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公共性的公共空间
——基于浙东农村的考察

2011-09-30 03:48王德福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公共性村庄村民

王德福

(华中科技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缺失公共性的公共空间
——基于浙东农村的考察

王德福

(华中科技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浙东S村公共空间的变迁与现状揭示了其公共性流失:公共舆论解体、公共议题失语和公共交往排斥。在经济分层下,村庄社会关联改变、农民社会分化、富人治村的政治垄断和农民生活意义去村庄化是造成公共性流失的原因。引入区域比较视野对深化乡村公共空间研究有着深刻意义。

公共空间;公共性;经济分层;社会分化;富人治村

问题的提出

社会学视野中对乡村社会“公共空间”问题的研究,目的是探究社会秩序运行和社会整合问题。朱小田(1997)王笛(2001)吕卓红(2003)分别对近代江南的茶馆和清末民初川西的茶馆进行了研究,指出了其对乡村社会运作及社会整合的意义。戴利朝(2005)继承了这一学术传统,对赣中南乡村社会的茶馆的变迁进行了考察,他认为乡村社会多元化的公共空间“促进了基层社会整合并维系着社会稳定”,但由于“非正式组织的重建还没有合法性,一致的公共舆论并未在公共空间中实现,组织仍然‘缺席’公共空间”,不过他最终又认为“这些在不远的将来都将实现,乡村公共空间也能催生出中国的‘市民社会’”。曹海林(2005)在苏北窑村的考察发现村落集市、红白喜事、市场网络、民间互助等“非正式公共空间”逐渐凸现,认为这带来了乡村社会自治性社会关联发生的可能,进而对民间组织的复兴和发展寄予了乐观的期待,他相信“身处自主性越来越明显的乡村社会空间之中的农民便自发组织起来解决身边的问题,从而使得民间组织能够在这一背景下产生并参与到村庄社会治理之中。”黄剑波和刘琪(2009)对云南福贡的傈僳村寨基督教会的考察为曹海林的期待提供了经验上的支持,他们发现基督教不仅为傈僳村民“提供了神学意义上的个人救赎,还全面渗入了他们的个体和家庭生活中,在重要的人生仪式和日常生活中有着直接的参与”,他们特别指出,基督教会本身“构成了一个乡村社会中日益稀缺的公共生活空间,并在乡村社会的具体运作中构成了社区互动和治理的组织基础和资源”。李华伟(2008)在豫西李村同样发现“基督教以信仰为纽带形成的社会救助网络和社交网络,已在某种程度上重构了李村公共空间”,并且“致使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①

这些研究为我们展现了乡村社会公共空间的丰富面相,但正因为过于关注公共空间的形式,导致对其性质的理解缺乏足够的深度,在此基础上得出的判断就显武断了,其中尤以戴利朝和曹海林的研究表现最为突出,前者提出“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是公共空间”(戴利朝,2005),这等于将村庄内除私人宅院外的所有公共场所都被视为公共空间,比如河边、树下、广场、小店,但我们的调查发现事实远非如此;后者对红白喜事等所谓非正式公共空间则给予了过于乐观的期待,许多学者的研究却发现红白喜事等人情交往活动正日益异化成为攀比、敛财的工具,农民已不堪重负(贺雪峰,2003:17;朱晓莹,2003),不可能起到建构正常的社会关联和社会秩序的功能。除此之外,这些研究仍然在哈贝马斯“市民社会”的理论框架内,试图寻找或验证乡村社会是否能够具有或形成具有自主性的社会空间,以抵御“国家全面控制个人和社会”(黄剑波、刘琪,2009),这显然是高估了当下乡村社会“自生自发秩序”的能力,没有看到许多农村正呈现“结构混乱”(董磊明、陈柏峰、聂良波,2008)、秩序解体的局面。

我们在浙东农村的调研将对当前“公共空间”研究中弥漫的乐观主义论调进行全面的质疑,我们将呈现在一个日益分化的乡村社会中,农民的公共生活日益空洞化、娱乐化,传统及新生的公共空间无法承担起社会整合的功能,也就是说,当下农村的公共空间已经严重缺失公共性,这要求我们在新农村建设中给予足够的重视。

本文的经验材料来自于笔者与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于2009年9月26日至10月12日在浙东地区S村进行的社会学调研。S村位于浙江宁波市,共172户469人,村域面积1.2平方公里,其中水田370亩,旱地200亩,山林1150亩。距县城20公里,距宁波市35公里。

村民主要收入来源是花木种植,目前全村种植面积3500亩,多数是村民在其他地方租来的地,2008年全村产值1700万,人均收入9000元,不过因为花木种植面积不同,部分种植户同时从事小工或其他副业,种植大户则从事花木生意、承包绿化工程,所以村民之间的经济收入出现了明显的分层。

全村95%为王姓,分为六个房支,当地人称之为“族”,不过现在“族”在村民生活中的影响并不太明显,只是在红白喜事中还保留着一点痕迹。此外还有戴、董、周、余、石等小姓,各自只有几户甚至一户。

村庄公共空间的变迁与现状

吴毅(2002)曾对“村落公共空间”给出了一个社会学意义的定义:“在村庄这个社会有机体内部存在着各种形式的社会关联,也存在着人际交往的结构方式,当这些社会关联和结构方式具有某种公共性,并以特定空间形式相对固定的时候,就构成了…村落公共空间。”这一定义在学者们的研究中得到了应用(曹海林,2004,2005),我们也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公共空间”的概念,但在考察时,我们不仅关注其形式的变迁,更注重对其内容的把握和理解。

1.公共空间的变迁:从大宅门、大队部到小商店

1980年代以前村中多联排的宅院,王姓六个房支原来各自聚居一处,共享一个天井和一道大门,根据居住结构和地理位置,各房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称,比如新屋里厢、高超门、孝房等(可称之为“大宅门”)。大宅门既是私人生活的场所,同时又是公共生活的载体,是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生活场域,公共的天井提供了广泛的接触互动的机会,而同一个屋檐下的住房也具有半公共的性质。除了大宅门,集体时代村庄还有一个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那就是大队部。大队部是一座高大的木式楼房,外面有一处不太大的空旷场地,四周摆放着几条长石凳,六个生产队集中一处办公,村民每天要来了解劳动分工或者参加各种会议,同时大家聚在一起逗逗小孩、聊聊天,放松心情。

分田到户后,大队部作为公共活动场所的功能逐渐消失,1980年代中后期随着收入提高,村民纷纷脱离原来的大宅院独自建房,仍然住在老房子的人也有部分竖起了围墙,2002年新屋里厢的老房子全部坍塌,标志着一个房支同居一处的时代彻底结束,目前除了部分老人还住在规模较小的联排宅院外,村民绝大多数住进了独体的楼房,还有几户与父母或兄弟同在一个院子但分住不同的楼房。居住结构的改变,除了房屋独立并竖起围墙外,另一个重大的变化发生在1990年代中期以来,村民普遍对修建十年左右的楼房进行了室内装修,房屋内部空间进行了重构,最重要的改变有三处:第一、卧室细化,由原来的一大间分隔为两小间;第二、厕所进入室内,此前每家都有一个粪缸,集中摆放在村中心一处空旷场所,用来积攒粪肥,2000年村里集中整治,将原来摆放粪缸的地方改造为菜市场,现在每家楼房地下挖了一个化粪池,水冲式的马桶卫生间每层楼房一个;第三、厨房与餐厅分开,客厅功能更加独立。这次室内装修使得卫生要求提高,妇女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用来保持地板、家具和房间内的整洁,尽管如此,我们入户访谈时,还是常常听到女主人歉意地说“家里太脏太乱了”。

大队部和大宅门作为公共场所的功能丧失以后,小商店却逐渐热闹起来,现在已经成为村庄里最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

1974年S村第一家代销点开张,由于物资稀缺,小店的生意并不是很多,其主要功能只是商品销售。1980年代开始,主干道两侧又陆续开了5家小店,2004年村里在菜市场附近修建了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同时也成为村庄的中心广场,每天都会有村民围聚在广场中心的银杏树下,以及广场西侧的小店门口。

自从小店购置了自动麻将桌后,人们也开始聚集到小店里打麻将,交上5元钱租金就可以玩半天。现在全村6个小店共有10台麻将桌,每天都有5、6桌在工作,尤其是晚上,人多的时候使用率几乎100%,每桌4人,则最多有40人同时在打,加上围观的人,估计每天晚上全村一半的人家至少有一人在小店或广场,如果考虑到流动性的话,那这个比例会更高。小店以及小店旁边的一条贯通全村的主干道接替大队部成为新的活动场所。2004年村里一家小商店购置了自动麻将桌,以后几家小店陆续跟进,人们打麻将的场所也从家里转移到小店中来。

村民说他们从小就习惯于出去走一圈,“一天不去一趟晚上睡觉都不安心”,有村民说如果有一天没去,第二天就会有人追问原因。每天出去走走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现在村民之间串门的情况比较少,尤其是妇女,很少到别人家去,倒是男人会因为要商谈花木种植方面的事情会到别人家串门,不过一般也要提前打电话预约。原来串门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是打麻将,当时的麻将桌功能比较简单,需要手工洗牌,在自动麻将桌出现之前,人们更多的是串门打麻将,但住宅作为公共活动场所的功能逐渐转移到小店。村民解释说到小店里找人方便,不用一个个去叫了,另外家里卫生也不用搞了。

2.私人生活的兴起与公共生活的娱乐化、空洞化

独体宅院的兴建标志着私人生活褪去曾经的半公共性色彩而日益私密化,公共生活也变得日益娱乐化和空洞化。

以前,大宅门里的生活是具有很高的公共性的,互相串门是非常频繁而且便宜的,吃饭和休闲娱乐都可以在天井里展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加入和退出。妇女们在这里洗衣服、哄小孩,东家长李家短地说些闲话,谁家做饭缺了油盐酱醋可以随便去别家拿一点,互助是日常化的、经常性的,谁家夫妻或婆媳吵了架闹了矛盾很容易引起邻居的关注和介入,并成为公共话题在宅门里引发讨论,形成公共舆论,此时房支内的权威人物也可以出面进行调解。

大队部前的公共生活也是热烈的,村民(当时称为社员)每天定期聚集在这里,了解生产队的各种事务,比如生产分工、检查评比等,学习、讨论甚至争执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通过这些正式的制度化的渠道,村民参与到村庄事务决策和管理中来。除此之外,村民聚集在一起,也可以放松心情,在一天紧张的集体劳动后获得热烈欢快的休息。

现在,家家住进了独体的宅院,加上精美整洁的室内装修都增加了串门的心理成本,因为这时要顾虑主人的情绪,猜测自己是否受欢迎,并且也要对自己弄脏了人家的地板感到歉意,村民说现在要想去串门得先打个电话“预约”,“太麻烦了,还不如不去”。总之,独体宅院封闭起一个较为私密的私人空间,进入和退出都不像大宅门那样自由和便宜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串门的减少②,贺雪峰在辽宁大姑村的调查也发现,住房结构的变化是村民串门减少的一个原因(贺雪峰,2006)。日常性的互助甚至争吵的频度也降低了。同时,电视已经全面普及,有的家里甚至有几台电视(我们住的房东家每间卧室都有电视机和电脑),夫妻二人就可以关上大门,在电视机前消磨掉大量的闲暇时间。

但是,仅仅是私人生活毕竟不能满足人们所有的生活所需,电视总有看得无聊的时候,家务也总有一无可做的时候,这时候,人们就要走出大门,参与公共生活。

如今村民的公共生活主要集中于小店及广场,每天傍晚时分人们就陆续来到这里,打麻将、聊天。打麻将的时候精力主要集中在牌上,聊天很少,即使聊内容也离不开手中的牌。打麻将首先是一种娱乐活动,但这种娱乐活动的公共性并不充分,一方面麻将的游戏规则限定了参与人数,据估计全村经常性打麻将的大约60人;另一方面打麻将需要资金投入,一般一个晚上要花掉几百元,金钱和时间成本的门槛也限定了一般村民参与的次数。聊天主要围绕花木种植展开,比如互相打听天气情况,以决定是否适合找小工挖苗;讨论最近花木的销售行情,即需求和价格的波动;等等。不过即使是关于花木的讨论很多也是不必要的,天气情况如何可以从电视里面得知,而花木的价格也是市场价,透明的,“不用问的”。可见广场上的聊天其实并没有涉及实质性的内容,在村民看来都是些“嘻嘻哈哈”“说了没什么用”“无聊的话”,或者说,都是“废话”。 在这种嘻嘻哈哈的搭话中,可以营造出一种热烈温和的氛围,而劳累一天的村民正是从这种共同在场制造的气氛中纾解情绪,享受消磨时间带来的悠闲感觉。也就是说,可能村民并不是期待从聊天的内容中获取什么有用的信息,而是通过聊天本身以及通过聊天营造的氛围中,获得了在私人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轻松和温馨。总之,公共生活的内容不仅简单了,而且纯粹变成了一种娱乐,大家聊着天气、电视节目等与村庄毫不相关的话题,默契地营造出一种彬彬有礼、温情脉脉的气氛,公共生活只不过是一种闲极无聊消磨时间的选择罢了。

3.红白喜事的分化

红白喜事是一种仪式性的公共生活形式,它提供了将一定范围的人群集合起来联络感情、增进认同的机会。红白事的人情网络主要包括三部分:自家人、亲戚和朋友。自家人原来涵盖整个“族”,自家人吃酒席是不用送礼的,随着人口繁衍规模扩大,村民不堪重负,于是自家人的范围慢慢缩小,现在主要指三服之内的至亲。亲戚圈也有所收缩,以婚事为例,1970年代与结婚的年轻人隔两代的亲戚还送礼,但现在基本上已经仅限于父母辈和己辈的亲戚了。最重要的变化出现在朋友圈上,不同于自家人和亲戚这种先赋色彩较重的社会关系,朋友主要是后天建构而成,因此朋友关系实际上反映了个人或家庭社会交往能力的大小。现在的情况是,花木大户和小户之间、生意人和小工之间在朋友关系的数量、范围上都发生了巨大分化。红白事的规模与档次也发生了分化,有钱的人可以把酒席办得很好,请更多的人来捧场,为此甚至不惜亏钱,而普通村民则只能把档次办得低一些,少请一些人。另外,当地的规矩是还礼的时候要比别人送的礼多一些,为了减轻自己的经济压力,许多经济上不富裕的村民只能选择主动退出村庄内的人情循环,缩小自己的人情圈子③。所以,红白喜事目前已经很难作为整个村庄的公共生活形式,反而演变为排斥经济困难者的机制(宋丽娜,2009;耿羽、王德福,2010)。

公共性的流失

无论是日常性公共生活的娱乐化、空洞化,还是仪式性公共生活的分化,都说明村落公共空间的公共性已经严重流失。

1.从闲话到废话:公共舆论的解体

公共场所的聊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常性公共生活形式,特别是在串门日益减少的情况下,更是起到村民之间沟通信息、维持熟悉感的重要作用。但是与串门聊天相比,公共场所的话题却是受限制的。串门的高选择性决定了参与人数一般不会太多,在话题选择上自由度就比较大,因为房门一关和“不跟外人说”的承诺,可以将整个村庄的大事小情、家长里短纳入进来,而且还可以互相倾诉各自家庭里“难念的经”。“背后议论人”的“背后”一般就是指这种场合,因此串门实际上是村庄公共舆论的重要策源地。而在公共场所,人数众多人多口杂,扯闲话的风险远比串门要高,“坏话不能说,要打架的”。在S村,扯闲话是首先是有风险,其次就是根本不具有合法性。然而在我们看来,S村“闲话”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比如向众人讲自己卖了多少花木就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因为这样会让别人感觉“太旺了”,有故意炫耀的嫌疑!闲话的范围不断扩大,以至于村民不敢也不愿在公共场合谈论与村庄有关的事情,只能把天气、电视节目等村庄外的事情拿来填充话题的空白。

谈笑风生地制造废话,心照不宣地回避闲话,从闲话到废话的变迁让这种公共生活“看上去很美”,但却无法发育出公共舆论。

2.只议论不评论:公共议题的失语

集体时代大队部门前的开会和讨论提供了普通村民参与村庄决策和管理的机会。阎云翔在东北的调查也发现当时村民政治参与程度是很高的,“有时候的会也还是很有意思,村民的确感到自己的参与起了作用”(阎云翔,2006:36),但现在这种参与已经不见了。村民的公共生活中很少涉及与村庄治理有关的议题,即使涉及到也会刻意回避针对具体人和事的评价。有村民说他们只会“议论”但不会“评论”,因为“评论是针对个人的,要拿出证据,还要冒得罪人的风险,而‘谁都不想得罪人’”。即使是议论也只是针对与自己利益直接相关的方面,而并不关心其对村庄治理和村庄发展的意义。

公共议题的失语说明村民在村庄事务中的参与不足,更深刻反映了村民对村庄认同感的降低。村庄正日益变成一个居住的场所,而作为其成员的村民只是关心自己的生活和利益,至于村庄的公共事务则有“肉食者谋之”,他们不想也不愿参与。

3.进入或是退出:公共交往的排斥

红白喜事这类重要的仪式性人情交往已经成为将经济分层转化为社会分层的中介,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就无法在村庄中办一场体面的酒席,就无法维持(更遑论扩大)自己固有的交往圈,增加社会资本,于是低收入者只能选择“自由”地退出或缩小人情交往圈子,这种退出虽然不会遭受公共舆论的谴责,却使得他们在村庄生活中日益孤立和边缘化,“穷人就不仅仅是在经济上穷困,而且在社会地位、在心理感受、在精神上也变得贫困起来”(贺雪峰,2010:69)。

同时,日常性公共交往的开放性也在降低。随着押注的不断提高,打麻将也设置了经济门槛,并非想参与就能随便自由地加入,于是,能否打得起麻将,能否经常性的打麻将也变成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这个圈子也开始固化,“就是那些人在打”。此外,在公共场合的抽烟和穿着打扮也变成一道门槛,抽相同档次烟的人愿意(也不得不)坐在一块,这样互相让烟的时候才不至于被人瞧不起,而那些无法总是拿出好烟的人,也就只能少去甚或不去这些场合。

公共性缺失的原因

改革开放以来,S村最重要的变化是种植结构改变导致村民之间在经济上的分层。通过下表可以反映S村经济分层情况:

S村村民收入情况统计④

花木种植是赢利型的,主要目的在于获取利润,其销售要依靠市场完成,因此外向度比较高。能够适应市场经济要求的一部分人较早而且较好的把握了市场机遇,率先崛起,这部分人具有商人般的对市场的敏锐性和冒险意识,敢于投资而且善于投资,在获得了“第一桶金”后,他们并没有首先用于改善生活条件,而是用于扩大种植规模,并自己走出去推销和承包工程;在遭遇花木销售的低谷时期,许多村民重新改种水稻,但这部分人仍然坚持下来,他们有对未来的长远预期,坚信“城市化必然带来花木的旺盛需求”(一位花木种植大户的分析)。正因为具有符合现代市场经济的商业精神,他们取得了持续的成功。相比之下,更多的人仍然按照传统农业的经营逻辑进行花木种植,他们不缺乏勤劳的精神和投入,却犹豫于是否扩大种植规模,因为规模的扩大意味着成本增加,要请人管理,要能够打开销路,正是对市场的不确定性心存顾虑,他们不敢轻易冒险。于是种植结构的改变使得村民之间观念或者性格上的差异转化为经济上的分化。经济分层在以下方面改变着村庄的社会性质和治理模式,是我们理解村庄公共性流失的基础:

1.村庄社会关联的改变。首先,富人通过扩大村庄内外的社会交往,将经济资本优势转化为社会资本。在村庄内,通过提供销售信息和销售渠道,以及打小工的机会,建立并强化了普通村民对其的依赖关系,获得了较高的声誉⑤。其次,社会交往的成本不断提高,普通村民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参与与富人类似的社会交往,经济资本的劣势转化为社会资本的劣势,他们只能在村庄内的人情交往体系内建构和维持与种植大户的关系⑥。正是因为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所以村民在公共场所总是回避有可能损害与种植大户关系的话题,这也是后面要讲到的富人治村导致公共性不足的原因之一。

2.村庄社会分化。首先,村民从业方式的多元化加上年龄、性别、秉性等造成的生活方式多元化,导致村民之间共享性经验减少。所谓共享性经验是指人们相似的生产生活过程中累积的经历和体悟,通过共同的关切产生公共话题,开放出来供人们分享。年轻人不会参与中老年人的话题,因为“跟自己无关,插进去能说什么?挺尴尬的”。同样是种花木,面积不同也很难有共同话题,小户更关心销售,大户更关心扩大规模和承包工程,等等。其次,正如前面提到的,公共娱乐也与经济分层联系起来,赌注的不断加码使得普通村民难以经常性的参与,现在的情况是“天天打的就那几个”。由此可见,在共享经验减少,公共话题无法形成,同时仅有的娱乐活动开放度有限,造成休闲的公共性不足。

3.经济分层转化为政治垄断。2008年形成的村两委班子,主要成员都是村里的花木种植大户,可以称之为“富人治村”⑦。富人治村的突出特点是其主要在村庄之外,而不需要从村庄内获取经济收益,所以他们很容易获得“清正廉洁”的认同,更重要的是他们并非“不贪”这种消极的廉洁,而是积极的廉洁:个人支付部分公务成本,比如为了给村庄争取资源而产生的送礼、请客等费用,完全个人承担不报销,村集体在重要的节日还要为村民发放福利,这笔开支现在也是由戴书记一人承担。这种积极的廉洁和馈赠已经成为评价干部优劣的新标准,临近一个村庄的老支书,在任三十多年,就因为报销公务费用而被认为不称职、没能力遭解职,这种积极的廉洁显然需要个人雄厚的财力支撑。除此之外,当地已经形成对富人治村有利的意识形态,即所谓“双带干部”:带头致富,带领群众致富。能否做村干部,首要的标准是个人先致富,唯此才可称得上“有能力”,否则无法在群众中获得基本的认同。可见,积极廉洁与“双带”标准实际上排除了普通村民进入村级组织的可能,而在“个人致富才是有能力”的意识形态笼罩下,他们也自知不具备进入的资格,于是便认同了现状。最后,如前所述,广大的花木小户要依赖大户完成花木销售,出于对个人利益的算计,他们也不愿冒破坏彼此关系的风险对由富人主导的公共事务品头论足。总之,无论从现有政治结构,个人情感还是利益计算角度,普通村民都明智的选择了在村庄公共事务上的沉默。

4.生活意义的去村庄化。在发家致富的意识形态导向下,经济利益成为村民的主要关切,有儿子的要攒钱准备将来结婚和买房子,而且最体面的是到城里买房;儿子已经结婚的要还债并积攒养老的费用,由于生活成本的不断上涨,这笔费用的上限至少暂时还无法把握;只有女儿的人相比之下可以更关注个人的享受,现在最时尚的享受方式是到城里打麻将、喝酒、唱卡拉OK、找小姐,甚至包养情人⑧,最好直接在城里买房,搬出村庄,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又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挣钱的动力。生活意义物质化使人们倾向于对周围的人事物进行经济考量,理性算计个人的得与失,村庄也成为这种盘算里面的一颗算珠,所以在村庄公共事务中,他们只是期待能够从中获取尽量多的个人利益,而又不至于损害与主导这项事务的富人之间的关系,遭致另外的损失,而如何把公共事务做好,他们乐得富人们去忙碌,坐等享受富人们描画的蓝图一步步实现带来的利益就可以了。因此,村庄在这种意识形态里被剥离了其生产公共性规范与价值的期待,而这种意识形态里也“算计”不出缺少了公共性规范与价值可能引发的后果:离开了具有伦理性和公共性的村庄,一切治理成本都太高了(陈柏峰,2006)。实际上,不光村庄的治理成本会增加,对于生活在村庄中的人们来说,生活成本(当然不仅仅指物质成本)也会增加。

余论

我们分析了在一个经济分化的村庄中,公共空间日益丧失公共性的表现和原因,缺失了公共性的公共空间是无法对村庄秩序的构建和村庄社会整合发挥积极的影响的,这说明仅靠辨识出乡村社会丰富的公共空间形式,就认为民间社会将不断发育的论点是站不住脚的,它既缺乏对公共空间实质意涵的深度调查和深刻理解,也缺乏对中国农村区域复杂性的认识,将局部的可能性做了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提升。浙东农村的经验提醒我们,在区域比较的视野下继续拓展和深化对乡村社会公共空间的研究是必要且必须的,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把握公共空间对变迁中的乡村社会的意义。

注释:

①只不过,他最后并没有对此表示完全的支持,而是“并不认为我们应该遁入基督教寻求意义,也不认为重建公共空间的责任应该全部交给基督教”。

②有位村民的姐姐就嫁在本村,两家相隔不过百米,但他一年内去姐姐家串门却只有三四次。

③普通事情礼金标准为500~1000元,而婚事礼金标准为1000~3000元。村庄礼金上涨的过程,快于村庄。整体经济发展的过程:村民人均年收入从1994年到2007年增长了七倍,而同一时期,人情礼金却增长了十倍左右。

④该统计由村民组长提供,六个村民组共统计到155户,前面提到的172户为合作医疗交款数,数字的出入主要因为分家与否造成。另外,得到收入数字的118户,不包括独自生活的老人、户口在村但不在村里居住、常年外出打工的家庭。因此,这118户能够反映村庄常住人口情况,这与村干部估计只有120户在村的数字吻合。经计算后得出的收入分层比例也得到了村民的认同:比如最后一项,一位拥有百亩花木的大户估计像他一样的有20户左右,占全村的15%,与我们的统计吻合。

⑤S村最大的花木种植户石某就很骄傲的跟我们说,他每次回到村里(他已经搬出村庄),都会有村民抢着请他吃饭,而且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会亲切的跟他打招呼。

⑥我们还分析了不同收入水平村民的人情礼单,最主要的差别体现在“朋友”关系的数目上,花木种植大户的“朋友”多为有销售业务往来的客户,而普通村民的“朋友”包括打小工结识的工友,还有村庄内“对脾气”的人,无论从数目还是背景上看,差异都非常明显。

⑦有关富人治村的进一步分析可参考陈锋、袁松《富人治村下的农民上访:维权还是出气——以浙东峨村农民集体上访事件为考察对象》2010年3-4期合编本;赵晓峰、林辉煌《富人治村的社会吸纳机制及其政治排斥功能——对浙东先锋村青年农民精英村治实践的考察》《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4期。

⑧村主任说现在花钱的地方多了,享受的地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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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华安)

C915

A

1008-4479(2011)02-0067-07

2010-09-21

王德福(1984-),山东临邑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农村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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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人选出来 村民富起来
中国社会组织公共性研究述评
村庄在哪里
蒋虚村村民为何没有获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