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条狗

2011-10-18 20:24阿乙
延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阿珍警长小明

阿乙

儿子是条狗

阿乙

每个镇上都会有一个像阿珍这样的女人,既没有屁股也没有乳房,黑黑的,瘦瘦的,一年到头只穿一件衣服,不得不走过众人时,总是驼着背,红着脸,将两手撇在腿后,一步快似一步,像只老鼠,或者说幽灵。在这逃遁的过程中,她的脑袋还老是摇来晃去,好像在说不,不,不要喊我,不要找我,我害怕,让我回家。

她有工资,但是工资不够糊口,有房子,但是产权属于工厂,也有丈夫,但现在他已待在遗像里,说到底她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皮肤白嫩,五官端正,眼睛如围棋子般黑亮,爱笑,刚刚像其他孩子一样学会了捣鸟窝,他证明上帝并不总是那么冷漠、悭吝,我们可以将他视为阿珍唯一的财产。

今天我们这个故事就从阿珍失去这个孩子开始。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天空、围墙、车床、库房都像往日一样静默,只是路上驶来了一辆轿车。阿珍看到它驶进厂区时,右眼皮猛跳,她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果然,等下班时厂长小跑着过来打招呼,说副县长要进车间视察,电视台要过来拍摄。加完班后,阿珍想自己得回去了,孩子饿着了,却是未提防副县长又站着发表了一句讲话,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和一线劳动者喝一杯。

这个女人就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给拖到食堂,在那里她本可以和其他工人一样吃饱了先走,却又因为不懂事错坐进一张桌子而被耽搁了,这张桌子后来先后坐下副县长、厂党委书记、厂长以及若干副厂长,她要退席,被副县长给留下了。这样,别桌的屁股挪得,这桌的屁股就挪不得,何况副县长还给这桌的三个工人代表先后敬了一杯酒。阿珍听到酒杯碰一次,心里就数一次,一瓶是三杯,一箱是二十四瓶,一共是七十二杯。数得差不多,忽然听到地下叮当一声,厨房师傅又搬来两箱,她就知道灾祸到了,儿子饿了,慌了,要出来找她,找不到就在公路上摇摇晃晃地走,很可能给车子轧死了。

她这样想,眼泪悄悄滑出来,擦拭时,厂长发现了,问有什么事,她只是惶恐地摇头。好在厂长很讨厌地掸掸手,叫她走,她这才像遇赦一般,红着脸撤出酒席。出门后,天色已黑,阿珍推着载重自行车小跑,然后左脚踩脚踏,右脚轻巧地越过横杠,像个自行车运动员一样屁股不沾座位,焦躁地往家里骑行。

到家后她反常地冷静下来,轻轻下车,立起车支子,锁好锁链,轻轻拉开鸡笼,咯咯络地唤鸡进门,又轻轻夹起一块生煤球,放在对门何姨还没熄灭的煤球上借火。这一切做好后她才捞起竹帘走进自己家,在小厅里没有发现儿子后,她笑了下,走向卧室,在那里她拉开衣柜,又爬到地上往床底下望。就是在这黑暗中她还在笑,她笑着用手去捞,却只捞到一把空。她又捞了一把,还是一把空,她哭泣起来。

她走到对门敲开何姨的门,问:“你看见小明了吗?”

“看见了,一小时前还看见了,在门槛上坐着呢。”

“可是他现在不见了。”

“你别急,他总会回来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玩尽了兴就会回来的。”

何姨的这句话派出所的周警长也说了一遍。周警长接过阿珍颤巍巍敬来的烟,抽了一口将它掐灭在烟灰缸,然后说:“你别急,他总会回来的,小孩子就是这样,明天一早他准会回来。”

周警长说的时候语气自负,冷漠,说完就拿小手指轻轻擦刮背靠着他的情妇的屁股。阿珍像一切母亲一样,这个时候不停拿衣角擦眼泪,却是擦一下,把更多的眼泪惹出来,但是这根本不能引起周警长的任何同情。警察这职业和医生一样,面向全社会,见的都是生死,对你来说洪水滔天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是数据之一,何况他还依靠经验迅速判断这样的事情不值一提。他不甚麻烦地补充道:“这种事,99%都是在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的。”

阿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总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要强行扯她走,她挣扎不过,开始摇起头来,终于听到周警长叫她走时,她才抓住一句话,她说:“我儿子一向很乖的,从不乱跑。”

“每个父母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我儿子真的是很乖,从来不会自己出门的。”

“你说的谁信啊?”

“是真的很乖,是真的。”

“我说你有完没完?你知道有多少父母跑来派出所说自己孩子丢了吗?你知道又有多少人第二天跑来说孩子自己回家了吗?你知道我们一天得处理多少事情吗?你知道我们警力总共有多少吗?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阿珍一下吓得站起来,瑟瑟发抖,竟不知是走好还是留好,留,怕是人家要自己走,走,怕是不把人家的训斥听完是对人不礼貌,因此她一直恐惧地站着,直到周警长下达判决:“快点回去吧!”她才像木偶一样转身往外走,走出来后竟感觉好像是从监狱里释放一样。

走到门外时,她看了眼派出所垂直的六层大楼,它就像一座纪念碑插进黑色的云层,而周围的房屋不过是像一副又一副低矮的棺材,挤挨着听候着它的指挥。她不禁脚步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她想快快逃离此地,可这时从大楼四层伸出一个脑袋来。周警长趴在那里喊:“那个穿的确良的妇女站住。”

阿珍站住,乖乖转过身来,听见周警长的声音软了一些:“我说啊,你也别认为是我们派出所不接受报警,这个是法律有规定,人口失踪都是要二十四小时后才来报警的。我是按照法律办事的,法律说什么就是什么,希望你能理解。”

“嗯。”

“还有,你万一没找到,再来报警时最好带个书面材料来,叫上邻居画押,证明你家孩子确实丢了。”

第二天早晨阿珍的儿子没有回来,阿珍找人写书面材料,人家却是不肯写,倒是说了个大概意思,阿珍便照着说的自己写了,也就几句话。写完了她找何姨签字做个证明,何姨却似手挨着了滚水,止不住后缩。阿珍往下一跪,捞住她双腿说:“何姨你大恩大德。你有好报应。”何姨进不得,退不得,待要拿笔又放下了,说:“你还是去找厂里盖个章子吧,厂里的章子更有证明作用。”

阿珍就去厂里盖章,说明了一下午情况,才算拿到厂长签字,盖成了章子。晚上一到,阿珍带着书面材料早早来到派出所,她怕在门口坐着人家会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要是说报案人家就会让她进去,可那时报案的时机还没到,因此她蹲在对面的几棵树后边,不停看表。她看到时针走到晚上十一点了,才深呼吸着走出来,走进派出所值班室。

还是那个脚跷在巨大桌面上的联防队员待在那里,他说:“做什么啊?”

“昨天来过的,找周警长。”

“周警长在四楼。”

“知道。”

“知道了就去找他。”

阿珍得令,轻声轻脚地往四楼爬,爬到三楼时忽然慌了,好像爬一格少一格,自己就没得退路了,就得面见周警长了。待走进四楼,走廊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阿珍寒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到这里一共有六间办公室,间间门口挂着“警长办公室”的牌子,间间关着。她不好意思去敲门,就待在这里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听到一声咳嗽,汗便从额头上渗出来,她害怕有某个别的警长走出来,喝问她干什么。

她不知道她来干什么。她梦游一般走来也许只是因为一件遥远的事情,一句遥远的呼喊。那个孩子在遥远的地方喊:妈,我是你的儿子啊。是啊,是她的儿子,所以她一直走到这里来,一直在这瑟瑟发抖地等。

后来,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珍的心脏提到嗓子眼,她看到周警长提着裤子走出来。周警长歪着眼睛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说:“你做什么?”

“我来报案,我昨天来过,我孩子丢了,过了二十四小时了。”

“书面材料带了吗?”

“带了。”

阿珍看着他就着廊灯草草看了一眼,然后把它塞到裤兜里,说了一声“好”,就把门拉上,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下楼了。阿珍说“辛苦周警长了”,那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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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沿着电线杆贴了很多寻人启事,又骑自行车寻访了多个村镇后,终于病倒了。那病就像一个铲子,对着阿珍干瘦的身躯猛挖,挖到后来没有挖的了,阿珍就拉着何姨的手说:“何姨,我是要死了。”

“说胡话,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死?”

“小明死了,我也就死了。”

“谁说小明死了?”

“我估计他死了。”

“你真是说胡话,你说人家好不端的谋一个小孩干啥,一定是拐卖走了,现在在人家当宝贝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呢。”

阿珍话虽说得哀楚,过几天却努力爬起来,歪歪扭扭骑自行车去化工厂上班了,开始几天工友们看她时眼神奇怪,过几天就习惯了。这个时候她走路已经不摇头晃脑了,她脑袋僵着,眼睛直直的,像一个犟头,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

有一天阿珍坐着吃盒饭,旁边恰好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姐,大姐问:“阿珍还难过吗?”阿珍低声说:“没事。”“难过也很正常。”

大概是大姐年高德劭,阿珍望了眼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很多话,“大姐,我想开了,人总是要死的,不是七十岁死就是三十岁死,不是十几岁死就是五六岁死,总是要死的,谁都逃不过。小明与其以后受苦受难,倒还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总是要活下去的,我爹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我娘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小明他爸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我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大概三个月后,阿珍铲起东西来力气和以前一样,饭量甚至比以前更大,有时候听到人讲笑话还掩嘴偷笑。就是这样太平无事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厂保卫干部像被飓风刮来刮去的树,摇摇晃晃移过来,他手里捏着电话记录,左喊一句“太好了”,右喊一句“阿珍”,一直把全工厂的人都喊出来了。

“阿珍,太好了,小明找到了,找到了。”

“在哪里?”

“在派出所。”

阿珍身体一下软了,两只手先是搭着人的肩膀,接着一路滑下去,最后整个人歪倒在地,待人们七手八脚将她拉扯起来时,鼻涕眼泪已经像江河淌到她的下巴,人们正要安慰,她那丑陋的脸上却是已出现了痉挛性的笑容,那笑容像是涟漪,一层层往外播。她像是轮番给人发喜糖一样,积极热忱地拉着每个人的手说,好,好,太好了。

请了假的阿珍风驰电掣地骑回家里后,数了十几只鸡蛋,又找何姨讨了十几只,装了满满一篮,就要往派出所赶,忽然眩晕起来,只能扶着墙喘气。何姨问:“怎么还在这里?”

“我想走。”

“那就走呗。”

“可我就是走不动。”

“走不动也得走。”

“可我就是走不动。”说着说着阿珍又笑起来,何姨看了眼,便扶着她走到柏油路,拦了辆三轮车,一起去往派出所。刚上车时阿珍还在笑,可是等到车子卡奔卡奔跑欢了,阿珍就忧心起来,止不住又擦眼泪,说:“不知道饿多瘦了,不知道还认不认这个娘了。”

到派出所时,这种惶恐又增加了一层,因为派出所可不像工厂那样欢喜热闹,它还是像往日一样肃穆静默,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像里头坐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泥判官。何姨看见了阿珍的这种思想,说:“你以为是他们的孩子捡回来了啊。”

“是啊,是啊。”阿珍忙不迭地说。

然后她们规规矩矩地走进值班室,她们发现那巨大的松黄桌面后正正经经坐着五个人,有派出所戴绿帽子的周警长和联防队员,有医院戴白帽子的王大夫,有小学戴礼帽的李老师和戴小白帽的班长。他们五个人紧扣嘴唇,像开会一样严肃。当阿珍将一篮鸡蛋放到桌子上时,周警长将脸撇到一边,掸掸手说:“有什么吃头?”

接着他说:

“姓名。”

“刘益珍。”

“性别。”

“女。”

“住址。”

“化工厂宿舍。”

“你儿子叫什么?”

“黄小明。”

“黄小明是不是丢了?”

“是。”

“好,我们帮你找回来了,你过来签字画押。”

阿珍两腿战战地走过去,用笔把自己的名字画到人家指头点的地方,又拿食指摁了印泥,将指纹按在名字上边。然后她朝四周看了好一圈儿,究竟是没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时又是周警长大手一挥,说:“老吴,你去将失踪人口从留置室提出来,交付这位母亲。”联防队员随即起立,从桌上拿起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笔直朝外走,阿珍止不住要跟着走,又听见周警长说:“其他人等不要跟随。”阿珍便转过身捉住何姨的胳膊,她实在不知道为何要在这里站着,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站姿,她瑟瑟发抖,就像被他们的眼睛剥光了衣服。最后她试探性地将目光抬起来,她看到那个小学班长成熟地对她点点头,露出一副节制的笑容,她好像觉得自己也要讲讲礼,挤大了笑容向他回敬,却不料那孩子笑容很快住了,头向天花板望去,喉咙里还嗯了一下。

阿珍这个从不主动说话的人竟然被逼着主动说话了,她讪笑着问:“小明还好吧?”

“还好。”

“哦,那就好,谢谢你们。”

然后那边又没了声音,阿珍只能低声凑到何姨耳边说,“还好呢。”

“好还要不得,阿珍你修来多大的福气啊。”何姨捏了她胳膊一下。然后她们一起看到联防队员提着钥匙串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一根手指还滴着鲜血。他声势浩大地喊道:“我戳他娘,还咬人,咬破老子手指了,我得赶紧打防疫针去。”

周警长将牙齿咬了几遭,说:“老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非得抱,你就不知道用盒子端过来吗?”

“我没找到盒子啊。”

“走开走开。”

周警长气愤地起身,将联防队员的钥匙一把扯过来,背着手吼吼地走了,阿珍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道,禁不住为孩子担心起来。这样粗壮的汉子要是过去踢几脚,小明的肋骨还不都断完了?她打起摆子来,心里说,小明啊小明,你怎么出去几个月就学会咬人呢?你不知道是人家把你找回来的吗?你还咬人家?

不一会儿,她就像被闷棍给狠敲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因为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周警长将提着的纸盒子忽然一把丢在地上,阿珍清楚听到里边传出一声猛烈的惨叫。她想这孩子是自作孽不可活,眼泪忽而一下滴进纸盒里。

“开吧。”周警长拍拍手掌说。阿珍的手颤抖起来,不敢拆,“开吧。”周警长又说了一遍,阿珍回头看了眼何姨,何姨用眼睛鼓励她,她就一把拆开盒子。她看到那里蹲着一条狗,一条小狗,一条摇着尾巴的白色小狗。那狗也看着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狗头中间有团毛是黑色的,弧形像眼睛,整体看就像是长了三只眼睛。

“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小明。不是。”阿珍的头剧烈地摇起来,她就像看见了天堂忽然一下又掉进地狱,支撑不住就扑到何姨的肩膀上哭,“不是。”可是她不知道灾祸还在后头呢,那周警长此时威严地说:“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然后他扯住阿珍的衣服将她拖到医院王大夫面前,说:“你问问王大夫,看看他是人是狗?”

“我摸过他的下身和骨骼,是人类,是儿童,是六到七岁的儿童。”王大夫扶着眼镜说。

“可是我儿子身上没长毛啊?”

“那是你的幻觉,你出现了过激反应。一般人在经历巨大刺激时往往会出现这种反应,毫无疑问,你现在所处的就是这种情形。”

这时周警长又将她捉到李老师前边,说:“李老师你说说,它是不是黄小明?”

“是的,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他是我们班级的学生黄小明。”

“李老师,你让它叫你一声李老师试试?”

李老师没答话,小明班的班长却已小跑过来抚摸盒子里的动物,亲切地说:“小明,小明,是我啊,我是班长,你怎么不会说话了?”

“他在外边待了这么久,惊吓过度以至失语也是有可能的。”王大夫补充道。

“可它的叫声明明是狗的叫声。”阿珍说。

“那还不是跟野狗一起混多了。你没听说过狼孩的故事吗?”周警长一拍桌子,然后扯起一张证明书,对何姨说:“你想必是邻居吧,你来说句公道话,他到底是不是小明?”

“是小明,是黄小明。”何姨点着头,拿过笔,在大夫、老师、班长背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遵照指示稳重地按上自己的指纹。然后周警长双手一拍,声音洪亮地宣判:“居民刘益珍听好,你儿子黄小明已被警方寻找到,请你速将他领回家,好生管养,不要出问任何问题,否则我将控告你犯有遗弃罪以及虐待儿童罪。”

联防队员在后边补充道:“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阿珍抱着小狗回家,就像贞女被迫抱着阳具游街,肩膀和手臂因为厌恶不住颤抖,而头颅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她不知道如何去回应人们的好奇,她在这灾难性的路程中幻想小狗自己消失,有时候她感觉它确已消失,但是自己的手又分明沉重不堪。

她沉重不堪地回到家,像是周警长那样,将它往地上一丢。如果是小明,他就摔在地上摔死了,可它是一只比猫还轻盈的狗,它像是羽毛一样轻轻落到地上,翻了一个滚儿,然后站起来看着她,仰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她。

“看什么看?”阿珍跺着脚喊道。那狗的头颅往后缩了一下,可是整个身躯却并没有后退,接着她又跺了一下脚,可它仍不知后退,反而是摇起短小的尾巴。阿珍走过去对着它的肚子踢起来,她感觉她的鞋尖撩起了它,它像一只皮球飞起来,然后又像一片羽毛落下来,它嗷嗷地叫了两声。

阿珍一直将它赶到床底下,然后用纸盒、棉絮在它周围建了一道墙,“不要出来!”她这样命令道。可是在阿珍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时,它又悄悄爬出来,用牙齿咬她的裤腿,看着咬不动了,就伸出爪子来扯。阿珍就好像一具失去魂魄的尸体,任由它撕扯着,直到它因为撕扯得欢了而发出嗯嗯的低叫声,她才惊醒过来。愤怒的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甩开它,想一脚踩死它,可是当那脚掌要挨上时,她听到两句话:

“好生管养,不要出问任何问题!”

“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她拿脚轻轻摩擦着小狗脊背,像是少女在溪边用脚戏水,可是内心却咬牙切齿,她终于厌恶地拨走了它。此后她和它就建立了一种冷漠而平静的关系,就好像她家来了一位不待人见的远方亲戚,她虽然不能驱赶它,但是始终要让它明白:你是寄人篱下的。它也逐渐学会了一些和她相处的方式,比如独自跑到很远的地方撒尿、拉屎,然后悄无声息地跑回来。她和它就这样一起生活,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起了狠心。

那天早上她将它赶到纸盒子,盖好盒盖子,骑上自行车上班去了。在上班的时候她想自己真愉悦真轻松啊,她要是永远在这里上班就好,可是当下班的钟声一敲响,她就失去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

她跟着拥挤的队伍走出厂门时,那里的灯光便全部熄灭了。她骑着自行车回家时故意骑得很慢,碰到上坡路她还下得车来,慢慢推着走,她想这个时候有人来叫她去打牌就好,虽然她从不打牌,她想这个时候自己最好摔上一跤,摔得不能动弹,只能待在医院里。可她终于还是平平安安地回到家。

在进院子前,她看到空气分外宁静,宁静得有一些奇异,就好像千军万马刚刚绝尘而去,那些枝桠、围墙和晒具还在微微发颤。她头皮发麻地推车进去,看到自家门前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他并没有看见她,他在喘气,在休养生息。在她立起车支子时,他站起来,像充血的野兽,张满的弓,操起腿朝门踹去,那脆弱的门就像毫无反抗的罪犯,发出肋骨断裂的声音。

阿珍吓坏了,心脏狂跳起来,抚也抚不平,她很害怕走过去,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旁若无人、凶残至极地踹着那里,那里已被踹出好几个洞,从洞里飘出小狗还很嘴硬的叫声。“我让你叫!我让你叫!”这个叫老黄的男人神经病一样地喊道。阿珍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任由他踹,最后这个专注的屠夫终于看到她,他眉毛拧做一团,眼睛从眼眶凸出,鼻孔呼哧呼哧喷气,将整个下巴兜起,对着她喊:“你他妈逼是死人啊!你的狗叫了一天,吵死人了!”

“对不起。”阿珍的脸火辣得发麻。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

“对不起。”

“你要不想住,赶紧给我滚。”

“对不起。”

“对你妈逼的对不起。”

“对不起。”

阿珍这时想他要是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扔到空中再重重砸下来就好,最好一下砸死,舍此没有其它可解脱的办法,但是她什么也没等到。老黄消失了,空气宁静了,什么也没发生。她等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生,她疲惫不堪地打开千疮百孔的门,看见那条可怜的狗从盒里摇摇晃晃走出来,拿头颅蹭她,她想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都是你,因此她这一脚踢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残暴,弱小的它飞起来,飞过茶几,飞过椅子,撞到墙上,然后像一袋水泥一样沉重地砸在地上。它呜咽了一声,像是昏迷了。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阿珍对着一动不动的它喊,“我让你叫!我这就活埋了你,我说埋了你就埋了你。”然后她就去找调羹,去找菜刀,去找一切可以挖掘泥土的工具,她把这些工具丢到塑料袋里,提起小狗的尾巴,出了门,这时对面的房门恰好打开,何姨小跑着过来说:“周警长打电话来了,要你接。”

阿珍将东西丢下,走进去握住话筒,听到话筒里在问:“小明怎样了?”

“还好。”

“没生病吧?”

“没有。”

“那现在他好吗?”

“他现在白白胖胖的,谢谢你们。”

“谢什么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放下电话,阿珍泪流满面。

为了不再惹邻居老黄,阿珍从此时时刻刻带着小狗,她上班它也跟着上班,她下班它也跟着下班,到晚上阿珍怕它饿着了叫喊又将它弄得饱饱的,但这一切并没有让她和它建立起感情。真正的情感变化出现在小狗生病后。

那天小狗好像是养尊处优惯了,总是耷拉着头,像老人一样打着哈欠,阿珍捞起它要带它上班,可它却显得不情愿,总是要溜下来。阿珍把它放下来踢了一脚,它却也不看她,只是轻声叫了一声。阿珍想它懒到已经不愿叫唤了,就给它倒满了一碗水,盛满了一碗米饭,将它留在家里。

夜晚下班回来阿珍还有些担心,还怕老黄守在那里找她算账,但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进屋后发现米饭还是一碗放在那里,水还是一碗放在那里,小狗已经不待在原地,地板上这里留下一点口水,那里留下一滴狗屎。阿珍沿着这些轨迹,找到床底,找来电筒一照,发现它的尾巴露在外边,而整个身躯瑟瑟发抖缩在一堆烂棉絮里。

阿珍将它扯出来,发现它站了好几次,没站起来,最后终于是趴下去,将下颚抵着地面,而眼睛乏神地落向稍远的前方。阿珍提了提它敏感的尾巴,却像是提着一根与它无关的布带,心里不禁怜惜起来,她将它小心抱起来,摇着它,哄着它,就像当年抱着幼小的小明一样。大约是因为这难得的温情,小狗叫唤起来,它叫得那么黯淡,又那么努力,就好像一个寂寞的重病人看见探望的亲人来了,努力扶着栏杆坐起来。

阿珍看着这布满眼屎的小狗的眼睛,说:“小明啊,小明,以前别人把你当成小明我不同意,现在就是别人说你不是小明我也不同意。小明啊,小明,你就要死了吗?妈妈我已经看多了死亡,妈妈有一天也会死掉的,小明呀你不要害怕死亡,小明你死亡的时候妈妈一直陪着你。”

她就这么把小狗当成自己的儿子说话,起初还只有些怜惜的温情,后来便完全投入了,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又是哭真的小明杳无音讯,又是哭假的小明死期将至,又是哭自己其实和这小狗没有区别,被人类安排来安排去,呵斥来呵斥去。到最后她发了痴怔,竟然对着小狗喊:“阿珍啊,阿珍,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小明怎么办?”

我们今天讲的这个女人是个上帝不待见的女人,但是她总是能想办法使自己活下来,实际上我们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活得悲苦,活得坚韧,活得长久,活得像一头牲畜。她不但让自己活了下来,还顺带把那条叫小明的狗也拉扯着活了下来,这条狗因为逃离了病痛和歧视,比以前愈发欢快起来,该乖的时候乖,该闹的时候闹,竟是让阿珍生活平添许多笑容。

后来有一天晚上周警长打着电筒出来夜巡时,跟联防队员讲了这个命题,他说:“老吴啊,阿珍这样的女人就跟一条母猪一样。有一年我去乡下看杀猪,屠夫去猪圈提猪仔时,母猪看着儿子离开,眼神焦躁不安,它在怀疑人类是要杀她的儿子,却又不敢坐实。将猪仔拉出来拉到屠宰场后,我们心想没事了,就放心地磨刀,谁料那猪仔看到刀光就像看见宿命,一下嚎叫起来,这叫声自然惊动了它的母亲。那条母猪,那条一天不吃不喝的母猪,这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翻爬出人类都不见得能翻越的猪圈和围墙,心急如焚地跑出来,看见人就拿獠牙拱,一直拱到屠宰场,将屠夫拱得弃刀而跑。当时连我也吓跑了,我都忘记我是有枪的。”

“这件事后来怎么收场?”

“后来来了一个农妇,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撒着饲料,边轻轻打它,便咯咯咯地叫唤,把它赶回猪圈了。在猪圈,农妇又加了许多猪食,那母猪就欢快地吃起来,就是它儿子死时叫得再惨,也抵挡不住它好好吃下去的决心。”

“呵呵。”

“阿珍这样的人就跟一条母猪一样啊。”

说完,两人又往前巡逻了一阵,他们借着月光看到一道黑小的身影,便蹑手蹑脚走到屋后,待它心无芥蒂地走到眼前时,周警长流下口水,捅捅联防队员的胳肢窝说:“饿了。”联防队员会意,像老虎一样扑过去。他的动作如此迅速,以至小狗正要叫的时候,嘴已经被捂紧。此后他们带着这份猎物一路小跑,一直跑到镇上一家餐馆旁边,在那里靠墙倚着一副人力车架,周警长用巨大的手掐住狗脖子,将它顶在人力车架上,然后用电筒照它的眼睛,看见它的额头有一小团黑毛,就像是第三只眼睛。

“还是二郎神杨戬呢。老吴,赶紧去找个锤子来。”周警长边说边拿电筒擦小狗还没长大的阳具,不一会儿那里便有一泡紧张的尿射出来,周警长就笑了。不久,他带着笑容,自黑暗中操起钉锤,迎着那哀楚、可怜、乞求、绝望的目光一把敲下去。先是狗的天灵盖碎了,接着狗的头垂下来,最后从它嘴里飘出一声死亡的轻叹。

狗肉炖好后,周警长呲了一口白酒,夹起一片灰黄肥腻的狗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吃了很久,又闭着眼睛回味了很久,他就这样闭着眼陶醉地抚摸着联防队员老吴的胳膊说:“狗崽的肉就是比老狗好吃,大补啊。”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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