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黄礼孩
作为诗人,每一个人都渴望在一定的年岁达到一个不寻常的高度,但很多人在内心的渴望和呈现出来的文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只有少数人才能以天纵之才抵达被人敬仰的境界。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是这样的诗人。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沃尔科特说:“瑞典文学院应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诗人。”
“一个作家在他的书中必须像上帝在宇宙中,既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福楼拜的话用在特朗斯特罗姆身上,也是合适的。特朗斯特罗姆以时为隐藏、时为显露的诗歌写作才华,成就了一首首意象非凡的诗篇。他的诗歌传达出某种振奋人心的精神,那是自由的呼吸,星星和大海的邂逅,它们所带来的世界已是另一种面貌。特朗斯特罗姆在上世纪50年代就已写出后来被人们传诵的短诗《途中的秘密》:“日光洒在沉睡者的脸上/他的梦变得更加生动/但没有醒//黑暗洒在行人的脸上/他走在人群里/走在太阳强烈急躁的光束里//天空好像突然被暴雨涂黑/我站在一间容纳所有瞬息的屋里——/一座蝴蝶博物馆//但太阳又像刚才那样强大/它急躁的笔涂抹着世界。”途中充满秘密,但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地揭示,特朗斯特罗姆在阳光下沉睡,也在黑暗中行走,他对光明和黑暗的世界有惊心动魄的体会。诗人知道,蝴蝶博物馆也隐藏着瞬息万变的秘密,这秘密一如暴雨涂黑的天空,为太阳所书写。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你没有觉察到,只能说明你的心远离了传说,你的心被庸常的事物所覆盖,再也找不到事物神圣的一面。塑造精神生活和说出神秘是特朗斯特罗姆的两个写作尺度,在途中,他用自己的尺度量出诗歌的边界。诗人的边界是延伸的,没有尽头,一如途中永不停止的行走。
特朗斯特罗姆总是犀利而形象地感知着社会现实,他用隐喻的手法去看待这一切,《黑色的山》便是这样的诗篇:“汽车驾入又一道盘山公路,摆脱了山的阴影/朝着太阳向山顶爬去/我们在车内拥挤。独裁者的头像也被裹在/报纸里。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死亡胎记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体内生长/山顶上,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这首诗歌呈现出高度的概括力,他独异的思想保存着对生活的记录、批判和由此得出的通向梦境、意志和艺术共有的自由向度。诗歌的开头和结尾裹挟着某种试图摆脱的力量,而内在的困境和死亡的速度让诗人在处理空间时更为敏感,眺望让思想跃出一个界面,世界可以更美好。三流诗人和一流诗人之间的区别,其中有一点就是意象的转换。特朗斯特罗姆没有停留在叙述的层面上,他创造性的书写显现出灵魂的高贵和由此带来的开阔境界。
特朗斯特罗姆从来不会仓促草就一首诗歌,他在生命的旅途中写下的诗篇一如他手中散出的碎玉珠玑,“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这样的句子如空穴来风,无法效仿。它是特朗斯特罗姆《自79年3月》中的一句,它道出诗歌写作的真谛:诗意永远是蔓延的艺术。就像华兹华斯说的:“虽然我们远在内陆,我们的灵魂却有那不朽大海的景象引我们到这儿。”特朗斯特罗姆惊人的感受力在于瞬间闪现的诗性光芒,光芒就是打开,他打开了声音、色彩和视觉不同的界面,飞跃出交融的画面:“淙淙,淙淙的流水轰响古老的催眠/小河淹没了废车场。在面具背后/闪耀/我紧紧抓住桥栏/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这首写于1966年冰雪消融时的诗篇,一定有着其不为人所知的历史谜团。诗歌虽短,但其埋藏的东西甚多,我无法忘记的是他把桥比喻成铁鸟的伟大想象力,一如记忆中残留的真理,照亮未曾想到的部分。诗歌的最高造诣是其存在哲学,但在诗歌的语言上你看不到它的痕迹,这个时候哲学的意志是对世界的解释,是婉转的表达和通透的引申。
我没有见过特朗斯特罗姆先生,我说不出他生活的细节。只是有一日,朋友在我编的书上看到他的照片说,此人一看就有气场,能感染到他人。是啊,我看他慈祥的面容,再阅读他的诗篇,一丝淡淡的忧愁就莫名其妙涌上心头,宛如他的《四月与沉寂》:“春色荒凉/绒黑的沟/在我身边爬行/没有镜影//唯一闪烁的/是黄色花朵//我被我的影子拎着/像一把/黑盒里的提琴//我唯一想说的/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如当铺店里的银子。”因为诗人的文字,我在四月看到生活的信念,那银子一般的质地,带来四月黄色花朵水晶般的闪烁。当我在照片上看到特朗斯特罗姆和其他诗人们在翻译家李笠的花园里欢聚时,我看到诗歌从生命中浸润出美好的光景,它闪耀的友情教人沿着提琴的弧线滑入四月的黄昏。
在这之前的三月,艺术给人的心灵状态是抒情,也是理性的沉寂,但我更喜欢特朗斯特罗姆安静的感悟:“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冰像天空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着床单/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我相信坚冰怀着的是爱的蓝色之心,我相信诗人是站在蓝色镜面上的回声,他的声音远离时尚与流俗,以钻石的光芒穿过历史的迷雾和嘈杂。诗人要拾起历史的碎片,用内心的公正来修复记忆。
作为短诗大师,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精湛、凝练、敏锐,隐藏着充沛的能量。他那亲密的文字如七个音符编织出的乐谱,在各种乐器声中忽隐忽现,如一个意象唤醒另一个意象。他恢复的不仅仅是语言的意外,引吭的更是心灵的歌唱。特朗斯特罗姆与世界之间保持着一种契合,他以自身的感受力去沟通,去表达个人的见解,在其宝石般的语言里呈现出诗歌绝对的美。我们越是接近他的诗歌文本,越能触摸到大地的秘密;我们越是深入他私有的世界,越能踏上他广袤的灵魂地带,这样的世界涌现、奔腾着令人憬悟的火焰——可以靠近,凝视。
2011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