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苍茫

2011-11-06 06:54苍耳
延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北门苍耳

苍耳

双城苍茫

苍耳

几年前的一次阅读经历让我遭遇了古城的梦魇。它并非仅仅袭击了我,而且像日全食那样遮盖了我蛰居的江城,半窗秋光顿时黯淡下去。“那时候节季已经进入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为多下了几次雨,天气已变得很凉冷了。”(《迷羊》)在郁达夫的《茫茫夜》、《秋柳》和《迷羊》等小说中,安庆城被简称为“A”城,大于城池的便被统称为“A”地。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时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

(《茫茫夜》•作于1922年2月)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迷羊》•作于1927年12月)

安庆城就是“A城”吗?是,又不是。如果我们把真实存在的皖城称作Q城的话,

那么A城便类似于Q城在纸上的倒影,仿佛扬子江波涛中的一抹塔影。“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过千数人家”。上个世纪乱云飞渡的二十年代,郁达夫曾三次来过皖省首府——安庆。他在Q城寓居了短暂的时间,而更多的则像纸人寄身于纸上构筑的A城,并借助于类似荷灯那样的随水漂流的载物,将它捎给当时和后来的Q城人和非Q城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时的郁达夫就徘徊在Q城和A城之间。倘没有近乎漫游并羁留于A城的内在阅历,郁达夫作为个人的存在便是不完整的,甚至连带着A城也变得不完整了。虽然达夫死了这么多年,但质夫依然活在A城,并在一个秋夜的风声鹤唳中仓皇出走。如今,Q城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它足以使我莫名感伤,说到底,没有了A城,变化着的Q城再华彩也显得乏味,或者根本不像Q城了。但我依然是居住在当年郁达夫暂寓的Q城的人,尽管我并没有真正进入Q城的腹地。这的确有点不可思议。然而,正是双城之间的多重迷雾让我沉陷其中。它的物质性坚硬、庞大、喧哗以及受制于一只手的波动、蜕变,都使我无法摆脱它那多少有点奇怪的引力。但我要找到完整的Q城,必须参照它投射到A城和流水中的影子。也就是说在Q城与A城的水天交接处,苍耳必须隐身于纸上记下一些急速流淌或迟滞于斯的事物,并试图给孤独的质夫发一个短信,请他在招商局码头边的那个小旅馆里等我。

【诡秘的城堡】A城越来越像城堡了。只有纸上的A城依然故我,拒绝大浪淘沙的时间对城脚的侵蚀,它固守着独属于它自己的秘密。尽管人们可以对Q城动手动脚,刷标语或拆老城,但A城却依然故我,孤峻而自闭,并决绝地显现出一种非理性。在A城,除非你沿着质夫在秋夜中游移的路进城,比如北门或西门,那么你几乎找不到入城之路。“白天他若要进城……,颇非容易,晚上进城,因城门早闭,进出更加不便。”(《秋柳》)这没什么道理可说。你必须从北门进出。如果郁达夫活转来,他还是没有办法。更荒诞的是,这个城堡的最高行政长官却是质夫的“父亲生前最知已的伯父,在A省驻节,掌握行政大权。”(《迷羊》)

这种感觉甚至影响到了我对Q城的解读:难道我身处的世尘纷乱的Q城,会在一个隔渊相望的地方从我的对面浮起?难道如今没有任何城门可言的Q城会比A城更像城堡?这有点不可思议。

后来我发现,质夫始终处在对A城的疑惧和惶然之中,进城无可奈何,出城亦茫然失措:“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开门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静无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实在有点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决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坚定起来了。”(《迷羊》)反复读之,A城的诡秘性像烟雾一样弥漫开来,即便是在一个细节或场景中皆可触摸到,比如:“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迷羊》)这一点,在郁达夫来Q城第一天的日记中得到佐证:“在江湖上闲散得久了,一到了此地来服务的时候,很觉得恐惧的。像我这样的人,大约在人生的战斗场里,不得不居劣败的地位。”(1921年10月2日)事实上,达夫来时正值Q城风起云涌之时:为反对军阀“倪家党”贿选议员以及李兆珍继任省长而举行全城罢市的运动。这在《茫茫夜》中有了交待:A城“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士成。”还有,“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指的是同年“六二学潮”中被杀的学生姜高琦。

可以说,质夫从A城出走并逃离A地几乎是必然的。“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城中的招商局码头上到了一只最新的轮船,一点钟后,要开往上海去的。……不多一会船开了,码头上的杂乱的叫喊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质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里,只见A地的一排灯火,和许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后边去。他呆呆的立了一会,见A省城只剩下了几点灯影了。”(《秋柳》)但令我惊愕的是,质夫在A城的境遇竟预言了郁达夫后来在Q城的遭际:一九二九年秋郁达夫应聘为安徽大学教授,不到一个月就为当时的教育厅长程天放所侧目,想以共产党人的罪名加以迫害。幸亏从好友邓仲纯处获悉这个卑劣的阴谋,达夫及时逃离了Q城才幸免于难。后来他作诗为证:“京尘回首十年余,尺五城南隔巷居。记得皖公山下别,故人张禄入关初。”在专制的魔爪前,一个教书先生或作家是不堪一击的,但他的纸人却异常强大。这一点时间已经证明。如此看来,A城在我读之前就越来越像城堡了。如今苍耳就身处Q城到A城之间的模糊地带,像一个骑着纸马的荷戟彷徨者,一些琐碎事件就插在了Q城与A城之间,而时光也像磁带一样在A面和B面之间往复翻转,那儿有遗落深巷里的凄伤故事在幽灵般地游荡。也许,真正的城堡就建立在双城之间。

【北门之北】如果对号入座的话,那么我应该是住在A城的北城门以北。据老人说,北城门既高又深,上面建有亭阁和炮台;出城门有吊桥,下面是宽约十五米到二十米不等的护城河,两岸垂柳依依。但Q城如今已没了北城门(集贤门),它早就被拆掉了,没有一点城门的痕迹。当我意识到了这种“无”时,它反而在我的想像中茂盛起来。出了北门,A城的“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如今早已成了集贤北路。这是我在Q城奔波和生息的主要街道。我第一次阅读A城就产生了亲近感,因为我与质夫任教的法政学校相距不远,并且我也是外乡人;但我“移植”到这儿二十多年了,似乎已没了异乡人的感觉。我说不上来我是被Q城所同化而变得自以为是呢,还是我对它感觉迟钝麻木以至于视而不见。当然,一个人移植他乡能否生根开花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女人。比如,质夫浮藻般的生活方式只能萍水相逢那些烟花般的女人,他出北门寻找的也是这类女人,他的性苦闷总是与怜香惜玉纠缠在一起:“目下断绝女人有两三个月之久的质夫,只求有一个女性,和她谈谈就够了,还要问什么美丑。况且昨晚看见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质夫已动了一点怜惜的心情”(《秋柳》)。在我的印象中,Q城北门的女人喜欢穿风衣,因为北风总是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这时她们像巴蕉一样在风中俯仰并绿肥红瘦。苍耳的前半生相识的女人大都集中在北门之北,其中一个后来成了他的老婆,八年之后成了他的前妻,但她带着他的根须般的孩子仍住那儿,继续用枯燥的练琴声蚕食他的内心生活。这之后他又相继认识了几个女人,因为她们也离异,所以他也有了类似质夫的萍水相逢的感觉。

瓦哈亚的皇帝 恩斯特 1920年 油画 83.5×78cm

但是历史上的集贤北门总是与突围相关。一九○七年,徐锡麟起义攻占军火库时陷入困境,也曾想到炮击北门来夺取一条生路;马炮营起义失败也与拿不下集贤北门直接相关,几度强攻和佯攻均受挫。几乎在同时,陈独秀这个叛逆之子已离家出走,穿过北门,独自行走在刀子样的北风中。八十年后我认识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朋友章惠,他在一家陶瓷厂做制陶和烧字的临时工。章惠对Q城的历史和收藏达到痴迷程度,有一次,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发现了“杨氏试馆”石匾,正是记载中有而缺乏物证的马炮营起义的重要文物:“杨氏试馆”是革命党人相互联络和聚众开会的秘密机关,它位于三祖寺巷20号。章惠惊喜异常,而民工们则哂笑他那中邪的样子:抱着沉重的石匾像搂着自己的娃娃,一歪一扭地奔走在北门以北那纷飞的梧桐叶之下。后来章惠死了。这是我所认识的北门以北知晓Q城历史的孤独而卑微的小人物。

上个世纪末的最后一天,我在寻访最后一段正被拆除的玉虹古城墙时,在龙山路口的小邮局停留了一会儿。你瞧这儿人头攒动,气球如花,新世纪首日封卖得像古董地摊的生意一样火爆。其实,老Q城的北城门就座落在这儿,它沉陷的中轴线大约就穿过小邮局油漆一新的门楣。这时我想起虚幻的A城是自然的。它的灰濛濛的城门影子在我面前顿时葳蕤起来,一直越过了喧嚷着的红男绿女的头顶。在Q城与A城重叠的一刹那,苍耳感到一阵在双城之间劲吹不已的浩大江风,不分昼夜地吹拂着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江城事物,包括北门的碟子塘、塔吊、育婴堂和皂荚树,同时将自己的衣服吹得像旧报纸一样响亮。

【出城券】我注定必须生存在Q城,正如质夫必须在A城进出一样。问题是,质夫也时常为进出犯愁,因为他没有“出城券”。有一天晚上他想到北门外散散心,“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茫茫夜》)另一次,他在城中吃花酒至夜深,“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的替他开了门。”出城券大约就是通行证,但又不完全是,它类似于月票,却不是随便可以得到的。说到底,出城券实质代表了一种奇怪的权力,一种维持城堡统治的权力:且看“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的贿赂呢。”这对质夫出城的感觉产生了致命的影响:“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的走回学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秋柳》)

我原本希望在龙山路口小邮局的古董地摊上发现出城券。可是却没找到它的任何踪影。Q城的收藏家们至今没有收藏到它。这是令人遗憾的。看起来,如今的Q城人很难想像A城人手持出城券的情形了。然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也曾有过一种“出城券”:它是一种自行车牌,被有关当局誉为具有“防盗功能”的车牌。它分成两半:车上固定一大半,锁车时从中间抽掉一小半,两半合一才能看清车牌号,据称小偷窃车后无法拥有另一半,因此容易被人查获。Q城有关当局大张旗鼓地宣传,并指定时间、地点让市民拿钱更换,否则就要在街头严查、罚款。我不得不花钱更换了它。因为它也是我的一种通行证呵。没有它,你就会遭到拦截,扣留,“罚你没商量”。后来我发觉上当了,其一,再笨的小偷在偷车后也会将车牌撬掉,这样一来,另一半便形同废物;其二,在规定期限过后,交警根本没在路上监查。这就不能不让人奇怪了!后来从知情人口中得知,这是当权者捞钱的又一圈套而已。想想看,百姓是多么容易受到权力的愚弄和损害,哪怕是最容易识破的低级而拙劣的圈套。事实是,A城人认为平常至极的,如今Q城人已觉得稀奇古怪了;A城人以为怪诞不经的,当下Q城人已习之若素。在苍耳看来,只要身处城堡之中,就意味着你必须持有各种各样的出城券或通行证。有时,它就存在于你看不到它的地方。它在暗中持有你,并将你劫为人质。你几乎无法逃脱权力对你的自由的损害。这难道是人们一直在回避的盲区和盲点吗?

【巷口】Q城纵横交叉的迷宫似的小巷已没了。近二十年来,它们像沧桑老人过世一样消失了,看不到了。没有了这些蛛网般的小巷,那些孤零零的名人故居、亭台和寺庙便失去了背景和氛围。我曾作过这样的假设,晚清革命党人在这儿搞起义,若没有这些幽秘的古巷作掩护是不可想象的。在A城,达夫写道:“一出后门,天上的大风,还在呜呜的刮着,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迷羊》)

这让我想起大画家徐悲鸿的逸事。一九三五年,徐悲鸿为向漂亮的女弟子孙多慈求爱,曾在Q城孙家暂住过一段时间。可是他的求婚遭到孙父的严辞拒绝。孙多慈也爱徐悲鸿,但她缺少一点冲破世俗的勇气。当时孙家住在汪家塘方家大屋,那儿也是街巷密如辐辏之地。想想看,擅画骏马的悲鸿穿行于幽巷中该是怎样一种感受?也许那曲曲弯弯的交错“狭巷”,正与他充满焦虑、迷乱、孤独和彷徨的内心相吻合。“巷口”是执手无语的分别之处。“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迷羊》),但更是一个让人犹豫徘徊的地方:

在巷口立了一阵,走了一阵,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阵,这时短促的秋日,就苍茫地晚了。

质夫的感觉真好。回过头再看,岂止是“短促的秋日”,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经不起几番折腾便“苍茫地晚了”。此时的徐悲鸿也好,郁达夫也好,距人生的终点也不过十余年时间。这不能不令人扼腕。问题是,身处其间的彷徨者该走向哪个巷口?二十年前,苍耳第一次站在四方城的某个巷口东张西望,急于找到走出“迷宫”的路。他奇怪,巷口与巷口之间此时竟然没有行人。就在神思迷茫的一刹那,苍耳感觉到一片秋叶叹息般的凋零,以及青灰色的寂寥慢慢围拢而来,那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幽深且忧伤的东西。

【行旅的码头】必须承认,当苍耳介于A城与Q城之间的迷离之处,他便成了站在纸上的纯粹意义上的旁观者,他看见质夫在A城江边下船,而达夫正逃离Q城直奔码头。“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着的江边。”(《迷羊》)凄清伤情的景致以及风声鹤唳的冷紧氛围,足以让我们对A城抱有一种忧惧和留恋相混合的情感。而如今,在几乎所有的江城码头,客轮及其鸣笛作为正在消逝的事物,已被追求神速的高烧时代撂在身后,进而被人们一点一点地淡忘了。如果不是写作此文,苍耳也许不大可能提到它。事实上,苍耳也有很长时间没坐过客轮旅行了。他对此感到暗暗吃惊。当身边将要发生什么变故时,你却可能在其中酣睡不醒,仿佛一条河暗中在你身上作了决定。有一天晚上,他想踏勘当年达夫逃离Q城的招商局码头,便来到城南的江边看看。在华灯璀灿、角亭相望的防洪墙上漫步,可以遥见一条大桥已飞跨两岸,而近处则是迟归的人们和鸟儿匆匆而过。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万物已难以聆听它自己的生活了。那种伤离惜别的古典意境,似乎全被江水一古脑带走了,连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欄珊处”的湿润感觉。

没有了行旅的码头,一条伟大的河流就会被我们遗忘。不是吗?那儿好像与你没啥关系了:你无须在此汲水,也不必借助轮渡过江,更无须在此依依惜别。然而,将Q城和A城连结在一起的,却正是这条生他养他的万古不息的扬子江。苍耳觉得,据守此岸的人竭力想忘却自我,而渡向彼岸的人则多半力求找回自我。介于二者之间的,便是这行旅的码头:他一生中刻痕最深的当属江边的相遇以及去大渡口踏青,风刮得太猛的时候,他和她就躲进一片防波林里,那儿有混乱的内心所必有的风吹草动。从漂泊不定的角度看这条大河,那么它奔走的姿态便接近于一只大鸟在梦中飞过霜天的姿态;而它的渡口在深秋会变薄、变轻,呈现一片迷津般的苍茫苇白。这是A城和Q城不可分离并保持恒定本质的内在秘密吗?

【羊】A城的菱湖,质夫看见“远近的泥田里,还有许多荷花的枯干同鱼栅似的立在那里,远远的山坡上,有几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话里的风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茫茫夜》)这景物深蕴着的宗教意识,后来成了小说《迷羊》的题旨之一:“我们的愁思,可以全部把它交出来,交给一个比我们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这一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教会里的祈祷和忏悔,意义就在这里。”

而在Q城,在菱湖公园门口,我看见烤羊肉串的忙得不亦乐乎,一边是鲜红羊肉在火中烤出油滋滋的膻香味,一边是饕餮食客的满面油光。在不远处,还有生意十分火爆的肥尾羊火锅店,以及麦当劳、肯德基。这儿似乎没有吃草的羊,也没有佛陀和上帝在俯视;当然庙宇是有的,教堂也是有的,还有一只全球化的无形巨兽在打盹。苍耳仍坚持认为,八十年前郁达夫并没看见一种羊的悲哀和看羊者的麻木――它在历史事变中充当替罪羊,而让真正的元凶逃逸并不断潜回到这片交织着磨难和怪圈的土地上。但苍耳尊重达夫内心的选择和质夫更隐秘的祈祷方式,并将那些天空的铅灰色渗透到今夜书写的短句中。

【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后来我发现,将Q城与A城的不同时空接榫在一起的,其实是被人们忽略的一些很小构件。比如,A城的同仁医院和Q城的海军医院都有“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它既坚实又虚幻地浮现在双城之间,并且还隆起一点坡度,让病人和亲属们像热带鱼群一样游来游去。一个突然拐弯的迷人直角将你带入幽深之处。“回廊槛外,西面是一个小花园,南面是一块草地,沿边种着些外国梧桐,这时候树叶已经凋落,草色也有点枯黄了。”(《迷羊》)我每次去海军医院看病或看望病人,都要经过这个“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

花与鱼 恩斯特 1916年 油画 72.6×61cm

由美国传教士戴世璜主持的同仁医院是安庆第一家教会医院,它见证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据戴世璜回忆录记载:一九○七年,巡抚恩铭被徐锡麟击伤后就送到这里,“当时还没有血库,也没有抗菌素,我们教会医院规模小,人手又少,这还是这个有十万人口的古城的第一例腹部手术。……巡抚的肝被击穿,我缝好伤口,止住血、关上腹腔,但就在此时他死了。顿时官员们悲哭哀嚎,声势惊人,妻妾们则大骂我的八代祖宗,好像我应该为老头的死负责似的。谢天谢地,当时我并没听懂”;一九○八年熊成基发动马炮营起义,“有一个拒绝参加叛乱的军官负伤来到我们医院,我们获知兵变的消息,……还好他的伤不重,我很快就处理完他的伤势,送他出门时,听说城门紧闭”;而一九二一年,发生了反抗军阀政府的“六二学潮”,学生姜高琦胸口被军警刺中七刀,也是在同仁医院得到及时救治,延长了生命将近一个月。

新世纪初的一个秋天,苍耳的双胞胎诞生在这家医院,“回廊”几乎成了姐妹俩泅渡到这个世界的见证者。那一刻,他感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晦暗之物,借助产房的短暂静默在他身上窸窣低语。他在诗中写道:

一百年前的同仁医院如今换了名字

但哇哇的啼哭还是惊动了那个传教士

和走廊里花言巧语的“医托”

一百年流光如婴儿发黑的胎便

那遗传之物先是一声嘹亮

直达苍黄穹顶,继而隐入眼眸深处。

然而,我注意到墙角那个塑料袋却是在一夜之后。那里面是血不拉叽的模糊一团,竟一点没想到那便是她俩的胞衣。是的,世间的法则正在迅速俗化它。第二天一大早,在清洁工的提示下,胞衣裹挟着强烈的浓血气息突然绽现在他的眼前。它是姐妹俩艰难泅渡后遗弃在岸上的泳衣,只不过它靠近的是铁摇床的腿脚边,被无物不可装的塑料袋装着,充塞着。“我的孩子,星空的命运之神将带给你俩怎样的命运?”深夜,久滞的的燥热使我穿过回廊来到外面的树林。我躺在清凉微湿的石椅上。这时,那些生长在双城之间的苍郁古木,用一滴夜露击中了苍耳的眉心。

【西门哀歌】西门是眺望和抚摸落日的地方,而落日会在最后一道古城墙上烙下它灼烫的面影;但西风永远不会停止吹拂,它总是在衰败、枯寂中呼啸而入,将去冬和残秋的落叶一再吹起、旋转,掠过鸭儿塘、前街的大片棚屋顶和四方城的酱坊、茶楼,甚至Q城无处可寻的虚无的大观亭也在它的劲吹之中摇晃。但西门本身就是Q城最后的落日:这儿曾经残存着最后一片旧城区和古城墙,仿佛鸡血石似的回光返照,慢慢地由红转紫,由紫返青,挽歌一样地细弱下去,沉暗下去。它是一场大火中黑瘦似铁的残留物,是江边吹箫人沉淀在苇荡的凄婉余韵,更是岁月相框中的一桢遗照……。如今我已无法像质夫那样出入西门了:“在西城外各处小山上跑累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脚,走上接近西门的大观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原来这大观亭,也是A城的一个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坟墓,上面有几处高敞的亭台。朝南看去,越过飞逸的长江,便可看见江南的烟树。北面窗外,就是那个三角形的长湖,湖的四岸,都是杂树低冈”(《迷羊》)。如果说振风塔是Q城的桅杆,那么毁于一旦的大观亭便是它的尾舵。没有了四面来风的大观亭,Q城便囿蔽了它登高望远的胞襟和视野,如同一个没有记忆力和思考力的卡通人。

西门是凭吊之门,挽歌之门,迷津之门,否则它何以用“正观门”和“八卦门”为名?一二七九年,文天祥被俘后押送北上,船经Q城时在西门江边停靠转陆路,他写下《安庆府》诗一首:“风雨宜城路,重来白发新。长江还有险,中国自无人!枭獍蕃遗育,鳣鲸蜇怒鳞。泊船休上岸,不忍见遗民。”“宜城”即安庆别称。从诗中可以强烈感受到作者的云悲涛愤和铮铮铁骨。他戴着木枷穿过西门,走在Q城的深街陋巷里,走在四年前被知府范文虎向伯颜拱手献出的哀城里。也是在西门,徐锡麟的遗骸在民国初从马山墓穴被取出,在西门外的同善堂重新备棺殡殓,在凛冽西风的吹送下,由都督特派员和烈士胞弟徐锡骥乘兵舰接回浙江故土。然而,徐锡麟为之奋斗的民国又是怎样的呢?这里只要说一件“小事”就够了:一九三四年前后,时任安徽省政府主席的刘镇华,因其妾刘氏与卫兵发生暧昧关系,就在晚上亲自带卫兵强携刘氏到西门外的地藏庵后面小土山上(今Q城第一制药厂附近),灭绝人性地将她推入事先挖好的土坑里,倒入石灰,然后用土掩埋并压下大石头,刘镇华还不放心,在现场监视许久才离去。家法扼杀国法,兽性吞噬人性,于此可见一斑。这也正是陈独秀一生致力于铲除愚昧和专制,倡导科学和民主的根本原因。令我感慨的是,躺在民船里并从江津漂流而下的陈独秀的棺木,正是从西门这里孤寂地被乡民们抬着进入生养他的Q城,先暂置于西门的太平寺,后安葬于北门之北那荒草恣肆的旷野。历史原本应该在此稍作停留并沉思的,但是它没有!它慌不择路地匆匆前行,不屑于停顿片刻,不屑于惨淡夕照下那归鸿的悲鸣。因此它注定要在此陷入凶险的湾流和迷津之中。

西门也是伤怀之门,招魂之门,追思之门,仿佛长江、皖河、鸭儿塘三水汇合于斯。上个世纪最后十余年时间,西门那片低矮拥挤的贫民区曾是民间诗人聚会的老巢。这儿闻不见名利的怪味儿以及趾高气扬,三教九流,男女混杂,一派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荤言无忌的私密景象。这儿也不会被市声骚扰,不会受到监视、窃听。你在诗坛花名册中也许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但这儿有原初的、混沌的诗性和灵性。而这,正是西门得以在黄昏的心中延续的理由。当然,这民间的狂欢也不可避免地随着城市改造而消失在推土机下。这直接导致树倒猢狲散:Q城的民间诗人流离失所,而西门隐秘的、不见经传的诗歌时代也宣告结束了。现在回想起来,它已浑茫如纸上的A城了。正如郁达夫在《迷羊》中所写:“走进西门的时候,本来是黝暗狭小的街上,已经泛流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灯了。西门内的长街,往东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热闹的三牌楼大街,但我以为天已经晚了”。是的,天已晚了。但仍可以看见西边的云空里隐现着几颗暗绿的星星。

【旅馆】旅馆的本色类似苍茫的草色,在一年一度的季风中或荣或枯,时浓时淡。如果大地上没有千奇百怪的旅馆,谁能想象侯鸟在迁徙中会找到栖停的沼泽和岩穴?旅馆让我想到“逗留”、“客居”、“浪迹”、“羁旅”这些词。它是伤感的、愁郁的、寂寞的、充满雾岚的。质夫在第一次抵达A城,下塌的旅馆是“码头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后来第二次来A城,“只见灰尘积得很厚的一盏电灯光,照着了大新旅馆的四个大字,毫无生气,毫无热意的散射在那里。”哲人说,活着已属不易,那么要解释如何活着就更困难了。但浪迹者能够借助旅馆看清他自己拥有的东西太少,而未曾拥有和无法拥有的东西又太多。记得几年前,我在距Q城几十里外的浮山逗留时竟找不到一家旅馆,为此只能在一农家过夜。窗外虫鸣急如骤雨,那时苍耳恍若置身于古老的客栈。

事实上,旅馆不应该仅仅理解为空间的概念,那些消失、遗弃在时间深处的旧寓所,总给人以一种人生客栈的感觉。正如“茶房”、“茶博士”这种指称,在如今的Q城不是无人能听懂就是容易被误读,但在A城却是再普通不过的称呼。而Q城人称呼“网虫”、“驴友”、“博客”,A城肯定无人能领会。同样,在当下Q城,旅馆的意义也被悄悄偷换了,那些开钟点房的人大都是本地人,他们既不是旅客也不是游子,但他们需要客房从事秘密的勾当。而一旦这种勾当被探头摄下,那不堪入目的光盘还将成为敲诈的法码。也许,这恰好说明旅馆具有像河流改道一样的边缘性质,它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不能不改变河床的含沙量和高度。

【深秋的薄暮】“一九××年的秋天,我因为脑病厉害,住在长江北岸的A城里养病。正当江南江北界线上的这A城,兼有南方温暖的地气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后,天天只见蓝蔚的高天,同大圆幕似的张在空中。”(《迷羊》)而我住在Q城的一条灰濛濛的街道一侧,有时候,只需树上一二声衰弱的蝉鸣,就使我浮想起万木萧索的一川秋景。

A城外的秋光老了

A城的深秋景物,如今已在Q城之内了。A城人和Q城人都能感到,长江北岸的秋风一天一天地转凉、变冷以及薄暮时分的云飞水涨。“寒风一阵阵的紧起来,四周辽阔的这公园附近的荷花树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变成了黄色,旧日的荷花池里,除了几根零残的荷根而外,只有一处一处的潴水在那里迎送秋阳,因为天气凉冷了的缘故,这十里荷塘的公共游地内,也很少有人来,在淡淡的夕阳影里,除了西飞的一片乌鸦声外,只有几个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间挖藕的声音。”(《迷羊》)“挖藕的声音”似乎带有潜藏的性意识,郁达夫经常用“藕”来形容女子的肉体,而质夫对秋天的病态敏感也与风尘女子密切相关:“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肉欲,怜惜,愧疚,忧郁,最后都纠结在一起成为感觉秋天的酵母了。

我对秋天的气味也很敏感,我受不了那被落叶乔木环抱的清简老宅,甚至受不了遇见那些在A城消失又在Q城出现的人。我变得有点不可救药了。我发觉他们不是善于伪装,巧舌如簧,就是像墙脚的蜗牛那样勾心斗角。他们活得其实并不幸福,但他们的不幸福与我先前的不幸福并不一样。这一想法始终在帮助我继续思考。可是医生说我天生就是过敏体质,它由我的上一代遗传给我然后再由我遗传给我的下一代。是的,苍耳的女儿也是如此。这使他变得更加不可救药。那么,究竟是人的灵魂比肉体敏感,还是肉体比灵魂更敏感?他无法回答。我想他同时属于一个迟钝、木讷的人。他总是被远远地抛在变脸般的时代后面。只有深秋的薄暮能触摸到他身上寄居着一个患失眠症的青年,以及一个忙乱、惶惑的中年,它们成了纸人的血肉和呼吸的空气――因为穷困我更加爱你。

【风声鹤唳】我想出走。我想在风声鹤唳中出走。加缪曾宣称,“有多少急于摆脱困境的人!”无论是逃离久蛰的Q城,还是逃离灰濛濛的格式化单位,甚至我自己,总之我想在仓皇日暮中倏然远遁!“你在那儿已呆得太久了!”浙江富阳一个朋友在电话里这样警告我。他说得没错,但也不能说全对。我想告诉他,我出走时从来不通知别人,也不希望被别人看见。想想看,善于改正过错不过是犯错的另一种形式。可是,在平浅、喧噪的麻酥酥的年代,一个人想找到那种风声鹤唳的感觉已很难了。苍耳有时需要一种苇絮纷飞的氛围来流放疲惫的躯体和灵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写下这样的诗:

这是最好的年头,这是最坏的年头;

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时代;

这是信仰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的春天,这是绝望的冬天;

在我们面前万物俱全,在我们面前一无所有;

我们全部直上天堂,我们全部直下地狱。

但不幸的是,几乎所有的时代都是如此。对军阀和专制是天堂,对议员和民主就意味着地狱;对上帝和钟馗是地狱,对撒旦和小鬼就意味着天堂;对奸商和硕鼠是天堂,对草民和纳税人就意味着地狱;对藏冷羊和清官是地狱,对偷猎者和政客就意味着天堂。因此,尽管逃离是生长在Q城和A城的茁壮植物,但最终谁也无法逃离他所置身的诡秘城堡。因此写作最终成了一种逃离的方式,正如质夫在A城写着小说,“回到学校之后,他又接着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说他著的一部小说已经出版了。”当质夫被迫出走A城时,“四个学生拿了一盏洋油行灯”来送行,这种“洋油行灯”也许就类似于马灯罢。想来灯笼已被废弃了,“行灯”照着质夫在黑暗中仓皇移动的脚,更喧染了风声鹤唳的氛围。当然,写作中的逃亡是更隐秘的逃亡,不可能总有“行灯”照着。但隐秘的逃亡已成为苍耳的一种暗疾了。

动物·街景 恩斯特 1916年 油画 66.6×62.2cm

责任编辑:宋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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