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哑的湖

2011-11-06 06:54鬼金
延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小民李广斧头

鬼金

暗哑的湖

鬼金

在湖镇,有一个木匠,他的名字叫刘木胜。有一天,他的斧子没砍在木头上,而是……

在他的斧头镶嵌在李广德头上的时候,他听见斧头和骨骼碰撞的声音。他看见血从斧头的镶嵌处,流淌出来,像一根颤动的红色橡皮筋。李广德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目光僵直地看着刘木胜,嘴里说:“你……狠……”。刘木胜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李广德。就在这个时候,李广德摔倒在地上。那斧头仍镶嵌在他的头上,像长在上面的犄角。刘木胜的目光伸出窗外,只见湖明亮的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个从轧钢厂下班的人,他们从湖旁边走过。有一个人在湖边烧着什么东西,火苗随风左右摇摆,浓烟盘旋而上。轧钢厂的几个工人围在火堆跟前烤着火。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刘木胜听不到。他心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斧头镶嵌进李广德头部的时候就熄灭了。那“咣”的一声过后,他愤怒的门一下子就关上了。这把斧头跟了他差不多快半辈子了。现在,他镶嵌在李广德的头上。他看了眼亲人般的斧头,弯下腰,摸着光滑的斧柄,像摸着婴儿的手臂。他的手在用力,用力,手心潮乎乎的。可是,斧头镶嵌得很深,可见,他那一下子用了多大的劲吧,仿佛只有那么深斧头才能喝到血。他显得老迈了,头发花白。他喘着气,拔出斧头,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在李广德的身上擦了擦斧头上的血,斧刃的锋芒瞬间蹦出来,白得刺眼,而且发出哗然的声音,巨大的白光犹如冬天的湖面……

刘木胜是一个木匠,在湖镇一带远近闻名。可以说,每一家的家具,哪怕是一个椅子都可能是出自他的手艺。这些年,手工的家具不吃香了,看上去笨重,花样陈旧。人们都到城里去买新潮的、时尚的,刘木胜的手艺也渐渐地被人淡忘了。但那些老辈人的家里仍保留着他的家具。有的人开玩笑说,这些都是古董了,将来可能会值钱的。刘木胜听了这些开玩笑的人的话,就会坐下来卷一根纸烟,憨笑着,露出满脸的老态。

那天,他和轧钢厂的吊车司机丁五在李广德的酒馆喝完酒,沿着湖边溜达着。他们说到了湘绣的婚事。湘绣是他的女儿,一条腿有些瘸,不过人长得水灵,双眼薄皮的,还什么活都会干,家里的,外头的。要不是这条腿拖累的,也早就成亲了。

“丁五,你看我家湘绣怎么样?”

“很好啊。”

“要是我答应,把她给你做媳妇,你愿意吗?我知道你是一个本分人,现在镇上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你家那个几年前轧钢厂不景气的时候,不是跟一个南方的人跑了吗?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如果……我想……”

丁五沉默着。

丁五三十五岁了,在轧钢厂干了十多年的吊车工了。那年,轧钢厂不景气,他出外干了一个多月的建筑活,没想到回来后,老婆跟人跑了。这件事,湖镇的人都知道,也都同情丁五。

“叔,我……就怕湘绣嫌我,我比她大七、八岁呢。”

“我跟湘绣说说。”

“谢了,叔。”

他们借着微醺的酒劲,迎着湖边的凉风走着。那一刻,风吹在丁五的心里是甜蜜的。

突然,一头小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冰面上。是丁五先看到的。他喊叫着:“叔,你看,一头小鹿,在湖上……”

他很兴奋,目光从眼眶里蹦出来,一溜烟地飞出去。真的,一头小鹿,在冰面上,像一个精灵。他喃喃着说:

“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怎么会跑到湖面上呢?”

丁五说:“不会是附近的鹿场跑出来的吧?”

“也有可能。”

傍晚的日光照在湖面上,银光闪闪。金色的日光镀在小鹿的身上,确是金光闪闪的。湖边玩耍的孩子,也看见了,喊叫着:“湖面上有鹿……湖面上有鹿…”孩子们一边喊叫着,一边像一群小兽冲到了湖面上。

他意识到了什么,对丁五说:“别叫那些孩子喊叫,会吓倒那头小鹿的,小鹿一慌,一跑,两腿就劈叉了……就残了,废了……”

当丁五喊叫那些孩子,想阻止他们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小鹿已经摔倒在冰面上,身体抽搐着。孩子们哄地跑过去,喊叫着,像一群狩猎的狗,飞奔过去。

“它摔倒了……它摔倒了……”

“你们看它又多美,你们看它身上的花纹,你们看它的小蹄子……”

“你们看它流眼泪了,一定是疼的,你们看它的腿像柴禾棒劈开了。”

刘木胜的头“嗡”地一声,眩晕了一下,稳了稳神,他也向小鹿摔倒的地方跑去。

丁五紧紧地跟在身后。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地围在小鹿的身边,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可怜的小鹿躺在冰面上,微微地喘息着,肚子微微地随着喘息动着。眼泪从它毛茸茸的眼睛里滑落,像金色的松香。它的眼睛里颤动着惊慌,挣扎着,蹬着四蹄,可是,它无法站起来。锃明瓦亮的冰面紧紧地吸着它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白铁板,即将炙烤它。

刘木胜弯下腰想把小鹿抱起来,只听一个孩子的尖叫:

“你要干什么刘木匠?”

刘木胜回头看了眼尖叫的孩子说:“我要抱回家去,看看能不能把它的伤养好了。”

“不行。”那个孩子喊叫着,眼露凶光地看着刘木胜。那目光看上去像几根楔子钉在刘木胜的身上。

刘木胜没在乎那个孩子的话,他弯下腰要把小鹿抱起来。小鹿紧贴着冰面的肚子颤颤地动着,抽搐着。

“——不行,你不能动它,是我先看见的,它是我的。”小孩尖声尖气地说,小兽般的目光,露出狰狞。

“小孩崽子,滚一边去。”刘木胜说。

“你才滚一边去呢?”小孩说着,竟然抓起一条细长的鹿腿,要把小鹿拖走。

“小兔崽子,滚一边去。”刘木胜大声地说,用脚踢了那个小孩的屁股一下。因为冰滑,小孩在冰面上滚了几个跟头,然后爬起来,两只眼睛里燃烧着旺盛的怒火,看着刘木胜,訾着牙,像是要咬人。

“你妈B,刘木匠,你要是敢把这小鹿抱走,我就跟你玩命,本来就是我先看到的,你……”

“小王八羔子,再骂人,我撕你的嘴,敲你的牙。”刘木胜看着小孩说着,回头看了看丁五,只见丁五两手插在袖管里,抽着鼻涕,眼神惧怕地看着小孩。刘木胜问:“这谁家的孩子?这么操蛋。”

丁五愣了一下神说:“你问我吗?”

小孩眼睛一亮,才发现丁五的存在,就像找到了靠山似的,大声喊着丁五:“丁五——你把这老头给我撵走,我告诉我爸,你欠的酒钱就不用还了……丁五——快,把这个老头干趴下在冰上……”

冷风呼呼地叫,在湖边的树木间扫荡着。

丁五抽了抽流出来的鼻涕,左右为难地看看刘木胜,又看看那个小孩。丁五悄悄地走开了,像一个软弱的娘们。

刘木胜大声喊着:“丁五……你回来……”

小孩也大声地喊着:“丁五……你还我家的酒钱……”

丁五就像没听见似的,溜着冰,甚至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姿势,沿着湖面走过去。

刘木胜失望地叹息着。

小孩也失望地叹息着,他从冰上爬起来,小脸被愤怒的火焰烧得通红,两只眼睛也通红通红的,虎视眈眈地看着刘木胜,就像在看一头比他更加凶猛的动物。他胆怯地不敢靠近。

其他的孩子,对小鹿的兴趣,被小孩和刘木生的争斗搞没有了,有的走了。剩下一两个孩子,也不敢靠近。

湖面上静悄悄的。冰封冻了湖面,把水的声音隐藏起来了,还有那些水里面的鱼游动的声音。冰窒息了湖的声音。

刘木胜和小孩都感觉到那寂静像一张大网,无边无言地笼罩着他们。

小孩喘着气,故意用眼睛瞟着刘木胜说:“老不死的,这小鹿是我的,你别想打它的注意,老不死的。”

“你说什么?老不死的。”刘木胜就像被浇了汽油的树枝,整个人腾地烧起来。

小孩冷笑着,笑声像冰块滚动,咯得刘木胜心里面,凉凉的,疼疼的,仿佛被咯破了,淌血了,连血带肉的疼。小孩狞笑着,眼睛始终不离那头躺在冰面上的小鹿。小鹿的肚子一抽一抽的,紧紧地贴在冰面上。他的目光像一双小手,在一点点把小鹿拉到自己的跟前。可是,刘木胜这个老不死的,就像一堵墙,折断了他的目光,像折断两根秫秆似的,发出噼啪的声音。

刘木胜上前揪住小孩的耳朵。

“你他妈的,要把我的耳朵揪掉了,你快松手。”

刘木胜狠狠地揪着小孩的耳朵,小孩咧着嘴骂着:“操你妈,刘木匠,你快点松手,快点,耳朵要掉了……”

刘木胜气得胡子发抖,一把推开小孩,把小孩推了一个趔趄,嘴里说:“滚蛋。”

刘木胜弯腰抱着小鹿。小鹿很沉,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小鹿抱在怀里。抱在怀里的小鹿,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让刘木胜感觉到很暖,也很心疼。刘木胜颤颤微微地走在光滑的冰面上。小鹿呻吟了两声。

然而,小孩愤怒地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冲过来,狠狠地撞在刘木胜的身上。刘木胜脚底一滑,身子一趔趄,连人带怀里的小鹿摔倒在冰面上。小鹿被甩出很远。

“老不死的,摔死你。”小孩骂着,在刘木胜的背上踢着,还往他的脸上踢了几脚,嘴里说:“叫你揪我耳朵……叫你揪我耳朵……”他的脚踢在刘木胜的脸上,鼻子上,血流出来了,黏稠,像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蠕动在他的脸上。一滴血摔在洁白的冰面上,像一枚红色的纽扣。

小孩鼻子里“哼”着,扔下刘木胜,跑到小鹿的跟前,拽过小鹿的腿,就拖。可是,尽管是小鹿,也有几十斤,有些沉,小孩没有拽动。他甚至用脚踢了踢小鹿的肚子,想让小鹿站起来。小鹿呻吟着,哀伤地看着小孩。也许是因为小孩踢的那几下,小鹿挣扎着,两只前蹄在努力地站起来,可是两只后蹄不好使,整个身子在挣扎的过程中再一次瘫软在冰面上。

“起来……起来……”小孩吼叫着,用脚踢着小鹿。

刘木胜爬在冰面上,看着小孩在猛踢小鹿的肚子,他发出坚硬的声音喊着:“别踢……别踢……你个小畜生……”

刘木胜喊得越响,小孩踢得越狠,恨不得像踢一个皮球一样,把小鹿踢到岸边。

刘木胜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靠近小孩。他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抹了一下脸上的血。他苍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像几根枯草。他上前揪住了小孩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不许再动这头小鹿了,再动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孩瞪着眼睛看着刘木胜说:“我也最后警告你一次,你不许再动这头小鹿了,再动的话,我也不客气了。”

小孩狞笑着,像一只小兽。

“啪”的一声,刘木胜给了小孩一个嘴巴,响亮的声音清脆地在湖面上回荡着。刘木胜打完之后,也有些后悔了。毕竟自己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跟一个小孩这样。可是,当他看着那将息的小鹿,还有他仿佛看见小孩把小鹿拉回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鹿,剥皮,喝血,吃肉……他这样想着,心尖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小鹿躺在冰面上,四肢已经开始抽搐了。如果这样再过几个小时的话,小鹿就会冻死在冰上。刘木胜想,不能跟这个小孩纠缠了,不能。必须想一个办法,可是他四处看看,也没能看出什么办法来。

刘木胜几乎是哀求地说:“我求求你了,我们一起把它救活不好吗?它毕竟是一个生命。”

“老不死的,别跟我说这些,我就想吃了,吃,你不懂吗?如果你让给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我分给你一点什么,鹿鞭怎么样?再说,鹿鞭很值钱的,要不给你一条鹿腿,怎么样?”

刘木胜绝望地看着小孩,目光变得坚硬,像一根铁丝,企图缠绕在小孩的身上。可是,他的目光不是铁丝,连绳子都不是。

刘木胜想,简直就是一个小无赖,跟这样的人没有话说。

他使劲全身的力气抱起冰面上瘫软的小鹿,就要往岸边走。小孩冲上来抱住刘木胜的大腿,不让他走。刘木胜甩了几下,连人带怀里的小鹿再一次摔倒在冰面上。他的头嗡嗡的,像里面藏了一团马蜂。小孩从他的怀里往外拽着小鹿。小鹿发出低低的哀鸣,震颤着,仿佛在哭泣。

两个人的争斗让旁边的那些孩子目瞪口呆。尤其是刘木胜脸上的血,让他们不敢靠前。

小孩突然对另一个孩子喊着,二钩子,你快去,喊我爸过来。

二钩子站着不动。

小孩骂着:“你妈的二钩子,你去不去?你要是去的话,回来我让你看我的小人书。”

二钩子犹豫着,看着刘木胜。

刘木胜说:“二钩子,你是一个好孩子,你不能去。”

一个干瘦的孩子冲过来对小孩说:“李小民,我要是去给你爸报信,你借不借我小人书看?”

小孩看了看干瘦的小孩说:“麻杆,你去,回来我就借你,我还可以把《岳飞传》其中的一本给你。”

“真的假的?”

“真的,骗你是王八蛋。”

“那么,拉勾。”

“拉勾就拉勾。”

两个孩子拉完勾,只见叫麻杆的孩子,风一般地飞走了。

李小民恨恨地看着刘木生说:“等我爸过来,有你好看的。”刘木胜感觉右腿有些跳跳地疼,就仿佛肌肉里藏着一只小老鼠,而且小老鼠还在啃着骨头。他想,完了,看来腿是摔坏了,他微微动了动,丝丝的疼痛从骨头里往外走着,渐渐地走遍他的下半身。他贴着冰面的一只耳朵听见鱼游动的声音,嬉戏的声音。那声音让他的身体有了一丁点的力气。他挣扎着,手支撑着光滑的冰面,想爬起来。他没想到,他的身体是那么的沉重,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他的直觉告诉他,他真的老了,老得浑身的骨头都枯朽了。

李小民狞笑着,看着他,目光像两把锥子。

“怎么样?老不死的,你倒蹦跶啊!不行了吧?叫你跟我争,怎么样?”李小民故意气他,还向他伸出舌头,做着鬼脸,还扭动着小屁股。突然,李小民放了一个响屁。他哈哈地笑起来。他笑着说:“看看,老东西,我都被你气出屁来了……听听,像不像枪声……”他伸出手指,模仿手枪的形状,对着刘木胜瞄准,眯着一只眼睛说:“再来一枪……”,他的话音刚落,一声屁响再一次从他的身体里蹦出来,在空气中爆炸。

小鹿躺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四肢僵硬。刘木胜想,可能是死了。这样想着,他的心尖一裂,一疼,接着是一碎。

李小民一脸坏笑地看着刘木胜,突然向岸边跑去。刘木胜的目光跟了过去,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可是,他的目光很柔,很软,踹这一下子没起作用。李小民反倒跑得更快了,在冰上溜着,滑到了岸边的一棵柳树下。李小民撅了一根手指粗的树枝,跑回来。刘木胜有些莫名其妙,他的目光变成了一条绳子,企图缠绕住李小民的身体,但李小民很快就挣脱了,来到刘木胜的身边。

此刻,对于刘木胜来说,战栗是一张网,网在他的身上。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牲畜,眼神又怯,害怕地看着李小民,等待那未知的危险。他动了动在冰面上几乎冻得麻木的双腿,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抬头看着李小民,这个孩子在傍晚的光线下是那么的高大。也许是光线的原因,或者是他老花眼的原因,他感觉一阵眩晕。只见李小民掏出撒尿的东西,对着他,一股尿流,成一个弧线,落在他的脸上,暖暖的。李小民嘴里爆出那种狂喜的笑声。刘木生晃动脑袋,躲闪着,嘴里谩骂着,你个王八操的,你还是人吗?你……

“闭嘴,闭嘴……你揪我耳朵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想我,现在轮到我来……闭嘴……”李小民说着,手里的树枝落在他的脸上。

抽着,打着。

抽打着。

抽抽打打着……

只见刘木胜的脸上,先是起了一条条的红道道,然后,血珠子从红道道里渗出来,一滚,滴落在冰面上,像一把散落的红色纽扣。

“你还瞪我……你还瞪我……”

树枝仍在抽打着,抽打着。左面,右面,右面,左面。有的时候,还跳起来,在他的脑壳上,敲几下。

刘木胜脸上的皮肤都被树枝撕开了,他咬着牙,只能这样,他还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他的眼睛里飞出无数把斧头,可是都在即降落在李小民身上的时候,跌落在冰面上。随着李小民的抽打,他“嗷嗷”地叫着。他的叫声在冰面上回荡着,被冰冷的湖面吸收了。

“怎么样?老东西,你还跟我抢那头小鹿吗?还抢不抢了?”李小民恶狠狠地逼问着。

他咬紧牙关,不吭声。

瞬间的宁静,闪过一股刀锋般的寒冷。

李小民围绕着他的身体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突然,李小民蹦了起来,跨在刘木胜的身上,嘴里喊着:“驾……驾……”

那一刻,刘木胜的心就像被刀切了一下,接着又切了一下,切掉了一半。他尖叫着:“你给我下去……下去……”

“驾……驾……”李小民喊着,手里的树枝抽打着他的屁股。

“爬……爬……你给我爬,让我把你当马骑,让老子高兴了,老子就饶了你……怎么?你还不快爬……快爬……老倔巴子……快爬……”他手里的树枝挥舞得起劲。

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刘木胜还是开始爬了,手扶在冰面上,凉渗透进骨头里。他一下,两下,驮着李小民在冰面上爬着。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他老泪纵横。在这期间,他几次想把李小民从身上折下去,但都失败了。李小民就像长在他的身上似的。

李小民得意地喊着:“驾……驾……快爬……快爬……”

刘木胜只好慢慢地挪动着身体,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大概能爬出十几米的距离,刘木胜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他觉得身体里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地从骨头缝里长出来,长出来……长出来了。

在不远处的冰面上,一个穿着火红的女孩从冰洞里走出来。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耀眼,像一团火焰,在熊熊地燃烧着。冰洞在冒着白色的水汽,女孩在缭绕的水汽里,就像是一个仙女。女孩慢慢地走着,向远处。

刘木胜眨了两下眼睛。

鬼吗?

我看见鬼了吗?

还是我……

他不敢想下去,心里面涌起一股彻骨的战栗。

很多年前,在草泥湖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有一个女孩被男人祸害了,后来这个女孩投湖自尽了。很多人说,在黄昏的时候,人们会看见那个女孩从湖里面走出来。

鬼。

我一定是看见鬼了。

他坚定地想着,眼睛望着那个缥缈着白色水汽的冰洞。

他身体里的力气“噌噌”地长着,他快速地爬过去。

李小民高兴地喊叫着说:“这样才好嘛,真是一匹好马……驾……驾……”

刘木胜驮着李小民,一头扎进冰洞里。在水中,刘木胜把李小民推出很远,很远,他才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浑身湿漉漉,很快就冻住了,像一个冰人,但从他的嘴里冒出白色的哈气。他的目光在寻找着冰面上的那头小鹿。小鹿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心里空空荡荡的,突然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他站起来,向小鹿走过去,身上白色的冰屑散落一地。他来到小鹿的身边,依偎在小鹿的身上,他感觉小鹿的身体还是温暖的。

那一刻,世界变得完全安静了,透过那片寂静,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李广德带着一群人,走过来。他们看上去气势汹汹的。那个叫麻杆的小孩跑在前面,像一匹瘦弱的骡子。他手指着刘木胜,还有那只小鹿,嘴里说着什么,刘木胜听不清楚。麻杆尖叫着:“李小民……李小民不见了……不见了……”

麻杆对着空阔的冰面喊着:“李小民……李小民……”

其实,他是在担心他的小人书。

空旷的冰面上,除了刘木胜和那头小鹿,再就是空旷。

李广德已经来到刘木胜的跟前,看了一眼刘木胜,又看了看那头小鹿。他的目光刹那间,变得贪婪,仿佛两把刀子,已经深入到了小鹿的身体里,发出开膛破肚的声音。

“木胜,听说你跟我儿子抢这头小鹿?你这么大人了,干嘛跟小孩一般见识,真不错的一头小鹿,不错。”

他的嘴里甚至发出“啧啧”的赞美声。

“我儿子呢?”

刘木胜没吭声。

“我儿子呢?我问你话呢?你耳朵聋了吗?”李广德说着,眼睛四处看着,搜寻着。

刘木胜仍旧没有吭声。

李广德的目光顺着刘木胜的目光捋过去,落在那个冰洞上。他哆嗦了一下,跑过去……

他看见飘浮上来的一只鞋,仿佛是死亡的信号,撞了一下他的心脏,他发出了一声嚎叫,失声地喊叫着:“儿子……儿子……儿子……”

冰洞沉默着,没有回声。

李广德跪在冰面上,对着冰下面的水喊叫着。他的嗓子都喊哑了,喊出了血,他仍在喊着。他问那些一起来的人:“你们谁下去找到我的儿子,我给钱……给钱……”

没有人应声。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们都看着干什么?快去喊人,打捞我儿子啊?”

没有人动。

李广德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快去啊?”

有两个人跑开了。

“儿子……儿子……”李广德哭着,喊着,声音穿透他的肋骨,跑出来。悲痛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动物,在他的身体里跑动着。他从冰面上爬起来,冲到刘木胜的跟前,上来就是一脚,踢在刘木胜的胸上,把刘木胜踢倒在冰上。

“你……一定是你……把我的儿子推到冰窟窿里的……一定是你……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李广德弯下腰,揪着刘木胜的脖领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刘木胜还是没有吭声。也许因为某种原因,他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他眼睛看着远处轧钢厂高大的烟囱,在袅袅地冒着黑烟。他的目光低垂下来,在湖边的一棵柳树后面,只见一个火红的影子闪动,他知道那是他看到的那个女孩,他仿佛听到女孩在柳树后面窃笑着。笑声在一种古怪的,阴阴的鬼气中回荡着。

李广德中年丧妻,现在一个儿子也……

他发疯,发狂地对着刘木胜喊叫着,让他归还他的儿子。

“是你刘木胜让我们老李家断子绝孙的,我不会轻饶的,不会……”李广德一边说着,一边对刘木胜拳打脚踢着。刘木胜躺在冰面上,闻到了什么,一股臭味。他的屎都被打出来了,落在裤裆里了。

李广德说:“你淹死了我的儿子。”

李广德说:“你还叫人吗?”

李广德说:“刘木胜,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李广德说:“你赔我的儿子,你要是不赔,我们没完……”

李广德说:“什么?你个老东西,要用你的命来偿还,没门。”

李广德说:“现在,就是把你剁成八块,也不解我心疼之恨,活剐了你,也无法……”

李广德说:“刘木胜,我的心都碎了。”

李广德说得口干了,舌燥了,浑身的力气都没了,仿佛跟着话跑出来了。他瘫软在刘木胜的身边。因为声音沙哑,就像有另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说话。他有些发疯,有些魔怔。如果说绝望是一口井的话,现在,李广德就掉在这口井里了。如果说悲痛也是一口井的话,现在李广德是掉在井底下了,还摔得鼻青脸肿。

李广德面色苍白。李广德寸断肝肠。李广德生不如死。李广德痉挛抽搐。李广德目光茫然。李广德恨如潮水。

这个时候,跑回去喊人的人来了,还带着锹镐等工具。他们来到湖面上,围绕着那个冰洞,纷纷刨起来,让那个冰洞变得巨大,再巨大。湖水中,仍不见李小民的身影。李广德绝望地看着冰冷的湖水,心已经碎成一块一块的了。有人说,看来是找不到了。李广德的眼睛剜了那个人一眼说,找不到也得找。有人说,广德,你也别太伤心了,人死了不能复生。李广德瞪着眼睛说,要是你的儿子死了,你不伤心吗?

潜到水里的几个人都徒劳地爬上来说,没有。没有。没有。

只见李广德身体晃了晃,眼前一片漆黑,晕倒在冰面上。等李广德醒过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追问,还没有找到吗?

没有。

仍旧是没有。

有人说,只好等到春天,冰融化了,也许能找到。

李广德的心像冰一样地凉了,身体也跟着凉了,看上去像一个僵硬的死人。他的目光像一张网,探进冰冷的湖水中,下潜着,过了很长时间,拽上来的时候,除了水和冰块,还是水和冰块。他慢慢地转过身,喊叫着:

“刘木胜,你是我的仇人。”

“刘木胜,我要杀了你……”

他向刘木胜冲过去,但脚步突然停住了。原来刘木胜的女儿湘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扶着刘木胜从冰面上站起来。湘秀因为看见爹的惨样,哭了,粉团般的脸上挂满泪珠儿。她看见李广德冲过来,她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像两根木棍阻止了李广德的脚步。李广德在看见湘秀的一霎那,就像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魂出窍了。湘秀水一样的目光熄灭了李广德身上的一部分仇恨的火苗。李广德怔住了。李广德感觉身上的悲痛在脱落,一股特殊的东西侵占了他的身体,而且变得格外迅猛、强烈、炙热起来,先是热了血,热了肉,然后整个身体都热起来了,着了火,先是小火,慢慢地变成大火,熊熊的,从眼睛里喷出火苗子来,那火苗子藏着残忍,藏着镇定,还有藏着贪婪,像两条蛇。

李广德声音低沉,在低沉中裹着一丝的颤抖。

李广德说:“木胜,我的儿子死了。”

李广德说:“木胜,你应该赔我一个儿子。”

刘木胜因为浑身疼痛,发出的声音是变调的。

他说:“广德,我怎么赔啊?如果,你要我这条老命的,我可以给你。”

李广德说:“木胜,我不要你的,我要再造一个儿子出来。”

刘木胜怀疑地看着李广德说:“怎么造啊?”

李广德指了指湘秀说:“她,你的女儿能帮我再造一个儿子出来。”

刘木胜惊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李广德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扎进他的心里。李广德的话就像一个螺旋桨钻进他的大脑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李广德看着周围的人群大声地说:“你们说说,我的儿子死了,被刘木胜给淹死了,现在叫他的女儿再给我生一个,怎么样?这样不过分吧?”

李广德说的很兴奋,双手竟然挥舞着。

周围的人,有的附和着李广德的话说:“不过分,不过分,怎么会过分呢?广德,你真是天才,你太有才了……”

这些人的话像冷风,像黑暗,像一小群野兽,狰狞,疯狂地闯进刘木胜的心里,而且膨胀着,几乎要涨破刘木胜的身体。他晃晃悠悠的身体,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上。一股血涌到了嗓子眼,发出咸腥的气味。他呕了一下,连忙闭紧嘴唇,喉咙用力地吞咽着,才没把那口血吐出来。

刘木胜几乎是嚎啕地说:“广德啊!这怎么行?她还是一个孩子啊!你也比我小不了几岁,你是他叔啊!”

刘木胜一只手紧紧地拉着身边的女儿,他感觉到女儿身体的颤抖。

李广德目光贪婪,肆无忌惮地落在湘秀的脸上,像长了一双小手,从她的脸上慢慢地往下面一寸一寸地摸着。他笑了笑说:“木胜,她过十八了吧?她要嫁人了吧?要不是因为她瘸,我想她早就嫁人了,你看看她的身体,她还是一个孩子吗?你是一定要赔我一个儿子的,一定。”

刘木胜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是人吗?你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李广德嘿嘿地傻笑着说:“畜生?”

李广德目光从湘秀的身体上移开,对着四周的人说:“你们说说,我是畜生吗?”

有人附和着说:“广德,是一个好人,一个大好人,前几天,我家的孩子病了,还是广德借我钱,去了城里,孩子才没事的,广德,你是大好人。”

“听听,听听,我广德怎么可能是畜生呢?木胜,考虑一下。这也许是我们之间唯一可以解决的方法,唯一的。”李广德看着刘木胜说。

“杀人偿命,你儿子是我弄到冰窟窿里的,是我把他淹死的,一命顶一命,与我的女儿无关,我去自首,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被你祸害了,我不能,我要是那样做了,我就是天大的罪人,我就是死了,也无脸见湘秀她妈……”刘木胜说着,一只手搂住女儿,两眼闪出两把刀子,时刻准备,以死来保护女儿。

这时候一个女人走过来。人们都叫她四婶。她拉过刘木胜悄声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死了,你去顶罪了,你的女儿就能幸免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广德这个人,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我看你还是先答应他,缓缓再说……”

四婶心疼的目光像一双温柔的手落在刘木胜的脸上。在他的脸上轻抚着,轻摸着,轻揉着,仿佛怕碰疼了他脸上的伤口。

刘木胜耷拉着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眼女儿说:“秀儿,是爹对不住你,现在就暂时委屈你了,爹再想想办法。”

湘秀说:“爹,没事。”

湘秀一脸坚定地说。

李广德凑过来问:“木胜,你想好了吗?”李广德看了看四婶说:“怎么?四婶?你心疼木胜了啊?那今晚你就把他领回家啊?给他烫点酒,给他……”李广德淫荡地笑着。四婶白了李广德一眼说:“领回家就领回家,就你这德性,上我的炕都不配……”李广德伸过手来,就要摸四婶的屁股,嘴里说:“就你,现在我有湘秀,谁还稀罕你这个老家伙……都咯得慌……”四婶骂着:“李广德,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李广德厚颜无耻地说:“我就是畜生,畜生怎么了?我敢作敢当,不像有些人偷偷摸摸,一幅闷骚的样子。”他说着,眼睛瞟了刘木胜一下。刘木胜脸一热,低下了头说:“四妹子,别跟他废话。”李广德目光回到湘秀的身上,本来很坚硬的目光,还是一下子软了,面对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姑娘,他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木胜,你倒是说个痛快话啊?”

“木胜……”

刘木胜说:“你不能就这么……你要娶我的女儿……”

“不可能,木胜,我只想要一个儿子,我要把我的种子,播种下地……然后……也许我的儿子就……”

“那不行。”

“真的不行吗?那你看着办吧?”李广德变得强硬起来。李广德说:“你要还不行的话,我可要走了,把你送到监狱里,然后……告诉你,刘木胜,我的种子一定要播种在你女儿的身体里,至于能否长出一个儿子,那要看你们的福气了,要是你们没有这个福气的话,我们的事还没完……”

四婶推了刘木胜一下。

刘木胜没动,他要是答应了李广德,那就是把女儿推进了火坑里,那就是在他身上割肉。他不忍心。

草泥湖远处的一列火车,在暮色中缓慢地开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像是在嘶喊。那声音侵入刘木胜的身体里,像一团火焰,“腾”地点燃了刘木胜的愤怒,他猛地向李广德扑过去,两只手紧紧地掐住李广德的脖子,两个人揪打在一起。

“你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木胜,有话好说,我们再商量一下……”

“商量你妈个B,你想得到美,还想让我的女儿给你再生一个,狗屁了,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不错,你儿子是我扔进湖里淹死,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吗?现在……我要掐死你,让你去见你的儿子,说不定,他正在去阎王殿的路上等你呢……”

“木胜,我是开玩笑的,逗你玩的,你快点松手,我要喘不上气来……你快松手……你疯了吗?”

“掐死你,掐死你……”刘木胜狠狠地说。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有人喊叫着:“刘木胜疯了,快拉开他,要不广德会真的被掐死的。”这样说着,就有人上来拉着刘木胜。刘木胜死死地掐着李广德的脖子大声地喊着:“操你妈,谁拉我,我跟谁拼命,不要命的你们就上来……”

有人用铁锹在刘木胜的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刘木胜的手慢慢地松开了。李广德两脚一蹬,把刘木胜蹬到了冰上。大家急忙跑过来,把李广德从冰上拉起来。

“没事吧?广德。”

“怎么样?广德,没伤到哪吧?”

“我看刘木胜真是不知死活……”

旁边的刘木胜躺在冰上。湘秀和四婶跪在他的身边。湘秀哭着。李广德走过来,一脚踢开了湘秀,在刘木胜的身上猛踢着,嘴里谩骂着。四婶上来拉,也被李广德甩开了,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冰上。

“刘木胜,好心好意跟你商量,给你脸你不要脸,现在,我就要把湘秀带走,我要去耕地,要去播种子了……”

刘木胜躺在冰上,微微地喘着气,他没有力气爬起来。

李广德上来抓住湘秀的胳膊,拽着她。湘秀挣扎着,毕竟一个小姑娘,还是被李广德从冰上拽起来,拉着她。湘秀又踢又咬的。李广德把湘秀举了起来,扛在肩上。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躺在冰上的小鹿,对周围的人说:“把这个小鹿给我抬回去,今天晚上,我要喝鹿血,吃鹿鞭……”

大家哈哈地笑着。

有一个人还凑上来说:“广德,能不能分给我一小杯鹿血,我听说那东西特管用,喝一小杯,就能硬得像棍似的……”

“没问题,一定分给你一杯。”李广德爽快地说。

李广德扛着湘秀,就像扛着一个猎物。那些人抬着小鹿。他们从冰面上,向镇上走去。

下雪了,下雪了,湖死了,树死了,雪疯了。

从那天以后,刘木胜整天徘徊在李广德的酒馆门外。

这是为什么?

因为,李广德把湘秀囚禁在酒馆的一个小楼上,而且李广德还在门口拴了两条大狼狗,戒备森严。刘木胜根本进不去。刘木胜每天重复的几个动作就是在门口转圈,一圈圈地转,然后在门口的一个石头上坐下来,眼睛看着小楼的窗户,然后,坐在石头上磨着他的斧子,发出“霍霍”的声音。小楼在酒馆里面,现在刘木胜连酒馆都进不去。因为有一天,他闯进了酒馆,一通砍砸。李广德找了几个彪形大汉,还弄了两条狼狗。刚开始,刘木胜还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喊叫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后来他不喊了,也许觉得没有什么作用。他就一天天等在酒馆的门外,看上去像是李广德的看家护院的。石头旁边有一棵杨树,它可遭殃了,因为刘木胜常常用它来试试斧子,不时地把斧子砍在树上。

他的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了,像一个缩小版的雪山,顶在头上。

他希望小楼的窗户上能看到女儿的脸,可是一次都没有。他的心被愤怒烧焦了,被担忧烧焦了。他开始砍那棵杨树,甚至在第二天,还带来锯,把杨树锯倒了,锯成一块块木板,他竟然干起了木匠活。路过的人好奇地问,木胜,你做什么呢?刘木胜不搭理他们,仍在锯着木板,哗哗的锯末,像雪飘落。他看着自己的成果在一天天地成型。

他在做什么?

棺材。

一个装死人的东西。

装谁?

这个他也不知道,也许是李广德,也许是他自己。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棺材,后来,竟然荒废了……

棺材很快做好了,他开始买来油漆,里三层,外三层地刷着,等油漆干了,他自己先躺进去感受了一下,后来他晚上天黑了,干脆不回家了,就躺在棺材里睡。

李广德的酒馆门口停着一口棺材,他的生意自然无法做了。有几次,李广德叫人想把刘木胜弄走,还有那口棺材,可是,都没成功。李广德叹着气说,为了儿子,就先让他在那儿呆一段时间吧,我再忍一忍。

这期间,四婶还常常给刘木胜送些吃的过来,后来也不来了。她认为刘木胜疯了。

真的疯了。

他要杀人,眼睛都红了,像一只苍老的兔子。

有一天,镇上死了一个老人,一个百岁的老人,老人的家属跑来要买刘木胜的棺材。

刘木胜说,不卖。

那你留着干什么?

刘木胜说,这是给李广德准备的,我要杀了他,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要是我死了,就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木胜啊,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你的女儿现在都是李广德女人了,你名义上也算是他的“老丈人”了,也许李广德会娶了你的女儿呢?

刘木胜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刘木胜在棺材里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那个穿着火红的女孩出现了,她发出铜铃般的笑声,看上去跟女儿的岁数差不多。刘木胜看见女孩在湖面走着,在湖面缥缈的雾气里走着,看上去像一个仙女。后来,女孩被雾气遮挡了,刘木胜看不见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女孩又出现了,她竟然骑着一头小鹿,从湖底钻出来,在湖面上,悠闲地散着步,仿佛在看风景。那头小鹿就是他要救下来的那头小鹿,头顶的一小块白斑,刘木胜认识。她们在湖面上玩耍着,飞驰着,围绕着湖面忽高忽低地起伏着。天空是蓝的,云彩是白的,白的纯净,像白色的车辙,像鱼鳞,像肋骨,像海浪花。蓝与白。两种色调,彼此交融着,疏离着,它们有着灵魂的气味,也许是一种心碎的气味。女孩骑着小鹿钻进了云层里,过了一会儿,又降落到湖面上,轻盈地,走动着。

突然,她们不见了,她们慢慢地沉落在湖水里,再没有出来。

他的眼前是沉沉的一潭宁静的湖水,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粉色的……

一个五颜六色的湖泊。

刘木胜的梦醒了。他竟然有了一种洁净的感觉,一种大事即将来临的感觉颤颤巍巍地向他涌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蕴含着预兆。

但这个预兆是什么?

他还无法知道。

那种洁净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行走着,在他的血液之中,在他的骨骼之中,在他的大脑里,在他的口腔里,在他的眼睛里……

这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轻。也许是灵魂的轻。或许还是别的什么。

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彻底清醒了。

一切又都消失了,变得滞重、黏稠起来,而且,变得坚硬,像一种金属粒子,碰撞着,摩擦着,发出一个砥砺的声音,而且,带来了砭骨入髓的寒意。

刘木胜从棺材里找出他的斧子,白色的刃光闪闪刺眼,但他喜欢,他脸上浮现出一种笑容,满意的笑容,自信的笑容。白色的刃光一下子闯进了他的身体里,膨胀着,让他的身体一下子充满了力量。他对着空气挥动了两下斧子,发出“呼呼”的风声。他的心脏惬意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像一只欢喜的兔子。

他目光如炬,仿佛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发生的事情。

那结果对于他,对于小说本身来说,都是必然的,像一个毛茸茸的,红眼睛的魔鬼,随时都会出现。

一根透明的白发飘落……

刘木胜手疾眼快,斧子一划,“嗖”的一声,只见那根白发断成两截,接着又“嗖……嗖”两声,白发变成了四小截,飘落到地上,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小风吹走了。

此刻,他的心里涌出一阵阵粗野的咆哮。

春天来了。

春天就这么蹭着,蹭着,缓慢地,来了,仿佛经历死亡后的复活。春天就在这个声音里磨磨叽叽地来了。这是一个让刘木胜疲惫、惊惶的春天。这是一个几乎杀死刘木胜愤怒的春天,还好,愤怒在没有完全死亡之前,春天来了。

“嗨,我来了。”刘木胜仿佛听见一个人在冲他打着招呼。这个打招呼的人就是春天。一个女声。刘木胜正在石头上磨斧子,他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只有那口棺材仍旧肃穆、阴森地停在那里。在棺材旁边,他看见被他锯倒的杨树的树桩,有一个叶芽眼睛般地绿了。他的心脏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湘秀腆着肚子,出现在院子里。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站起来,踉跄着跑过去。

“秀儿,你还好吧?”

“秀儿……秀儿”他一声声地喊着。

“爹……”湘秀叫着,也哭了。

“别哭……别哭……”

李广德也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刘木胜说:“木胜,我们要去城里,去检查一下,我的种子,是不是儿子,你就磕头烧香吧……”

刘木胜举了一下手,可是手里空空荡荡的。他的斧子因为看见湘秀的时候,落在门口的石头上了。他的手臂仿佛失去重量,轻轻地落下了。

“你要敢把我女儿怎么的?我饶不了你,我会杀了你,杀了你……”刘木胜看着湘秀,对李广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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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跟着去。”刘木胜继续说。

“不行。”李广德斩钉截铁地说。

“我一定要跟着去。”

“不行,你要是疼你女儿的话,你就别去。”

刘木胜哑了,不吭声了。

湘秀恋恋地看着爹说:“事情都这样了,你就在家等着结果吧。”

“都是爹对不住你,是爹……”

“爹……别说了……”湘秀眼泪连连。

“李广德,你也许看见了门口的那口棺材,那是为你准备的,也许是为我准备的,到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随便。”李广德说着,拥着湘秀,走出院子,奔向驶过来的一辆长途汽车。一瘸一拐的湘秀,看上去使整个世界都变得倾斜了。刘木胜看见湘秀笨重的身体被李广德推上汽车。湘秀还伸出手冲着刘木胜挥了挥。他趔趄着跑了过去,跟着汽车跑了一段距离,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眼泪涌在脸上,他呜呜地哭起来。他慢慢地看着汽车消失在草泥湖的远处,他开始往回走,在棺材上拍了拍,发出两声空洞的声音。他看见院子里,一张鹿皮仿佛还挂着血迹,被钉在墙上。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一股悲疼涌上来,他跑过去,把鹿皮从墙上撕下来,怀抱着它,表情怪异。他钻进棺材里,把鹿皮铺在下面,躺上去,竟然睡着了。

慢慢来临的夜晚,刘木胜没看到女儿回来。他躺在铺着鹿皮的棺材里,感觉有些温暖。他看着肃穆的夜,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这时候,一颗星星从天上滑落,飞驰着,像一道火苗,他站起来,顺着火苗滑落的方向看去。他确定,那是草泥湖的方向。他没想到,随着那颗星星的坠落,他的心疼了一下,像被刀子剜了一下心尖。他跳出棺材,拿起斧子,冲进李广德的院子。李广德还没有回来。没有。

他跳进棺材里继续睡觉,竟然睡不着了,抱着鹿皮,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但很快,他就不哭了。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感觉眼泪会把心里的愤怒泡软乎了,所以他不哭了,他要坚硬,坚硬得像一块铁,而且是生铁。

世界开始安静下来,万物仿佛睡了,但他愤怒的心醒着,而且睁着两只大眼睛,虎视眈眈地,冒着火苗。他的目光和他的心像埋伏的士兵,随时准备出击。

那个午后是昏睡的,像一只猫。刘木胜坐在石头上一边磨斧子,一边张望着远处的街道。街道也是昏睡的,像更大的猫科动物。一个小男孩在他的旁边看着,突然小男孩掏出他的小鸡子,对着斧子和石头浇了一泡尿。小男孩说:

“你的斧子把石头都磨干了,我给你弄点尿。”

小男孩说着,笑着,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街道也随着他的蹦蹦跳跳晃动起来。

刘木胜揉了揉眼睛,那街道还在晃动。一股骚味刺鼻,那是小孩的尿液的味道。刘木胜没在乎,继续在磨他的斧子。他仿佛听见斧子内部发出的压抑的叫声,就像有一个小兽囚禁在他斧子里。他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那声音在喊叫着: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一把斧子在喊着它要杀人。

过了很长时间,刘木胜坐在石头上迷糊着了,突然听见小男孩的叫声:

“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出事了!”

刘木胜睁开眼睛,只见小男孩面色苍白,就像是一个鬼孩子,从街道那边跑过来。小男孩风一样刮到了刘木胜的面前,停住了。他大口地喘着气。刘木胜问:

“怎么了?”

小男孩转着眼珠说:

“要告诉你也行,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要答应给我做一把木头手枪,我就告诉你湖边发生了什么。”

刘木胜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小男孩说:

“如果我不死的话,我会给你做一把木头手枪,我的手艺是草泥湖一带,最好的。”

“你不能耍赖,我们拉勾。”

小男孩伸出他细小的手指。

刘木胜僵了一下,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他想到李广德的儿子,他还记得有人说过春天,那个被淹死的孩子会浮出水面。

难道?

“怎么?你不拉勾,我就不告诉你。”

小男孩歪着头说。

刘木胜还是伸出了他的手指,两个人的手指勾在一起。小男孩得意洋洋地喊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男孩说完就抽出了手指说:

“你的手真凉。”

刘木胜说:“说吧,湖边发生了什么?”

小男孩也许是因为即将要得到一把木头手枪,兴奋地,手指呈手枪的形状,嘴里发出“啪”的声音,在四处射击。

刘木胜说:“你说啊!”

刘木胜说:“你道是说啊?”

刘木胜说:“你不说,我就不给你做木头手枪。”

这句话起作用了,刺激到了小男孩的神经。他停止了模拟的射击行为说:

“你女儿跳湖了……”

刘木胜连忙跳了起来说:

“你说什么?你说我女儿怎么了?”

“你女儿跳湖了……”

小男孩说。

“不可能,我女儿和李广德进城去了,她还没回来,怎么会跳湖呢?你看清了吗?”刘木胜说。

小男孩手仍旧做手枪的形状,在瞄着远处的一列行驶的火车,火车的引擎喷出废气和车轮碾在铁轨上的声音犹如雷鸣一般。

刘木胜扒拉下小男孩举起的手臂说:

“你真的看清了,是我女儿吗?”

“当然了,那个瘸子,谁不认识。”

刘木胜像被电击了一下,身体哆嗦了一下,身体里的心脏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他发疯地向湖边跑去。

小男孩喊着:“别忘了,我的木头手枪,你答应给我做的。”

小男孩喃喃着:“老王八蛋,看来你是不会给我做了,看来拉勾也是白扯。”

小男孩手做手枪的形状,对着刘木胜的背影,嘴里发出“啪”的一声。

刘木胜跑到湖边的时候,只见李广德正在指挥着人在湖里打捞。刘木胜说:“我女儿呢?”

李广德指了指湖里说:“正在捞呢?”

“你怎么我女儿了?”

“我没怎么?我们在城里是几家医院都检查了,做了B超,我还花了很多红包钱给医生,医生都说是女儿,这不能怨我吧?我们坐车回来,下车后,她就跳湖了……”

“你……你……”刘木胜声音颤抖着。

他几乎忘记了手里还拎着斧子,他跑到湖边,看着打捞的人在水中寻找着。刘木胜的眼睛都要掉进湖里了,恨不得变成一条鱼。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有人喊着。

当打捞的人把尸体送到岸边的时候,却不是刘木胜的女儿,而是李广德儿子李小民。打捞的人把李小民的尸体放在地上,看了看李广德说:

“还捞吗?”

李广德说:“捞!”

打捞的人说:“再捞的话,要加钱。”

“操你妈,不就是钱吗?继续给我捞,把刘木胜的女儿也给我捞上来。”李广德骂着。

打捞的人一头扎进水里,溅起一片哗然的水花。

过了很长时间,湘秀也被捞上来了。

两具尸体躺在岸边。湘秀的肚子突起着,像一口锅扣在上面。

两个父亲看着两具尸体。

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李广德先说话了:

“木胜,现在是二比一,你还欠我的,虽然,你女儿肚子里的不是儿子,但也是我的种,你欠我的……”

刘木胜听了李广德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举着斧子,喊着:“我杀了你。”

李广德逃跑着。

刘木胜举着斧子在后面追。

李广德跑到湖边小山的一个废弃的屋子里,刘木胜也追了进来……

在他的斧头镶嵌在李广德头上的时候,他听见斧头和骨骼碰撞的声音。他看见血从斧头的镶嵌处,流淌出来,像一根颤动的红色橡皮筋。李广德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目光僵直地看着刘木胜,嘴里说:“你……狠……”刘木胜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李广德。就在这个时候,李广德摔倒在地上。那斧头仍镶嵌在他的头上,像长在上面的犄角。刘木胜的目光伸出窗外,只见草泥湖明亮得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个从轧钢厂下班的人,他们从草泥湖旁边走过。有一个人在湖边烧着什么东西,火苗随风左右摇摆,浓烟盘旋而上。轧钢厂的几个工人围在火堆跟前烤着火。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刘木胜听不到。他心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斧头镶嵌进李广德头部的时候就熄灭了。那“咣”的一声过后,他愤怒的门一下子就关上了。这把斧头跟了他差不多快半辈子了。现在,他镶嵌在李广德的头上。他看了眼亲人般的斧头,弯下腰,摸着光滑的斧柄,像摸着婴儿的手臂。他的手在用力,用力,手心潮乎乎的。可是,斧头镶嵌得很深,可见他那一下子用了多大的劲吧。他显得老迈了,头发有些花白。他喘着气,拔出斧头,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在李广德的身上擦了擦斧头上的血,斧刃的锋芒瞬间蹦出来,白得刺眼,而且发出哗然的声音,巨大的白光犹如冬天的湖面……

这个时候,他看见那个穿着火红的女孩出现了,她发出铜铃般的笑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看上去跟女儿的岁数差不多。刘木胜看见女孩在湖面走着,在湖面缥缈的雾气里走着,看上去像一个仙女。后来,女孩被雾气遮挡了,刘木胜看不见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女孩又出现了,她竟然骑着一头小鹿,从湖底钻出来,在湖面上,悠闲地散着步,仿佛在看风景。那头小鹿就是他要救下来的那头小鹿,头顶的一小块白斑,刘木胜认识。她们在湖面上玩耍着,飞驰着,围绕着湖面忽高忽低地起伏着。天空是蓝的,云彩是白的,白的纯净,像白色的车辙,像鱼鳞,像肋骨,像海上涌起的浪花。蓝与白。两种色调,彼此干净地交融着,疏离着,它们有着灵魂的气味,也许是一种心碎的气味。女孩骑着小鹿钻进了云层里,过了一会儿,又降落到湖面上,轻盈地,走动着。

突然,她们不见了,她们慢慢地沉落在湖水里,再没有出来。

他的眼前是沉沉的一潭宁静的湖水,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粉色的……

一个五颜六色的湖泊。

女儿的尸体慢慢地站起来,向彩色的湖里走进去,在水面上,踏着碧绿的湖水。她好像不瘸了,身体轻盈。还没到达湖中央的时候,一道彩色的光,一闪,那个骑着小鹿的女孩从湖里面浮出来,她跳下小鹿,拉过女儿的手,两个人一起骑在小鹿上,渐渐地消失在雾气之中。

刘木胜笑了笑。

刘木胜看着躺在地上的李广德,他尖笑了一声,又尖笑了一声。

他喃喃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喃喃着,眼泪竟然流了出来。

他哭天,他哭地,他哭女儿,他哭他自己杀了人。

在哭声中,他听到了潮水般涌进来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它们盖过了他的哭声,他企图把哭的声音再哭得大点,可是,不管用。人群已经涌进来了,他的哭声被冲击得四分五裂,他想冲着进来的人笑一笑,还没等他笑,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把铁镐,从后面悄悄地走过来,一下子,掼进他的身体里,血汩汩地冒出来,哗然而起。

刘木胜笑了笑。他看见镐尖从胸口前面冒了出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人群脑袋挤着脑袋,脑袋落着脑袋,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蔑视地顺着窗口走出去,他看见了他的妻子,看见了他的女儿,她们在天上,在云端,他轻轻地跟了上去……

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阳光洒满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责任编辑:张艳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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