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大地的浮沉
——评李伯勇的长篇小说《旷野黄花》

2011-11-04 13:20李洪华
创作评谭 2011年1期
关键词:旷野黄花乡土

□李洪华

民间大地的浮沉
——评李伯勇的长篇小说《旷野黄花》

□李洪华

李伯勇是一个执着的乡土探寻者,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他一直以坚韧的写作姿态,深植于故乡赣南边地客家文化和历史的深处,以忧虑而深邃的目光打量这片土地和它的乡民在现代历史进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全部幽暗与辉煌。作为“幽暗家园”四部曲的压阵之作——《旷野黄花》(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4月)相较于《轮回》、《寂寞欢爱》和《恍惚远行》,既保持了此前向乡土深处掘进的执着姿态,更表现出把握社会变动和历史发展的广阔视野。

小说主要以老中医黄盛萱一家三代人的命运遭际和家族兴衰为主线,以20世纪上半叶赣南客家集镇信泉为中心,描写了不同类型乡村知识分子的悲凉命运,演绎了赣南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风云,抒发了民间大地浮沉的叹惋之情。虽然写的是上世纪前50年赣南乡土的人和事,却贯穿着丰沛的当代精神。在物质现代化滔滔扬扬的当下,李伯勇以乡土回望与叩问的激情,持恒地探寻故乡昨日的“黄花”——民间大地的雄健灵魂。

烽火岁月,老中医黄盛萱以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品行垂范乡里。他治病救人,不分高低贵贱,不辨党派纷争,都一视同仁。信泉遇难时,他挺身而出,扶危解困,斥退兵匪。在日常生活中,黄盛萱恬淡自守,静居小洞,嗜爱幽兰,不攀权贵,常怀自罪自省,义当香首,既受四野乡民爱戴,又得国共高官敬重。黄盛萱身上集中体现了民间的仁义与知识分子持平的德性。第二代黄朝勋既具现代知识理性,又不乏传统文化精神。他曾留学海外,获得医学和法学两个博士学位,为抗议日军侵华提前回国,先寄寓城市,以西医改良中医,用法律为民请命;后退守乡土,子承父业,以医术和医德安身立命,婉拒副议长之职,劝止族人械斗,最终赢得了乡人的敬重。如果说黄盛萱父子在动乱之秋退守民间,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不为良相,宁作良医”的德行操守和人生选择,那么陈学余则更多体现了知识分子积极入世的担当精神。他从小受到儒家文化熏染,国学功底深厚,早年投身革命,后来从政为官,敬业爱民,致力于土地改良,一生为政治理想卓绝努力,属于鲁迅曾经赞美过的“民族脊梁式”的人物。第三代知识分子黄腾放弃了父辈祖业,先在广州投身激进的革命运动,后回乡组织起义迎接解放,最终却死于革命队伍内部的倾轧。与其父辈相比,黄腾身上更多表现出了动荡时代脱离大地的浮躁、自负与浅薄,折射出急功近利社会思潮对青年知识分子的腐蚀和俘获。在对人物性格命运的叙写中,作品揭示了动荡年代把人不断抛向社会运动的强大力量。

从黄盛萱的“有所为有所不为”、黄朝勋的“可为而为之”,到陈学余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和黄腾的“可为无不为”,显而易见,作者主要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以儒家传统文化精神关照不同类型的现代知识分子,思考他们在现代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的精神轨迹、自由情怀和命运遭遇,并以此探寻中国乡村现代进程中的辉煌与悲怆。

在落后动荡的乡土中国,留洋博士黄朝勋满怀救国热情提前回国,可是回国后却屡遭冷遇和排斥。在医院,为坚持独立人格不入国民党,黄朝勋受到大家的排挤和冷落,被迫辞职。开诊所,西医不被民众理解,“门诊冷清”。黄朝勋所掌握的先进医学技术和法律知识一时竟无用武之地,最后只好退守乡里,洁身自好。陈学余投身革命之初即被怀疑,后来读书做官,勤政爱民,倡导土地改良更不被理解,官员士绅认为他的努力是“瞎子点灯”,普通民众把他当作过路的政客,就连儿子陈心陶也认为他“当初不是为革命,而是为做官为自己”,是被时代抛弃的落寞者。陈学余如鲁迅笔下陷入“无物之阵”的战士一样感到了虽“无所依归”但执意前行的孤独。黄腾满腔热血投身革命,可是最终却反被当作“反动地主武装”的“匪首”而遭无情杀戮,生命弥留之时,他才隐隐地醒悟自己对动荡时局中对父兄——家乡(民间)生活的了解多么有限(父兄特立独行的性格和生活超出他理解之外),而自己却被趋附的政治权势所拒绝并招致杀身之祸,而漫涌孤独之悲情。在落后动荡的时代,黄盛萱、黄朝勋、陈学余、黄腾等三代知识分子最终都未能幸免于难,或受残害,或被吞噬,或遭镇压。黄盛萱、黄朝勋、陈学余、黄腾等人犹如“旷野黄花”,在他们身上表露出被宏大历史所淹没和遗漏的个体生命的无限孤独与悲凉。这也是乡土中国以它特有的方式步入现代所敞现的孤独与悲凉。

如果说李伯勇在对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上继承了“五四”以来鲁迅等人的启蒙思想和批判传统,那么在对历史的言说方式和态度上则又完全超越了“五四”,而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新形态历史小说趋向一致。小说中,作者显然无意为近现代革命历史作注脚,在历史理性中诠释国共双方的力量消长、民心向背和政绩得失,而是站在民间知识分子的立场,通过对信泉黄、陈等家族旧史的梳理,展示赣南客家文化的起伏消长,探寻隐没在民间的历史本相和生存本相。李伯勇说,为了写作此书,他进行了一番认真的“田野作业”,到许多地方实地采访,翻阅文史资料,发现了许多以前自己不知道或忽略的东西,四易其稿,批阅十载,最终写出了“土生土长的而今被遗忘的曾经有过的赣南”①。

黄盛萱着眼于家庭和事业的兴盛而自罪与宽待,黄朝勋因留学东洋受过现代洗礼——视野开阔而从容与包容,陈学余因尝试平和方式改良社会而忍辱负重,黄腾因急功近利而浮躁盲动——这些都构成了民间向着现代化嬗变的重要精神内涵。这些人命运的殒落(包括蔡振通无知无畏而擢升)也即民间大地精神的殒落。换言之,是那种闪现现代光芒的民间生活昙花一现,炙热的理想——建立在个人愿景上的理想(“可能生活”)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总是那么脆弱和无奈,但炙热理想仍是他们不灭的精神火光。

众所周知,源自中原的客家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根基,同时又表现出移民文化和山区文化的综合特质。《旷野黄花》一方面展示了黄、陈两大家族敬祖重教的儒家传统: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逢年过节,黄盛萱都要领着家人诵读家训族谱。“孝敬之风”和“忠义之气”是黄、陈两大家族共同信守的祖训。黄盛萱对后辈的教育倾注心血。陈学余和陈潜也都因“学而优则仕”受到乡人的敬重。另一方面小说还生动描写了赶圩、舞龙等客家特有的风俗民情。“旷野黄花”既喻指黄盛萱、黄朝勋、陈学余、黄腾等知识分子孤独与悲凉的命运,也象征着客家文化民间社会的兴衰。当初客家人怀揣着中原祖先的一块神牌、一卷族谱和一团梦幻由广东迁徙到赣南,艰苦卓绝,斗争与磨合,成为信泉的主人。黄、陈两家族谱记载了家族的变迁,传承了先辈的祖训,“自今而后慎记重迁之言,勿轻为离乡之举”,“须切思创业之艰难而深念守成之不易”,“故子孙世守勿失焉”。正是在这一文化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为何老中医黄盛萱始终坚守祖业,留洋博士黄朝勋最后退守乡里,在外为官的陈学余始终对家不离不弃,投身革命的黄腾最后又回到故乡组织起义。乱离时代的客家人以故土为根以故乡为荣,谨守祖辈所传承的客家文化的精髓,因为曾经乱离,所以安土重迁;由于创业艰难,因此深念守成不易。

《旷野黄花》并没有花费多少笔墨正面描写红军暴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等现代赣南土地上演绎过的浓墨重彩的革命运动,而是站在民间的立场,细致生动地展示了系列政治运动给赣南乡村带来的正面和负面影响。作品分为四卷,均以前本、还是前本、续本和不是正本的副本来显现这种民间立场。革命既让农民分得了土地,枪炮声也扰乱了信泉的正常生活。正如鲁迅当年所说,“革命有血,有污秽,但有婴孩”②。革命到来时,既有如蔡振通之流借革命满足一己之私的投机者,也有如黄朝勋等无法适应激进洪流的自由知识分子。以武装暴动为主要形式的现代性革命在砸碎旧锁链的同时,也在不同程度上破除了诸多传统秩序和文化积存,寄托信泉人心灵和精神的万寿宫最后坍塌于革命的炮火,黄盛萱被蔡振通残害,陈学余被革命镇压,黄腾死于革命队伍内部的暗算,黄朝勋消逝于革命成功后的风暴。这些乡土精英的黯然消亡(出局),演示着民间社会良心的评价尺度被颠覆被抛弃,植根民间社会的公道良知遭受重创,以信义之泉得名的信泉废墟化、精神荒芜化,对民族心灵的摧折所带来的影响是内在而久远的。当下社会物欲利禄肆无忌惮,理想实利化眼前化,视野和心胸窄化,精神褪化,都能从中找到其源头。

李伯勇说,《旷野黄花》“并非对宏大历史主调的应和与重复,而是对被宏大的历史所淹没和遗漏的个体生命的深刻体验和表达”,他通过对黄盛萱、黄朝勋、陈学余、黄腾等怀抱理想最后落败的悲剧,传导出对社会有所承担的个体生命的深切疼痛,正是这些失败的个人成了真实历史回忆的最为可信的存在,并见证了这段历史,他们本人也是真实历史的组成部分。以他们人生的闪光和“有价值”的毁灭来昭示“被遮蔽被漠视和被遗忘的”乡村精神资源③。而在物质现代性突飞猛进的当下民间社会,仍闪现这种敢于承担的志士仁人的顽强身影,他们跟历史上的同道属于相同的精神谱系。李伯勇的体验与其说是历史的,不如说是现实的,有着炙热的现实体温和现实观照,否则他不会如此执着于“田野作业”,在田野作业中不会有撼人心扉的新发现。因而李伯勇的这种“体验与表达”也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正是从上述角度,钱理群指出,《旷野黄花》重建了“文学与乡土的血肉联系”,“有一种逼人思考的力量”。④

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发表以来,至上世纪90年代初期陈忠实的《白鹿原》问世,一种新形态的历史小说已然取代了传统的历史叙事,这种叙事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历史是民间视野下的历史,作家主要通过对旧家族史的梳理,尤其是对农村家族形象的重塑,来表达和叙述民间对历史的记忆。⑤在保留民间对历史的记忆的基础上重建历史的认知。

在叙事构架上,《旷野黄花》似乎并没有脱离“历史”与“家族”两大元素,作者仍然是通过家族的故事来演绎历史的变迁。但是从文本的精神旨向来看,《旷野黄花》又与凸现草莽英雄的《红高粱》、彰显传统大义的《白鹿原》和张扬生命激情的《九月寓言》等作品有着明显不同,李伯勇并没有在“历史—家族”的民间叙事中嵌入具有魔幻色彩的神话传说,而是有意识地把民间生活世界和赣南革命历史纳入到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中加以考察,从而在深厚的民间大地上彰显出一种“逼人思考的力量”,并以此显示出与一般“历史—家族”民间叙事的不同质素。

记得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⑥”。昆德拉不仅指出了小说永远存在的理由,而且还强调了它对世道人心的意义。在物质主义高涨的今天,我们的小说写作一度在市场的蛊惑下失去了“生活之重”,滑向了“无法承受之轻”,厚重的历史被戏说得薄如蝉翼,淳朴的情感遭到无情地拆解,多彩的生活也失去了坚实的大地和温暖的诗意。然而,李伯勇却没有丝毫的浮躁与媚俗,他始终以执著的艺术真诚和理想情怀烛照历史深处的幽暗,以“对这块土地的爱意和感激”⑦,探寻乡土积存的辉煌——文化活力。从《轮回》《寂寞欢爱》《恍惚远行》到《旷野黄花》,他总是以诚挚深厚的乡村体验、清醒的历史理性和自觉的人文关怀观照其笔下的乡土、文化、历史和人物。在他看来,民族现代性的道路无需以传统精神的完全割裂和丧失为代价,他试图在悄然进入“全球化”的现代生活中探求传统中可供现代精神建构所需的营养,发掘隐伏在民间曾被遮蔽或漠视的文化自救因素,从而体现出更为自觉的现代意识。

意大利著名作家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在论及长篇小说艺术时指出:“长篇小说的共同特性中至关重要的,乃是我们称之为思想意识的存在,即叙述的骨肉围绕其而凝聚成型的主题骨架。”⑧莫拉维亚在这里所强调的“主题骨架”也即叙事结构。《旷野黄花》在结构上的宏大与繁复显示了李伯勇对长篇叙事艺术的驾轻就熟。《旷野黄花》全书分四卷,每卷以一个主要人物为中心,同时围绕着他而交织着各类人物的生活网络,并且为下卷主要人物做好出场的铺垫,全书呈现出拱型动态的叙事结构。第一卷以黄盛萱为中心渐次展开信泉各色人等的日常生活,其中主要是黄、陈、赵三大家族以及外来户章泰生、叶宁玉夫妇。第一卷中以次要人物出现的黄朝勋在第二卷中已成为主要人物,叙述的中心也由信泉转移到赣州,而黄盛萱此时已退居其次。陈学余在前两卷中虽已占一定比例,但直至第三卷时才成为中心人物,叙事的视点再由他辐射到学界与政界。第四卷以黄腾为中心,反映了革命高潮到来前后赣南城乡社会的波动和革命队伍内部的芜杂,并最终以黄腾、陈学余和黄朝勋等不同类型知识分子的悲剧结局收束。《旷野黄花》所采取的拱型动态叙事结构为众多的人物形象和丰富复杂的思想内容提供了有力的支撑。正因如此,有学者称“《旷野黄花》的结构能力当属一流,小说进程如水之就下,滔滔汩汩,略无窒碍,足见作者手笔之大,手眼之高”。⑨

自“五四”以来,乡土书写历来是小说创作的重镇。从鲁迅的“鲁镇”、废名的“竹林”、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到汪曾祺的“高邮湖”、莫言的“高密县”、陈忠实的“白鹿原”,无论是“画出国人的灵魂”,还是“揭示民族的秘史”,百年中国文学进程中乡土文学的传统一脉相承。李伯勇的乡土书写从1995年的《轮回》开始探寻,2000年的《寂寞欢爱》明确了方向,2003年的《恍惚远行》有了自觉,到2010年的《旷野黄花》更是充满了自信。当然,《旷野黄花》也还有值得商榷之处,譬如理性力量的渗入既使小说多了沉重的质感,但也让作品少了飞翔的想象和温润的感觉;宏大的结构虽彰显了民间的丰富和时代的气魄,但也使作品在细节上留下了有待打磨的空间;传统文化精神视域中的知识分子人格虽让人感动,但也让作品中的女性书写似乎少了应有的生气与个性。据说因出版,作者再一次删减了约5万字内容,这自然影响了作品的饱满和丰润。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李伯勇的小说创作不但形成了自己“坚韧而沉静”⑩的风格,而且为当代小说创作增添了一道坚实而亮丽的风景。

①③李伯勇:《旷野黄花·后记》,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第303页。

②鲁迅:《〈毁灭〉译后记》,《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36页。

④钱理群:《重建文学与乡土的血肉联系》,《旷野黄花·序》,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第6页。

⑤陈思和:《“历史—家族”民间叙事模式的创新尝试》,《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6期。

⑥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3页。

⑦江子:《呈现生命的深层真相——〈旷野黄花〉》,《文艺报》2010/8/27。

⑧阿·莫拉维亚:《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小说的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09页。

⑨周泽雄:《致李伯勇信》,转引自《旷野黄花》封面四,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

⑩雷达:《致李伯勇信》,转引自《旷野黄花》封面四,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

责任编辑 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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