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昔
到根据地去
赵 昔
这里记录的人和事、时间和地点都是真实的。
1942年我还在北平女二中读高中时,有幸认识了地下工作者姚继鸣先生。我向他多次请求帮我逃出敌占区的北平去参加抗日。开始他否认有这种能力,后经多次的请求才答应了,说了一句“等机会吧”。以后的一年时间里,我一直和他有联系。这期间有他对我的教育,也有对我的决心和勇气的考验。记得有一次他问我:“你敢从拿着刺刀的日本兵前面走过去吗?”我当时很幼稚地想,我天天都看到日本兵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们也没对我怎么样啊,于是毫不犹豫地说“敢”。他问我这话时看来是有准备的,于是顺手交给我一件女上衣,叫我到西单某胡同交给一位姓王的女老师,并嘱咐我要绕开日本人的岗哨。倘若遇到临时有检查岗,要设法拐进附近的胡同,要拐得自然,别慌张。我接过衣服就走了。临走时他又嘱咐了一句“千万别丢了衣服”。我一路不仅没紧张,还有些得意地想这件衣服可能有什么秘密。
1943年6月,高中毕业考试结束后,姚先生约我6月18日去见他。这一天,我如约准时到了他在西城北沟沿按院胡同17号的家。当时他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和一个背朝外的人聊天。我走进一看有点吃惊,那个背朝外的人原来是他家的男仆王顺,因为当时的社会根本不可能主仆平起平坐地一起聊天。姚先生虽觉察到了我的吃惊,却没做任何解释,只和我说“你明天和他一起走,一切都听他的”,说完就走开了。我见过王顺多次,可从来没说过话,无论什么客人来了,他只送上一杯茶就转身走开,所以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仆。今天他和我面对面说起了正经事,没什么寒暄,开始就谈起了离开北平的事:“明天下午四点前我们在前门火车站见面。除了最简单的换洗衣服和两本《升学指导》,其余的东西都不要带。到了火车站,咱们必须装作互不认识。进站时你跟着我走就行了。上了火车也不坐在一起,但彼此看得见。”顿了一下接着说:“万一我遇到什么事你别慌,到了安阳下车后立即买一张回北平的车票去见姚先生就行了。”随后他交给我一张火车票说:“你现在就回去做准备,这事对谁都不能说,也不要和任何人告别。”临出门时他又加重语气说:“一定要按时到站,误了这趟车就走不成了。”当时我以为这些话只是一般嘱咐,事后好长时间才悟到这里有多少重要的含义。
1942年摄于北平女二中体育室窗前,前排左一为作者
1943年6月19日下午4点,我准时到达前门火车站,看到王顺已排在进站的行列里了。火车上的一切都比我们预想的顺利,到了安阳已是20日的清晨,下了车我紧跟王顺夹在人群中进了城。王顺带我走进一家小旅店,我被店主安排在两间屋的里间休息,店主和王顺在外间说话,声音很小,我出于好奇侧耳倾听,很多话我都听不清,但隐约听到的意思是某边的路断了,另一条路困难多,危险也大,不过已经安排好了,一定要按预先的规定走,时间上也要严格遵守。还有几句似乎和我有关,而王顺肯定地说“没问题”。
过了两个多小时,王顺叫我出来吃饭说:“一定要多吃点,因为今晚要赶路,要走很远的路呢!”
下午3点,我们离开了小旅店,店主话不多,只把我们送到大门外招一下手就回去了,随后我跟着王顺走过地面上的铁路线一直向西走,约走了两个小时,来到一个挂有红灯标志的派出所。当时的俗称叫它巡警痞子,是个让人厌恶的地方,老百姓说它是狗窝,而王顺一如到小旅店时一样自然地就进去了。这里的警察也很自然地各忙自己的事,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们。王顺和我进入一间没人的小屋坐下休息,紧接着一个警察送来两杯水说:“喝吧,前面可没喝水的地方,今晚我送你们过路。路上的动作要轻,不要说话,也别咳嗽,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到了七点钟,天还没黑,警察带我们走出派出所。王顺在前我紧跟在后,一路上三个人只是低头默默地走,没任何声音。四周安静得如无人之境,忘了时间和地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大沟边了,凭感觉此时已是深夜。警察示意我们停下来,他独自往前走了一段,再回来时多了一个穿伪军制服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钥匙一样的东西。两人带着我们顺着沟往左走了约五六分钟,到了沟边的一块平地上,只见对面横过来一块大木板。此刻警察已经不见了,伪军在前,我和王顺紧跟在后,轻轻地、快速地走过木板到了大沟的对面。我出于好奇借星光往上一看,这次可真吓了一跳,原来我们是从日本岗楼下边走过来的。这一瞬间,伪军也已消失在夜幕中,只留下王顺带着我迅速地向前走。走了约十多分钟,王顺的脚步稍放慢了一点,我才意识到我们已把当时有名的平汉线上的封锁沟甩在身后了。在那最紧张的一刻,最担心的应该是王顺、警察和那位身上背着坏名声的伪军,从此我不仅改变了对警察的看法,而且也对那些身不由己的伪军多了些同情,而这位为我们放下吊桥的伪军,我虽不知他是什么人,但在以后的“肃反”中我曾默默地为他祝福。
离开护送我们的警察和伪军以后,王顺和我依然无声地前行,一直走到一个破败的小村边上,王顺在一户人家的外墙上敲了几下,顿时左侧的小木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位低着头的驼背老人,把我们领进一间地上铺了麦秸的小土房,暗示我们在此休息。王顺立即坐下来,靠着墙闭上眼睛作睡眠状,并指着地向我暗示,叫我也这样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走这么多路,确实觉得很累,但根本不能入睡,因为这一天实在太丰富了,我经历了无限惊奇和神秘。我坐在松软清香的麦秸上感到无限欣喜和满足,当听到一遍又一遍的鸡叫声时,我知道已经是6月21日的清晨了。此时,驼背老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了,没说话只指了指门外,王顺和我很快就又上路了。这次是老人走在前面,王顺和我紧跟,走着走着东方已经发白了。驼背老人转过身拉了一下王顺的手,指了指正前方,即刻向后转身消失在晨曦中,我甚至没看清老人的容貌,他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而他的身影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离开小村庄,我们一如昨天仍不敢说话,不敢有大的动作,仍是快步向前走。直到太阳升出了地平线,走到一个小山坡前面,一路上一直没开口的王顺才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很快你就会看到第一个八路军了。”此时此刻,我不仅放松了一直紧缩着的心,而且好像从一个壳子中跳了出来,这种感觉在以后的经历中再也没有过。随后我们绕过这个小山坡走向一条很窄的碎石路,不远处就是山,只见山前一块巨石上站着一位身着草绿军装,手托上了刺刀的长枪的军人,王顺上前行了一个军礼说了几句什么,又随手递过一张纸条。对方立刻还了一个军礼,放下枪,笑着说了一句什么,意思是放我们通行进山。
进入山区很快来到一个农家院,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人们的说笑声,进门以后只见院子里站满了身着白粗布衬衫、绿色粗布裤子的年轻军人,他们手端着搪瓷小碗正在吃早饭。当他们看到进来两个穿便服的老百姓时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有人认出了王顺,大声喊着“陈参谋回来了,陈参谋回来了”。随即有人把我们领进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土墙土地的小屋,并送来两份早餐(全麦馒头和小米粥)。饭后一个很文雅的小兵送来一张表格,王顺填完又叫我填,我看到姓名栏里王填的是陈志新,意识到这才是他的真实姓名,而王顺是他地下工作的化名。王顺边吃饭边和进来的几个人聊天,他们毫无顾忌,畅所欲言,乱开玩笑,一切都是我从未遇到过的。这些年轻的小八路不仅对打日本充满了信心,而且整个生活中都是阳光。我感到生活在这样的群体中,才是真的幸福。看着这些幸福的人我只是心感神秘,没有可以表达的语言。王顺觉察出了我的心态,立即大声说了一句:“你已经进入太行山的根据地了,现在自由了,可以随便说随便笑随便喊打倒小日本了。”这一刻,我的心情很难用语言说清楚,有兴奋和惊奇,更多的是高兴,甚至还有点不敢相信我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因为从离开敌占区到目前的自由世界还不到三天,短短的两天半时间里换了天、换了地、换了一切,整个地狱换了人间。这是在北平时梦寐以求的,如今已成了事实。
饭后战士们都各自走向岗位,王顺说带我到村边转转,放松一下昨夜的紧张,可我不敢去,因为我身上穿的还是北平的学生制服。王顺说:“这里是进入根据地的大门,大部分从北平出来的学生都经过这里的,战士和老百姓都看习惯了,而且只有到了总部才能发给你军装。”
我们在这个连村名都不知道的小村庄住了一夜后又上路了,离开时的告别声是格外的热情和亲切。
我和王顺渐渐走向太行山深处,一路上是巨石绿树,还伴有花椒树的清香,又看到不少村庄都有简易的篮球场。说它简易,因为只是在一块不平整的土地上竖着一根木杆,上面挂了一个铁圈。王顺告诉我这是战士们自己动手修建的操场,早晨出操,中午和晚上打球都在这里。凡有这个设置的村庄就都有八路军驻扎,只要是公家人都可以在此住宿。
第四天我们走进一个较大的村庄,房屋也较整齐,看得出来,这是个敌人没来过的村庄。当晚我们就在这个村庄住下了。临睡前,王顺带着几个穿细布军装的人说笑着进来了。王顺说:“首长来看你了。”进来的这几位穿细布军装的人照样地平易亲和,又随便问了几句敌占区和过封锁线的情况,临走时他们说了一句话是:“看来咱们平汉线的工作已经做到敌人的心脏了。”还顺口夸了我过封锁线时的勇敢。其实我根本不是勇敢,而是在不懂、不知的情况下走过来的。真正勇敢的是王顺和一个警察、一个伪军,而后两个人身份的真假,对我来说这一辈子都是一个找不到谜底的谜。
第二天走在路上时,王顺告诉我昨天的村庄叫王堡,一二九师的师部就在这里,昨晚来看我的一群人中就有刘伯承师长。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刘伯承的名字。
在此后的几天行途中,除了青山、绿树、巨石和清香的气味外,还不时听到远处飘来的“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也壮”的歌声,这歌声使我这个刚从敌占区过来的年轻人感到十分新鲜生动,且鼓舞人心。对这里新鲜的人和事,我心中大有应接不暇之感,不仅忘了敌占区的压抑苦闷,几乎也忘了饥渴。
过两天,又听到了新内容的歌,是民歌形式的“老乡老乡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的吟颂,稍低沉,仿佛诉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又是王顺告诉我,这是太行山上的群众怀念今年5月大扫荡中牺牲的左权将军的歌。左权这个名字也是我第一次听到。
日后回忆起这些经历,我真觉得我当时就是一个盲人,对身处的环境十分无知。
在歌声伴随中我们又走了一天半,来到一个很大的村庄。王顺说:“咱们到家了,这是八路军前方总司令部所在地的麻田村。”进村后,王顺带着我直奔一个农家大院,立即有一位皮肤白皙身穿军装的女同志迎上来说:“小陈一定辛苦了。”王顺走向前握了手说:“林一同志,我又给你带来一个人。”随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交给她,又对我说:“这是林一同志!我把你交给她了。”此时没容我们多说什么,林一就说:“小陈快去休息吧。”这句话像命令一样,王顺转身走了,我没料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后来得知,真名陈志新的王顺,是陕西人,地下工作交通员,不久后牺牲在日本人的屠刀下。
林一是前总情报局局长,是姚继鸣先生的直接领导。这位情报局长身材苗条,脸形秀丽,肤色白皙,说话也轻声慢语,俨然一个大家闺秀,穿一身戎装显得格外有风度,完全看不出是整天出入在战火纷飞的深山密林中的情报人员,我顿时产生一种由衷的钦佩和敬仰。
林一把王顺打发走以后,我心里有些茫然和失落,因为是他带我离开北平的,一路的惊险都是在我不知底细的情况下由他承担的,且沿途中告诉我许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事,他是我进入八路军的第二个导师,是我的启蒙老师。本想到了驻地后好好跟他聊聊,再向他请教沿途中的许多疑虑,在感谢声中向他告别。岂料就这么匆匆地分手了,这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
和王顺分手的当晚我留在了总部,以后的一切都是林一亲手安排直至奔赴延安。
当天林一把我安排在一个军属家住下来,告诉我:“这是一家十分可靠的基本群众,但也不要和他们聊北平的情况;村里也有坏人或特务,不要随便到处走动;不管什么人问你什么,你只说听不懂他们的话什么也别回答,明天换上军装,我会叫送饭的小鬼把衣服一齐送过来。”
晚饭是一个小八路送来的,还带来一套草绿色土布军装。我第一次穿上军装时又是一阵难以言传的兴奋和喜悦。这些所有的第一次,这些喜悦和激动,惊奇和兴奋,都被我收藏为永久的记忆,深藏在心灵的宝库里了。
我在麻田村住了一个多月,似乎又是在等待什么时机。在这段日子里,除了体验了两周太行山上的师生生活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麻田村度过的。我参加了七月一号的庆祝会和丰盛的会餐,见识了用洗脸盆盛菜和用高粱秆作筷子的新鲜事。这些在八路军队伍中的平常事,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所以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在麻田村的日子里,有件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事。一天晚饭后林一带我到村边散步,我们走在田埂上,看看四周的山和眼前挂满黄瓜的瓜架以及还没成熟的西红柿,呼吸着菜地里的湿润空气,享受着农村独有的温馨香味。当我们漫步到另一个田埂边时,只见几个小八路正在渠边浇水,埂上稍突起的土包上,坐了几个人正边说笑边吃着刚摘下的黄瓜。林一和一位年龄较大的人边打招呼边说:“老总,我这儿来了一个刚从北平过来的女学生。”对方立即转过脸来笑着说:“小鬼出来几天了?过来尝尝我们亲手种的黄瓜吧。”并随手递过来一条鲜嫩的黄瓜,林一也接过一根,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被称老总的那一位又接着说:“北平的日本人都在搞什么强化治安运动,这是针对我们的,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他又说:“敌人还说我们是土匪,说我们到处杀人放火,你不怕吗?”我说:“北平的中国人都不相信他们的鬼话,而且很多学生都想参加抗日,就是苦于找不到门路,我认识的姚先生也不许我告诉别人。”林一立刻说:“这是纪律,是工作的需要。”紧接着又说:“我带你到别处再转转吧。”路上林一问我:“你知道叫你吃黄瓜的人是谁吗?”我说:“除了你和王顺,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她说:“亲手给你黄瓜的人,是我们八路军让日本鬼子闻声丧胆的彭德怀老总。”彭德怀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回村的路上,林一又带我去看了滕代远参谋长的住处。他的住处是一间农民的房子,室内只有一张用门板架的床,上面铺了一条军毯、一条薄薄的粗布棉被,地上放了一个小木桌、一个木凳,墙上挂着一件日本军大衣。林一风趣地说:“军大衣和军毯都是日本鬼子给我们送来的礼物(战争中缴获的胜利品)。”滕代远这个名字,自然毫不例外也是第一次听到。
这一天——1943年6月下旬的傍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而姚继鸣先生,交通员王顺,安阳小旅店店主,一个伪警察,一个伪军,驼背老人,前总情报局长林一,以及八路军的副老总,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物从此都珍藏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最大的精神财富,在我生命的旅途中永远给我鼓舞,给我力量,促我前行。
附:作者简历
赵昔,女,1924年出生,汉族。1937年入北平女二中,1943年高中毕业。当年6月经北平地下党介绍到达太行区八路军总部,随之到达延安,在鲁迅文学艺术学院学习。1945年随华北文艺工作团到前方张家口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工作两年,内战爆发,随学校辗转于华北农村冀中一带工作。1947年底石家庄解放,参加支援新解放城市工作,到石家庄女中任教。1949年全国解放后,先后在北京女三中、北京女十二中、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中央美术学院任教。1978年“文革”结束,任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院长办公室主任、共同课教研室主任,兼任文学课教学工作。1987年离休。
照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朱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