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静怡
蜗牛
● 朱静怡
我们踏着后院落地的枯叶,嚓嚓作响,瑟瑟的秋风吹得人直打寒噤。我回头看看身边那个面容枯槁,神色憔悴的女人。半晌我才轻轻地问她:“周太太,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她没有回答我,转过身,望着断墙边被秋风吹落蜷缩在角落的蜗牛,带着哭腔,凄楚地说道:“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只要好好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我好比那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然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面对着这样一张凄楚的脸,一颗如此落寞的心,我不晓得如何去安慰她。灯惨惨似将尽,阿毛早已在我怀里酣眠入梦。这时,门吱噶——开了,我当家的回来了,他抖了抖一天辛苦的尘土,冲我憨憨地笑笑,亲了亲熟睡的阿毛,转身去烧水。他是个卖狗肉的,我们两个加上儿子生活在一起,日子虽穷,但安静、太平。他心眼好,干活勤快又老实,我享受着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而那周太太却……
她是隔壁周家的长媳,她先生是周树人(噢,现在有不少学生喊他鲁迅先生)。她娘家姓朱,她叫朱安。她是个过于平凡的绍兴女人,矮小、瘦弱、狭长脸、突出的前额,不但不怎么漂亮,而且连一般年轻女人的活力都没有。我看着她过门,见证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错,甚至都不能称其为婚姻的婚姻。周大先生这人很怪,横眉冷目,性情孤僻。他是个读书人,常年不在家,人说话也不多,我都有点怕他,阿毛一见他就哭。那周老太太为了拴住儿子,后续香火,几次催他回家娶亲,那个却就是不肯,好像讨厌家似的。后来那老太太还是诈称自己病危,才好歹把他骗了来。没有二话,给他披上红袍,戴上长辫子假发,顶上帽子,拉进迎亲队伍,立马娶亲。当这花轿落下,那周先生的脸色有多难看啊,他似乎痛恨极了这种近乎玩弄小丑似的摆布。当我们街坊去给他恭贺道喜时,他却冷冷地对我们撇一句:“母亲娶媳妇,干我什么事。”径自去了,倒叫我们尴尬无趣了好一阵。据周太太说,当天洞房花烛,她数次催先生说睡吧,大先生一直无语,两人就干耗着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先生在母亲房里磨蹭,后来睡在书房。第三天、第四天,亦复如是。朱安,这可怜的新妇被独自弃于新房。她独自落泪,种种的猜测,无名的痛苦使这个极平凡的女人不知所措,在这场不幸的婚姻中,朱安从一开始就处于了被动。他们似乎都在挣扎。周在迷茫中呐喊、彷徨。从他冷峻的目光中,我看出一个读书人对她——一个与我们一样没有文化的人的冷漠。他好像与学生,一些新潮的事物结缘。而朱安对他而言就像一只陈年的窑瓶,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实在同情朱安的处境。更令人吃惊的是就在新婚第五天,周大先生便借口不能荒废学业同二先生去了东洋。而谁料想,这一去便是三年!我太同情这位周太太了,在这漫长的三年里,朱氏悉心照料着周老太太,打点着家中的日常事务,一日一日,孤独地生活。周老太太还能看看报,而不识字的她却对外界毫无所知。有时她与我们邻里聊聊天,搓搓牌,打发打发寂寞漫长的冬日,从我们的只言片语中,对大先生有所了解,抑或与我一起打打毛衣,每当我问她:“大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她总是低下头说快了快了。
三年后,周先生回来了,这次回来他心情好了一点,与我们也谈得来一些,可阿毛依旧怕他。大先生也曾想与朱安沟通,有一次跟她说日本有一种甜点很好吃,这位急于讨好大先生的女人忙说,她吃过,她也很喜欢,可这却让周先生十分恼怒,转身就走。她还曾经很努力地跟我学做豆沙包。可后来从周作人二先生口中得知,那种甜点不仅绍兴没有,就连整个中国都没有。这对周太太打击很大,与我哭了半日。我只好对她说:“你把你做的豆沙包给先生吃,他也会喜欢的。”她将信将疑地望着我,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但心里着实荒凉。
世道越来越不安定了,外边兵荒马乱,今天这个总统,明天那个大帅,学生闹事更是厉害。那天好像是五月四号,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激动。满大街的学生、警察。学生声嘶力竭地呐喊,游行,警察像疯狗一样忙着抓人。阿毛兴奋地飞进飞出跟着口号乱喊,我一把把他拎回来,一边骂他不要命了,一边慌忙拴上门,免得这小棺材乱跑。小孩子是最爱凑热闹的,不死心的他,搬了张小板凳,踮起脚尖从门缝里窥探着外面那个纷乱世界的沸反盈天。周先生却总住在学校,经常睡在学校,很少回来,那些日子更是脚不着家了。有几次回来,身边围了一堆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像小鸟一样唧唧喳喳的,先生与她们聊得很投机,能看到他难得的笑容。而朱安,她却什么也插不上,不得已只好到我家来逗逗阿毛,而她的心真能像外表那么平静如水吗?伊也曾向我诉苦说:“老太太总嫌我没有儿子,可大先生终年连话都不同我说,怎么会有儿子!”一个女人对外人说出这样的话,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伊的日常生活就是伺候老太太,这可真正应了大先生说的,母亲娶媳妇干我什么事这样的话呢。也许真的是两人相差太大,好似生活在两个世界。在这场婚姻赌注中,朱安不得要领,渐渐没有了机会。我们根本无法知晓先生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伊只是不幸地充当了这个悲哀的角色。幸好我嫁的只是个屠夫!那次学生大闹事后,不断有人上周家的门,与大先生攀谈。一回,朱安哭着跑来,边哭边骂:“什么人啊,我还好心好意给他端茶送水陪笑脸,可他都跟大先生说些什么呀,什么郭沫若、郁达夫都离婚了,别人休了老婆,也来怂恿大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柔弱的她那么激烈,愤怒的闹腾!这一次,她的眼泪流得那么彻底。是啊,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嫁出去的女人被退回娘家,这就是被休啊!尽管现在不兴这么说了,但回去连家人都会歧视她,别人的口水更会把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家庭地位也会因此受损。帽儿胡同华家媳妇被休,回去爹妈数落好半日,阿妈更是捶胸顿足地哭嚎白操了半世心。那小媳妇呼天抢地了一阵,当天夜里就上吊了。
我真不知道像朱安这样的家庭,她人又渐近中年,要是被休对她会意味着什么。不禁打了个寒战,抱紧了怀中的阿毛。我只好安慰伊,大先生虽冷,但心眼不坏,不会像那些小青年似的那么浮。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两人总能吵起来,总闹得天翻地覆。大先生脾气很坏,最凶时,只要是朱安做的菜他不吃,她缝的衣不穿,扔到院子里。朱安几次叫他睡觉,大先生竟直闹到要把床拆掉。可是令我们不解的是,只要周太太身体有任何不适,大先生立马带她到租界洋人所开的最好的医院看大夫,扶她上车下车,端茶送水,直陪到痊愈。
现实总让这个女人处在一种不知所措之中。这个秋天,我们这位备受学生尊敬的鲁迅先生与小他17岁的许广平,许小姐同居,并生下了一个男孩叫海婴。大先生一直在等待,在寻找,在挣扎。他终于挣脱了心灵的枷锁,走向了他所向往的生活。而这场一直处在等待中的破碎婚姻也走到了尽头,陪伴朱安余生的只有周老太太迟迟的目光,夜夜的空房,这无止尽的伤痕啊,真真是做了一世的陪葬!
“哎,当家的,他们周家夫妇可真是从头到尾都错的啊,我看着他们每天彼此苦着自己,那这样是不是最好的结果?”他低下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倒着烫水让我快洗脚,“周大先生至少还等到了许小姐,可我们这位周太太呢?她蜗牛似地爬了半辈子却得到了什么?以后她又该怎么办呢……”待我转过身还欲问时,当家的早已横在床上,微起鼾声了。唉,深巷中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屋外也月移西楼更鼓罢了,我替他掖了掖被子,拍拍阿毛,打了个哈欠,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