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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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濒
旅行,从阿勒泰地区到克拉玛依地区,在阿勒泰浏览了那些美丽而带着一种忧伤色彩的河流,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视觉上重现潮湿的、泛着波纹的在河流上闪烁的光线。闭着眼睛进入到了冥想的状态,从有着眩目色彩的高山、峡谷、森林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旅行者如何介入到这两个世界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精神上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将我由色彩缤纷的树叶间带到肃穆单调的荒凉之地。
在路边最先见到的那些黄羊,神态茫然顾盼,像在冥冥中影响到行程的一种暗示。这是一个关于梦的故事,从进入克拉玛依开始,从嗜睡的旅途中开始,一个旅行者,替代自己的梦魇和幻觉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参于其中,而不是尽力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在汽车急速行驶的途中,我已从独自睡觉的方式中开始又一种行程,这种生活包括在睡眠中发现的一切,若有所悟,又茫然无知。
在睡梦中我恍惚看见一座座浮在荒野中的城堞,在黄昏中的隐现,它有多少年的历史,置身其中,耳边听到只有梦魇中才能感受到的尖锐的风声,精神上体验着一种急速下坠的感觉。醒过来以后眼前的情景和梦中的情景竟然相似。这里展示的荒凉同样惊人,那些城垣接受着风的重量而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大大小小的类似城堡的土坯是因为这里不同程度地受到自然的破坏。它同样又是一个时间的见证,时间存在于城堡和城堡空隙里在永恒之间停留的一个地方,它用我们无法猜测的尺度,无法猜测的秘密历经了多少困境才建立起一种联系。城堡并不仅仅是一种实体,无论我们在远处或者在近处关注它时,它也关注我们。一个城堡又一个城堡低伏在旷野里,带着它们被时间洗刷过的印记,我喜欢在今后回忆这样不可被替代的场景,正如宗教哲学中所叙述的“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在这个孤独的地域中,旅行者能感受到在同一时间,置身同一地点回想生命存在的理由。
罗布淖尔是个蒙古语的名字,表示塔里木河的末端湖泊或者沼泽,旅行家斯文•赫定在《中亚旅行记》中曾描述过他所走的路线,1900年到1901年从库鲁克塔格山脚下穿过罗布沙漠,到达塔里木河三角洲或喀拉库顺湖西北边缘,而我们正处在他所提到的出罗布沙漠的边缘,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当年这位瑞典旅行家所描述的那种奇幻的感觉。这片荒凉的地方曾经是水草茂盛的湖泊,塔里木河支流的水经过漫长的跋涉流到这里,而现在己经变成一片干燥的黄沙覆盖的荒凉地带。
车辆在裸露的湖床洼地中行驶,路边出现了许多风蚀地形的迹象,狭窄的硬土坎和沟壑相间,坡度陡峭,斯文赫定称它为“雅丹”,站在高的地方向下看,“雅丹”的顶部像是覆盖着一张密匝的平行的网,向四周延伸——如同迷宫一样的被风所改变的世界,雅丹表面暴露出来古代湖床的沉淀物,风驱动着流沙不断地改变它们的形状。
路上我们所看到的都是这种风蚀的沟壑和拔地而起的土坎,这里曾是地球早期残存的湖底,曾经古老的物种从此绝迹,有的只是普遍存在的荒凉,在经过一片干涸的盆地之后,时间己经到了黄昏,我们来到一片隆起的沙丘前面,一些枯死的胡杨树的树干被晒得发白,毫无遮掩地散落在地上,我们仿佛看到了塔里木河从前的景象,枝叶茂密的河岸丛林,河道中一度流淌闪闪发亮的河水。
有些途经的城市现在己经荒废,楼兰城便是其中的一个,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陡峭的雅丹,所有风蚀沟的走向全都相同,是由风所刻画出来的,它也像是一片起伏的海洋,不过这片海却是荒凉、冻结的。楼兰属当时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与敦煌邻接。古代楼兰的记载以《汉书•西域传》、法显还有玄奘的记录为基础。《汉书•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法显称:“其地崎岖薄瘠。俗人衣服粗与汉地同,但以毯褐为异。其国王奉法。可有四千余僧,悉小乘学。”玄奘三藏在其旅行末尾作了极其简单的记述:“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斯文•赫定在游记中专门写到了“古罗布淖尔废墟”和“楼兰”,这些废墟是他首次从阿提米布拉克横穿罗布沙漠时,于1900年3月发现的。往东行约两公里,与楼兰遥相呼应的就是伊循古城。古城墙就地取材,用夯土打成的土坯和红柳夹筑修成,这一点和新疆境内大多数烽燧、古城基本一样。站到城堡上,可以看到古米兰河隐约的河床,这是从敦煌进入哈密黑戈壁后的重要关口。
伊循古城名称出自斯泰基语,来源于希腊史料中提及的“伊塞顿”,也就是大月氏人。大月氏是具有欧洲血统的人种,在唐朝时又被称为“吐火罗”。大月氏人在哈密、巴里坤东天山被乌孙击败后,退居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南北,“塔克拉玛干”的本意就是“吐火罗人的家园”。
斯文•赫定推测,这些古城的废弃与水源的消失有关,原有的罗布沼泽和库鲁克塔格之间水源的干涸,使楼兰地区变成了由风蚀土、盐和沙构造的荒原。
河流的存在预示着生命的存在,河流的消失也预示着城区在地球上的消逝。
沿着额尔齐斯河,几十公里的路程中,河流两岸,是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村落。那些村庄聚集在一片谷地里,在桦树与杨树林的阴翳下坐落。路上行驶着车辆,但咫尺之间的村子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如同一幅色彩深重的油画,村庄这样寂静,看不到一个人,浓荫深重,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植物的清香。
额尔齐斯河,它的源头是喀依尔特河和库依尔特河,这两条河汇合以后成为额尔齐斯河,在向西面流淌的时候,它又依次汇聚了克兰河、布尔津河、哈巴河、别列则克河等河流,一同形成了额尔齐斯河在中国的流域。其后,它又流入哈萨克斯坦,在哈萨克斯坦很快注入斋桑湖,往后与拖博尔河汇聚,共同流入鄂毕河,然后由南向北流入北冰洋。在大地上可以描绘它漫无边际而声势浩大的行程,这次旅行纵横了几千公里,途经三个国家。在额尔齐斯河沿岸的村庄和城镇所以显得美丽,并不是它们有特别的规划和设计,而是因为那条美丽而浩荡的河流赋予了它们特别的美感。四季不同的音调和声高的水流声,是岸边所有人共同倾听的自然乐章。每一个在河岸边站立着凝神的人,都会听到河水的声音是如此贴切地应和着不时变化的心境。这正是一个理想中的世界。
再往下走,在河的对岸,河谷的台地更加低矮宽广。河水滋润着广阔的田野,这些村子,过去的时代只是大片的荒野,而在上个世经的后半叶,迁移过来的人们开发了这片地域,把它变成农场。额尔齐斯河发源于阿尔泰山脉。在阿尔泰山脉的崇山峻岭中有许多原始冰川,冰雪在阳光下消融,更多的水流过草地,森林,汇聚成了河流。在人类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它就在这片大地上迂回曲折地流过,冲刷着荒凉的戈壁,像一条发光的带子,在天空下展示它眩目的色彩。
在河的岸边经过山地,大片的桦树与杨树林从高高的山顶直泻而下,那些心旷神怡的桦树的缤纷色彩,构成了我们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巨大画幅的基调。这是在秋天,在季节中最为明朗的阳光的照射下,在我心里留下这世界上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心情与遐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应该更受到造物者的关注。四季的变化如此鲜明,冬天,树木萧瑟,落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积雪上面,在山岗上,是风在不停的歌唱。春天,野花在山野上寂静地开放,桦树、杨树从河畔绿到山顶,然后,就是浓荫遍布的明朗的夏天。
我经常梦见自己在一条阴暗的巷子行走。周围到处都是被破坏的土坯房子和木棚,昏黄的光线透过木头房檐间的缝隙照射进来。走了一段路,巷子会变得越来越狭窄,突然间我就走出了巷子。中间是一片圆形的场地,场地边缘站满了等待被屠宰的牛羊。这片场地更像是一个祭坛,而站在场边缘的那些屠夫就如同祭坛中的祭师,穿着宽松的绣着蛛网般的花边的上衣,神态威严而肃穆。后来,我发现这段场景与我曾去过一个地方存在某种联系,那就是赛马场。
在乌鲁木齐,临近黄昏的时候去赛马场,是一种难忘的经历,赛马场不是赛马的地方,而是屠宰的场所,旁边还有一个二手汽车交易市场。成群的马、牛或者骆驼行走在路边,主人骑着马,手里提着一根棍子,引导着他的牲畜穿行在车流之中。在路边,可以闻到来自于食草动物的膻味和饲草味,这些气味就如同香水一样,在一种记忆上会帮人们做出辨别。而向屠宰场靠近些,这些气味便会夹杂着一些生肉的气味,包括牛羊肉和油脂的味道,那是屠宰了的动物尸体的气味,不知不觉,这种气味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还由于受到这种气味的影响,会继续做着恶梦。牲畜们被主人驱赶着向屠宰场靠近的时候,也能闻到这种死亡的气息,那是充满了焦虑与绝望的气息。
就在那个黄昏,我看着一群等待屠宰的牛沿路前行,拥挤的牛群就像服从某个契约一样,不约而同地走走停停,主人骑着马提着鞭子在后面吆喝着,对于徒步的牛来说,目的地意味着一场恶梦的开始。屠宰场的大门总是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开启,它更像是一道命运之门。夜晚来临的时候,时间被关在了外面——而里面更像是天体中的黑洞,冷飕飕的一片漆黑,间或传出动物的尖叫狂吼,那种无法排解的沉重印象仍停留在心头。
记忆中的画面在这时候静寂的铺陈开,脑海里被散乱的思绪充斥着。八十年代的末期,我们的住处从农场迁移到乌鲁木齐沙依巴克区一个叫南湖的地方。我似乎是在忽然之间置身于这个地方的,一个孩子眼中陌生的地方。
迁徙是一种选择,意味着生活将开始新的一页,那个年代的孩子对外部世界是从来不做任何评判的,只知道无忧无虑的玩耍。孩子们喜欢游戏,在游戏中学会了解生活。对于乡村来说,城市是另外一种梦一般的形象,洁净、文明。
记忆中乌鲁木齐的冬天是这样寒冷,街道被积雪包围着,我上学的地方离居住地很远,每天要很早起来赶去乘车,从认识去学校的这条路开始,城市的影像变的清晰起来。距学校不远的巷口,街角小店里堆满了馕饼,从路边还能看到水果摊和副食店。几个维吾尔族的孩子在路口兴奋地尖叫着,追逐着。由于寒冷,他们的面颊冻得通红,身上沾满白色的雪末。东面是一家维吾尔饭馆,一个摆烤肉摊的青年在门口招呼着。就像是一部旧电影里放映的旅行的场面,我们搭乘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穿行在这个荒凉的城市,街道两边的枝节纵横的树木失去了颜色,汽车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中前进,像是在变化莫测的史前年代中行驶,一些尘土的颗粒在空气中悬浮,人们熟悉的场景似乎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
在汗腾格里清真寺,每到祈祷日的时候,广场前面站满了人,广播里传出阿訇庄严缓慢的祈语,人们神色肃穆的望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墙壁上那些古老的花纹图案隐匿着无知无觉的历史,信仰者遵循着世界上那个沉重的训诫而恪守自己的言行。
人群拥挤的二道桥市场,空气中夹杂着烟、水果、烘烤热馕的味道,卖唱的艺人拿着缀有铁环的手铃或者热瓦匍琴,旁若无人地演奏。推着小车的商贩喊着“伯西、伯西”(让路)的声音,与车流声混杂在一起。这个城市,如同旅行中的一个起点,广场,公园,车站,而我似乎就在等待的那一刻成长起来,故事在熟悉的场景中展开。时光在记忆中流逝,有时候,当我一个人安静地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和外界相隔离的时候,便能感到这时间的速度。记忆如同一个个特写镜头,无法演绎时间的连续性,没有人能够改变结局。
印象最深的是这座城市的傍晚,视线中的树木、店铺、车辆影影绰绰地描绘出这个城市的轮廓。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和自己毫无联系的世界,我们在昏暗中生活与呼吸。
我们习惯于忍受寒冷,在这个城市的荒凉与黑暗中穿行。
迎着风走,雪像干硬的沙土打在脸上。
天空中呈现一个巨大的时间旋涡,我们无法窥探属于它的那个秘密。
夏天的一个黄昏。我走到街上,天上下着细雨,街面上人不多。我打着雨伞,从体育馆步行到南门的一条小巷里去吃饭,那条巷子旁边是汗腾格里清真寺,每到清晨的时候,寺里总是传出庄重缓慢的诵经声。巷子里饭馆林立,最有名的是一家清真饭馆,很久以前我就喜欢去这一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在雨中行色匆忙的人群,这是我熟悉的场景,时间在匆匆地流逝。
清真寺的钟声总是在清晨和黄昏时间响起,带着阿訇的诵经声,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一种祈语。汗腾格里清真寺有着彩色的充满寓意的墙壁,塔顶上有着弯月的符号,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清真寺是一个标志,顺着街道一直向前走,路过大巴扎,维吾尔风格的建筑有它们特有的装饰花纹,那是用简单的绿色和蓝色线条描绘出的图画,两座尖顶的塔楼耸立在那里,中间的广场空空荡荡,四周的店铺都已关门,在周末的时候,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沿着街道向北走,不远处是山西巷,密匝的平房中间夹杂着更狭窄的小街,两边都是有维吾尔族特色的小商铺,这里不再像大巴扎建筑那样精致雕绘,而仅仅是成片的等待拆迁的平房。
这些街道能容纳那样多的幻想,画面被固定,并保存在记忆里。人们就在这些土夯的鳞次栉比的房屋里进进出出。工作、休息、生活。一条条的巷子交错在一起像某种符号通向属于未来的那个时间旋涡里。
雨来的时候和停的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多年以来,我都喜欢黄昏时分在这条街上散步,那些街道上的场景似是而非的保留在记忆中,带着一种难以消除的神秘。
沿着乌伦古河向北走,在河的边缘散落着这样一些不知名的村庄,每一个村庄都带来了一个名字,由于名字而使这些村庄有了区别。许多年前,这里是游牧部落驻足的地方,在此生活过的有塞人、呼揭、匈奴、鲜卑、柔然、突厥、葛逻禄、蒙古、汉、哈萨克等民族。
在河流的两边,沿岸的民居变成了这条曲线的点缀,时光的流转并没有改变这里的生活。村庄的形象与河流连结起来,村民们在路口卖着从河中打来的鱼。
据介绍,前面一片湖被称作布伦托海,是乌伦古湖的一部分,这里有贝加尔雅罗鱼、东方欧鳊、白斑狗鱼、黑鲫,河鲈、江鳕、西伯利亚花鳅、哲罗鲑、鲤、鲢、鳙、草鱼、池沼公鱼、大银鱼等鱼类。
我们己经闻到了湖水和鱼的气息,接着看见银色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湖面。我记忆中留下这样一幅影像,在布伦托海,众多的水鸟在天空盘旋,寻找水草和鱼类。远处的渔船在水面上漂浮,与晃动的光影交错在一起。
在湖面上,水带给人的感受幽深而神秘,鱼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因为它们生活在水的投影中,那里只有无声无息的暗流。布伦托海的水来自阿尔泰山的冰雪融水,它发源地在青河县的境内,山中的冰雪融水汇成了青格里河和查干郭勒河,这两条河的水流后来汇聚成了乌伦古河,河水流经广阔的准噶尔盆地北部的荒凉地带,最后积聚在福海境内的一片低地,变成了戈壁中的海——布伦托海。布伦托海是乌伦古湖的一个组成部分,另一个组成部分叫吉力湖,分布在乌伦古湖的东面和河口的两侧,现在是芦苇茂密的渔场。
据当地人说,乌伦古湖,意思是“大水洼”。它最早叫做乞则泐巴什海,公元1201年,成吉思汗领兵攻打占据这里的乃蛮部,看到这里湖面上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就用蒙古语给它命名为布伦托海,意思是像云雾一样的湖泊。
在《蒙古帝国史》中,作者法国人格鲁塞叙述的乃蛮人大概是突厥人。书中记载乃蛮部驻扎在阿尔泰山一带,东起哈剌和林,西至额尔齐斯河上游地区。它的疆域非常广大,西与吉尔吉斯人的地盘交界,东与克列亦惕部辖地毗邻,南与畏兀儿领土接壤。看一看地图就会发现,这是囊括科布多地区、塔尔巴哈台地区和准噶尔地区的一大片地方。自乃蛮国王亦难赤必勒格去世以后,他的两个儿子塔阳太•不花和古出古惕•不亦鲁黑发生分裂,因之乃蛮人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塔阳太•不花为首,另一派以古出古惕•不亦鲁黑为首。两兄弟不和是由争夺先父的一个妃子而引起。塔阳率领所属各部占领了平原地区,不亦鲁黑则率部占领了山区。成吉思汗和王罕远征乃蛮时采取的战略,先暂时放弃塔阳汗不攻,集中力量攻击不亦鲁黑汗。不亦鲁黑意识到自己无力抵抗,遂逃入阿尔泰山山区。成吉思汗和王罕的部队长驱直入,他们翻越阿尔泰山,顺兀泷古河而下。兀泷古河(乌伦古河)在忽木升吉儿地区,联军在乞湿泐巴失湖(乌伦古湖)附近追上不亦鲁黑。成吉思汗在这个荒凉的地区击溃了不亦鲁黑的部队,不亦鲁黑本人则逃往西伯利亚边界叶尼塞河上游。
西行的沿途,单调而寂寞。
在车上,听一位学者讲述过有关这片地域匈奴人的情景,知道了当年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商人是怎样生活的,那个遥远的时代,对商人、旅行者、士兵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这条沿天山南麓从库尔勒向西往喀什噶尔的道路,这条道路被称为北路,在当时西行的路上异常重要。
这样的路途当年的匈奴大军要走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匈奴人的王朝与汉王朝相遇在同一个历史的舞台上,演绎出了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在历史中这样描述匈奴人,他们身材矮小,穿着厚重的衣服,却凶猛异常。匈奴西迁后,曾被欧洲人描述成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魔。汉王朝在当时不仅要抵御匈奴人的侵袭,同样也面对天山以北游牧民族的侵袭,为了控制这条贸易通道,他们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看到地图就会发现,这条道路是最短并且最容易通过的一条道路,从甘肃境内的敦煌开始,沿库鲁克塔格山脚,经罗布沙漠途经楼兰,然后到达塔里木河转向东南的拐弯处。
在这条道路上零星分布着一些西域国家,他们有的是匈奴人的死敌,《前汉书》曾记录过大月氏是怎样被匈奴人在公元二世纪从南山平原先驱逐至索格迪亚那,然后又驱赶到奥克苏斯河中游的古巴克特里亚,又到托卡里斯坦。为了对付匈奴人,汉王朝联络了西域各部族,也包括大月氏人,对匈奴人进行大规模的征讨。将领们在北部边远地区的征战获得的经验证明,防御突然袭击或入侵的最好办法就是修建烽燧,它能够及时发送警报,以做好防守准备。库尔勒以及附近相邻的地区正好处在容易受到袭击的危险通道上,于是他们从东北部一直延伸至焉耆山谷都设置了烽燧。在敌人临近的时候,士兵们在烽燧上引着了柴火,巨大的浓烟在戈壁荒原上垂直地升起,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这是公元二世纪的画面,那些绿洲边缘的城郭还处在蛮荒的黑暗中。
匈奴人这样令人生畏,不仅仅是他们的军事力量,而且是因为他们是游牧民族。对于那些在荒原中四处流浪,穿过广漠的荒原长途跋涉的游牧民族来说,穿过沙漠和戈壁并不是很困难的事。但对于中原民族来说,在他们认可的文明概念中,沙漠与戈壁也代表着陌生与落后。
两千年前,匈奴人是怎样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的?一位西方诗人说,“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在哪个地方或者哪个季节,那都一样。”
在路边,当我看到残存下来的烽燧的时候,旧时的场景仿佛浮现在眼前。那些干燥的季节,游牧者不断地迁徙,再迁徙,他们的身体带着存在于幻想中的那种激情,在一段己经消失的路途上行走。我们谈到游牧部落时往往会去想象一个色彩单调的世界,一个与安适的居所永不联系的世界,一个不在此地停留也不在它处生活的世界——过去的时间从这里开始停止。
车厢里的玻璃上堆积着灰尘,但视线却没有受到阻挡,道路两边数不清的戈壁缓坡向北面蔓延,一直到达沙漠的边缘。戈壁上的阳光是这样刺眼,映在瞳孔里又投射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公路两边分布着一些沙生植物,大芸,沙柳,植物带向东延伸,一直通向且末,从沙漠深处刮来的风卷起沙尘在天空中形成一道烟柱,在旅途中它更像是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的亟语,似乎从整个世界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荒凉与沉寂。我们路过了那些古老的驿站,像斯文•赫定在《中亚游记》所记录的那样,它们已经荒废,一些类似井或水渠的浅坑,因缺水而枯竭,整个地域都显出生命衰败的景象。马背上的骑手,他们寂寞的身影穿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群山作为背影交叠在一起,贫瘠的牧场和破旧的毡房,一切都没有变化。
库车,一条条小巷的门洞开凿在年代古老的泥墙上,进了巷子,那是与寂静的戈壁不相关的一个世界,一条条小巷密匝地连接起来,楼顶弯月的标志能区分出这条巷子清真寺的所在地。人们在信仰中相信整个世界正被关注着,包括我们所进行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这是历史的作用,因为信仰而遗忘那些令人忧虑的事。
蓝色和深绿色是伊斯兰风格的图案中常用的颜色,清真寺的外墙上,蓝色和绿色的装饰图案有一种平静和肃穆的意味,与整个巷子黄色的背景融合在一起。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思想中都保留了某种源于童年的单纯,他们的目光中带着好奇,脸上显出那种不寻常的满足,这种表情似乎正是因为这片土地而建立起来,耕作或者放牧,地域环境洐生出的规则沉默的支配着这一切。
时光像流水般的运转,人类因为学会了遗忘而使痛苦变得不那么强烈。经历被保存在记忆中,在客车上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戈壁中那条漫长的道路如同时钟中的指针。
世界在沉睡中变化。太阳从远远的戈壁的一侧落下,留下一片灿烂的晚霞,黑夜与白昼交织着。从天色中人们很难分辨时辰,戈壁中到处散落着石头。无际的荒原呈现着生命最初的黄昏的颜色。
旅行,去了一个地方,又返回来,你的记忆把过去的那个世界的影像带来,那是这样昏黄和荒凉的画面,似乎从地球存在之日起它就是这样。一切曾有的影像都消逝在时间的流逝中,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消除它曾经保存的生命的痕迹。
想象如同一对羽翼,没有人剥离我们生活中那些遥远的值得回忆的东西。在眼前浮动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画面,在思想里总有某种隐匿的冲动,总想去发现些什么,一切都凭借自己的印象来进行参照,带着一种新奇。
那面光怪陆离的镜子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我不能说在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年代自己常被它吸引。一种被潜意识所肢解的幻象在眼前显现。剧情使在镜子里出现的所有人都值得怀疑。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和一切假想的但存在于他们潜意识的各种状态在做斗争。镜子的存在首先使生活变成了戏剧的一部分,其次它成为圈住我们影像的一个笼子,它把你的身体裹在一片光线中间。陌生人就站在身边,他们说话的声音含混,但你耳边总有声音出现。你并没有寻找到充分的理由去解释或者说构成生活的真正价值的东西是什么。一切事物都有它的结局,你只是任意地由自己的想象把握整个世界。
你在等待什么,在潜意识中你等待的内容在镜中出现。不管它们是一个村庄,或者是一个人。那一事物或人物始终隔着幕布面对着你。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你站在窗户旁边去剪切某些情节,但这一切己毫无秘密可言了,因为“你永远无法停在过去,也无法停留在现在。”你己经习惯了把这个世界当作构成你记忆深处的朦胧影像的一部分,面对着那面光怪陆离的镜子,那镜子里迷宫一般的世界,从中间寻找关于未来可以预知的某个线索。镜子里空无一物,作为人类,镜子中反映的却是自己矛盾的特性。一方面,人们想看清事物的真实面目,想探索生命的神秘之处。另一方面,又想让神秘的东西保持神秘,并承认它的存在。人们渴望获得确切的东西,但是同时又陶醉在无法抑制的臆想和幻觉之中。
昆德拉说:“假如我们不能接受我们认为重要的这个世界的重要性,如果我们发出的声音不引起任何反响,那么我们就选择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个游戏的对象。”
镜子的深处,是把我们的影像保存起来的地方,从镜子里的世界到外界,有一片又一片的栅栏,它们层层叠叠地出现在途经的地方,我们想从中发现些什么。镜子的出现带有充分的目的性,它的存在首先成为一道引人注意的风景,被大片的雾气围绕,但目的地却充满诱惑,被密匝分布的栅栏所阻碍,它才会成为诱惑,引导我们去寻找记忆中真实的东西。
在这个山乡驻留的几天里,我常常遇见一些放牧的人。穿着厚重的棉衣走在小路上。山里的气候多变,早晨很冷,而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气温会很快升高。各个牧区划分界限分明,水泥杆和铁丝网拦在中间,防止相互的牛羊过界。有的牧人没有固定的牧场,他们只有赶着羊群到路边或没有划分放牧区的山脚下放牧。我和向导骑着马离开出发地沿山间小路向南走,路旁那些向前蜿蜒的山脊一直连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在我经过的地方溪流还没有名字,只是当它和其它地方更多的溪流汇合后,才汇聚成一大片湖水。那湖被赋予了灵性,喀纳斯的原意便是峡谷之湖的意思。
在穿过了一片山脊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山间突然笼罩了大片的雾气,这无疑加深了这个地区给人留下的虚无飘渺的印象。雾像是被山拖动着轻轻移动,远远的西南面的雪峰在沉寂中隐约浮现。在这样的地域,为什么人会有孤独的感受?一切都像是虚幻的。
道路还是半湿的,但相当坚实。一条河流在我们左边的高地上缓缓流过,和平时所看到的河流不一样,河水是碧绿色的,并且闪着光亮,冲向下游。从这一高度上,我看见了不断升高的山的阶梯。沿岸的的西伯利亚泰杉树顺着山势生长,深秋的季节,树叶被渲染成金黄或者红色。顺着河一直向上游走,之后就是卧龙湾,卧龙湾的地形呈环状,我们站立的位置在它凹下去的一角,湖湾中间有一个弯月形的滩地的轮廓,滩上很少的几棵树,四周都是起伏的茂密的草地,湖面的色彩给人的感觉是冷色调的。这里,水和秋草带来的气息同样冰凉。
湖面愈来愈宽,一直延伸到陡峭的雪山的下面。在这个平静的湖水的世界,注视得久一些,岸边的树木变成了水中大片深邃的倒影。过了一座木桥,林边有一条用木板铺成的小路,吃过干粮我们继续上路,没有再骑马,很快穿过一个向阳的坡地,地面开始平缓,平台上长满青草,从湖岸到山边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高地上,所处的位置能看到山下的角落,它们就像是绘在地图上一样,湖泊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然后是天空,雪山,及远处图瓦人的木房子。四周群山起伏,把光线从这里带到那里。湖水是幽深的,那种幽深似乎带着一种暗示,想对这无限的纯净与空旷提问。但又知道没有回答,一切都将无声无息。阳光如此沉默,这既是一个世界的开端,又是一个结束,静寂笼罩了一切。
山区的气候变化莫测,下午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远处山上积雪因为云的影响变得灰蒙蒙的。天空积满厚厚的云团,那些森林和高耸的青色山岩都叫这样的灰色盖上了。这场雨让人感到无所依凭。雨绵绵密密的下着,增加了惆怅。面前,平缓的山谷横过一道山脊,河道变窄,不时看到野鸭在水中潜伏。先是钻入水中,要好一阵子才会露出水面,在雨没有停之前,寒气是不会消停的,雨停了以后,是流动的阳光让寒气随着流动起来。
继续前进,山谷不断变宽或变窄,据领路的人说,前面十几公里处的一些岩石上有过去留下的岩画。可以看到过去人们在这里狩猎的场景,但我们没有去,只是顺着湖区一直走向上游。
绕着湖区的小路渐渐地模糊,一些树木的枯干横在眼前。起初,森林中还有一些人的痕迹,后来,就只有大片阴翳的树木了。翻过一个不太高的山梁,又一片山谷出现在眼前。
一条在暮色中冷冷向前延伸的道路会增加旅行在心里的一种神秘感,河流、森林、群山在视线中一掠而过,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游历那些像梦一般在脑海里飘忽不定的地点。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气息,“每一个地点都在印证这种存在。”
在去塔什库尔干的路上,经过大片的田野和荒原,有一些拱拜孜(拱顶坟墓)分布其中,那些是柯尔克孜人或同源的族系的墓葬,大多数的柯尔克孜以及塔吉克人居住在高山和峡谷中,他们体质和外貌上仍保留着古代突厥人的特征。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以及被高原阳光晒得泛红的面庞。长途汽车在最偏远的高原公路上攀沿而上,车厢里那些陌生的在偶然间相聚的塔吉克族乘客,用母语相互交谈。那些人或许居住在高原峡谷深处的一隅,那里有他们所熟悉的一幕幕场景。也许他们的亲人正坐在某一个地方安静地等待。你始终无法了解他们是如何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从你驻足这片高原的那一刻,便是以一个旅行者的身份来到这里。那些依靠简陋原始的生活而与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联系,不可能看得真真切切,这一切都带有早期的集体社会的印记,高原上居民相互协作,为自己在这个地球上取得了一片古老而又相对封闭的空间。
昆仑山系的河流发源于积雪覆盖的高大冰川,穿过岩石,冰川,或砾石覆盖的荒原,顺着绵长荒凉的山脚之间流淌,周围或形成绿洲,而这些绿洲自人类出现的历史时期即成为人类努力克服环境并繁衍生息的地方。从早晨到黄昏,汽车中途在一处没有站台砾石覆盖的山脚下停止的时候,我很想跟随那些下车的塔吉克人,穿过大片的荒原,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村落。人类最初时的景象也许就像在那些散落在荒原与峡谷间的村落里所看到的,伴着古老的单调与寂静的生活。
中途,有时会看到简陋的路边饭馆和旅馆,更多的是大片的不毛之地,没有任何灌木或者蒿草一类的植被,《唐书》提到汉代姑墨(阿克苏)就是“跋禄迦小国”,并记载了从龟兹(库车)向西到乌什及塔什库尔干的全部路线,走在这条路上的运输队和商队大部分行程是在险恶条件下度过的,在那些荒凉的高山与峡谷中,天空与雨水印证着时光的流逝。
因为与自然这样接近,心情也变得安静,车窗外面的世界是流动的,穿过灰色的岩石所覆盖的峡谷,那些岩石所构成的崖壁几乎垂直,很明显无法攀登,高耸险峻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这些山看上去好像是同等强度的风力扫荡和摩擦出来,轮廓清晰,包括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幕士塔格峰等,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幕士塔格峰与我在乌什听到的许多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也许人类还有另一种生存的空间,在高大的山谷周围仍能看到一些柯尔柯孜族人赶着畜群前往贫瘠的草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身影隐藏在无人能穿越的属于高原的记忆空间里,孤立的存在着。而我就像是一个朝觐者,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努力使自己融入到这片陌生而古老的氛围中。
责任编辑:张艳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