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刀子

2011-11-06 06:54黄孝阳
延河 2011年2期

黄孝阳

美丽的刀子

黄孝阳

1

一个女人。她的美丽像刀子

捅入我的心脏。我想拔出它

又怕鲜血惊吓了她沉静的面容

“你应该听说过这部电影,《桃色交易》。一部老片,改编自欧•亨利的短篇小说,一个乏善可陈的关于金钱与人性的故事。但我喜欢魅力四射的黛米•摩尔,她真美,完美无瑕,至少在扮演这个为了钱与百万富翁共度良宵的有夫之妇时,她的美丽就像一把完美的刀子。”

午后的街道有着轻微的鼾声。从高大梧桐树里漏下的阳光犹如雨点,轻敲着玻璃。玻璃洁净,恍惚不存在。但数只俯在玻璃上的苍蝇还是用它们的绝望透露了这个秘密。你们在一幢灰房子的二楼。是一间茶餐厅。不大,寥寥几个客人,面容暖昧,多半沉默无语。

你呷着杯中暗绿色的液体。他掐灭烟,问侍应生要来纸与笔,很慢地写下这三个句子。然后把纸条递给你。字迹挺拔整齐,结体宽扁稳健。

“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有点俗,也有点匪夷所思。你有耐心听么?”

他鼻翼处有两小团阴影,像两小块擦不掉的污渍。那是光线的杰作。他的脸很有雕塑感,眼里有血丝,左眼下角有粒痣,身体始终在微微轻颤。

2

女人出生于1980年12月16日。喜欢看法国电影,听古典音乐,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弟弟在念大学。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他遇到她。追了她三年,她始终不远不近,就好像他是行星,她是他围绕运行的恒星。于是,他说,“请给我七天时间,我们一起去凤凰古城。如果在经过这段日子后,你仍然不能接受我,我送你一辆凯美瑞。若你觉得我还可以,那我们就发展成恋人关系,车子我也就不送了。”他是从《桃色交易》里得到的灵感。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对爱的表达方式。她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他这样说的时候,真觉得她就是黛米•摩尔。

几天后,她答应了。他们相处得很愉快,有了性生活,还一起与苗族妇女讨价还价,买下一大堆银饰、剪纸、蜡染。她甚至在梳洗毕还对着沱江的早晨快乐地呼喊:“时间啊,请你停止下来吧。”气流带着她的体温,又因为她舌尖的跳跃,有了宫商角羽。他脸颊发烫。她真是勇敢啊。他把来自于她喉咙深处的气流贪婪地吸入腹中。她的声音让江水更青,江面撑船的阿哥用桨敲船帮,咿咿呀呀地唱。唱的是:秋天落叶遍地黄,哥想妹来妹想郎。唱至最后一句,江面上齐齐响起一声“吆哦喂!”

她抿嘴笑,就人来疯,接着唱。唱的是:日出等到日头落,阿妹等哥来拍拖。

他真喜欢她的样子,鲜嫩活泼。她与那个他认识了三年的女人好像是两个人,又或者说前者是从后者体内长出来的。“别人都知道她的美,但只有我知道她的更美。”在几个时刻,他真想拜倒在她脚下,去亲吻她行走后的尘土。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下这种莫明其妙的冲动。他不能让她知道他的这种感受。不能,永远不能。

他们在狭窄的老街走来走去,嚼松糕、闻熏肉、尝姜糖,访沈从文故居,进田家屋,找《乌龙山剿匪记》内景拍摄地——陈斗南宅院。他们俩把青石板踩得是叮当作响。“祖宗明德远矣,子孙勿替引之。”他们进杨家祠堂。她一本正经地朝正殿里供奉的杨家祖先牌位鞠躬作礼。汗湿了她的鬓角。他忍不住在她腮上亲了口。抹着脂粉的讲解员嘻嘻笑,把他们领到右侧厢房,那里有一张明清式样的雕花大床。“苗族的爱情就是忠贞。上得这个床,新郎就要对新娘说一句话。什么话呢?床上只睡你和我。一辈子也不准换人。”她向他挑来一眼。这一眼就是一把妩媚的刀子,要掏出他的五脏六腑。而这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他勃起了,竟然在那个地方。她发现了。他们来不及赶回宾馆,沿木梯悄步上了正殿对面挂着“合族同鉴”牌匾的戏台,在绘有“杨母教子”的屏风后面,他捂住她嘴中濒临死亡动物般的叫喊,用了一分钟时间,在她体内一泄如注。他是疯了。她也疯了。他们都疯了。

“知道吗?杨家祠堂原来是凤凰县政府驻地。”

他们走出这所侧开大门的祠堂。十指相扣,相互拖曳。一种触电般的麻木使他肌肉僵硬。若没有她,他就是行走不便的残疾人了。他是如此感激自己那个拙劣的想法。那一定是因为上帝怜悯,才把它塞入他的脑袋。因为它,他才第一次真正获得完整,就像凸获得了凹。

一位兜售“西兰卡普”的土家族妇女拦住他们。一种图案斑斓的土家织锦,或为衣裳,或为被盖,色彩极鲜明热烈。她的眼睛湿润得就如同眼泪,“买这张鸳鸯戏水的吧。”他把妇人手中的织锦全买了下来。“她就好像林中空地上的一个池塘,既清澈又深邃。”他忘掉是谁写的这句话,它在他脑海里一声声叫得清澈,犹如鸟鸣。

第五天晚上,他们在家小店吃血粑鸭,手机响了。是他公司里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鬼使神差,他说,“公司里有急事,我得先赶回去。”然后,他们都愣了。她的筷子掉在地上。他起身重拿筷子时,又打翻了一碟苗家酸萝卜。萝卜酸中带辣,非常好吃。他想起那句话的作者是谁,是毛姆,尖酸刻薄而又才华横溢的毛姆。书名,《寻欢作乐》。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32开,封面是一个波浪头发穿红裙的女人。那是毛姆前妻罗西。“她就好像林中空地上的一个池塘,既清澈又深邃。跳到里面去会觉得很畅快,即使一个流浪汉、一个吉普塞人和一个猎场看守人在你之前曾跳进去浸泡,这一池清水仍然会同样地清凉,同样的晶莹清澈。”他的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翌日,他们回到他们生活的城市。他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来拿车,或者给他一个账号。她嗯了一声。他听见话筒那边刻意屏住的呼吸。他在等待她的声音,她所等待的又是什么?她终于挂断电话。他觉得自己都是《等待戈多》里的一个莫明其妙的人。他与墙壁谈了几分钟的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以及巴赫去世五十年的无人问津;又与桌子上的水晶摆件说了一会儿法国电影《罗曼史》,那是一个女人以性为武器与世界斗争的过程;再上了互联网,通过校内网把她弟弟的相片与其最近的日常活动浏览了一遍。

他们姐弟俩长得真像啊。

心里像被针尖扎了一下,漏了,瘪了。成千上万只蚂蚁爬出来,爬上嘴唇,爬至胸膛,爬到膝盖。骨骼都成了蚂蚁。他往胃里倒了一整瓶红酒,瘫软在地,浑身酸痛虚弱。几天后,他去南京,找到小百花巷,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在博客里写下太多的相关文字。那些文字是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一片一片,像鱼鳞一样,有着无以伦比的绚丽之色。小巷曲直深幽,两侧民居青砖小瓦,墙体斑驳,石灰脱露处,偶有数块烧有铭文的明城墙砖。屋檐的瓦当上多有兰草花卉,最多的是福寿两字。又有古井,古井边有汲水的红衣妇人,腰肢处露出月牙白。那是普生泉,据说为乾隆皇帝赐名。她是喝着这井水长大的。在离小百花巷不远的一处小区,他瞥见她父母。这并不难辨认——他在她QQ空间的家庭相册里早已熟悉两位老人的脸庞。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亲眼目睹两位彼此搀扶着的老人,突然有了一种幻觉:那也是他的父母。他默默望着,眼泪汪汪。

手机响了,她打来的,约他今晚吃饭。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好。”她说了时间地点。他迟疑了一下。他没法在短短数时辰内赶回去。他说,“明天?”

那是他有史以来最难下咽的一顿晚餐。尽管她用了兰蔻口红,抹了迪奥香水,还穿上了她从法国带来的露背晚礼服,他们之间曾拥有过的亲密已经荡然无存。他结结巴巴,像三流演员背着拙劣的台词。他羞愧难当。当她抓住他的手掌,他突然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形同虚设。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在他面前褪下衣裙。那个曾被他称为世上最美的花园,就像是宇宙的黑洞。

3

想念藏在你身体里的天鹅绒,与

蔓延在你脸庞上的火

世上的女人都是你,也都不是你

你是夏娃、大地之母,以及:

室内蜗牛 1920年 拼贴铅笔画 31.2×22.2cm

所有要被赞美的雌兽

他喃喃自语,眼睛里有着绝望的光,左眼下部的痣跳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相书上说,眼下有痣,情多波折。但平心而论,他说的故事确实滥俗。你也没弄明白这种“俗”又是如何完成向“匪夷所思”的惊险一跃。

你去过凤凰古城。它有一张奇异的面孔,半边是眉目如画的处子,色彩鲜明纯净;半边是艳俗的放荡妇人,表情暧昧夸张。这构成它独一无二的魅力,一种独特的审美形式,就犹如夜里从沱江水面上飘过的生活垃圾,在散发着潮湿腥味的同时,又弥漫出梦幻、超越现实的光影。它不再是乡村,也不愿意进化成城市——那是人类最后的高潮。它对钢筋水泥金属玻璃有着最本能的警惕,那将使它丧失自己的名字。又或者说,它就像一颗廉价的彩色玻璃球,被一种不加掩饰的肤浅与恶俗,兜售给了蜂拥而来的旅人。人,在那里,极易被催眠,被自我催眠。所以“他同我演戏,我回报以演技”。

窗外的阳光像一个薄得透明的水泡。水泡表面流转着红橙蓝绿。它们是冰凉的手指,紧捏着你的眼球与心脏。你仿佛置身于倾斜的甲板,不得不努力克制着恶心与不适。尽管你并不想去看,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越过一幢幢房子。

在一所有着深远出檐与凹曲屋面的房子里,你看见了她,看见了她身上的那个男人。她出生于1980年12月16日,是你的合法妻子。男人,你也认识。一个来自湖南湘西的民工,二十三岁。你永远也忘不掉他胳膊上纹着的那只模样狰狞的蓝虎。一年前他绑架了她,你给了他十万块钱;现在,他们睡在一起。显然,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睡,否则也不可能睡得这般艺术。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想去弄明白。妻子,一个多么可笑的词汇。口中吐出酸水,如同怀孕之妇人。你怔怔地想着。心脏不是被猫抓了,是被小刀剐过,横着剐了一千零一刀,竖着又剐了二千三百七十四刀。每一刀剐下来的肉皆米粒大小,还会在刃尖跳。

你咬紧嘴唇,让自己不至于呼喊出声。你一点点收回目光,手指下意识地按在自己左眼下角那个因黑素细胞增多引起的皮肤突起。你凝视着他的脸,那是你在镜中所见。“那我要找的面孔,就是世界创造之前我的脸庞。”你嘟囔着,合上眼睑,拳起四指,以左右大拇指罗纹面按住两侧太阳穴,再以左右食指第二节内侧面轮刮眼眶上下一圈。这是小时候学过的眼保健操。

你看见他笨拙地挡开她的手。

她想替他系领带。你不明白为什么直至今日此刻,她还能这样深情脉脉。她的表情有点儿吃惊。她在叫他的名字。他觉得他的名字被她的嘴弄脏了。他很想对她说,不要用舔过别的男人那玩意儿的嘴叫他的名字。他拿起公文包。她再次伸手过来,不容拒绝,迅速系好那根斜纹灰底的布条儿。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弯下脊背,慢慢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就与过去一样。他出门下楼,进地下车库,把车倒出。在后视镜里,他看见她还在二楼的窗户边站着朝他挥手。他扯掉领带,擦掉眼眶里溢出的液体,把车拐进林荫小道。他不知道他的手为什么要发抖,便用力给了自己一耳光。他踩住刹车,凝视着小指上的戒指。戒指深深地嵌在皮肤里,好像是骨头长出来的一部分,惨白。是她给他戴上的。他粗鲁地把手指塞入嘴里。他想阻止什么,还是无济于事。喉咙里迸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茫然地望了眼车窗外面。湛蓝的天空在几株梧桐树的后面,对着这个世界露出古怪的笑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揪住他的鼻子。黏滑的泪水汹涌直下。他嚎啕痛哭,俯在方向盘上,哭得是那样伤心,连车身都跟着他的哭声在颤抖。就好像这个方向盘拧开了他身体深处藏着的阀门。这令人难过,但并不奇怪,你还在北京汹涌人潮的王府井大街上,看见一个白发老者放声大哭。

你皱起眉头,小声问道,“为什么?”

4

餐厅里有一对男女。可能是夫妻,也可能不是。他们坐在你隔壁,声调不高,刚好还能听见。语速不快,基本没有什么平仄起伏。从你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还能见到那个男人的小半边脸。男人的黑头发里有几根白发,左眼下角有一粒痣。

男人说,“有对夫妻。结婚数年。妻子很快便厌倦了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有了外遇。外遇是对婚姻的有益补充。几个世纪前的意大利贵族还把妻子有权拥有其他男人作为条款写在婚约中。要保持婚姻这种形式,又要解决婚姻中的乏味与不和谐,包括性冷淡,外遇是最科学的,是最经济的。”

女人说,“你想说什么?”

男人说,“丈夫没有抱怨妻子的外遇。只是请求妻子不要离开。妻子告诉他,除非今天晚上老天下雨。那是星光灿烂的晚上。丈夫听了后,端着脸盆爬到屋脊上,往妻子的窗前浇水,浇了整整一晚。妻子在天亮后发现后,就没有再走。”

女人说,“很恶心的《知音》体。那妻子以后还给不给丈夫戴绿帽子?”

男人说,“我不知道,这得问女人。其实婚姻的起源即是对财产的保护,是把女人视作一种可供交换的财产。女人不过是父母待价而沽的商品。若发现某个女人有婚前性行为,这意味着财产的损坏,男人有权向女方家庭索回聘礼或是要求赔偿又或干脆把女人休回家,而女人则遭到来自于父母兄弟姐妹的羞辱,认为坏了门风,得投河自尽。为保护财产不被损坏,男人发明了贞操带、守宫砂。”

女人说,“书读成你这样,也可以投河自尽了。‘婚’是什么?把这字拆开。就是一个女人昏了头。为什么会昏头?最早男人是用棍棒敲晕的,现在是拿甜言蜜语与闪光的珠宝弄昏的。”

男人说,“女性已沦为商品。这并非只体现在她们的子宫、家务劳动、社会工作皆可通过具体的价格进行描述,而在于她们已经成为整个消费社会饕餮欲望的最重要的符号。对女性的狩猎成为社会的驱动力,而获取的质量与数量,则定义着一个男人的成功。这是一种可怕的却已然普遍的价值观。更可悲的是:大多数女性接受了它。她们的自我认识,基本就是对男性思维的复制。她们在心甘情愿成为男人所豢养的小狗小猫。”

女人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说,“有大多数,就有一小撮。所以说我理解《寻欢作乐》里的那个罗西,理解她天真的无耻——因为喜欢,随意与他人交欢;在极度绝望的时候,投入陌生人的怀抱;一夜狂欢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她是荡妇,但灿若星辰。你看过这本书么?毛姆写的。罗西有金色的头发,淡黄色的皮肤。她抛弃了功成名就的丈夫,与一个破产了的男人私奔。当所有人都认定她晚景凄惨时,她还幸福地活着,生机勃勃。”

女人说,“我不喜欢毛姆。没看过他任何一部作品。也不想看。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

男人说,“社会的角度,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人,作为社会人,必须建立家庭。不结婚的人被视作病态。社会的压力迫使人们接受婚姻;经济的角度,买一张床要比买两张床划算。两个铺盖搬在一起,能降低生存成本;性的角度。性在婚姻中的价格趋于零,是最便宜的。双方事先为其支出各种成本,比如隐私空间被侵犯等;生物的角度,婚姻提供了繁衍的合法性,保证基因传递……”

女人说,“你是傻逼中的战斗机。”

5

你笑了。他也笑了。你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咽喉。因为你,我才可能品咂书上所有的词语,用我的舌头,我的五脏。或者说,你是我的咽喉炎,使我咳嗽、低热、眩晕,坐立不安,全身不适。而正因为这些症状,我才知道我还活着,这个糟糕的世界也从未有一刻遗忘了我。”

你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马路,“你知道的,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天晚上,她睡着了,我也睡着了。我在梦里遇到她。我们交媾完后一言不发各自离去。我以为我会再也想不到她,像水忘掉了水,就算在路上偶遇,只会礼貌地抱以一笑。这样过了三十年,我老了,庸俗了,胆怯了,圆滑了,牙齿松动,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从小寒起,太阳黄经每增加30°为另一个节气。我以为我会安然地死去,但有一天,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找到我,说她爱我,爱我满脸的皱纹、瘪掉的嘴唇,不再光洁的额头,已经松驰的皮肤。她还给我背杜拉斯的《情人》的开头,与叶芝的诗篇,说时间,这个暴戾而又伟大的君主,就藏在我这张备受摧残的面孔上。

“你不要笑。她说的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姑娘来到我面前说爱我。我接受了她的爱情,与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洞房夜,当宾客们都走了,她侍侯我躺下,开始脱衣服。脱得很慢,一件一件。过了很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她白晰的胴体就犹如闪电。我觉得要脑溢血了,想叫她拿瓶药端杯水来,可我的眼珠子动不了。她还在脱,脱的是皮,像周迅在《画皮》里脱掉那件从美国运来的仿真人皮。她把皮扔在椅子上,问我是否害怕。我已经说不出话。那张在电影中只出现了6秒钟的仿真人皮,据说花费了一百多万元,真的够贵了。

“我仔细地回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又不是英俊潇洒家财万贯的王生,不值得花上这么多钱。她问我是否还记得她是谁。我就想起来了。她老了,虽然谈不上老态龙钟,也花白了头发。她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优雅。这让我想起了法国作家芭贝里笔下孀居多年的门房老太太荷尼。这么老了,还扮文艺女青年羞也不羞。我很想提醒她把《情人》看完。杜拉斯在书里毫不讳言,她所热爱的只是中国情人带来的性与现金。但我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爱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我就这样说了。

“男人说谎,就好像他们在女人体内射精;女人说谎,却是男人高潮的春药。我老了,所以我知道我没有说谎,也知道了她的诚恳。她是爱我的,就那样口齿不清地爱着。她说她一直忘不掉我,就在花甲那年去韩国做了一个全身的美容手术,回到自己二十岁的模样。她说,若是我愿意,她可以再穿上那件人皮衣裳,再不脱下。

“她真傻。既然知道了是她,我还会在意是二十岁的她,或者六十岁的她么?所以梦醒之后,我立刻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6

我要你看着我,看着

我的双眸、双唇、双手

看着上面曾属于你的

体态、体液、体温

我将用一生来收集你所有目光的重量

并置于天平一端。当它们

达到某个数值,我体内60万亿个细胞

将只为记录你的一切而存在

你以为你是你,不是的。你并非自我选择的结果,而是一个不明确的手势,一张阴郁的脸庞,乃至某个早晨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所给出的。这并非是你的错。没有多少人能获得自我意志的苏醒,继而越过事件森林,摆脱词语的眩晕,抵达倾颓荒芜的神殿,在被青苔覆盖的石柱上找到那行几乎已不能辨认的神喻。

你揉碎纸团,抛入废纸篓,摸起搁在旁边的公文包,结账,出餐厅,下楼。这个世界是摇晃的大海。灰房子,红房子,黑房子,白房子。白房子,黑房子,红房子,灰房子……它们是在海面上航行的船。而你是你自己的船。你没开车,走得不快也不慢,借助于用条形引导砖与带有圆点的提示砖铺成的盲道,你闭上眼睛,在脑海深处仔细地搜索,过人民中路,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左拐至马鞍街,前行五十米,约七十五步,进入福田花园的侧门——盲道消失了,你贴着墙壁,缓步右行,好像是十米,好像是十五米,你还是找到楼梯入口处的铁门。你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步一个台阶,上了二楼。你睁开眼,轻吁出一口气,在掏钥匙的一刻,你迟疑了一下,伸手敲门。

门开了。是她,系着围裙,手上还带着胶皮手套,光洁的额头上有细小的微汗。她在忙碌。在忙碌什么呢?你飞快地朝四周瞟了一眼,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张影碟,“我刚去买了这张《桃色交易》。恩,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你注意到她眼中的欣喜与失望。你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盒子,是几天前在周大福买的,钻石坠子,有一克拉重。你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它送给另外一个女人。现在,你把它扔给了她,“还有这个。”

责任编辑:宋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