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智
毛兰
范怀智
1
晌午未到,毛兰要去田地摘豆角。她出门那会,姚水兵披着衣服,蹲在檐下的石头前,咣咣敲打锄头上厚痂似的干泥巴,敲打雨水浇淋的苔斑样红锈。嘴里叼根烟,青色的烟丝扑啦扑啦往上飘,扑打得他眼皮有点难以睁开,就像河水拍打堤岸。他索性把眼皮睇住,任脑袋歪斜着,手捏木铲往锄面的红锈上敲。敲得毛兰心里毛毛躁躁,像猫爪子探进嘴巴去,在她肺叶和心瓣子上搔挠。毛兰本来是在坐院中的桃树底下织毛衣,十根指头在银亮的铁钎上一滑一滑。
“姚水兵,我给你说,你甭敲了行不?你不会用木铲一下一下地扡吗?”
姚水兵说:“扡咋成,必须敲,敲过后才能扡,只有把结成块的干泥坯子敲碎,才能扡去锄面子上的铁锈。整个锄面子就净了,也就不会生锈,下次做活,锄会酥酥往土里钻,像抹了油,做活也轻快哩。”
毛兰咯噔停住手中的活,一脸气呼呼地在小杌凳上挺直了腰。
“我说姚水兵,你说你泼烦不泼烦?我问了一句话,你却说了一大滩。”
姚水兵眯了下眼睛,停住了手底下的敲打。从衣服底下的衣兜里摸出根纸烟咬嘴里,两手护着划了根火柴点上,滋啦吸了口,大股大股的烟雾闷声不响地涌出了他鼻孔。捏了木铲,就很顺从地在锄面子上不抬头地扡。
毛兰也低了头,捉起她刚放到腿面上的半截毛衣。这次不再叮叮咣咣地敲打,而是木铲嗞嗞啦啦的在锄面子上划过的声响,如老鼠钻进毛兰整洁的衣柜,撕碎着她过冬的棉衣。毛兰这次咯噔立院心里,把毛衣唏哩哗啦扔板凳上,一团红色的毛线蛋子从她腰胯间腾得落下,轱辘辘滚到桃树旁侧的院墙根。拖在线团后边的那根红线,就像条长长的蚯蚓,尾巴在桃树底下,头一直延伸到了墙根。它还像一绺蔓延的血和老榆树伸展在地皮下的红根须。姚水兵这时把手中的木铲停住,呸一口唾掉黏嘴上的烟尾,粘满红锈土沫的手,伸进衣襟里头捏了根跟铁钎样明晃晃的纸烟,咬进牙齿间,顺手划了根火柴,哧,冒了股白烟灭掉了,又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划亮,就近嘴唇。院中毛桃树上的三两只麻雀,啾啾叫唤着扑噜振了翅膀,一只接一只掠过墙头去。毛兰惨黄着脸,极厌烦地从蹲檐下披件衣服的姚水兵身侧跷过。姚水兵一手攥住生锈的锄头,一手捏住铲除铁锈的木铲,痴愣着看毛兰从他跟前跷过去,纸烟悬着一截长长的烟灰,吊到他上嘴唇上。毛兰有些不明所以地走进屋子,直到她不明所以地捉住了挂在墙头的笼,才突如其来地决定,她应该出门去。她要去摘豆角了。
姚水兵斜睨着眼睛,瞅她甩着大辫子,跷进屋里,还以为她又该蒙住被子大睡一场了。没想到她却提了墙头的竹笼出门去。这时的姚水兵,吸完了吊在唇上的纸烟,他狠命地一口把几乎烧着嘴巴的烟屁股,唾到毛桃的树杈上。他不再注视她走去时哐碰住的院门,攥紧了手中的木铲咣咣咣敲打,似乎要把铁的锄头打碎。这样,他寂寂的院子,倒像成了铁匠铺子,一片吵闹。她的毛线蛋子还滚落在墙角,那条笔直殷红的丝线,逐渐被院中轻轻流走的风撕扯着,弯曲了,竟然还呼呼悠悠飘荡着,挂在了桃树低矮的枝杈上。那半领红色的毛衣,从无人落座的桃树下的板凳上跌落。披着衣衫的姚水兵从疯狂得叮咣敲打中喘吁吁地停歇。他攥住木铲歪着头审视静寂的宅院。他看被风摇晃的院门;看墙角堆放的一摞旧瓦;看长了苔爬动着一行蚂蚁、几只蝼蛄的墙根;看贴着红窗花的窗户和窗上被风掀起一角的隔年的囍;看桃树与屋檐下黑釉釉的水瓮,瓮中蓄着清冽的檐水;看椭圆的檐石及厦屋门口挂着一串红辣椒和旧了的楹联。姚水兵气恨地一声啊,扔出手中的木铲,扔到哗啦摇晃的院门上。他默默地抬起头,他所看到的太阳、散射着炽白灼烫的阳光,使他不得不闭一下眼睛。他噌站起身来,快步地跷上檐台走向厦屋,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扑到炕头上,拉过红绸面的被子,辗转反侧地捂住自己,在辗转中最终平息了下去。院中还静呀,桃树上结着数颗鸡蛋大小的毛桃,一枚绿绿的桃叶与枝梢分离了,在叶与枝梢的碰撞间掉下,掉到了半领红毛衣上弹了一下,还有一枚叶,则似一支绿色的鸟毛落下,落到了小杌凳旁。
喷水 培根 1979年 油画 198×147.5cm
凤凰下过场透雨,整个宅院湿漉漉,一只钱串子,从桃树底下的绿叶旁奔爬过去。水瓮中映着深蓝的天空、螺旋状的大朵、灼目的太阳。太阳身上似长满了刀刃、银刺。厦屋的檐墙上,有壁虎扭动腰身爬往檐窝,无法入睡的姚水兵站到了红辣椒、红楹联的厦屋门口,他渐渐从愤恨中平息,褪去长衫穿着汗裌走出阴暗的屋门,跷下檐台走向了桃树下跌落于小杌凳旁的半领毛衣。他给她捡起来,拍打吹拂去粘在红线上的黄土。那枚绿桃叶又掉下去,姚水兵又走往墙根,捧了散落的线蛋子,细心地把铺落于地,飘挂上桃枝的红丝线,杂乱地挽缠上红线蛋,弯腰放上半领毛衣。走向院门,捡拾起他扔往院门的木铲。返回身,把木铲挂上檐角的铁钉,折腰扶起锄头,将它立到檐角的农具们中间。回到厦屋,披住他的粗布长衫,带住厦屋门,锁住院门,走往村外的田地,走往青龙镇的方向。当他无声地顺着田间的车路走过河堤时,看见提笼的毛兰坐在璺河河堤的一丛猪耳朵草旁,静静盯瞅软软流走的哗啦的河水。堤岸的柳树梢里,飞掠着几只白鹭。见一佳人站门庭,倒叫崔护疑心中。莫不是桃源仙洞,莫不是广寒月宫;莫不是天台路径,莫不是高唐巫峰。云鬓堆压庞儿正,莲脸生香唇又红;弓鞋袜小可人心,衣宽袖大惹春风;柳叶斜依碧桃影,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不是洛水逢仙子,必是蓝桥遇云英。叫人意马难拴定!
2
(《借水•赠釵》)
他第一次看见毛兰,毛兰就坐家门口织着这红色的毛衣,一团线蛋子,红猫样卧她软若春土的腿面。给他说媒的琴嫂子同他以过路人的模样,从毛兰前边走过。
琴嫂子问他:“咋样?”
他说:“好,好着呢。”
琴嫂子抿住嘴,笑着问:“怎么个好?”
他一时竟被琴嫂子的问话给噎住了。反正是好,好着哩。
已是二十九岁的姚水兵话一出口,脸就臊红了。他抬起手臂不住地搔头,琴嫂子的问话,真使他不知怎么回答。不过他一红脸一搔头,已让心底透明的琴嫂子明白。也就是说,对于那个他不认识的坐家门口织红毛衣的毛兰,他已动了心。其实论模样,毛兰也没啥不好。
琴嫂子说:“水兵呀,嫂子给你说,只要你中意,这婚事八九成能成;毛兰娘也说过了,只要人家不嫌弃毛兰,嫁出去就成了,老呆娘家,也不是个事儿。”
那天,琴嫂子满心欢喜地穿过正拔节的麦田,沿着柳树婆娑的河堤,专拣人少的路径走了一程,来到凤凰庄给她的姊妹毛兰娘说了些悄声细语的话。嗣后,和水兵折往青龙镇,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备择了吉日,做聘礼用。
过几日晌午,姚水兵在河湾的麦田里栽辣椒苗。到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栽了多少棵辣椒苗的时候,太阳愈升愈高,直到正对了他头顶,阳光如滚沸的肉汤泼满他头顶和脊背,发烫的阳光渗过他白色的汗裌,烫得他犹似煎进油锅里的鱼,他脊背上的皮都要褪掉了。他说回去吧回去吧!反正田里的活儿也不是很多了。等到午后的太阳斜一些,粘粘乎乎有股焦糊味的阳光凉下去一些了,再赶到田里来,将剩余的那两垄辣椒苗儿栽完,晚晌在月亮地里拢了队里机井上的水灌灌,就算把苗儿稳住了。只要稳住的苗活过来,至于说长不长,结不结果,那就是等收获了麦子,将辣椒苗儿全都裸露田地中、太阳晒足了、肥给喂饱了、水给浇勤了的三伏天的事。
姚水兵攥了柄专门用来栽辣椒苗儿的铁铲,从蹲着的麦田里站起身,抹了把额头上像白雨浇过清水淋过的汗珠子,一甩手唏哩哗啦扔到麦叶上。朝他四下的田地里望望,姚庄的其他人家全都收活了,田里除了密集而炽白的阳光之外,就剩下了被阳光炙烤的晕头涨脑不住摇晃的麦子,和穿白汗裌戴一顶草帽的姚水兵。该回去吃晌午饭了,姚水兵提住笼跷出麦田,跷过田埂,趟进布满车前草的田间小道,回家去。
吃过晌午饭,还没来得及洗碗刷锅,刚在清凉的炕面上眯会儿。琴嫂子就来了,当当,当当,用两根手指叩着屋门,喊水兵。水兵腾得睁开眼睛。敞亮的屋门口站着个笑眯眯的琴嫂子,他着实吓了一惊,慌忙坐炕沿上。
“噢,是琴嫂子过来了,听见你咣咣敲门哩,就是急忙醒不过来,等醒过来了,你都站上檐台了,立到屋门口了,吓我一跳,呵呵呵。”
琴嫂子咧着嘴儿咯咯笑。琴嫂子说:“院门敞开着,院里静悄悄的,连个狗都没有,还以为你不在,却又不像没人的样子,就端直地朝屋里来,屋门也是敞开的,你倒懒懒散散地睡炕上,就捏了三颗指头咣咣敲门,怕你不起来,又怕声音敲大了,吓着了你,没料倒还是把你给吓着了。”
水兵下了炕,忙给午后到来的琴嫂子答话:“嫂子屋里坐,嫂子屋里坐。”
等琴嫂子于屋间小木椅里坐了,姚水兵便起身去厨房拎来暖瓶,捧了柜面上的玻璃杯,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去,斜了暖瓶往杯里盛水,水花一层一层漫卷上来,杯中的茶叶,河塘中的鱼秧一样欢快地凫动。稳住暖瓶,姚水兵把鱼秧凫动的茶杯放到琴嫂子就近的柜面上。拉了一张小杌凳坐琴嫂子对面。
水是烫的,琴嫂子端起茶杯放嘴前,抿了一口。说:“水兵呀,这婚事也就这么定下了,我刚刚还到毛兰家,欢喜地为你跑了一程哩。吃晌午饭的时候过来,见你门上挂着锁,知道你不在。到了歇晌,想你八成是在家的,就匆匆忙忙赶过来,门是敞开的,进了院门,便端直上了檐台,就是想来给你说说,我这几天你家毛兰家这么急忙地跑动,听到的一些风声。就过来给你说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有些话儿觉得说了不好,又觉得不说对不住你水兵兄弟呀。何况,你跟你哥(琴嫂子的丈夫)关系处的那般好。”
姚水兵立起身,找到一块毛巾,拭去桌面上暖瓶滴落的水珠,又安安稳稳地坐小杌凳中。看看炽白的阳光中的院子,又转回头来,搔搔鬓间。
“琴嫂,有啥话你就说,也别折折弯弯的,不论说啥,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哩么。你说你说。”
琴嫂子抿口发烫的茶水说:“这毛兰的事,我是昨晚上,才听庄上人说的,是我姨父和我娘姨给我说的,水兵你知道的,我姨家跟毛兰家在一个庄上。前日去,在村巷里跟我姨撞上了,我姨叫我到屋里去。因是我有你和毛兰的事,耽搁不得,说是改日要去的。昨日晌午,偏偏又在庄里碰见放羊回来的我姨夫,虽是推脱,倒被他叫住了,说他见我这几天老往庄上毛兰家跑,莫不是给谁说媒哩。我说是的,是说给咱姚庄的一位本家兄弟水兵的。我姨夫就给我说了毛兰。听说是给你水兵兄弟说媳妇,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许多毛兰的不是,按说都是为你好的。”
琴嫂子抿了口茶,茶叶的鱼秧儿慢悠悠地往杯底沉。水兵说:琴嫂你说。
琴嫂子就说下去。“我姨夫和我姨说,毛兰最早是有过人的。那人原本是镇子上的教书先生。毛兰那会儿上初中,那先生是毕业分配到镇上中学教唱歌的。毛兰那会是他学生,再说了毛兰你也见过,人样不光长得白净,还标致,就偷偷跟那师范学校刚毕业的先生就好了。说是偷偷吧,又弄得满城风雨,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就亲自把毛兰送回来,交给了毛兰爹娘,说是毛兰违犯了学校的纪律,开除了,怕她回家的路上发生不测,就由校长与教导主任亲自送回来,算了事。过了那年暑假,年轻的唱歌老师被调走了。那唱歌老师还给毛兰买过衣服的,尽管那唱歌老师后来还来毛兰家,当着毛兰爹娘的面说,他要为毛兰的事负责任,这事儿都怪他。如果毛兰是真愿意,叫毛兰等四年,毛兰还小,到时候他来接毛兰。毛兰当然愿意,只是教唱歌的先生一去就没了影子。一直到第四年,教书先生提着订婚的三色彩礼来时,等了三年长成大姑娘的毛兰却跟了庄子南边放蜂的四川人走了。”
琴嫂子立起身,跷过门槛,立上檐台朝院里唾了口唾沫。水兵说:“嫂子你唾屋里就成了。”琴嫂子说:“你屋里收拾这么净,我那忍心唾你屋里。”看来琴嫂子的话是一时半会说不完的。姚水兵找来一口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釉了三三两两的红鲤鱼和绿丝带样飘绕的水藻,捏得一小撮茶叶投进去,斜了暖瓶往里边倒水,然后放到柜面上。在琴嫂子抿过茶杯后,便给她重新添进些许。姚水兵也给自己取过玻璃杯,暂且空无的放到缸侧,坐回杌凳。
琴嫂子说:“庄里人都不知道油菜花盛开的那些日子,毛兰为啥天黑静以后,老往村南遍野金黄的田地里走。都以为她凭借着细丝儿样的月光去河边洗衣服呢。女人嘛,都喜悦月亮明明的。等得村里人觉得不怎么对头的时候,油菜花都已经要败了,油菜角角稠稠地缀满了枝头,淹没村庄和野地的金黄都已隐去,毛兰丢了,都说毛兰像是丢掉一把钥匙似的被丢掉了。只知道她夜定以后,老往庄南去,就是弄不清她到底在庄南的啥地方迷失了自己。
到了隔年,割麦子的季节,水兵兄弟,你是知道的,整个麦田里都是风风火火的,人们看到了通往村庄的麦田间,被太阳要烤焦了的路面上,蔫头耷脑地走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女子,她凌乱的脚步,像被风吹起来的鸡毛,轻飘飘,手里拎了口盒子样的红布袋子,袋口的拉锁没有拉严,里边装的是换洗的衣服。麦田里的人们明白那蔫头耷脑的女子就是毛兰,她不声不响一缕麦茬烧着后的虚烟似的,从庄里的田头飘过去。怪不得那个放蜂的四川人这年春天没到村南的菜花地里来,也没听到邻近的村庄,外乡人含混不清的‘卖蜂蜜’的吆喝声。其实时隔不久,庄里人便知道毛兰跟着那个外乡的放蜂人跑掉了,并且外乡人花言巧语的欺骗了毛兰,他的家不仅仅是穷,还养了一个霸道的媳妇和不足两岁的女儿,他还像打落枝头的秋柿子那样,隔三差五地打毛兰,他还让毛兰滚,毛兰最终招不住打,不得不给人家滚掉了。没去处,又回到麦收时节的庄里。大约又一年,庄里过十数年来的头一回忙罢会,说是毛兰在忙罢会结束的晚上,跟一位唱武小生的戏子连夜跑了,又有谁说是跟一个卖芝麻糖卖香粉的杂货郎。这倒难说了,只是种进田里的麦子分蘖不久,毛兰却袖住双手,没精打采地回来了。唉!
天底下最揪心儿女的是爹娘呀。往后,爹娘总算给毛兰找了个婆家,听说是丧了前妻的包工头,人家有钱,去的时候八辆披红挂绿的彩车夹道,噼噼啪啪的鞭炮挂满了沿途的树梢梢,就这样毛兰进城了。又听说跟人家过了三年多,人家又有了小的,就把毛兰给离了。按说她跟包工头这么长日子了,应该有个孩子呀,不论男女。只是人家包工头的儿女都十四五岁了,又怎么能让她再生孩子。后来人家就以她不能生育为由,便同她去法院办了离婚扯了离婚证,由法院的小汽车,把她送回了庄里。到了第二年,就赶上了你,水兵!”
水兵还如刚才,沏满琴嫂子的茶杯。琴嫂子接了,茶也泡到正酽处。琴嫂子喝一口说:“水兵,我把这些个风言风语一五一十地说给你,你要愿意,咱就给人家毛兰爹娘个准日子,打了婚贴,择个吉日,婚后你也甭嫌弃人家,待毛兰要好。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水兵呀,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你想好了,你要不愿意,近几日,你就给我或你哥回个话儿,我便去退了这门亲事,也别耽搁了你,耽搁了人家毛兰。”
琴嫂子呷了口水兵新添杯的茶水。说是时候不早了,后晌还要去地里栽茄秧哩。便出了院门,并回头叮嘱水兵,要细心考虑。
“也别错过了,居家过日子,毛兰肯定是守家的好媳妇哩!”
院北核桃树的影子,伸上了坐东朝西的厦屋檐台。午后的姚水兵要下田去,白日要把麦行间的辣椒苗栽上。天黑了,借村里河堤上的抽水机无人使唤时,捏着手电筒,乘机给新栽的苗们灌上水,天明后,苗们肯定就保住了。再说夜间的田地那般静寂清凉,只有抽水机潜伏在河水中嗡嗡的声响,只有隐没在河堤深草间呱呱啼叫的蛤蟆和青蛙。晚风馨馨,饱含着潮润的草香,这正是蛙们交配寻偶的好时节。一弯新月,从西边的田地,眯眯笑的眼睛似的升起。一渠流水如歌声,明晃晃的似缕迎风的丝,弯弯地伸向姚水兵平展酥软的田块。田块中一束手电的明光,扛着圆头铁锨的姚水兵,似暗夜里一抹薄雾,流动在他为之欢欣的麦子与新苗间。月芽下,他的影子淡淡的,淡淡的跟溽起于麦田中的夜雾搅一起。前夜的村野,竟这般的安详惬意。
后夜的姚水兵,辗转反侧在炕头,叼着根烟,回想那些与他相过亲,令他满意却拒他于千里外的姑娘们。作为男人,姚水兵的个头也不算低矮,虽则不很高,也不是那种老牛的瘦弱。他虽胖些,也不是很胖,眼睛也不是枣核那样小。论德行,他是正派的,在姚庄人缘也旺啊。虽是爹娘在他二十初头上,先后三两年过世了,可他的家底还算丰厚,有爹在时盖起的他如今翻新过的厦屋,在新疆当兵提干的哥哥还三月五月的给他寄回生活费来。至于他翻新过的五间厦屋,中间是堂屋,北边是仓房,南边是他早就收拾停当的结婚用的新房呀!
月芽淡淡的光投上堂屋炕头的格子窗,屋中呛人的烟味浓郁了,檐下有蟋蟀和小鼠鸣叫,远远的河湾里的蛙声清澈明晰。地籁的呜呜声,夜夜响起。
再说,他做人也勤快着哩,田间屋里都他一个人收拾着,倒也井井有条,在姚庄他的小日子过的还算殷实。可那些姑娘家们,从与他相处,就有始无终地谢绝了他。他有时真得很难弄明白,他所中意的姑娘家们究竟要啥?他很难弄清楚。
他再吸口烟,屋间燃起的红火照亮他疑惑的脸。除了烟火如豆,屋中昏暗。依住枕头,合衣而卧的姚水兵真的就有点不相信,他连村里二叔家同龄的志兵都不如了吗?志兵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三天两头地领了如妖的女人,夜间回屋里来,白日走掉。为此二叔还训斥过他,他竟一抬手打掉二叔的门牙,掴了二叔两耳光,一只耳朵都聋了呀!他连自己的亲爹都敢揍。吓得爹娘不敢跟他住了,跑到志远大哥那边去。后来犯了奸,给关进了不知什么地方的监狱,屋里被阴雨虫子们擞蚀的一塌糊涂。倒有一个大着肚子女人来到村里,扬言说她就是志兵媳妇,肚里孕着志兵九个月的孩子。她还说,她愿意在志兵的破屋中厮守,等志兵回来。她手里攥着的正是志兵院门上一枚老刀般的钥匙。开了门住进去,一月后生了孩子,再往后,孩子也会说话了。下雨,屋漏如注时,姚水兵披了张塑料纸,爬上屋顶去,还给她补过屋瓦,苫了些茅草。他还给过她一袋粮食。这个水兵始终不知名姓的女人说,她记水兵兄弟的大恩大德,等志兵回来,她一定要志兵报答他。水兵说不用。水兵只是深深感动。他盼望志兵兄弟能早点回来,往后就别那么坏了。
姚水兵的年龄,如院中蓬勃的核桃树,一日日长过院墙,长过屋脊,一日一日的偏高了。姚水兵在孤独的日子,不再奢望什么了。如今的姚水兵那怕找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寡妇,只要人家中意他,他也没啥挑剔,也就满意了。何况是标致得令他有些诧异的毛兰,他还嫌弃人家什么呢。
“好了,好了,姚水兵,就这样吧!”
不多日,毛兰嫁到姚庄去。尽管毛兰的爹娘说只要水兵能看得起他们家女子,啥也不要,全当是解救毛兰。姚水兵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意愿。乡下姑娘家出嫁的彩礼一般多少,他给毛兰的爹娘多少。再说七八百对娶个中意媳妇的男方算不了什么,爹娘养大一个女子也是不易。这事儿毛兰知道。水兵用他说不上慷慨,却是理所当然的原则来证实:不论往日的毛兰怎样,只要毛兰做了他的媳妇,就跟那些初婚的姑娘来到他的家门一样看重她。
3
蹲到青龙镇石板街的廊檐下,姚水兵双目无神地四处张望,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红色或绿色的上衣,在明亮的有些灼目的窄窄的镇街间,像迎风的旗子,呼啦啦地飘过,还有一双无人驱使的艳红的绣了金黄色鸳鸯的绣花鞋,软弱无力的跟一只老狗似的叭嗒叭嗒走过来,叭嗒叭嗒走过去,如绳索样将姚水兵的目光牢牢牵引。直至它们双双一直走到石板街旁木牌楼前的大槐树上去,然后像一对临空的夫妻鸟般一起飞走。他瞪着眼睛,张大嘴巴看了会街旁的槐树,看了会一绺一绺流云的天空。毛兰的魂影,从红衣与绿衣丛里走出,她惨白的脸像冬天的冰块般微笑着。她光洁的发髻上,夹满了临街店铺里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发卡,如黑色的绸缎上落满无数的花蝴蝶。她犹若在喑哑的梦魇中,赤着脚板婆婆娑娑的走近姚水兵。她白皙寂静的脸面上浅浅的笑容,虫子似的跳动一下,凝滞下去。直至她飘似的走完短短的镇街。此后,她梗着的脖项,无视田地间的绿树与田野的存在,一直走上青龙镇通往村子的水泥桥。似在漂浮的她,双脚不曾着地地走入水泥桥那边一丛柳树的树荫,消匿不见了。
紧接着,熙熙攘攘的镇街上出现了少有的人声鼎沸。冷寂了多年的镇街回归了他年少时的吵闹喧哗。像从遥远处走回来,姚水兵痴疑的目光离开缕缕白云和街旁的槐树,他的耳孔中才灌满了街里一股油炸味的声音,是那些卖油糕的摊主们,吆喝着他们熟能生巧的唱调,大声呼叫着过往的村人。“来,尝一个啦。”
记得那时的青龙镇街,卖镰刀、卖簸箕、卖扫帚的小贩周围,挤满了庄村里已着手夏收的人家。
田地间有灰色的兔子,欢快地跳过去,细若粉霜的麦花簌簌儿下落。农历四月,要不了几日,布谷鸟会来到村庄上空,来到河堤旁的杨柳丛,嘹亮地欢歌。丰收在即,无数的村落和麦田间的虫子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庆。蹲在青龙镇石板街的廊檐下等待琴嫂子的姚水兵,默默地注视着闹哄哄的镇街清淡下去;去过毛兰家的琴嫂子终于赶来了。
精细地买完各色彩礼。日已过午,午后的姚水兵和琴嫂子,捧着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用做订婚聘礼的布料衣物,婚嫁日子用于制作陪房棉被的棉花,红绸缎的被面。琴嫂子和姚水兵一同笑眯眯的,走出供销社的店铺。脚步轻捷地从古朴窄小的青龙镇街穿梭过去,径直往北去六七里地的凤凰庄,下婚贴、议定迎娶毛兰的确切日期。
琴嫂子说:“水兵呀,你可想好了。”
他说:“想好了。”
琴嫂子说:“水兵呀,你可看准了。”
他说:“看准了,她人不错。”
琴嫂子和水兵走过沿途的树荫下,麻雀在浓密的梢叶间,陈述着它们的喋喋不休。
毛兰家的门口同样有棵粗壮的青槐树,交错的树梢上跳跃着绿身红冠的啄木鸟和几只绒黄色的小山雀。屋中的毛兰,放下她手里没完没了的红毛衣,宁静如秋水地给他们沏了一杯水,让他们坐,随后拢着鬓角一束没精打采的虚发出去,跷下檐台,趟进对面的厦屋里去。对面的檐间有一窠修补过的燕巢,孵化不久的新燕正在里头叽叽待哺。
毛兰的娘说:“我跟她爹商量好了,就按她琴嫂说的日子定吧。”
他说:“那我改天,把押彩(定婚的财礼)都送过来。”
毛兰娘说:“也甭说押彩了,只要日后能待毛兰好些就成了。”
琴嫂说:“这你就放心吧!叔、婶子,水兵是跟我家的那人一同长大的兄弟,人可仁义着呢!要不我咋敢把毛兰说给他呢!”
毛兰娘说:“毛兰这娃娃命不好,过了门你就好好待承些。”
他点点头。
坐炕沿上,胳膊肘斜支着护栏的毛兰爹,只顾吧嗒吧嗒吸咂着黏在他嘴唇上似的老旱烟。脸上的皱纹若秋风吹抚起河塘的涟漪,扑扑晃晃地动。抹了把眼睛的毛兰娘说她昨夜里熬夜了,一夜都没睡着,眼睛有点痛。
过了九日,凤凰庄刘二伯家门口的鞭炮轰鸣,青槐树下,换过一双绣了金黄色花朵的红绣花鞋子的毛兰,在姚庄众人地迎娶中,流着眼泪走向她未可名状的新婚。她戴了一朵红花的脑袋,始终如她麦收时节提着衣袋,走向放蜂人来过的油菜花包裹的村庄一样低垂着。
一支喜庆的迎亲队伍,漂浮在凤凰沃野翠绿的麦田中央。尾随其后的是笑呵呵大声唱着歌子吵闹着送嫁的队伍。姚水兵快活地笑着,站在姚庄村南的老皂角树下的场上,焦急等候。红若秋辣椒串子的鞭炮,由族里的众兄弟们垂挂在皂角树杈,单等红衣红花的新娘子走近,由琴嫂子给她顶上戏水鸳鸯的红盖头,在执事人“接喜”的吆喝声中噼里啪啦地粉碎叫嚣。
“念哥哥,想哥哥,
哥哥你心里有多少我?
白天想哥哥窗口口瞭,
黑夜想哥哥睡不着觉。
前半夜想哥哥我点了一灯油,
后半夜想哥哥我梳了一个头。
前半夜想哥哥我关不住门,
后半夜想哥哥我吹不熄灯。”
不知谁唱过《待嫁歌》,村口的皂角树下,由迎亲人、送亲人组成的红灿灿的喜庆队伍,从深深墨绿的麦田间蜿蜒而来。第一串鞭炮响起。红红的纸屑似场红雪。
4
立秋后的雨说到就到。一直蹲在镇街廊檐下的姚水兵,看见眼前的石板间街逐渐萧瑟后,他的嘴巴里充盈着苦涩的酸水。他立起身,午后镇街外的麦田上空,竟意想不到地跳出一朵厚沉沉的云,紧接着数朵凝重的黑云钻出凤凰山那边。
“要下雨了。”
拥挤一阵的石板街,像秋风拂过的枝头,清冷了。那对炸油糕的快活夫妻,在呼呼而起的冷风里,依然唱喝着:“便宜喽,五毛钱十个啦。便宜喽——。”
姚水兵走近油糕夫妻,捏出五毛钱来,一只手有些漠然地递过去。油糕男人扯出方正的麻纸包裹了姚水兵的所需,用一根纸绳缚一圈,放进姚水兵手心。
“五毛钱十个啦,便宜卖喽——。”
姚水兵不紧不慢得步过了水泥桥,站在桥对面的那丛柳树底下。柳丛的树荫如头发上戴着无数发卡的毛兰一样隐没,一只白雨前夕的黄莺正嘀哩嘀哩扯着清脆的嗓音朝天嘶鸣,河水叮铛流过,远处的豆田传来蛙声。毛兰坐他们家豆田前的河堤,额头枕住横于膝头的双臂,泪珠稠密地抽泣。黑黑的云朵吞掉了太阳。
捧着一卷油糕的姚水兵跷进村口时,第一滴雨毛兰的眼泪般打在鬓角,第二滴雨豌豆样打他手背上,第三滴雨石子似的落进门楼上的瓦槽。黄铜的钥匙打开黑色的铁锁。推开门。趟过院子的姚水兵往衣襟下藏住油糕,弯折如钩的胳膊罩住他头顶,跳入厦屋,取出那把娘在时就用着的油纸伞,臂窝里夹了卷白花花的塑料纸,顾不得锁院门,挽住裤腿,跑出村巷,稀里哗啦地奔走在雨水如织的通往河堤的路上。
“毛兰、毛兰,下雨啦,毛兰。”
坐河堤上,应和着风雨一同哭泣的毛兰,任由雨丝的皮鞭抽她绵软的身躯。雨滴在白花花的路面上鱼群样跳跃,白花花的路面就像是姚水兵把臂窝间的塑料纸铺展开罩了上去。风雨撕扯着塑料纸,弄得田地间奔跑的姚水兵像是拖了白旗子。田间氤氲凝重的水汽如缭绕的白烟漂浮上去,无数的滴雨正穿它而过。村庄里,姚水兵的院门被风掀开,重重地摔在厚实的土坯墙上。支撑门楼的那两根端正的木柱,在门板似被劈成柴禾的噼啪声里,任雨鞭抽打着,风叼走屋顶的一页青瓦,紧跟着三三两两揪断了瓦松。河堤上的姚水兵奔跑在浅草上,他陷下去的绿色脚印,在他脚板仓皇地抬起后,被漫天而落的雨珠灌满了。
人物习作(一) 培根 1945-1946年 油画 123×105.5cm
他跑近她,把臂窝间湿淋淋的塑料纸给她披上去,她打落。他再给她披上去,她又打落。他一手擎着雨伞,一手去逮落在水草上的塑料纸。袭来的一股阴风,白塑料纸似长了翅膀的白鹅,绕过一棵模糊的白杨树,扑入芦苇地,消失不见了。紧紧拽住油纸伞的姚水兵,伸出一只手像钳子样钳住毛兰的臂肋,毛兰纹丝不动。他扔掉了油纸伞,在狂妄的雨幕中蹲下去,两手绳索般拦腰捆束住毛兰,像拖走河堤上一棵穿了鞋子的榆木,他试图连根拔起她,急欲把她拖出雨幕去。头发柳枝样样凌乱的毛兰,脚心正有根须生出,伸进土地,从河床底部的石缝里穿过扑入对岸的泥土。毛兰的胳膊不知如何从姚水兵捆紧的臂弯间伸出来,像受惊的蛇那样乱窜,吐出它的蛇芯,在姚水兵的脸面脑袋上不住嘶咬。姚水兵脸面头发上的顿时水花飞溅,耳光响亮。
红色的油纸伞翻滚在玉米地里,不住地朝东边隐没了塑料纸的芦苇林翻滚去,终被绿绿森森的苇杆卡住,似株硕大的红莲在众绿丛中给雨滴敲打着。愤怒的姚水兵若匹雄兽,他高声叫骂:“狗日的毛兰,你到底要我咋样?我可以给你跪下,我可以把我滴血的心肝给你挖出来!你要我的眼珠子都可以!可你不能这样折磨我!你可以走,你可以走得远远的,可你没必要把你的灾难和屈辱强加给我!”似乎有无数的手掌抽打在姚水兵的脑袋,两缕殷红的鼻血流了出来,坠至上唇,让雨水冲散了。姚水兵愤怒的双臂,终于拔起了打算在河堤上生根的毛兰。毛兰嚎啕大哭,姚水兵用双臂紧紧夹住她,夹得毛兰的骨头嘎嘎作响。毛兰两根已然无力的胳膊像挣断了的绳索般疲软地垂挂下去。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的尖细手指一路滴落。红色的油纸伞,再次随风揪出来了苇林,高高扬起,抛入浊黄的河水。
骤雨停歇,细雨连绵到深夜。鸱鸮如刀般嘶叫。这些专门嗅闻死亡气息吞噬腐尸为生的鸟儿!它在雨夜一仰头,看到这个天幕外的另一天幕:立在水瓮前,一身红衣、头戴红花、施着香粉、满目宁静、白若秋霜的毛兰的面孔。这张犹似潜在清水里的面孔格外大,格外冷,冰凉,冰凉。
“咯咯咕儿——。”
点点滴滴的檐水落进檐下釉黑的老瓮中,叮咚叮咚,已是蓄满的雨水,在檐水叮咚中从瓮沿溢出来。初秋的雨夜,多了虫子的叫声,分外的凄清。
黑黑的水瓮是祖上埋地下藏粮食的,后来村里养了几头牲口的人家要买去蓄水。水兵娘就说,留下吧,等以后自家用着了去哪里寻。水瓮因为太大一直放院中的墙角。待到水兵翻新了厦屋,把它由三五个人挪到了檐下,蓄了雨水备晴日里洗用。
叮咚、叮咚,软溜溜的积水簌簌儿滑出齐胸高的瓮沿,化做细微的水沫散落,似流瀑。满满当当的水面子上,漂浮了夜静时雨打落的核桃叶与桃叶,像薄薄的绿盖子。灯影昏黄的屋子,毛兰睡在暖烘烘的被卷里,馨软的被卷散溢着棉花的温香。凌乱的头发罩住她黯然神伤的脸庞。她宁谧的模样,像蜷曲冬眠的虫子。麻纸卷上一排十块的油糕,相依着若磨得发亮的铜钱。炕沿上有碗孤单冰凉的荷包蛋。细微的光亮从窗户上爬出,与隔壁堂屋间流溢出的微光,相互交错的投射到院中晃摇的桃树上,枝间的秋毛桃已如蛋黄大了。
深空,浑身披满雨水的鸱鸮,扇动着两张破木片样的翅膀,从远处啼叫而来。这只总是独行的,以食取母鸱皮肉为荣的鸟,伏上北墙旁侧的核桃树上鸣叫几声,往黑嵬嵬的凤凰山飞去。长在它喙与鼻孔间一撮黑黑的绒毛,感触到潮湿的朽木的气味。风掠走青瓦的厦屋漏水了,堂屋的炕沿放着口细白的瓷碗,水珠闪烁着跌下木梁,噔——,不偏不倚跌进碗心,碗底釉彩的红鱼活了过来,扑扑晃晃地游动。炕头上睡着脸有青痕的姚水兵。他双眼木木地瞅视木梁上的水珠,落下,落下,敲打得旧碗发出瓷音。
也正是新婚夜的这时,院中突得燃起了堆蘸了油的柏树枝,噼啪爆裂的树枝里蹦跳出一团焦躁的火焰:黄铜铸就浑身闪耀雄性之光的姚水兵,赤裸着铜色肌块和灼灼生辉的壁虎躯体,拖着大尾像跳进院子的盗贼,捂住前裆,手脚轻捷地一跳,钻出一簇扭曲的情欲之火。他前裆分明长了棵丰硕的老玉米。
十七个月前闪烁铜光的姚水兵,像头雄健的公牛爬到闹房人皆离去的窗户,从一窠红窗花的窗洞,伸进它细长分岔的红舌,轻悄地撩起窗帘,窥视仰躺在炕面上的毛兰。在一片红花被卷当中,她光洁瓷白的躯体任由他蚯蚓样蠕动。
院中的火焰渐渐熄弱,依稀窜动着幽幽的蓝色。窗棂下走出光头秃脑的壁虎身的姚水兵,它笑眯眯的躬住身子,捂住前裆的老玉米,跳入一汪幽蓝的火,蓝汪汪的火焰化成灰烬。
墙根的螟蛉,在土地呜——呜——的音韵里啾啾地叫了。红烛燃尽,灯花飘摇着微曦弯折的白烟,从铜铸的大尾巴的姚水兵撩起的窗帘后,从那颗舌穿的窗花的洞窟钻出,像缕白色丝线飘绕过墙头,飘绕往村外,挂到田地中一株孤独的杏树上。
5
雨后初霁,潮润的鸡啼叫醒了隐没于玉米地深处的黎明。昏沉的黑暗退去,厚实的阴云流往西天,一抹橙红的朝霞从东边旷野的一排白杨间,若一簇飞翔的锦鸡升起。太阳发芽,从湿汪汪的地皮上,从一排白杨的缝隙露出了头;端直的三棵白杨将又圆又大又红的太阳分割成宽窄不一的四块,如同把它隐在了一张树网的后头。阳光唏嗦地穿过玉米地,以其奔跑的姿态一下盈满了村庄的东墙,布满青苔的墙壁霎时呈现出殊胜的金黄。
一声轻微的咳嗽,一扇厚重的木板门吱呀呀拉开,清浅的水洼恍若睁开的眼睛,晴明的映满了碧天里的丝丝薄云。似鸟儿出巢,轻灵的太阳跃上树梢,一滴银耳坠子的檐水,落又未落地垂挂于檐瓦上。那些早起的老者提着草笼,笼中放着镰刀,咬住烟杆,脚步跚然地走向村外。一夜透雨,不知田里的玉米长得怎样了,有没有倒伏。
一夜来,河湾的芦苇田长高了尺许,窄窄的苇叶长地成手掌样宽了。终止扯蔓的红薯秧,不单新孕了茎块,且新添了三两枚心形的叶片,于嗖嗖的晨风里,在舒暖的阳光的朗照中,精灵似的簌然颤动着,把叶盘上无数的银珠倾洒下去,倏倏钻进泥土。田间一派潮润的生机,所有的玉米若吮吸乳水的娇儿,若一夜破土就葱郁的新笋。房脊上的斑鸠嗓音清亮地咕咕着,突儿一展翅,落进核桃树与桃树的院子,啄食墙根曲折行驰的蚯蚓。
堂屋的门早都开启,靸拉鞋子,跷进院里的姚水兵,伸长了脖项仰天打个哈欠。他走往檐下的水瓮,捏起窗台上的勺,拨开瓮面上厚厚的绿叶,舀一勺水,倾倒进檐上的搪瓷盆里,洗罢脸。吱呀吱呀推开堂屋隔壁毛兰的屋子,于柜头的瓷罐里捉了两颗鸡蛋,跷进厦屋东南的厨房烧火做饭。一缕端直的青烟冒出厨房顶上的烟囱;随即,抽动风箱的呼啦声,匀称地响彻宅院。潦草的早饭做熟了,囫囵着吃完早饭的姚水兵立到毛兰的窗口。
“给你煮了两个荷包蛋,馍和咸菜在锅里温着呢,后锅里有热水。我出去啦!”
一枚黄铜的钥匙放窗台,锁锁在门环上。
院门开启。脚步杂乱的姚水兵走过了水泥桥。正在渐次涨高的洪水,吞噬着河道。
眼睛红肿的毛兰起来了,搬了小杌凳坐檐台,抬举双臂柔慢地梳理长发。橙色的阳光漫下青灰的屋檐,落满树的枝叶,落满那些鲜嫩的果子。毛兰审视了院子,她看到院子的积水里她梳理头发的影子,她修长且圆的胳膊,像根白藕,她突出的颧骨,似两颗饱满的核桃,毛兰默默地触摸着她冰凉的脸庞。像记起什么似的,毛兰审视了阳光的院子,院子水汪汪的,阳光毛绒绒的。
攥住长发的毛兰站起身,跷过明晃晃的积水,在水院里走一遭,绕住桃树转一圈。那团掉落宅院的毛线,在昨日的墙根消踪匿迹。她恍然记起她刚坐着的小杌凳。头发上嵌着桃木梳子的毛兰跷上檐台,进屋。她看见她不曾湿淋淋的穿着铁钎的红毛衣,曾滚落墙角的线团子,像从未动过似的,放在她安静的柜台上,睡着了。线团上的灰土,扫拭得干干净净。毛兰把她的线团子和穿着铁钎织了很长时间没织就的红毛衣,紧紧搂在了胸脯上。一颗蜘蛛正沿着一根细的丝线,舞动着轻快灵巧的爪,像抓住根直直落下的空气,爬上屋顶。
褪去有股雨腥味的衣裳,毛兰换了新衣。收拾了一番屋子。毛兰坐进厨房,划了火柴,燃着一束麦草,塞进灶眼,放入少许的干柴,红色的火苗一支一支快活地钻出了柴禾,舔舐黑黑的锅底。到了该做晌午饭的时候。
毛兰娴熟的在案板上擀一张薄如纸圆如月的白面。毛兰攥住切刀,依了笔直的擀杖推过去抽回来,韭叶般宽窄的面条,齐摆摆地顺溜在案面子上。毛兰还切了细若头发的土豆丝,摘了几颗新蒜瓣子,在瓷碗中捣碎。守望着灶眼里宁静的火焰,等待宽厚的与她年纪相仿的水兵回来。毛兰一直坐在灶眼前的木墩上,在火光的映照里,她的脸野地的金盏菊样璀璨着。
水兵回来,推开院门时,已到晚晌。满天繁星,核桃树、桃树的枝杈间落了三五颗蓝荧荧的萤火虫。除去绿叶的水瓮里映着一弯二十七日的残月,那只生机勃勃的螟蛉在窗下筁筁地叫。毛兰的屋门敞开着。
那夜将屋子收拾齐整的毛兰,等待姚水兵趟入她燃起红烛的屋子,使她得以偿还三两月来,她一直对他凶神恶煞地推拒与回绝。
“滚、滚开。”
“去,跟你娘睡去。”
她还说过些她想起都肉跳心惊的话。红烛光中,红被拥裹的她恍然觉得,此夜前的许多日子她是只发威的母狼。在那些她不知懊悔自以为荣耀的日子,坐定她和他的宅院织她没完没了的毛衣时,凭借阳光炙烤的烘暖,她把诅咒他羞辱他的不堪入耳的叫骂暗自庆幸地全忘掉,似丢弃破袜子毫不怜惜。而这红烛的夜,她竟又回想起来,看来有些事情仅是短暂失忆,不能永久忘记。例如你曾变本加厉地折磨摧残过某一个谁。红烛映照,默然的毛兰,抬举起毛绒绒的手臂,捏着一颗红色的花儿,插进蓬松的鬓角,等待。
走过宅院,熟悉的脚步,真实地走近。一道黑黑的影子,在她敞开的屋门投出的烛光里黯然一闪,走过。她期盼的花蕾只是绽放了一瞬,听见堂屋的门吱呀开启,又沉重的于黑夜的悄悄中掩闭。就像刹时闪过的流星,消失、熄灭。
毛兰鬓角昙花一现的花蕾,其浓郁的芬芳飘逸不足盈尺,则匆匆走向枯萎。那只晌午时分,被一丝无形的力托上屋顶席棚的蜘蛛,此刻就隐藏在毛兰亲手缔造的孤独的屋间。在那张新苇织成的芦席后,瞪住双发蓝的眼睛,屏声静气地倾听:姚水兵没爬上他们夫妇,用长久的一生,来交换彼此体温的棉被簇拥的炕面。
一切都像给罩进了沉闷的瓦罐,静。早些年,姚水兵养在瓦罐中的蛐蛐,此夜在阴雨淋湿的窗台,也舞着彼此快活的触须,相互悦意地触碰,进而叽叽叫着,一只任由一只放纵地爬上脊背,在那阴凉的日子偷窃温存。河堤及偏远的苇林深处,欢歌的蛤蟆高声呼叫着它们隐在杂草丛里且不知所往的情侣。蛤蟆的情侣跳出草丛,绿色的火焰在它渴盼的眼睛里燃烧,它急不可耐地迈动着极欲走近的四肢,朝久久期待地另一双绿色火焰的眼睛靠拢,于一蓬高壮的猪耳朵草侧遭遇,那肥硕的叶片如一仄苇地深处的草棚,它们走近了它们共同的情欲,兴喜地呱呱,一起跳进猪耳朵草的掩体下。
蜘蛛沿着墙壁爬下,爬进炕席的后头,在炕席后边等待许久后跳出。它跟那个新婚之夜壁虎身的姚水兵跳出柏枝火那样,跳出炕席后边,爬过红殷殷的被子,朝呻吟着融化自己的毛兰爬近,爬上毛兰红色的躯体。毛兰红色的衣物一件件从她饱满的身体上飞走,一件飘上屋顶贴到顶棚上,一件在屋中的烛光中漂浮着,似漂浮水中。粗浊的喘息使得村庄膨胀又缩下去,田地就这样迎接了春雨。它奔走在毛兰烛影里光洁发亮的躯体上,它奔走在毛兰凹凸圆润不住地扭动的躯体上,它从她圆圆的小丘陵的臀上跑过,跑往她柔和下凹的腰。扭动的毛兰噢地一声叫。毛兰的毛兰似一支飘摇的鸟羽离开了她的母体;毛兰的毛兰钻出敞开的屋门,轻轻绕绕地飘过院中的桃树枝头,飘出院墙;飘出暗灰色的村巷,飘绕进呜呜哞鸣的玉米田,飘绕过河流。
清澈的流水漫过浅石的间隙平坦的沙砾,像敷在地上的月光。白色的鸟羽飘进幽深的苇地。唇间咬绺苇叶的毛兰和河滩上那只粗壮的蛤蟆拥抱一起。她散乱的长发在残月的前夜,不住地飘洒,在不住颤栗的满月似的她的躯体周围,苇林中所有的虫子环绕了她:这些弱小的精灵直立身子,爪挽着爪,整齐划一的在田地呜呜的吟唱间,在苇林子粗重的喘息呻吟里,蹦蹦跳跳地舞蹈。苇丛里亮着盏红烛,它们如同围绕住一轮红日,它们分明就是围绕着她和它,一堆直冲天顶直灌地心的火。它们又如围绕着清凉的满月,汩汩的泉水正从它们围绕的中心,脉脉涌出。
坐在红色的棉被间,似坐进一朵牡丹花心的毛兰,走出她静夜时平静的梦幻。她抬起头,摁了摁鬓角重又绽放的金黄色花蕾,走出红烛寂寂的屋子,来到檐台看了看西天升起的残月,抚了抚鬓角的黄花,摸了摸瘦俏的分外光洁的双颊。静会,然后转过身去,脚步从容地走向身后的堂屋。
隔年的长串辣椒悬在檐壁上,过年时贴上门框的楹联、门神显现着淡淡的红。抬起手,吱呀推开水兵掩闭的双扇门,一双脚跷过门槛。堂屋趟入女人黑色的身影,也潜入一抹女人和花朵的芬芳。双扇的屋门吱呀掩闭,圆圆的门环敲打了门板,咣当。
红烛散射着一圈桔色的红晕在红铜烛台上燃烧。水兵睡着了。残月的光影投上窗户,屋中黑黑,黑黑中泛光的毛兰笑了笑,一双精巧又有几分灵秀的红鞋子蜷卧在了炕沿下,一只叠压一只身上。毛兰爬上炕面去,爬过姚水兵真的睡熟了的肢体。揭起被角,依住他滚烫的身子躺下,抱住他,戴花的鬓角和白皙的脸枕他胸脯上。毛兰的眼睛似星星般发亮。如小羔子偎在瞑闭眼睛默然反刍的母羊身旁,瞅视深邃的夜空。毛兰亲吻了水兵的胸脯,手掌铧犁般在他宽展发烫的胸膛滑来滑去。
“水兵,你叫我死吧!昂!”
此时的姚水兵,像站在顺流而下的木头上,漂浮在空旷的玉米田里,他未移动的双腿如鸟雀的翅膀,驮着他在苗条的玉米和玉米花头顶,滑翔而过。薄薄的月影中头戴一朵黄花的毛兰,站在他和她的豆田里,朝他漂浮来的方向张望。他眼睛如苇林的杂草间,彼此渴慕的蛤蟆泛着绿光。豆地里,毛兰眼睛也跟飘飞中的他眼睛相同。毛兰兴高采烈起来,在他们共同的豆田里她朝他挥舞红手帕。她喊他了,她声音恍若百年前的苇笛子,单调、清新、嘹亮。那笛孔在气吁吁地鼓动中,会飞出各种颜色的蝴蝶和雀儿。他和毛兰在他们的豆田上空触碰到了一起,毛兰流眼泪了,毛兰的眼泪就像初夏的杏子。
“毛兰也会飞呀!”
他们双双仿佛燕子飘飘而起,他和她如同相搅到田地上空的两缕炊烟:他和她在河堤上的杨柳林里穿来绕去。他俩落进树杈间不知什么鸟的宽敞温暖的巢,巢里铺满了棉被般酥软的毛草。他俩果真如两只乌燕似的坠进去,行使了渴慕已久酣畅淋漓地翻云覆雨。
“噢,水兵!”
“噢,毛兰呀!”
毛兰紧紧把他抱住,毛兰的暗香在屋间飘散,毛兰的芬芳愈来愈浓郁了。毛兰吻了他喉咙,毛兰吻了他铁的肩膀。毛兰绿汪汪的眼睛看他。毛兰说,她选好了,她准备把她淹死在檐下盛满了雨水的水瓮里。
院中桃树上的那粒秋萤,拖着幽蓝的长尾飞到了院墙上;像遭到了土墙的回绝,竟嚓得跌落墙根。却再次不气馁地起飞,绕过大半个宅院,愈飞愈高、愈飞愈高,直到宿上了厨房顶上高耸的烟囱。
凤凰的老人说,人的魂要离开自己厮守一生的宅院,一般是从灶眼的入口钻进,爬过漆黑漫长的烟囱,而后等到恰当的时刻才从烟囱的出口处,像团白色的柳絮飞走;再有一种便是犹如往常出走,从自家门洞里穿过,跷过自己熟悉的门槛,忘记归来路;第三种,就是被引魂的蚯蚓,呼唤着他(她)的名字,从宅院正中心的泥土底下带走,带入无底的深渊。
毛兰还说,“水兵呀,就是那水瓮太高了,我站檐台上,瓮沿都齐我胸了,我钻不进去,脚底下必须得垫只小杌凳。水兵呀,你给我搬搬小杌凳行不,就算我报答你。”
毛兰的眼泪落下,往日雷电般犀利的毛兰,此刻猫样的温顺了。残月缓缓飘向暗淡的云彩。宅院中轻薄的月光,终止了它依稀微弱的明亮。模糊不清的树叶,迎风唏嗦。又听到晦气的鸱鸮在幽暗的枝头呼叫。
“咯咯咕儿,咯咯咕儿。”
夜似潭结满绿萍的死水。
6
第二天,太阳捅破东天的云翳于晨雾中如期盛开。卷了堂屋的被褥,捅进化肥袋里。要去县城机械厂,修半月水塔的姚水兵,往肩头扛上桶状的被褥,伸手摸出裤兜里的黄铜钥匙,递给毛兰,出门去。
毛兰说:“吃过早晌饭再走。”
姚水兵说:“不了。”
毛兰说:“我送你。”
姚水兵说:“不了。”
毛兰说:“要小心,别饿着。”
姚水兵说:“小心着呢,也饿不着。”
他不再说话,她无声地把他送过了水泥桥,送到了他们从小都熟悉的镇子上。去县城的班车没过去,站路旁的毛兰也不知她给他拍了拍肩膀上的什么。一辆长长的白色班车急匆匆地呼啸来了,人满为患的客车中除了猪崽的枭叫和拥挤的吵闹,已没了宽肩厚背的姚水兵背着大铺盖卷容身的地方。脾气暴躁的女售票员,低着头,长吊着脸,声音沙哑地叫喊。
“上车、上车,上车啦!”
如往化肥袋子中塞被卷,姚水兵被售票员攥着和被褥一同塞进了车腹。车中的女人吱呀尖叫。汽车启动了,姚水兵回头望了望,他的目光被一颗小巧的脑袋弹了回来。姚水兵又回头望了望,他的目光撞在了粘满泥巴的玻璃上。车像疲累的老牛,哞鸣着往西摇晃地驶去。铺满石板的老旧的镇街被丢在了后头。像口铜盆的太阳挂上沿途的树梢。车窗外的田地扑扑晃晃着,似淹没水中。
青龙镇外的公路旁,站了许久的毛兰返身回到镇子,去了镇东的卫生院。晌午时毛兰才走出,走进石板街供销社的商店,踩踏着光洁的水泥地板走向毛线专柜。她挑选了与她编织的那领毛衣相同颜色,价格偏高的一种。售货员问她需要多少,胸有成竹的毛兰爽朗地告诉。
“二斤。”
毛兰拎着红毛线走出镇街,在姚庄南的水泥桥上坐到午后。接下来,毛兰沿着河堤往东到自家豆田里走了一遭。豆田结满了胖乎乎的豆子,也没有野兔子偷食。毛兰走回去,待到日近西天,捏出裤兜里黄铜的钥匙,打开门环上的铁锁。推开屋门,毛兰洒扫了院子。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捧着她织了半领的红毛衣,腿面上放着那团曾落地的线蛋子,坐夕阳中的毛桃树下的小杌凳上,拨动着闪烁银光的铁钎,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将毛线扯出线蛋子,织进鲜艳的毛衣里。毛衣如若春雨中的幼芽,快速生长。
第四日清晨,毛衣织成,毛兰用剩下的线团,织了对满月的孩童才能穿到脚丫的红鞋袜。还往厦屋的一只门环上,系住红毛线的最后一缕。立檐下,笑眯眯地看了看。
“有了缕红丝线,不光好看,还避邪呢!”
鼻喙间长着撮黑绒的鸱鸮伏院墙上,它凄冷的叫声弥散着陈腐的灰土味。第五日到了,毛兰洒扫了院子,细致地清洗过自,穿上那身她月前就缝好的红绒袄,戴上那朵只有新娘子戴上鬓角才好看的红绸花儿。绞了井水,洗过她褪下来的衣物。折好了那领红毛衣,放进堂屋遗落着几粒鼠屎的炕头,再有那对后夜才织成的小鞋袜。搬出小杌凳的毛兰,宁静如水地走出屋子,把小杌凳放檐台,站上去。高高的瓮沿挨在她肋下。毛兰去核桃树后的鸡窝旁捧出五块宽大的青砖,吃力地走到檐台的小杌凳跟前,把青砖一块一块压上去。
这时水瓮的边沿正好抵到了她腰胯肚腹上,滤去树叶的水面有着圆镜的明净。毛兰的眼睛里灌满了秋日的凉风。她看到水底下那株发黄的柿子树,落尽了叶子,那红晶晶的火柿子,是燃烧在枝梢的火蛋子;毛兰看见十六岁的毛兰在柿子树下,穿着红方格的衣服,笑容若纯净的阳光,给她招手;她看到蔫头耷脑的毛兰提着没拉紧拉链的口袋,走回麦收时节尘土飞扬的车路;她看到肩头挂着毫无生机的黑皮包的毛兰,袖住双手没精打采地走进遍野落着黄叶麦田一片绒黄的村庄;那夜她坐在布满月影的大场上,往手心手背哈着白气,似乎一身银铠一脸彩妆手执银枪的韩秀峰,正在叮叮得得地弦板声中上演。于是,她站到一面紧锁的防盗门前,她的钥匙捅开了银白色的铁齿门,她听到她房间里四十多岁的包工头和俊俏的女子迷醉其间地嘻嘻发笑;她看到五天前送走姚水兵的晌午,她走进青龙镇卫生院,去见那个名扬凤凰的老中医的情景。老中医把过她左手右手的脉搏,看了看她的脸颊与有些肿胀的右脚,问了她最近的身体状况。她问:“是女娃,还是男娃?”老中医说:“怕是女娃娃喀!”;她还看到了淋落在豆角地里的狂风裹挟的白雨。
戴红花,穿着亲手缝制的红衣,挽着一颗光洁的髻,给脸上施了厚厚香粉的白若冬霜的毛兰,前脚站上小杌凳,后脚踩上垫高的五页青砖。水底的她看着她,她也一眼秋风地看着脸白如纸的她。她朝她靠近,她也朝她靠近。她吻了她的唇,她也吻了她的唇。毛兰的腰在瓮沿如钩地弯折下去。扑通,瓮中的水花溅起,她与她重合了,她红色绣花鞋的双脚奓到瓮沿上,如两朵出墙的红杏。
那把水兵娘留下的油纸伞,如天风中没有丝线牵扯的莲花风筝,又如一朵红云从下河湾那边的玉米地上空飞起,飞过不知是谁家的瓜田,飞过瓜田中三角形的瓜棚,飞过有着一窠马蜂窝的白杨树,飞进村庄,落进毛兰洒扫得净洁的宅院。瓮中的雨水哗哗地溢出。黑釉釉的瓮沿上奓着两枝湿漉漉的红杏,似一场春雨刚刚结束。
末伏的太阳火样晒着……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