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大学蒋尧尧 张晓飞
1995年第52届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授予了法籍越南导演陈英雄导演的电影《三轮车夫》。电影《三轮车夫》为我们展现了现实中一个多角度的越南,一群我们不太熟悉的真正生活在底层的越南人的生存状态,人们为了单纯的生存权利,不惜杀人、抢劫、从事卖淫活动。影片中,小偷、强盗、黑帮头目,到处充斥在越南社会的底层。
三轮车夫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曾经想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换得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但劳动工具三轮车却被黑帮人抢走。为了不受屈辱,他请求老板娘让他加入黑帮。在黑帮的那段日子中,他从最开始的畏惧到后来的无恶不作,最后真正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黑帮分子。他走私毒品、放火烧人、践踏别人的劳动所得。但显然他本质里还没有坏到底,或许是老天在不断的提示他,或许是父亲在天上给予他不断的暗示,他在做这些恶事时不断受到“挫折”,自己也吃尽了苦头。为了逃避警察的追捕,他情急之下也做出了很多无奈之举。在最后一次黑帮任务中,他得到了一大笔钱,可身边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对这种生活厌倦到了极致。他用蓝色的油漆涂满了全身,用塑料袋包住了整个头,砸破了鱼缸,将金鱼塞进自己的嘴巴。一切让人匪夷所思甚至不齿的画面出现在了观众面前。所幸的是,三轮车夫最后在导演的设计中摆脱了黑帮,又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影片结尾镜头为我们展现了由阴霾走向光明的一幅图景:孩子们在学校里齐唱着儿歌,明媚的阳光、清澈的游泳池、粗壮的棕榈树,一个崭新的三轮车,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生活的希望重被燃起。
在亚洲电影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越南电影并不算最闪光的,越南电影之所以会重新受到关注,是因为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越战让这个南亚小国成了20世纪世界战争史中不可忽略的一笔。而名震世界的《现代启示录》、《猎鹿人》、《野战排》等影片为我们展现的越南也充满了神秘的、晦暗的色彩,激起了世界人民想要了解它的欲望。对于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中国人来讲,越南电影意味着五六十年代的河内故事片和新闻纪录片那些极具社会主义特征的影片,《阿甫夫妇》、《回乡之路》、《山村女教师》等等。而进入本世纪,人们认识越南电影可能更多是来自于海归浪潮中的外裔越南人。
越南电影是在20世纪初由法国人带到越南的,因此越南人对电影的很多认识都来自于法国。陈英雄是越裔法国人,所以也有很多评论者认为把陈英雄看作越南电影的一个代表也有失偏颇,但无论如何,他作为在越南出生,度过13年的童年时光并深受越南文化影响的电影人,他在国际上获得肯定的很多电影也都是和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有着难分难舍的关系的。《三轮车夫》、《青木瓜之味》、《偷妻》是陈英雄的三部代表作品。相比在法国拍摄的《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更接近于越南的现实生活,也更具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当然,其中也难免会存在个人对越南的认识所产生的某种局限。但毋庸置疑的是,影片深刻的人性展现很好地对底层越南人的生活情状进行了诠释。
《三轮车夫》这部电影被大家公认为展现了当代越南真实的社会风貌和自然风光。影片一开始就有大片大片的热带植物走进观众的视线,高大粗壮的棕榈树、低矮斑驳的旧民居,狭窄喧嚣的行车街道,灼热焦躁的日光或是连绵的阴雨,匆匆行走在路上面无表情的人们——被评价为是来自越南最真实的写照。而除了这些真实的自然及人文背景之外,影片被很多人认为真实的表现了越南的社会风貌。影片中三轮车夫的一家只是越南那个时代万千家庭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三轮车夫拉着车走在街上的时候,身边匆匆而过的路人又有几个真正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又有哪个没有自己的故事呢?一家人靠着社会最底层的工作获得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权利。无论是年幼的妹妹还是年迈的爷爷,为了生存,没有人选择吃闲饭,也无法选择吃闲饭。三轮车夫的小妹走在擦鞋的茶馆里,手里拎着一双刚刚从别人脚下脱下来的鞋。坐在两个和她几乎同龄的孩子之间,做着本应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做的事情。擦身而过的都是普通的越南民众,他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没有人会对这些孩子投以同情的目光,因为他们只是做着太平常的维持生计的事。影片并未花大量的笔墨为我们刻画这些年幼的孩子,却通过一个场景将导演的人文关怀表达了出来。
“三轮车夫”是影片为我们刻画的一个重要形象。年轻的三轮车夫年少时父亲因车祸就离开了人世,他与姐姐、妹妹和爷爷一起生活在越南城市中的一个贫困区中。家中唯一的年轻男性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家庭的重担让他很早就体悟到了来自生存的压力,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的艰难。在申请救济金的一次答问中,他交代了家庭的生活窘况。妹妹给人擦皮鞋,年迈的爷爷还要工作,姐姐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维持家用。其他的家庭成员并未在影片中有所提及,但形式上缺席的父亲却并未在年轻的三轮车夫心里缺席。父亲死前对他的期许以及嘱托,特别是叫他不要再做三轮车夫的叮咛在他耳边环绕。对父亲的崇敬成了三轮车夫活下去的动力。即使生活再艰难,他也有父亲支持的力量支撑他活下去。
三轮车夫的姐姐和她周围朋友所做的事情也同样代表了一部分越南女性真实的生活状态。为了生活,她们既要在家人还没睡醒的时候做好早饭,照顾好家人的日常起居,还要考虑如何赚钱,她们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做一些看似龌龊的事情来维持生计。当然,三轮车夫的姐姐在影片中还不仅仅单纯为了生计而活,这个人物是一个内心世界比较丰富的人,她对诗人,以及诗人对她都不简简单单是一种利益的交换,他们中间也许会有真正的感情存在,这从影片接近结尾之处,一个男人玷污了姐姐,诗人的激愤情绪中我们能够感受得到。姐姐的悲剧性结局是人物自身和社会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
谈到诗人,和迫于无奈加入黑帮的三轮车夫相比,诗人的命运和结局似乎更为悲惨。影片为我们编织了一个双线索的人物关系网络。而难得的是这个人物关系网络中每一个人物都充满个性,活灵活现。影片主线为三轮车夫个人的命运转承,尽管这种所谓的成长并非积极向上的,甚至有些迫于无奈。但笔者倒认为压力下,更多的成长来自于人物内心。少年的成长从最初的单纯生活目标,到后来经历了一系列周遭人和事物的变迁,他的内心变得更加的坚强。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也不再那么简单,而更加丰富、立体化。相比之下诗人的悲惨命运倒是一种自我的无奈选择。他的成长路向完全是一种逆向的成长经历。诗人受命于老板娘,成为一个打手的头领。他言语不多,相貌平和但作为受雇于老板娘的黑帮头目,却做了很多恶毒的事情。他给三轮车夫布置下一个又一个的任务,让他不断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做了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但他内心依然有一片属于自己宁静的天空。他组织妇女卖淫,但当自己喜爱的女人被当做卖淫女被侮辱之后,他除了报复那个男人和不断的自责之外,也只能靠结束自己的生命做一个了断。他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子、烧掉自己的过往生活,更烧死了自己和自己罪恶的灵魂。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也许他的生命灵魂会得到净化,成为一只火中凤凰,浴火重生。
同样以悲剧结尾的还有老板娘,她虽然不是剧中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三轮车夫不断沉沦的重要因素。任何人都有死穴与致命的弱点,老板娘痴呆的儿子就是老板娘又痛又温柔的心灵寄托。痴呆的儿子在母亲的庇护下可以不必流落街头,衣食无忧。但除了生母,没有人对他抱有同情和关爱。当影片结尾痴呆的儿子被车撞死在街头的时候,围观的众人也只是对他指指点点,他生命的结束也让老板娘彻底没有了生活的希望与寄托。
影片说到底还是给于人们以希望的,本质上还是贯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伦理规则。被动卷入黑帮的三轮车夫最终还是被社会所原谅,被欺辱的姐姐也还是得到了心灵上的救赎,走出了阴影。平凡的小人物最终在这个社会中可以平静的度日。这虽不算什么美满的结局,但也没有让我们对片中越南底层人的生活彻底失望。
《三轮车夫》是一部有着充沛情感张力的作品。这种情感的基调是隐忍的、含蓄的、矛盾的。情感的主体则是在中西文化的碰撞、矛盾、认同中挣扎的导演。在影片中,陈英雄则属于一个满蕴“隐者之痛”的隐形叙述人。在电影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导演陈英雄对故土的深情眷恋。陈英雄13岁离开故乡去往法国。他本质上受的是越南文化的熏陶,但在成长过程中他也深受法国等西方国家文化的影响,在法、越文化的冲击与融合中,他对故土产生了复杂的情感。归乡之人,面对故土,情何以堪。他热爱这片故乡的土地,但对越南人民的情感也让他内心充满着深刻的矛盾。故土有他年少时美好的文化记忆,但这里也充斥着他对过去岁月的反省与自责,对民族精神的反思与重构。“少年时代动乱贫瘠的祖国在心中的记忆不可磨灭,而远离祖国、作客异邦的经历,失去祖国强大的背靠,异国子民感受最深的便是像一个没娘的孩子,无人垂顾,无人关爱,任其自生自灭。”对于陈英雄来讲,祖国灾难深重,经济社会发展缓慢,这使得他在国外生活的毫无归属感。
电影《三轮车夫》中诗人的吟诵其实正是表达了导演无根的情感状态。模糊地带有隐喻性的文字,其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对祖国的眷恋与无奈,也饱含着对人民的深厚情感。这种复杂的情感使他作品中的人物都带有了多多少少的悲剧色彩。三轮车夫及其姐姐的悲剧是生活所迫的最直接表现;老板娘和诗人的悲剧则是在社会泥沼中不断深陷,并完成最后的自我救赎的过程。善恶终有报,导演的爱恨情感还是非常明显的。
《三轮车夫》中直接、间接塑造了两个“父亲”的形象,一个是三轮车夫那个已故父亲的形象,即一个身体不在场的“心灵之父”;另一个是诗人的父亲,一个在场的“严父”形象,其实,他对诗人儿子的态度却不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不过是一个被诗人否定的父亲形象。而这两个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影片对“父姓文化”的复杂而深刻的情感倾向——他所认同的父亲不在场,在场的父亲他又不认同。其中实际上蕴含了导演对父姓文化的解构与重构。所以,对于父亲的真实情感也是导演个人的情感的映射。有评论认为这里的“父亲”是祖国的隐喻。导演藉影片人物对父亲的态度,试图重塑一个在场的、强大的、有着宽厚父爱的“父亲”/祖国的文化形象。
三轮车夫的已故父亲,是他的精神导师,也是他精神备受煎熬的动因。影片开头就借人口调查之机,让三轮车夫把自己的家庭状况一一向观众做了介绍。破碎的家庭,特别是父爱的缺失是三轮车夫在黑帮中越陷越深的间接原因。虽然看似父亲缺席,但三轮车夫对父亲的情感是深藏于心的。按照三轮车夫的说法,父亲是活在他体内的。他在每一次参与黑帮行动前或者是参与活动过程中,都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叮咛与嘱托,也在内心饱受煎熬。倘若没有父亲缺席的父爱,也许他不会误入歧途。但父亲临终前让他不要步自己的后尘,不要再拉三轮车,找个好的营生,这份嘱托却一直深植在他心里,也让他没有彻底的变坏,成为他人生从低谷攀升上来,走上征途的灯塔。
诗人的父亲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但是,他却并没有像个父亲的样子给予诗人应有的关爱和精神引导。和三轮车夫相比,诗人的父亲在形式上并未缺席,但他活在诗人记忆中的只有对自己无休止的辱骂与教训,几乎没有父爱。他咒骂诗人把妓女带回家辱没了家庭声誉,败坏了家族名声,并把他赶出了家门。诗人心灰意冷,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虽然母亲对诗人依然给予深沉的母爱,但迫于父亲的压力,母亲也对他无能为力。相比之下,诗人的父亲虽然活在世上,但却没有给予诗人以父爱以及父亲的应有的影响力。可形式上缺席的三轮车夫却到处感受到父亲给予他的影响。
认为父亲是隐喻了祖国的评论者,可能更多是从导演的身份以及经验角度出发得出这一结论的。父亲是一个男人生命进程中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在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时刻影响着自己儿子的生活。父亲告诉三轮车夫不要再步其后尘,正是他对自己生命的反省而产生的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将父亲形象比拟祖国,可以说是导演道出的不能不说的秘密与情怀。祖国离开了他的生命和生活,但是祖国对他的影响却从未消失。这儿的片片棕叶、条条小径都充满着儿时的记忆。祖国成了陈英雄内心情感的纠结,让他无法忘怀,难以抹去。对祖国的情怀借三轮车夫对父亲的情感表现出来合情合理,也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光效使用的标准是为了配合影片整体气氛的。由于《三轮车夫》讲的是一个笼罩在阴郁气氛之中的故事,因此导演在用光上就明显地有意使用了色调阴暗的场景和光效。即使是在影片开头,大量的棕榈树、低矮排列着的旧民居和匆匆行驶在路上的普通民众这些看似没有突出的感情色彩的场景,在光影效果中也可以感受到一股阴郁的气氛。狭小的空间、简单的陈设,无论是申请补助的调查办公室还是老板娘或是三轮车夫的家都伴随着低矮的空间和阴暗潮湿的影调,让人内心倍感压抑。即使是走出那些狭小的房屋、狭窄的过道来到了街上,独自搭出的二层小楼也感觉在覆盖着地面,带给人压抑的感觉。
影片在布景和光影色彩的选择上无一不体现着人物内心的情感。就是在三轮车夫姐姐和诗人那段若有若无,有点纯洁的情愫中,由于无法见光的龌龊交易也让人感受不到情感的美好与纯洁。一群生活在阴暗、逼窄空间中的小人物,一对缺少浪漫环境滋润的男女,还有什么资本谈情说爱?环境、场面氛围营造与人物的情感基调的定位是相辅相成的。如此,才使得影片更具艺术感染力。而这种艺术效果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光影和场景的精心设计。
《三轮车夫》这部电影说到底还是一部极具导演个人意识的电影。故事来自于导演熟悉的土地,来自于他曾经亲眼所见或者亲耳所闻的人们的真实生活。正因为他深深了解以及深沉热爱这片土地,陈英雄才可能刻画出如此丰富性格的人物形象,才可以使各个人物在他的设计下完成各自生命的重新思考,也让人物具备了真实性、丰满性、可信性。
陈英雄的电影多是在讲述一些可以让人重复思考的故事,与那些写意的导演不同,他更重视现实,重视这些人原本的生活情状。这是他在汲取了法国电影的长处之后,也并未丢弃亚洲电影风格的表现。众所周知,法国是电影的发祥地,卢米埃尔兄弟是“电影的真正诞生人”。法国早期的原始写实主义电影和“新浪潮电影运动”在世界各国电影发展中都体现了它的影响力,就连美国的“电影小子们”也都因为积极接受法国电影的现代思想启迪而重振好莱坞雄风。所以,在越南生长、在法国文化、特别是电影文化的熏陶中成熟的陈英雄能获得成功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