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在这个“革命”不仅被告别,而且正被反义化的当口,有关辛亥的叙事,自然也不免指责当时的“激进”。在这样的叙事中,历史的发生不仅只是少数革命党人的鼓动,而且事情的进程纯属偶然。
手头的一篇文章是这样说的,辛亥之时,清末新政正在取得进展,社会相当安定,立宪已成为主旋律,首义之所以爆发,是湖广总督对暴露了的革命党人处置不当,而首义之所以成功,又在于总督大人及时开溜。如此等等,首义的历史便被编入少数激进分子的狗屎运,使社会离开了循序渐进的良性轨道。
这样的叙事,无法解释一个“社会相当安定”的王朝何以在一场偶然发生的小闹闹中倒台,无法解释学生界和新军界何以成了革命思潮和革命行动的主要载体,无法解释一场首义何以引发多省响应,就连立宪党人和旧官僚也迅速转变了立场,无法解释朝廷命官何以没有了维护政权的底气而随时准备抽身,无法解释王室何以凄然逊位而四顾之下几无人效忠力挺。
早些年,辛亥的叙事恰好相反。这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一场不仅不激进而且软弱性过强的风潮,一场被篡夺乃至失败的革命。那是“革命逻辑”的解释。在“告别革命”的解释下,辛亥则成为一场激进的运动,中断了君主立宪的良好趋势,而革命党人有时甚至被描画得近乎小丑。
叙事逻辑的转换,改变的不只是辛亥,还包括整部中国历史。史不绝书的起义,过去被称为农民革命,现在则被视为历史进程的中断与原地重复。过去,农民革命的进步性固然被夸大了,而现在,将农民起义后面民不聊生的图景置于不顾,好像起义纯属“皇帝轮流做”的草寇行为所决定,又有何客观可言?“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这样的民间歌谣,表明造反并非人所乐从,离开“大饥,人相食”、“饿殍千里,官府索求无度”等记载来谈论农民造反中断了历史的循序渐进,难道不是无稽之谈?
近现代历史的叙事轨迹,变化尤其明显。过去,几大运动、几大高潮的模式,用以建立历史的进步规律以及迄今而止的结果的必然性。现在,反道而行,历史被打个颠倒,为建构“一蟹不如一蟹”的结论服务。按照这种预为建构的结论,清朝其实可以完成中国的立宪制度,不幸而有辛亥革命,北洋本可完成中国的民主,不幸而有南方政权,国民政府本可实现国家的强盛,而不幸又有国共战争……
历史其实不容假设,而这个“劣币趋逐良币”的历史解释模式,完全就是一条假设的路线。这样的解释模式,将最大的善意理解给予大清皇朝,认为立宪的诚意与方向昭显,而当时处身历史的人们则都昧于时势,以至被革命党人鼓动,将皇帝制度一举消灭。
近几年来,一种尤为津津乐道的历史叙事,乃是塑造民国时代的佳话。知识分子的风范、工商人物的境遇、官僚阶层的容忍,以及丰富的社会图景,编织了令人怀旧感慨的民国风情。然而,这样的叙事里面,没有劳工的生活,底层农民的苦难,以及小市民的哀愁。这样的叙事,以占人口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识字者中尤为精英的群体,来代替一个时代的总体画像,以雪泥鸿爪、吉光片羽的佳话代替历史的完整性认知。夸张的幸福,独家的讲述,如同三十年前夸张的工农独家诉苦。
在这种精英的怀想中,春秋战国时代因“人才总有用武之地”而备受推崇,竹林七贤的风雅故事也足堪称道,而俑贵履贱、人命枕藉、千里荒芜、万里无烟、人口动辄减少一半、皇家仪仗也凑不出四匹马等惨烈情景是被忽略的。
这是一个苦难接着苦难的民族,现状的不如意,足以让人去反向解读历史,并以演变的结果来怪罪当时的历史没有“长后眼睛”,没有前瞻的洞察力,看不到未来将要出现的问题。然而,即便生活在结果之中,流行的叙事也并不高明到哪里去,它作为主流叙事的镜像而存在,采取了一种颠倒的立场,这是完全的“对称性转换”,并不代表认识的独立,而恰好不过是被决定了的姿态性反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