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奇
胡正恩师祭
周宗奇
1999年9月作者与胡正在作协机关大院
六天前,就是元月12号,我在博客上发过一篇配有照片的小文《岁月真无情》,很短,如下:
忽然翻出这么一张老照片什么意思?
这是几年前与胡正老师在机关大院的一张合影。你看,“五战友”硕果仅存的他是多么精神矍铄,可今天下午当我们来到他病床前时,情景又叫人多么痛心、难过,那样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汉,被病魔啃咬得面目全非。我的心在颤抖!
当年,是他和马烽、西戎三位老作家,亲自下去把我从煤矿里挖出来,走上一条文学之路;刚作了半年小说编辑,又是他代表作协党组与我谈话,要我出任《山西文学》编辑部副主任;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无声的细流》是他作的序;我升任《山西文学》副主编、主编,成为当时全国省级文学期刊最年轻的主编,他都是最主要的推手之一;即便后来我的文学追求与他们的“山药蛋派”渐行渐远,他总以博大的胸怀和豪爽的笑声将我包容……他和马烽先生、西戎先生、孙谦先生一样,都是有大恩于我的人生老师、文学父母。
今天这是怎么了?下午3点我和王东满去吊唁一位谢世者,我的大学同学,他的通家故交,心情本来就很沉重。刚回来占平兄就电话告我说,胡老住院了,状态很不好。于是我们俩又加上张石山、陈为人,直奔省人民医院,看到的场面足可叫人彻夜难眠……
固然,生命总有尽头。可你来得太突然,太不近人情啊!上个月胡正先生还和我们一道出席盛会——《山西文学》创刊60周年纪念活动,他还是那样的谈笑风生……现在这伤心的一幕,却让我们如何接受?我们四条汉子只好忍着泪说:胡老师,你会好起来的!
拙博文的反响还有点,有评论,有收藏,有留言……其中有人说,“一直没见过胡老,这次算了了一桩心事,祝他老人家早日康复”;有人说,“我向太阳许个愿,愿太阳为胡正先生及时送去温暖”;更多的人则是“为胡老祈福”、“为前辈祈福”、“祝福胡老师快好起来”……最叫我动心动情的是这样一位博友,他有感于图文,说:“他像你父亲!”
我自幼丧父。父亲于我是一种声音:“到了,别睡了。”后来我追问母亲,她说这可能在西安时,夏天去你老舅八里庄别墅路上的事吧。这就是我仅有的父爱。11岁离开家,离开母亲,到外面上高小,上中学,上大学,暑假打工挣学费,顶着个“资本家兼地主”的家庭成分踏上人生苦旅。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了,却被打发到人间最底层——下矿井挖煤去。无限少年缤纷梦,尽付东逝水,知向谁边?这一种失落,属于永远的心痛。总不甘沉沦,便气鼓鼓地开始写小说,先后在《解放军文艺》、《光明日报》、《山西日报》等报刊发表了近10篇(部)中短篇小说之后,依然难以出山(老实说,当时拼命写作,就是为了改变处境,绝无什么“两为”觉悟),那时我真的彻底绝望了。
也就在这时,马烽、西戎、胡正三位先生出现了。他们不知为什么事来到临汾,问文联主席郑怀礼有没有发现“好苗子”。胖乎乎的可爱的郑老头后来告诉我,他说霍矿有个娃写得不错。他第一个就推荐了我。于是乎,一个电话把我叫到了三位先生面前,算面试吧。北返时我们同车。胡正先生问我:“想去太原工作吗?”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说想去,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不是做梦吧!车到辛置站,我不得不下来,望着北去太原的火车,我禁不住热泪长流……这么多年来,有的只是歧视、压制、伤害与冷漠,哪有过这样父亲般的温暖与关爱?
1979年,我发表了新作——短篇小说《新麦》。不料引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河南等省先后有几位县太爷告“御状”,说《新麦》是给大好形势抹黑,应追究作者责任(有的告到中央组织部,一位姓高的大学同学在那儿工作,事后讲给我听的)。省内也有一位县太爷找上门来说事。又多亏当家的父辈们替我遮风挡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胡正先生特别约我说:你该出个集子了,别忘了把《新麦》闹上。我来写序。他在序中写道:“周宗奇是一位富有热情而又勤于思索的青年作家。”“他在保持前几年创作的特色,即饱含激情描绘善良的普通人的同时,开始了较深的探索。”“《新麦》是一篇有着较大社会影响的佳作。他写了‘四害’横行时一个县委书记为了邀功而虚报产量,使得全县人民挨饿,他却高升……的故事。揭示了直到今天或者以后都值得深思的问题。”“每当他的小说发表时,就以其真挚的感情,使人感奋的力量,和他所着力塑造的一些感人的人物形象,以及发人深思的社会现象吸引着我,以至在这本小说集出版前我又重读他的作品时仍不减兴味,这就是我所以喜欢他的作品的缘故。”
还有什么比这种带着父辈关爱的鼓励与支持更有力量的?
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我又“开始了较深的探索”。我把关注农民问题改为关注知识分子问题,把对人的生活现状的描绘改为对其灵魂的扫描,把已然失重的小说形式改为批判色彩的纪实手法,而且选中了一个填补历史空白、然而注定不会带来好果子吃的课题——中国文字狱……我完全忽略了自己是在一个父辈们视为生命所在的“山药蛋派”的大本营,这里是演绎农民正剧和喜剧的标杆舞台,唯一的宗旨就是为党写农民。
当然,我有我的思索。“三农”问题固然事关国运民脉,头等重要,可知识分子问题就是二等重要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想傲然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没有一支一流的知识分子队伍能行吗?他们应该“不趋炎附势,不迷信权威,不贪恋财富,不屈服于恫吓”,具有最先进的社会理想和独立社会人格,他们应该像苏格拉底一样公开质疑权力设定的价值标准,不惜丢掉宝贵生命;应该像索尔仁尼琴一样,谁搞暴政残害人民就把唾沫吐在谁脸上;应该像托尔斯泰一样,面对沙皇政府的血腥暴政而写下《我不能沉默》的正义篇章;应该像我们的山西前贤杨深秀一样,为了改革大业甘愿舍生取义……他们没有一点私心,这样做完全是对社会罪恶的愤怒,对人民苦难的敏感和同情,对一名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格尊严的爱惜与敬畏。
然而你去反观一下我们的知识分子同类,先秦以降两千多年来,有几个这样现代意义上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在多有的是臣服权力,迷恋官场,争功邀宠,变卖灵魂……精神侏儒化愈演愈烈,文化软骨病日甚一日,唯有在围剿自己的同类时,才表现出意外凶悍的战斗力,因为洞悉同类的弱点与羞处,往往一击中的,见血封喉。一部血淋淋中国文祸史,就是代代犬儒知识分子们的狂欢与败亡。
为此,让他们像农民一样觉醒、反思、振奋,把自己人头按在自己项上,把自己灵魂装回自己胸腔,重塑一个具有独立思想、自由精神、不屈操守的知识分子自由身,难道不是一件于国于民于己都很有意义的事儿吗?
我父辈的作家们,马烽先生,西戎先生,孙谦先生,当然还有胡正先生,能理解我的思索吗?从他们的眼神中,神态中,话语中,沉默中……我明白了代沟的含义。但是,他们是伟大的父辈,胸怀博大,仁慈善良,我不喜欢但我不反对,非我门派却也容纳,我不放心把家业传承于你这个儿子,可我也会让你吃饱穿暖,想干啥尽管干,能成就一番功业我照样高兴,证明你错了你再回来也不算晚。尤其胡正先生最为开明,见面总会关切地问:文字狱写到哪儿了?有什么困难没有?要写就写完,别半途而废;出版不了别气别急,放一放,慢慢会好的……就在前不久,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的《清代文字狱》送给他时,故意开玩笑说,胡老师,以前我送过你了,这一版的就算了吧?他立马一阵陈为人先生认证的“胡正式”哈哈大笑:“要,要,这一码是一码呀。”在“五战友”中,如果说那几位父辈更多一种“党员老作家”的威严的话,胡正先生则别具一种民间文人的平和、亲和劲儿。
而今,“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众多博友的祝福祝愿,抵不过赵壹这《秦客诗》,胡正父辈终于没能好起来,赶在春节前驾鹤西行,要与马烽先生、西戎先生、孙谦先生、束为先生欢会于高天祥云之上,把酒笑谈之间,再续“五战友”前世未了情缘。
只是,这遽尔降临的天地造化,让我们活着的后来者不能承受之重,满腹痛悼之情又如何仓促成篇?哀哀之中,唯愿胡正先生及其他父辈英灵,遨游九天之余,莫忘继续关爱你们的后代子孙;魂归大美之日,再将东四条的文学事业做大做强。
胡正父辈,你永驻我心!
责任编辑/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