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大众,即把大众变成像他本人那样有品位和会享受的人”。其实吉辛们在那个自感到大众文化空前强大的压力时,已经是不可能左右贵族文化落花流水之势了,他们在无奈中形成的这种颇有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却不能阻挡美国文化,也即大众文化对大众的真正潜移默化的教化。像吉辛这样的理想主义的贵族知识分子所期望的那幅对大众教化的美丽图景,却是永远不会出现在世界的地平线上了:“天才的创造——如一幅美丽的画卷——可能看上去只能愉悦富有的业余艺术爱好者,但事实上,‘它却能渗透社会的每个层面’,并‘潜移默化地影响所有的大众’。所以艺术家是真正的社会工作者。‘没有拉斐尔的作品,我们的文化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方面是对大众和大众文化的谩骂,以及对大众教化的彻底失望;另一方面又是对大众的同情和对大众教化的憧憬。这样的悖论出现在那个贵族知识分子行将灭亡的时代是不足为怪的,历史已经证明大众文化以其摧枯拉朽之势潜移默化地改造了几代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不仅改造了底层的大众,而且也像吉辛所说的用几代人的功夫改造了贵族知识分子,让他们在大众文化的辐射下彻底臣服而改变其贵族的价值观念。比如对电影的欣赏,好莱坞的出品使贵族知识分子也如痴如狂。尽管大众文化带有它与生俱来的诸多细菌和病毒,可是每一个阶级和阶层的人都得将它当作文化的主粮而食用,例如电视就几乎占领了人类精神食粮的全部市场。

尽管吉辛通过他的小说《我们的朋友查勒坦》里的骗子戴斯说出了一个荒谬的理论:“工人阶级为了他们的利益,将让他们生理上的优胜者来统治他们。戴斯把自己看作‘天生的贵族’……他解释说,科学已经使民主过时,达尔文理论证明了‘自然选择’的优越性。他还羡慕尼采‘对普通人的公开蔑视’。”尽管吉辛在其小说《解放了的人》中,借骗子超人克利福德喊出了“大众永远无法被教化”和“民主就是无知和野蛮”的强音。尽管吉辛在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他的希望:“将来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在知识贵族统治的基础上重建。”其实,吉辛们所不能理解的是:现代知识分子的职责和使命从来就不是为了统治别人,而是永远坚守它的批判性,对社会的不合理现象进行无情的批判,以此来推动历史的车轮前进。在这一点上,是和传统的贵族知识分子有着本质的区别。

总之,可惜的是,文化发展的历史不以吉辛们的意志为转移,它在百年的进程中,投向了大众和大众文化的怀抱。资本主义的民主尽管带有它的欺骗性和虚伪性,但是,毕竟成为了人类历史不可遏制的潮流。

消灭大众的两难选择和现代乌托邦的幻影

约翰·凯里用了两个章节来阐释H.G.威尔斯在面临大众和大众文化的时候那种两难的文化理念的抉择,我以为他是沉浸在这样的矛盾着的人格分裂中的:当他进入理性王国的时候,他就异常清醒地意识到,消灭大众是贵族知识分子义不容辞的职责和义务;然而,当他进入了创作的感性世界的时候,他往往会陷入一种情感和理智的纠结和两难选择之中而不能自拔,同情和怜悯的人道主义情怀占据了上风,使他企图去改写大众。

约翰·凯里在第六章用《力图消灭大众的H.G.威尔斯》作题,阐述了消灭大众的种种理由。也许,当我们一看到这个题目,就会嘲笑这个叫做威尔斯的人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甚至是多么的无知;但是,请不要低估他的理论中的许多合理性。首先,是威尔斯们对世界人口爆炸带来的灾难的预测:“新生儿的过度激增是十九世纪的根本性灾难。”威尔斯在其著名的著作《现代乌托邦》里说:“从人的舒适和幸福的角度来看,伴随人类的和平、稳定和进步而发生的人口增长是生活中最大的敌人。”同时,他还在其著作《公开的阴谋》里尖锐地指出,东方人和非洲人过度的繁殖“阻碍了任何意义上的人类进步”。“低级人口还在继续增长,他们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较为弱小,有碍文明的机械发展。”他甚至预言“在这些‘大西洋资本主义制度之外的衰民’中,几乎找不到一个聪明人,能领悟他的世界改进方案”。的确,这样的理论警钟,即便是在人类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也仍然是先进可取的。包括他认为,“人类不负责任地繁殖对生态造成了破坏。早在大家普遍理解这一点之前,威尔斯已经认识到,其他物种的生存环境遭受了无法挽回的破坏,其他物种正在被人类鲁莽地灭绝。他总结说:‘人类是生物学的灾难’”。可惜,东方各国如果听从威尔斯的劝诫,也不至于导致二十世纪世界人口的大爆炸。无疑,威尔斯的这些卓越的远见是不能被当时的人所接受的,尤其是像中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里疯狂繁殖所带来的自身的恶果,在今后的一个世纪里都无法消除,包括也是东方的印度,人口的急剧膨胀,不仅给本国带来了灾难,同时也给世界带来了灾难。所有这些,足以证明威尔斯的理论是合理的。你不能不说他的理论在那个时代是具有高瞻远瞩的见地的。其实他所描述的灾难前景在今后的两个世纪里仍然在延续着,这样的灾难没有得到总爆发,并非得益于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通过疾病和战争来缓解人口的增长,而是通过过度发掘地球资源来满足人类的物质欲望。

毫无疑问,威尔斯的人口灾难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他试图用极端的方式来解决人口问题的理论却是十分荒谬的,也是反人类、反文化和反人性的:“一个国家如果能最坚决地精挑细选、教育、绝育、输出或毒杀深渊里的人,那么它将走向昌盛”。显然,这个理论是来源于马尔萨斯和达尔文,威尔斯为之找出了一个合理的理论通道:“他们将有一种观念,可以把触觉视为有价值之举”——“如果一个人不能快乐地不妨碍他人地生活,那么他最好去死”。所以这样的理论也给法西斯的纳粹提供了“消灭低级种族”而发动战争的理由。威尔斯所梦想的“新共和国”是建立在消灭所谓劣等人种,保留高贵的优质人种的理论基础之上的,他把人类的人与一般的物质等同,采取优胜劣汰的方法进行处置,不能不说他们在去人性化的心理状况下,异常冷峻地对人类实施屠杀政策。

对大众文化所产生的旅游业、报业和广告业的无情抨击,是威尔斯大众文化理论的重要方面。一九一一年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讽刺了把卡普里小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旅馆”的行径,同时抨击“大众文化为广告工业带来了新的活力。威尔斯认为,胃药、泡菜和肥皂等公共广告不仅看起来很低俗,还破坏了乡下的风光,并传播了一种奢侈与低级的消费主义风气,令人气愤”。而对报业的抨击则更甚,认为“流行报纸是‘一副毒药’”。所有这些,足以表明威尔斯对现代文明的巨大抵触情绪。但是,威尔斯所预示的世界未来景象却是非常准确的:“未来世界甚至比我们现在更令人窒息地拥挤,其中没有文化的大众已陷入屈从和依附的不完全人的状态。他们是品质低劣的大众媒体的消费者,越来越多地遭到电视和广播传送的粗俗广告的轰炸。”他描绘的这种大众文化的景象,经过一个世纪的变迁,应该说是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他所说的所谓“不完全人的状态”俨然就是消费文化下“死魂灵”式的行走躯壳而已。这就不能不说威尔斯的谶语一语中的,切中了大众文化的要害之处。

然而,使我十分费解的是,像威尔斯这样的文学家和理论家,为什么对女人会有如此巨大的怨恨:“与报纸相比,更诱人更难以抵挡的祸水是女人”。这不仅是因为“威尔斯认为女人天生奢侈,喜欢沉迷于服饰、聊天和购物享乐中”,如果这样的理由还有点依据的话,因为她们成为了大众消费文化的主体。那么,他认为女人影响了文明的进程的两条理由就显得很荒唐了:“一方面,不可否认的,女人无节制地生育造成了人口问题;另一方面,臭名昭著的是,女人用她们的性魅力俘获年轻男人的心并逼迫他们成婚,从而使男人被养家糊口的单调的生活所束缚,就此结束了他们作为思想者的生命。”显然,威尔斯的这两点理由是很可笑的,甚至不值一驳。用他作品《基普斯》中女主人公克莱门蒂娜的话来说:“女人是吝啬的、寄生的、可怕的、虚荣的、很容易糊弄的、怕动脑筋的和爱说谎的,不像男人那样极具个性,尽管异想天开的惯例假设她们更有个性。巨大的时尚产业和化妆品之所以存在,主要就是为了赋予女人她们所缺少的个性。在《婚姻》中,马乔里同样坦率地说道:‘我们女人是什么?一半是野蛮人,一半是宠物,充满贪婪和欲望而无所事事的东西……确实是女人对物质的渴求毁灭了人类。’”所有这些谬论完全建立在威尔斯们盲目地将女人置于低等人种的理论基础上,这种性别歧视完全是毫无科学根据,也是不合逻辑的荒谬理论。且不说他所列举的种种女人的弊病男人身上也都具有,即便像造成人口泛滥的罪过也让女人承担,也是够荒唐的了,因为繁殖的主体是在男性,而非被动状态下的女性。同样,从政治文化学的角度来看,社会的话语权始终是掌控在男性手中,女性始终处于从动的地位,一切罪行的根源在何方,就应该由谁来承担主要的责任,这是人类法律的基本常识。而威尔斯们为什么会屡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呢?其要害就在于他们始终站在一个传统的贵族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问题,用陈腐的集权观念来俯视女人,将她们视为附属品。从他们对待女人的态度和立场上来看,我们就可以清晰地区别现代人文知识分子与他们根本的不同。在威尔斯的作品《解放的世界》中,那个哲学家克伦宁提出的两个荒谬的警告是令人深思的:“现代世界没有‘性的女主角’的立足之地,女人必须停止卖弄她的性特征”;“如果女人对我们来说太多了的话,我们将会把她变成少数者”。幸运的是,世界历史没有听从威尔斯们的理论召唤,否则,这个世界将阴阳失调,人类又会陷入另一种毁灭的境地。我不知道当下的一些女权主义者们看到这样的论调会有什么样的感想。但是,我们不得不佩服威尔斯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天才,他的想象力之丰富已经超出了同时代人的思维空间。我认为,他的想象是超越时空的,是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完美结合的一种特殊而伟大的典范,他的许多科幻小说可以说跨越了百年的时空,成为未来人类现实生活的镜子和摹本。他的观点虽然反动,但是它的艺术想象却是无与伦比的伟大。他能够在一个世纪前就预测到人类今天的生活状态,比如,他在一九一四年发表的《解放的世界》里就预见到核爆炸和原子战争,这就使得“参与广岛爆炸计划的科学家之一的利奥·施泽纳德说,他第一次想到连锁反应就是他读完这本书之后。故事中的原子爆炸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毁灭了世界上的大多数首都,杀死了几百万人。经济和工业瘫痪,政府崩溃,霍乱和蝗灾后的饥荒使印度和中国的人口锐减,从而解决了《展望》中令威尔斯烦恼的‘大批黑人、棕色人种、肮脏的白人和黄种人’在地球上的存在问题”。这就是威尔斯所设想的“现代乌托邦”。正如凯里所言:“他的小说的发展表明:毁灭比进步对他有更强的吸引力。削减世界人口成为他的一种妄想。在幻想中,他一次又一次越来越疯狂地对破坏了的布鲁姆利的郊区延展进行了可怕的报复。”

但是,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威尔斯的内心矛盾也是不容置疑的。所以,凯里用一个章节专门描述和阐释了《H.G.威尔斯的自我对抗》,“作为一个作家,威尔斯的伟大不仅在于他有强烈的爱憎,还在于他的爱憎具有双重的想象。他几乎总有两种思想倾向,使他拿不出一个解决问题的起码方案。于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他构想的乌托邦似乎开始动摇,朝反面乌托邦转变,使我们不能再确定事物的发展”。在威尔斯的许多作品中对自己所提出来的大众文化理论进行了自我颠覆。比如对视如恶魔的“郊区”意象的修正,在他的“现代乌托邦”里,郊区是一个“奇特社会新生事物”,“郊区并非在自然之外,而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对被威尔斯们一直抨击为十恶不赦的大众文化中最坏的东西——广告,也进行了褒扬:“实际上,威尔斯觉察到,广告者和小说家很相似,出卖的都是幻象,并都能给原本可能空洞的生活增添色彩和趣味。”他甚至认为“广告事实上是一种现代教育,它教的东西是中学和大学教的十倍。‘我认为现在的学校的唯一作用就是使人们能读懂广告’”。由此可见,威尔斯的这种自我矛盾心理,一方面是来自于憧憬着的乌托邦幻象;另一方面是来自于他们对人类科学技术的历史进步的无可奈何。所以,我们在他的众多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对大众的仇恨与诅咒:“我讨厌庸人,这群白痴践踏了本可以耸起我那白云缭绕的山峰的土地。我对人厌烦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把他们带走吧,这群张着嘴、臭气熏天、互相轰炸、互相射击、互切咽喉、趋炎附势、不断争吵、笨拙卑劣和营养不良的乌合之众,赶快让他们从地球上消灭吧!”(这是威尔斯借《星球制造》中凯珀尔教授之口说出的人类学观点)读到这里,就很能够使我联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式的大众。如果说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欧洲贵族知识分子的大众观多多少少对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有所影响的话,那么他们的区别在哪里,才是我要探讨的问题。

其实,我并不在意威尔斯们这种观点的荒谬性,而更多地是想到它所衍生、演变、嬗变和延伸出来的观点——“国民性”的批判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的逻辑起点就在于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的确,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会有这样共同的民族劣根性,问题就在于是改造他们,还是消灭他们,这个人性与非人性的根本区别上。仅仅是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解释这个命题是远远不够的。无疑,鲁迅在这个问题上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之无由彷徨,其实是无路可走,而非“惟我独醒”式的探路。好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先驱者们还没有像威尔斯们那样提出“消灭大众”的主张,尽管当时也有极少数留洋的人文学者有纳粹文化观念的倾向,但毕竟不入主流,就是因为五四文化和文学是建立在强大人性的人文意识基础上,这个根基不动摇,就不会出现“消灭大众”的极端观念占据主流的现象。也许,这就是五四文学艺术值得庆幸的地方。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上,五四文化的先驱者们多是采取怀疑的态度,也就是说,他们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传统,那就是对知识分子永远保持一种警惕的自我批判,在不断的自我反思当中获得进步的力量和去除自身的弊端。就此而言,和威尔斯所宣称的知识分子逻辑恰恰就形成了反差:“知识分子必须变成‘世界的主人’,去直面‘人类大众的慵懒、冷漠、反抗和天生的敌视’,促进文明的发展”。这个论点无疑又要涉及到英雄史观的问题讨论了。和毛泽东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观点其实如出一辙,威尔斯将知识分子的作用夸张到主宰世界的地位,与毛泽东把一个虚幻的“人民”形象无限拔高是一样的道理,那只能导致令这个主体变成一个毫无作用的假象。君不见,所有的“人民”都只听命一个君王的发号施令吗?而欧洲的这些贵族知识分子最终不也是听命于一个领袖的召唤吗?说到底,他们的根本问题就在于同样都是在封建制的思维框架中去思考问题,而现代知识分子与他们的本质区别就是永远保持一种独立的批判立场,对社会和政治发出自由独到的见解。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和什么人和什么权力体制过不去,而是针对某个事物进行客观而无情的批判,以为人类历史的进步作出贡献。当然,它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扮演人类“精神警察”的社会角色。这就是威尔斯们所要解决的“个体与秩序”之间的对立矛盾问题。

威尔斯作为一个伟大的科幻小说的先驱作家,他所创造的“现代乌托邦”世界是美好的:“人类将合理地生活在一个没有污染的地球花园中,人口将被控制在二十亿安全限度以内,教育将消除宗教,贫困、战争和疾病将一去不复返,世界上的森林将重生。生物研究将增加植物的多样性,动物物种将在不对人开放的巨大野生公园里得到保护。”(《未来事物的面貌》)这样一幅十分超前的社会图景,正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但是,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这一点使威尔斯产生了巨大的疑惑,他希望通过消灭大众来抵达他理想的现代乌托邦,但是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他又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这也许就是创作方法大于世界观的文学原理所在吧。

威尔斯在作品中反对强权的压迫,但是他又制造着强权理论,正如约翰·凯里对他的小说和他的理论所总结的那样:“他没有佯称:人类可以在避免大量死亡和痛苦的情况下获得进步,而必须消灭一些类型或一些种族的人。他承认,在人类获得幸福之前,必须有个过渡时期,由统治阶级精英在许多年内专横地强制实行‘严酷的制度化’,其后便会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许,希特勒式的法西斯纳粹“第三帝国”的屠杀理论就在此中找到了其理论的根据。和尼采的理论相同,它们往往成为人类的一服毒药。威尔斯们所提出的人口太多的理论已经被百年的历史证明是准确的,但是,他们的最终解决方式却是绝对错误的。大众只有通过教育来达到文化素养和素质的提高,其灭绝的理论从理性上来说,无疑也是一个消极的方法,何况它又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的非人性的思维呢。

“知识分子”与“大众”的沟壑能够填平吗?

也是在同时代,出现了一个与这群贵族知识分子完全不同的文学艺术家,他出生于小商人之家,正因为他的作品放弃了知识分子的“艺术的孤傲”而投入了大众文化的怀抱,就受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克莱夫·贝尔以及罗素、艾略特等一大批贵族知识分子的嘲笑与诟病,他就是阿诺德·贝内特。他成为那个时代传统贵族知识分子中的叛徒,因为,“他始终认为:作家辛勤创作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获得‘食物、住房、衣服、女人、欧洲旅行、好马、剧院雅座、名烟和餐馆的美妙晚宴’,他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一步步青云直上,他说:‘我想有成堆的钞票,我要给我的书做广告宣传。’事实上,就连他的书评,也严格遵循着商业模式运作”(《作家的真谛》)。这一赤裸裸的公开宣言直接宣告了他写作的商业化本质特征,不用说在一百年前的欧洲贵族知识分子面前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了,即便是在今天也同样会招致许多道貌岸然的作家和艺术家,以及批评家的诟病。尽管谁都知道大众文化时代的商业化本质已经是无处不在了,中国文学艺术这二十年来走过的不正是这样表里不一的、充满着悖论的道路吗?作家和批评家们一方面是对大众文化的商业本质的不屑与抨击;另一方面,从具体的操作层面,又不得不屈服于商业化的巨大资本市场的诱惑。但谁也不敢像贝内特那样敢于直面大众文化,敢于真诚说出自己对金钱的热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戳穿了一百年来许多作家和艺术家虚伪的面具。

在贝内特看来,“他和他的同时代人迎合的都是中产阶级读者的趣味,而中下层读者大众,‘如果他们得到巧妙的培养和改造’,他们将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远超过那些中产阶级读者”。无疑,从主观上来说,贝内特关注的是他作品的市场效益,但是,他却触动了一百年来争论不休的一个知识分子与大众的核心问题,即,文学艺术究竟是为什么人服务。其实这也是一个十分吊诡的悖论:一方面是贝内特提出的扩大文学艺术的受众面是文学艺术“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绝对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所在;另一方面,文学艺术也绝不可以降低到“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低水平的创作之中。那么,解决这一悖论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通过教育来提高大众对文学艺术的阅读能力和欣赏水平。所以,贝内特对此抱有足够的乐观态度:“教育的普及将弥补英国文化中的裂隙。‘真正的领袖的思想与普通大众的思想之间的沟壑,正在而且必须逐年缩小。’”无疑,贝内特看到的是教育的巨大作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大学教育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普及,所以提高大众的文化素养和素质是一个奢侈的愿望,但是,贝内特能够看到这是填平沟壑的一个必然途径,也就很了不起了。

需要强调的是,贝内特的大众文化的理论并非建立在降低文学艺术作品的质量上,他甚至是在推动着文学艺术不断向更高阶段发展上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他通过书评推出了一大批作家:“事实上,他把屠格涅夫的《前夜》评为‘全世界最完美的小说典范’,把《卡拉马佐夫兄弟》、《帕尔马修道院》和《罪与罚》评为‘世界上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作品’。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热情称颂使康斯坦斯·加奈特深受鼓舞,以致着手翻译其作品。他对契诃夫的崇拜,使《新时代》在他的影响下开始发表契诃夫代表短篇小说。当《樱桃园》在伦敦首次上演并引起观众反感时,贝内特极力为该剧‘大胆的自然主义’辩护。贝内特最推崇的法国作家包括马拉美、瓦雷里和纪德。早在一九○八年,他就看出了康拉德的才华,后来利维斯才把康拉德写进《伟大的传统》中。贝内特还认为D.H.劳伦斯‘无疑是较年轻学派最出色的作家’。当《彩虹》一书于一九一五年遭禁时,只有两位作家公开表示抗议,贝内特就是其中之一。他对T.S.艾略特、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E.M.福斯特和阿道斯·赫胥黎等,都表示支持或维护。他甚至极力宣传当时默默无闻的威廉姆·福克纳。”和那些贵族知识分子相反的是,贝内特对攻击他的这些大师们毫无偏见,客观地去评价他们的作品和文学贡献。所有这些都表明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作家应有的坦荡胸怀和客观大度的批评态度。这不仅是因为他对艺术批评毫无偏见,也不仅是因为他对艺术独到的洞察力,而是因为他克服了传统批评家们偏执和狭隘的“贵族眼光”,采用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批评方法。就这一点来说,倒是我们今天的许多批评家应该在大众文化爆炸时代里感到羞愧!

贝内特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知道怎样去告别那个行将垂死的时代和那些行将灭亡的传统贵族知识分子的陈腐观念:“要使自己适应这个世界,不再悲天悯人,因为这个世界不会去主动适应他。”(《埃尔西和孩子及其他故事》)和贵族知识分子的根本分野就是他明白大众文化的效应将是历史发展不可阻挡的潮流,所以他毫不留情地驳斥了贵族知识分子对报刊的蔑视,他甚至认为“报刊也是艺术,并对知识分子担忧的‘英国报业的逐渐美国化’表示欢迎”。因为新闻工作者也具有“孩子般无穷无尽的惊奇和赞赏的眼光”(《妇女杂志:实践指南》)。一篇好的政治讲演也会有“一种艺术感知的愉悦”(《克莱亨厄》)。“此外,贝内特还谴责知识分子对大众的歧视,认为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固步自封,不是能力强而是能力弱的表现——一种愚笨迟钝的麻木不仁,背离了每个生命错综复杂和丰富多彩的特性。他认为,艺术家超常的艺术感知力并不应该与大众背道而驰,而应该期望大众,或者说把那些受尽歧视而不得不隐藏在社会底层的生命,作为自己天然的扶助者。”正因为贝内特希望填平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沟壑,他才会在自己的作品中既美化知识分子,同时又拔高平民大众。所以约翰·凯里对有些人仅仅将他说成是“社会问题小说家”不满,凯里认为贝内特作品提供的主题是有更深刻的人类生物学和政治学意义的内涵:“由于他把填补上层社会与下层民众之间的沟壑作为目标,他必须发现比社会问题更为广泛和永恒的主题——一个对各个知识和文化层面的人都有意义的普遍主题。”这个主题究竟是什么呢?凯里在大量的作品分析之后才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他借助他的生物学视点来反对精英主义——让我们相信人类的基本一致性,尽管社会地位和教育程度可能有所不同。他还坚信:每个人都是绝对独一无二的,特别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这一点也和他的反精英主义相一致。”如果仅仅反精英主义,就可以填平知识分子和大众之间的沟壑,文化历史的发展就不会如此曲折和丰富了。

其实,在贝内特的心灵深处也同时潜藏着“艺术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的无意识,这个悖论是一道艺术理论的世界性难题,至今没有人能够作出最圆满的答案来。同样,贝内特也认为:“文学知识是完美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成千上万对文学一窍不通的人,误以为自己活得好好,殊不知‘没有文学,人就看不清,听不明,感觉不全面’……贝内特的困境也就是所有知识分子的困境——知识分子都憎恨和否认他们的孤高,同时又太珍视文学,总以文学的缺失是一种残缺为借口。贝内特不相信文学的价值仅仅是虚幻的,大众喜欢的东西可能与少数人的选择一样好。他教导人们说:经典作品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们吸引了善于判断是非的‘充满激情的少数人’,大多数人的喜好总是次要的。如此相信知识分子的正统思想的贝内特,与接受大众生活关照的贝内特,似乎判若两人。这是因为贝内特的小说设计目的在于:填补横亘于他自己和那些他因为自己的知识分子正统思想而与之疏远的人之间的沟壑。”我以为,凯里说的只是表面现象而已,而正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深入骨髓里的艺术至高无上而永远属于少数人的情结——始终主宰着知识分子的灵魂。即便是他再无偏见地接受大众和大众文化,也逃脱不了内心的自恋情结。同时,就中国文学界的情况而言,即使是经过了几十年“为工农兵大众服务”思想熏陶的作家和批评家们,包括我本人在内,还是很难克服这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持有艺术天赋精神特权的想法。这种理性和感性的悖论还将永远延续下去,我不知道这个难题有谁能够解开。

艺术与强权之间难以切割的纠葛

这个刺眼的题目看来很不养眼,但是它不仅是约翰·凯里所要求证的一个命题,也是我近几年来追询的一个谜团。毫无疑问的是,凯里之所以把最后一章“温德姆·刘易斯和希特勒”作为煞尾,是有其深意的。

其实,我对刘易斯吹捧希特勒的言论并不感兴趣,我倒是对“阿道夫·希特勒的知识分子计划”更有兴趣。我们得承认希特勒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艺术崇拜狂,“希特勒和知识分子同样坚定地相信被知识分子视为伟大艺术的永恒价值”。他对大众所喜好的“淫秽文学、艺术垃圾和戏剧性陈词滥调”感到痛苦,并且也谴责向大众散布毒素的“下流的报章杂志”和电影,“希特勒本人确实具有知识分子的倾向。他从图书馆成打地借有关艺术、建筑、宗教和哲学类的书回家,并常把尼采挂在嘴边,还能整页地引用叔本华的著述。他对塞万提斯、笛福、斯威夫特、歌德和卡莱尔的作品十分欣赏,并对莫扎特、布鲁克纳、海顿和巴赫等音乐家非常钦佩,甚至把瓦格纳当作偶像。在绘画方面,他对那些古代大师,尤其是伦勃朗和鲁本斯的成就也是拍手称赞”(《我的奋斗》)。他也“对美国粗俗物质主义的轻蔑”和英国的贵族知识分子持有同样的态度。“他坚信艺术比科学或哲学更高级,更有价值,比政治学更永恒。‘战争过后,唯一存在的是人类天才的杰作。这就是我热爱艺术的原因。’音乐和建筑纪录了人类提升的道路。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伟大的画家或诗人的地位。艺术创造是最高的境界。一个国家的内在动力就源于对天才人物的崇拜。”这些出自希特勒《我的奋斗》中的话语,不能不说它有其理论的合理性。但是我要追问的是:为什么希特勒会无限夸张了艺术的功能,将它置于人类、国家和民族精神的最高境界呢?其答案就在于“对天才人物的崇拜”。一般来说,无论是东西方文明社会,都不会把尚武作为人类精神追求的终极目的,只有艺术才是天才创造的文化历史,缘此,对艺术的崇拜就是文化崇拜的代名词。由于希特勒坚信,雅利安民族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她创造了伟大的艺术,缔造了伟大的艺术家与作家,是“上帝创造物中最高贵的形象”(《我的奋斗》)。用凯里的话来说,“这当然是知识分子借助上帝的艺术偏好来支持他们自己优越地位的一种策略的变体”。

和希特勒一样,那些老旧的西方知识分子只有把自己确立在一个贵族的地位上,才能有效地去消灭他们想象中的大众和大众文化。他们不是站在人性的立场上,而是立足于所谓人类生物学“优胜劣汰”的达尔文主义观点来对待“大众”,所以才会有灭绝人寰的大屠杀之举;因为“在这个方面犹太人可以说是代表了最基本的大众,他们完美地继承了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杜撰的大众人的特征。他们在希特勒的神话里,作为一个无组织的庞大的低级人种,成了各种非人活动所针对的理想目标,大众概念的产生正是为了证明这些非人活动的合理性”。“视犹太人为大众也使灭绝犹太人的企图变得更加简单。一旦人们接受了最初的提议——犹太人不是完全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大众,那么大规模的流放、毁灭和焚化犹太人,并用他们的骨灰大规模生产肥料,所有这一切就都有了合理性。在这个意义上,大屠杀可以被看作最大限度地控诉了大众思想和二十世纪知识分子对大众思想的接受”。凯里的这段话可谓鞭辟入里,但将所有的这些罪行,仅仅归咎为艺术和贵族意识惹的祸,可能还是肤浅一些了。就此,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似乎应该是:希特勒纳粹思想与艺术相连,而艺术往往又和左派激进思想媾和,这些习焉不察的现象难道不正是我们今天需要深刻反省的世界性的知识分子命题吗?!

“希特勒赞美独特的天才,批评马克思主义‘断然否定个体的自我价值’。”我对希特勒灭绝其他人种、对土地和“健康的农民阶层”的崇拜,以及试图在乌克兰和高加索地区建成“世界上最可爱的花园”式的有组织的集体农庄的憧憬,并不感到惊讶。而使我感到震惊的却是:“希特勒关于大众的幻想中与知识分子的普遍模式相一致的另一个方面是:他把大众分成了资产阶级和工人。对于前者,他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持鄙视态度;而对于后者,他(像一些左翼知识分子一样)对他们表达了深深的崇敬。他声称纳粹运动绝不能指望‘没有思想的资产阶级选民’,相反,它将利用‘工人大众’,减少他们的痛苦,并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资产阶级是愚蠢的、懦弱的和拘谨的,而工人是高贵的。”他还在埃森的克虏伯钢铁公司的工人身上看到了“留有贵族特点的印记”。尽管希特勒和贵族知识分子们将大众以国别、民族和人种加以区分,但是,将它放在阶级的天平上进行衡量却使我感到大大地意外。显然,希特勒痛恨资产阶级是因为他们制造了工业文明和商业文化,为诱惑大众走入魔境提供了充分的资源,这一点是不难理解的。然而,希特勒一面诋毁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对犹太大众的教化与蛊惑,另一方面,又竭力地赞美工人阶级,这和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完全背道而驰的左派观点。但是,他难道和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价值观相同吗?答案却又是相反的。因为,希特勒和欧洲的那些老派的贵族知识分子是站在封建君主制的价值立场上来反对资本主义文化的,他们是想拉历史的倒车,回到贵族集权统治之中。而马克思主义却是立足于无情批判和抨击资本主义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所存在着的种种弊端,使之更加人性化地克服缺点,让社会朝着人类发展的正确轨道前行。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现代公共知识分子的眼光和应有立场,这就是现代知识分子和封建贵族知识分子之间的根本区别所在。所以,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得出的结论是,这种学说从根本上是一种人道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其剩余价值的发现拯救了人类在资本发展中的种种非人道主义的因素,而走向良性循环的道路。同样是维护工人阶级的利益,希特勒是站在如何驯化工人成为贵族群体中的奴仆和一分子而奋斗,而马克思却是站在工人阶级自身的立场上来向资本主义世界讨要公道,是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发出的争取利益权力的宣言。就此而言,我以为,希特勒和马克思的根本区别就决定了他们的思维起点和所运用的方法有着根本的区别:希特勒们是站在贵族知识分子所谓的“艺术至上”的立场上来诋毁,甚至是消灭大众;而马克思们却是站在大众的立场上来对人类社会的“历史的必然”作出合理的判断,这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所必须具备的底层意识。虽然工人阶级还有许多值得批判的缺陷,但是,这和希特勒式的封建君主意识是相悖的,同样是“解放”,其目标却是南辕北辙,同样是对资本主义的仇恨,出发点却有天壤之别。

于是,我们的许多左派们在根本分不清其中之悖论的奥秘时,就盲目地提出种种崇尚艺术的过激理论,就很容易落入希特勒们所设计的理论圈套!一味地强调艺术至高无上的强权,过分地夸张大众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的种种弊端,以此来贬低和诋毁大众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严重问题的。尽管大众文化的许多弊病是可以批判的,但是,出发点却需要甄别。正如约翰·凯里说的那样:“希特勒最信奉的是至高无上的‘高尚’艺术,永垂不朽的希腊雕塑和建筑,具有卓越价值的古代大师之作和经典音乐,登峰造极的莎士比亚、歌德和其他一些被知识分子们公认的伟大作家的作品,以及激发所有天才创造并使其有别于大众低级娱乐活动的神圣火花。他鄙视‘下流的报章杂志’、广告和‘电影胡扯’,支持贵族的原则,并把女人和孩子比做‘愚蠢的多数’。这些都是本书(按指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读者轻易就能从知识分子的言论里发现对应之处的另一些特点。对这样的读者来说,他对大众的种种改写——该灭绝的低级人类,没有思想的资产阶级群体,高贵的工人,农民的田园诗——也是我们熟知的知识分子的设想,《我的奋斗》的可悲之处在于,它在许多方面没有偏离标准,而深深根植于欧洲知识分子的正统观点。”这段话启发我们思考的是什么呢?我们应该意识到,凯里所说的欧洲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这种所谓“正统观点”,在中国许多自称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群体的头脑中也同样存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已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价值理念的问题了。

首先,对那些“高尚艺术”的人类文学和文化遗产,我们是应该崇敬和膜拜的,但是,将它和大众文化进行完全的对立也是荒唐的。大众文化需要去其糟粕,但是用其精华却更为重要。一百年来的文化发展历史证明了被希特勒们所否定的报刊杂志并没有走向衰败,而是越来越成为人类认识世界、获得信息和汲取知识的不可或缺的媒介;而电影业经过百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一个“高尚”的艺术门类,就像今天我们许多批评家藐视电视业没有什么文化含量那样,未来它的发展前途是任何力量都不可阻止的,人类历史的进步并非是守陈的知识分子所能左右的。

其次,即便是“改写大众”,将他们培养成艺术欣赏的贵族——无非是两种途径,一是消灭大众,二是教育大众——其实,也改变不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因为艺术终究是不能替代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也不能成为指导人类进步的价值观。

总之,艺术可以提升人类的精神生活,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将它作为一种解决人类一切生存和发展问题的仙丹妙药,那是一种逻辑上的错误,如果再将它提升到对人类大众毁灭的理论上,就是十分荒唐的反人性的谬论了。当然,反思大众文化的种种弊病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但它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不是总结的总结

约翰·凯里在其“后记”中首先就是以弗吉尼亚·伍尔夫在疯狂和自杀前的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对周围庸俗女人的愤怒描写开始对贵族知识分子的批判的:“知识分子笔下的大众形象常常是一种愤怒、厌恶和恐惧的刺激,因为大众不能与知识分子愉快地共处,虽然他们给予知识分子一种最低限度的愉快感觉,能让知识分子确信他或她与众不同。”所以,像赫彭斯托尔那样的言论也就不奇怪了:“对于整个人类,包括阿拉伯人和混血的爱尔兰人,如果仅仅按一下电钮就可以解决掉他们的话,我会高兴地实行彻底的种族灭绝。”(《古怪的大师:赫彭斯托尔日志,一九六九—一九八一》)他们所预测的世界大战后的人口下降会带来人类的福祉的理论并没有如愿,恰恰相反,二战后,世界人口并没有控制在他们预想的十亿,至今已经繁殖到接近六十亿之多。但是,大众文化的发展却意外地满足了人类的物质需求,而且还在报刊杂志和影视媒介的喧闹之中获得了自足性的精神满足,虽然其文化的品位亟待提升。人类并没有因为贵族知识分子的想象而进入那样的世界末日,也就足以证明他们的预言和宣判是无效的。好在中国并不存在凯里所描述的这种知识分子的“正统观点”占据理论高地的情形。如果说五四前后的知识分子还或多或少地受了一些欧洲知识分子“正统观点”影响的话,那么,从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开始,我们的工农兵大众文学艺术的规训就彻底消除了知识分子对贵族文学艺术的崇拜,使之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在以后的几代知识分子,更是想在自己的血脉中离开“阳春白雪”的遗传基因,转而崇拜“下里巴人”的文学艺术欣赏趣味了;尽管很多人并非是出自“灵魂爆发革命”的动机,但即便是表面文章,也给文学艺术带来了灾难。这是幸还是不幸的一个悖论问题暂且不表,我要回到的是问题的原点。

所有这些,仍然还不是我对约翰·凯里理论阐释的兴趣所在,我更加注意到的是,所谓的“现代主义”思潮和当今中国左派文艺思潮之间的关联性问题。凯里最后总结性的阐述应该是全文最精彩的段落了,他说:“正如读写在‘大众’中的普及驱使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去创造一种大众无法欣赏的文化模式(现代主义)一样,从电视和其他大众传媒获取文化的新途径,驱使知识分子发展出一种反大众的文化模式,即对现存文化再加工,使大多数人都达不到它的水平。这种模式的称谓不一,或称为‘后结构主义’,或称为‘解构主义’,或简单称为‘理论’,它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雅克·德里达的作品。德里达的作品在学术界吸引了一大批模仿者和渴望被看作知识分子先锋的文学研究者。为确立其反大众的地位,‘理论’必须把自身界定成诸如电视之类大众传媒的显著特征相反,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同于大众传媒的可理解性。电视必须确保让教育程度不一定高的广大观众理解,而‘理论’则必须确保不让他们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模仿德里达和其他一些‘理论’实践者用的词语和特殊的文字用法,‘理论’成功地形成了一种让大多数以英语为母语者费解的语言。”太精妙了!凯里所总结的不仅是欧洲知识分子的心态和作为,也生动地描述了他所没有能够预料到的中国文学艺术界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对这种“理论”生吞活剥的现象。我不明白的问题是,那些在中国倡导所谓“后结构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先锋批评家们,有几个是真正了解欧洲知识分子的真实文化心理和他们设定的理论目标呢?抑或他们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拾人牙慧地硬是将那顶帽子强行扣在中国作家的头上,也使一批阿Q式的中国作家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荣耀。我也不知道他们频频地在报刊上发表言论,以及在电视荧屏上屡屡出镜,是受了商业文化的诱惑,还是有意对德里达们理论的背叛?

“在强烈反对大众传媒的显著特征的过程中,‘理论’获得成功的第二点在于对人类趣味故事的反对。聚焦名人是电视吸引力能达到深广程度的一个要素,在文化报道中,它的一般形式是采访作家、演员或导演与记录有关作家及艺术家生平的传记节目,而‘理论’却认为这种传记方法既微不足道又离题万里,并因此摒弃了这种传记方法。‘理论’否认作家或艺术家与其作品的意义之间有确定的关系。在这些方面,‘理论’与二十世纪初克莱夫·贝尔的《艺术》和奥尔特加·加塞特的《艺术非人化》等艺术论文的观点一致。如我们前面所见,这些作品教导我们,只有那些具有那样艺术情感的人,才在艺术作品中寻求人类趣味故事和其他这类‘多情的不相干的事物’,而且‘诗人背后的人的激情与痛苦’是堕落的大作,而不是特别有天分的少数人的视域。‘理论’(我们毫不奇怪地发现,总是对尼采毕恭毕敬)宣扬的是:艺术和文学是‘自我指示’或‘自我发动’的——也就是说,它们与现实社会或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相干。这一观点完全与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唯美主义者对‘粗俗大众’强烈要求的‘摄影般的’现实主义的恐惧相同。正是出于这种恐惧,克莱夫·贝尔把十七世纪荷兰的艺术贬损为一堆‘彩色照片’。”读到这里,我首先想到的是中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所谓“现代主义”思潮的昙花一现,许多理论家和批评家在对西方理论和背景无知的境况下,简直是在中国文学艺术理论的舞台上“复制”演出了一出活生生并不相关的闹剧。就像如今一批理论家和批评家在鼓吹“后现代主义”那样,真的是 犹如盲人骑瞎马那样滑稽和可怕。

在约翰·凯里所列举的林林总总的西方大师级的理论家和批评家面前,我们重新回眸这三十年中国文化和文学理论界和批评界所走过的道路,其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但愿中国的文学艺术在这一面镜子的映照下能够走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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