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2011-09-28 08:20江苏王树兴
辽河 2011年4期
关键词:安平

江苏/ 王树兴

后遗症

江苏/ 王树兴

一个人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意外超过他所能予以承认并保持神智正常的速度。

——托马斯·品钦

一、真相是无底洞的底

这件枪案除了留在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存档的卷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真是越来越少了。死者康隆的家人在尽力地将他从记忆里抹掉,为了消除他曾经存在的痕迹,他们卖掉了在老城区里的房子,丢弃了有可能引发记忆的一切物品。

但这样仍然无济于事。住在银行分配的福利房里,康隆的父母真的就颐养天年了吗?康隆是一个难以忘记的过去,因为他的死和死得特殊。

把话说这么刻薄的人是吴安平,一个成天想从身边找一些事情写写的业余作家。

吴安平一直盯着康隆被枪杀这个案件。他认为案件并没有真正被侦破,司法部门是把一件故意杀人案件变成了罪过要小得多的过失杀人案,凶手因此重案轻判逍遥法外。这些年吴安平从起初的愤愤不平到后来对案情紧追不舍,罗列了许多的假设和推想出来,这种所为要是能够让他所说的凶手绳之以法倒也好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司法部门是重事实重证据的,尽管他写了很多的材料给公安局和检察院,但他不是当事人也不是当事人的什么亲属,有人直接告诉他,还不如用这些材料做素材去写小说。

要不是吴安平,康隆的父母亲早就从丧子之痛解脱出来了。吴安平不时地打电话或者跑到康家对两个老人说死去的康隆,无外乎是死得悲惨,有蹊跷,要寻找真相什么的。这无疑是往他们老两口的伤口上撒盐。不像话的是他后来居然指责康隆父母亲对冤死的儿子无动于衷。如此这般地让康家不得安宁,自然就有人站出来指责他,说他是“无事痨”,骂他是一根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

康隆的弟弟康辉为了替父母摆脱这个麻烦,请吴安平去吃了酒店,他说父母亲为他哥哥的死伤心得过了头,不能有一点点触动了。

你不知道,事情发生后的那两年我们是过的什么日子?说着说着康辉的眼泪就要淌下来。吴安平说,真相是无底洞的底。他说他还是要去挖,直到找到真相。

康辉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吴安平就是要找这个事情做。

许是为了出师有名,吴安平说康隆曾经托过一个梦给他,说他死得很冤。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吴安平的话,人们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想到他是一个写小说的就不说什么了。也不说他虚构。在小说以外虚构谁都知道那就是说谎。

二、杀人犯归来

过失枪杀康隆的罗维戈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罗维戈刑满的时候,吴安平是这么说的,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康隆都冤死了八年。好像只有他还记着康隆似的。

罗维戈劳改释放后,还健在的母亲让他到深圳住了半年,他舅舅在那里做生意发了大财。罗维戈当然不是到改革最前沿的深圳去考察,而是去享受了一番花天酒地的生活,或者说是在那里做了某些方面的补课。

从深圳回来的罗维戈第一件事就是找吴安平,把他约到小县城里最好的一家咖啡厅里。他们以前是相识的,这个小县城差不多有一半的人相互认识。吴安平在接到罗维戈约他的电话后,认真地想了想,想动机究竟是什么?

他还是赴约了。到了咖啡厅,见到早已等着他的罗维戈,他第一句话竟是我是不喝咖啡的,罗维戈笑了笑说:“我陪你一道喝红茶。”他介绍这里的红茶很地道,让服务生上来一壶,在里面加两片柠檬。

泡着袋装红茶的茶壶和两只杯子端上来时,罗维戈把话往正题上说了:“我去了康隆家,去认罪,去给他父母亲磕了头。请他们饶恕我。”

吴安平打断他的话,有这么简单?他们会原谅——不——饶恕你?

罗维戈说,他们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陪我站了一会儿。最后是康隆的弟弟康辉让我走的。他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康隆的死真的是一场意外。我想对所有的人说,康隆是我的朋友,好朋友!我怎么要他的命呢?我想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想的,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了。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是失手,以为我是故意害死了康隆。你一直在盯这件事,甚至希望真相如你猜想的那样。

停顿了一下,罗维戈说,我想你面对着我把你的想法,你的判断说出来。

吴安平说,你真的想这样?

罗维戈说,真的!

吴安平说,你是要在我面前再表现一下你坦然、伪装的无辜表情,还是……

罗维戈说,就当作这样吧,给我一个机会。

吴安平打量了罗维戈好一会儿。他没有想到罗维戈会这样。

我不是警察,不好对你进行刑事侦查;我不是检察官,不好对你进行起诉;我更不是法官,不好以我认定的事实对你定罪。我只有把你写到小说里,在小说里探究案件的真相,或者说揭露你。吴安平不急不缓地来了这么一大段。

罗维戈说,那么我想看看小说,看你究竟把我写成什么样子,看你认为的事情真相究竟是什么?

好啊!吴安平说。不过,你得自己去找,在1999年第二期的《长江文艺》上,这本刊物在图书馆里可以找到。

如果你能够找到电子版就更简单了,只要把小说的主人公阚龙在电脑里做一个替换,改成康隆就OK了。至于其他的,你知道你是谁,你也会知道小说里的其他关键人物,只是你看了不要激动。

另外,我告诉你,小说是文学作品,是虚构的,你不要与生活中的某些人和事对号入座。还有,你要珍视回到社会的生活,更不要忘了,你曾经是一个杀人犯,过失杀人也是杀……

三、与真相有关的小说

罗维戈找到那本《长江文艺》并没有费什么事,帮他找刊物的同学毛定岗说,注册一个用户,在收费的期刊网站上也能够看到。毛定岗是在图书馆里帮他复印了这篇小说。

小说的标题叫《哈姆雷特的独白》,利用了“生存还是毁灭?”这句经典台词,拆分成三个故事的小标题。故事“生存”和“还是”看起来是写的其他人,而“毁灭”这一篇在罗维戈看来一定是写他的。

毁灭

工商银行有一位叫阚龙的经警在金库被同事枪杀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高沙市这样一个县级市里马上便就家喻户晓,各种途径得来的消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丰富生活的谈资。我很快就听到了这件事的不同版本,上午在单位听到的和中午在家里老婆对我说的简直驴头不对马嘴。为了让饭桌上喋喋不休的老婆住嘴,我提醒她,你不是公安局的,不要把街谈巷语搬到家里来。她说,你检察院的,你知道案情,你告诉我呀。

我没有什么能对她讲的,一是这个案件还没有到我们检察院,二是我也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

晚上,我过去的老上司,警察武劲找到我家里。他奇怪地,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是为了银行的枪案来的。我有些敏感,他看出我在装为难的表情,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知根知底的。

他说这个叫阚龙的经警是他的妻侄,死得太惨了,吃一颗子弹,还打在脑门上,惨不忍睹。他只是让我帮他到殡仪馆去开个后门,看一下阚龙的尸体。不是他要看,也不是阚龙的家里人看,是阚龙一个在苏州读研究生的同学要看,他们两人同学十多年,感情很深,他是从苏州赶回来的。为了见阚龙一面他跪在阚龙的父母亲面前不起来,阚龙的父母亲只有把这件为难的事情交给他。

阚龙的遗体是刑事案件的重要物证,公安局肯定对负责保管的殡仪馆有要求,我作为司法人员介入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可武劲是培养过我的人,回不起他的面子,他知道我和殡仪馆的关系好。

我还是给殡仪馆孙馆长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孙馆长以为又是我什么亲戚朋友殡葬的事,张口问我:“时间、地点、人物?”

我说:“时间,明天早晨五点;地点,停尸间;人物,看一下冰柜里阚龙上面一层的那具遗体。”孙馆长说:“看下面一层的那一具吧,阚龙是放在顶层的。”

我说:“你孙馆长也太精明了,我就实话实说,不是家里人看,是一个同学。”他说反正都是看,千万不能碰尸体,也不能太激动。武劲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我说:“行,我保证。”

第二天我没有陪他们去殡仪馆,由武劲带着那个同学去了。碰巧的事,省公安厅为阚龙案件派到高沙市指导侦查的痕迹专家李建军是我的同学,我还是在上午去了殡仪馆。

李建军在检验阚龙的尸体,向我挥手招呼了一下就继续俯下身子忙去了。孙馆长把我拉到一边说,早上来的人往阚龙的尸体上扑,拉都拉不住,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我握住他的手说,又欠了他一壶。

阚龙的相貌绝对不像短命鬼的样子。年轻、俊秀,皮肤白皙。上身着一件那年流行的槟榔色王子T恤。枪眼醒目地在脑门上,边缘有暗褐色,是血液干了后留下的。殡葬工帮助李建军将阚龙的尸体翻了个身,这样就看到后脑勺有一个比脑门还大的窟窿。李建军用尺量了一下创口,对身边高沙市刑警大队的刑警说:“确实是近距离开的枪,枪几乎顶着脑门。”看来,李建军已经看过案发现场,勘察过现场阚龙卧尸的位置以及弹头的着落点。事后我知道,这与开枪者的供述是吻合的。

晚上我陪李建军以及省厅来的另一个法医吃饭,此前他们对枪案给了个指导意见:以定误杀为宜。饭桌上还有市公安局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大家谈笑风生,没有沾一点案件的话题,我们喝了不少的酒。

公安局对枪案定性为过失杀人。阚龙的亲属有异议,他们不能接受,为此他们在找检察院表明他们的态度以后,准备到北京去上访。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是枪走火,更不相信是开玩笑造成的。

武劲对亲戚们说:“我相信!我相信公安局的结论没有错!杀阚龙的人是他的同事,是他的朋友,你们也认识,还到家里来吃过饭。他们无冤无仇,这人根本没有杀阚龙的动机。”

武劲在公安局工作,是郊区一个派出所的副指导员,局里不会不知道他与死者阚龙的亲戚关系,找他出来做工作是有可能的。

果真,武劲对局里的结论也不能完全接受。他找到我多次陈述他的疑问,要求检察院重视案情。我只有劝他照程序来。从他的陈述中我大概知道了枪案的一些情况。

阚龙和许双格都是退役武警,退役后安排到银行工作,成为负责金库保卫的经警。那天本该阚龙当班,他女朋友硬拉他去看电影《卡桑德拉大桥》,于是他就向队长请假,与同事许双格调了班。

看完电影将女朋友送回家的阚龙见时间还早,大概十点钟不到吧,就到超市买了包花生,去银行看替他代班的许双格。金库值班室是有摄像机24小时录像的。事后调出的录像可以看出,阚龙从进值班室到枪响倒地3分24秒。

金库值班应该两个人,阚龙问另外一个人怎么不在,许双格说他到大门的传达室找开水泡方便面了。阚龙把带来的花生拆开包,俩人隔着桌子对坐着,边吃花生边聊《卡桑德拉大桥》这部电影的情节。许双格似乎更热衷于美国西部片,手舞足蹈地站起来比划,他欣赏牛仔拔枪的动作。许双格的枪当时是放在桌上左手位置的,是一支五四式7.62mm手枪,他背起枪套做了几个拔枪收枪的动作,阚龙笑着摇头,可能是不欣赏他。许双格再次拔枪出来时对着阚龙的脑袋,枪口距离约1.2米。手枪击发时许双格嘴里发出模仿枪响的“砰”声,但是被真的枪响覆盖了。这一声“砰”很重要,录像机里提出的音像资料经过技术处理证实他确实有这么一声。

所有的问题在于枪怎么就响了。值班时的枪械除了遇到情况才能上膛,经过训练的持枪人在上膛后会有一个习惯的打开保险的动作,瞄准后击发前也有一个打开保险的动作。而且,用枪口对着人这是禁止的,更不用说扣扳机击发了。

许双格为什么这么做?找不出理由。但是,许双格要是想杀阚龙,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利用人们通常在因果关系中找答案的心理。

武劲一定认为许双格有问题,觉得他是铤而走险。他说这可能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以承担过失杀人罪为代价,掩盖其杀人的真正动机。我说许双格在案发后一直以泪洗面,并长跪在地痛不欲生。武劲说这一切都可能是伪装的,恐惧会催生他的悲哀,让他装的更像。

后来的一段时间,阚龙家的人提出对许双格使用测谎仪,说即使不能作为证据他们也要一个明白。测谎仪的结果开脱了罗维戈,他被检察院以过失杀人罪提起公诉,法院判了他七年。

枪案的事情应该就这么过去了,从司法程序上来说已经结案。

发生枪案的银行在次年分来一个长得极像许双格的小伙子,他遇到了一件令他非常尴尬的事,门卫赵老头的精神病女儿见到他就发疯病,在众目睽睽下解开裤子往他身上贴,这种事发生不止一次,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倒霉的小伙子不得不调到一个小镇上的储蓄所去做营业员。

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武劲也是看了那个叫王澍的作家小说以后才知道的。

王澍是高沙市的一个省级作家,对发生在小县城里的事情有很强的捕捉能力。银行枪案、疯女孩、倒霉的营业员……作家被触发了灵感,写了部中篇推理小说演绎了枪案。

小说中“作家”在案情中找到了“许双格”枪杀“阚龙”的动机:“许双格”奸污门卫精神病女儿被“阚龙”发现。与其案发臭名昭著的123精神病人的123罪,不如杀人灭口顶一个过失杀人罪。这样起码在出狱后容易被社会接受。

“作家”找到“许双格”服刑的劳改农场,告诉他案情大白了,“许双格”说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已经真的认为自己是过失杀了“阚龙”,说再做一次测谎还是这样。“作家”告诉他录了音,会把这个录音作为证据提供给警方,规劝“许双格”投案自首。“许双格”一口唾沫唾到“作家”脸上,“作家”高兴地看到了这个冷酷杀手的失态和恐慌。

如获至宝的“作家”走出劳改农场的会见室后,发现由于自己操作不当,并没有用MP3录下他和“许双格”的对话。

“作家”只有希望最好的结果出现——“许双格”心理崩溃。

“许双格”没有自首,相反的由于服刑时表现好而得到了减刑。

出狱后的“许双格”将面临一个誓死要揭露真相的作家……

阚龙的家属们并没有十分在意这篇小说,有人将这篇小说拿到他们面前过,他们家没有一个人有勇气看。他们丧失亲人的伤痛已经痊愈了,悲哀也已经淡化了。在这件事后,他们想到,即使许双格故意杀了阚龙,再枪毙他也于事无补。他们觉得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让生活有安宁,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知道这个情况我很是欣慰,直到有一天奇怪的事情发生。

高沙市法院民二庭的陶庭长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当事人说,是她害死了阚龙,她在承担一辈子的自责。听她说得认真,以为与过去的一桩刑事案件有牵连,哪知道了解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仲凤是阚龙生前的女朋友,他为了和她一起看电影《卡桑德拉大桥》调了班。

仲凤说她与阚龙很相爱,他们的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他们在一起时很亲热,就是没有突破底线。主要的是她在坚守着,觉得这种事应该发生在新婚之夜。

那天看完电影后阚龙提出到他家坐一会儿,她没同意。前一天他们在外面散步后回到阚龙家里,两个人在小房间里激情难抑,差一点就到了那一步。这天要是再去,定会上演昨天的一幕。阚龙没有坚持,他哪怕再要求一下,或许只是揽一下她的腰,她就会跟他进去的。

阚龙的这种态度她理解为对她的尊重,代价是他去银行送了命。

仲凤在阚龙死了以后痛不欲生,陷于深深地自责中不能自拔,她打定主意独身一辈子。三年后阚龙的同学,好朋友路朝发从医学院毕业后回到高沙市中医院做了医生。他经常找机会安慰仲凤,并对她产生了感情。他向她求婚时她答应得有点勉强,说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结婚后他们有了个漂亮的女儿,仲凤给她起名叫路龙凤。女儿四岁的时候,什么兆头也没有,什么迹象也找不出来,路朝发突然就铁了心要离婚,还说要再不离婚就崩溃了。

替他们调解的朋友知道原因,问题似乎出在仲凤身上,她总是说阚龙不该死,总是说不是因为这个阚龙会怎么样,要是因为那个会怎么样,唠叨个不停。路朝发觉得仲凤最混账的话就是,要是阚龙在,我怎么会嫁给你?

仲凤和路朝发最后协议离婚,办完了离婚手续,仲凤说,当初答应和你结婚时就料想到有这么一天。路朝发说,那就更要离了,太可怕了。

离婚后仲凤倒反而不说阚龙的事了,再也不提一句。她经常挂嘴边上的是,我们谈对象时就是这样的。现在,他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仲凤家里人带她到精神病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她不算精神病。

换了家医院的医生说她有病。

小说虚构了多少?

罗维戈看完小说后,费了一番周折后找到钟娟的手机号码,电话打通了听到的是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略沙哑、显得疲惫。

她说,是我,我是钟娟,你是谁?快说话!

他说,我是罗维戈,我,想见见你。

“哦”她预料的那样有点惊讶,沉默了一会儿,一小会儿,不紧不慢地说,不见了吧?我为什么要见你,有什么必要?

他说,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她笑了,显得宽容又像无奈。因为康隆,你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牢也坐了。我现在结婚有了孩子,不希望过去的生活影响到我。

那么,现在就因为你,我也一定要见面!罗维戈的声音大了起来。

莫名其妙。钟娟说了这么一句搁了电话。

罗维戈知道,自己显然是过急了。再一个,应该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第二天上午他接着给钟娟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什么也不说,只听他一个劲地说,要见她,一定要见她。在过了五六分钟她怕是听烦了,把电话挂了。再一次打过去时她的口气很不好,你什么意思?话费很贵的!

许是被缠得没办法,钟娟最后还是答应了罗维戈的见面要求,不过她提出必须在她家里,当着她老公的面。罗维戈咬咬牙,说了声行!钟娟还说,什么时间去她家要听通知。罗维戈也只好答应。

等到钟娟打电话让罗维戈去她家,是十天以后。她要告诉他地址,他说已经知道了。

钟娟说,我们家那位这两天情绪还可以,但说不定。见到你肯定要给你脸色看,你要有思想准备。像是建议,你提两瓶酒来,没准气氛会好一点。

罗维戈“噢”了一声算是答应,转过来,问她的那位喝什么档次的酒。钟娟说一般的酒就行,二三十块钱一瓶的最合适。

罗维戈听钟娟的语气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么问倒不是在乎钱,而是想妥当一些。

在到钟娟家的前一天晚上,罗维戈失眠了。他想不明白,钟娟为什么不问他见面的目的,只字不提。还有,见到钟娟的老公他如何应对?

罗维戈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昏沉沉地睡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家里没人,他知道母亲肯定是去“血战到底”了,每天中午几乎一放下饭碗她就起身出去,不知道谁发明的这种麻将打法。过去他也打麻将,那时候没有这种打法。已经过了饭点,肚子也感到饿了,他没有热母亲给他留的饭菜,而是到街上的小吃店去吃一碗馄饨和面条下一起的“饺面”。这是他非常喜欢的小吃,鲜,酱油是搁了河虾籽蒸过的,再多讨一勺猪大油,撒上青蒜丝,吃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回来后几乎每天都要来一碗,少吃了七年多的“饺面”他想补回来。

在一家超市里罗维戈买了两瓶中档的金六福酒,售货员帮他装在塑料袋里,告诫他要托着袋子的底部,言下之意袋子不结实。出了超市他把装着酒的袋子在空中划了一圈,见酒瓶没有穿出来,知道这么一来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捧着两瓶酒去见钟娟是很滑稽的事情,他才不会呢。

钟娟住在舘驿巷,到她家要经过南门大街。南门大街依古迹修缮过,景象不伦不类,宛若一个穿马褂西裤的人。罗维戈正东张西望,他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过头去,见是一个五六岁的胖乎乎男孩。

男孩口齿伶俐,我妈妈说,手上提两瓶酒的叔叔是到我们家吃饭的。你跟着我走。

罗维戈说,我不是去你们家的。男孩说肯定是的,对罗维戈用这种小诡计骗他,他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罗维戈去摸男孩的头,他厌烦地拨开手说,脏不脏?罗维戈正色道,我手不脏,一点也不脏。

跟在男孩后面跑不了多远,罗维戈就看到了钟娟的家,那处院墙里冒出枇杷树冠的低矮平房。前两天他依照别人提供的这个特征已经找到这里,在外面打量过一番。

在进钟娟家门前罗维戈心里有点紧张,他对自己说,我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怕的。尽管这样他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离男孩远了一点。

男孩一进门就对里面喊,妈妈,吃饭的人来了。跟交差似的。

院子很大,里面没有立即跑出人来。罗维戈四下里瞄了两眼,一溜三间的旧平房,东面拖的一间厢房一定是用作厨房的,里面伸出一根抽油烟机的烟囱。房子看得出是七八十年代砌的,因为那时候兴经济的空斗墙,门窗虽换成铝合金的,还是显得破旧和寒酸。

三间房的中间是堂屋,里面伸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来,招呼罗维戈,一连说了三声请进,身子就是没有出来。待罗维戈进去,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个花的围裙,一定是刚刚解下的。罗维戈想,他一定是钟娟的丈夫鞠彤贵了。罗维戈看鞠彤贵的年纪比他要大很多,或许只是显老,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浅灰色西服,明黄的暗格领带刺眼地系在油腻的粉红色衬衣领上。他没有给罗维戈让座,只扯着嗓子喊,钟娟,钟娟你出来,你的客人来了。

钟娟没有应声,从厢房也就是厨房里拿着一把锅铲出来,见到罗维戈轻声说了句,你好。罗维戈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他事先设计好的,他要求自己的表情要温和端庄,笑容必须是礼节性的。他知道边上有一双眼睛在观察着他们。

钟娟看到罗维戈放到茶几上的酒说,这么客气,还带东西来。罗维戈看了看边上的小孩,说不好意思,应该给孩子带礼物才对,忽略了。鞠彤贵把手摇到罗维戈面前来,说没这个必要。

钟娟把小男孩拉到罗维戈面前,让他叫罗叔叔,接着指了下鞠彤贵对罗维戈说,我们家小克的老子——鞠彤贵。

这会儿,他学刚才钟娟的口气对鞠彤贵说了声你好。鞠彤贵显然不是罗维戈的风格,他搓搓手说,我们喝酒、喝酒。到我这里来要喝酒!看了看钟娟,他又补充一句,平时,都是我带人回来喝酒,她还真是难得。

罗维戈也不客气,大方地坐到桌子面前。钟娟约他这个时间来,显然也是有意留他吃饭的。刚才,罗维戈瞄了钟娟一眼,她胖了,一点也不像她过去的样子,也不是他在监狱里想的模样。

他很失望。倒是局促、尴尬和不安被抛到了脑后,没有了沉重的念头,感觉也就轻松自如起来。端起酒杯后罗维戈甚至主动起来,他对鞠彤贵说明来意,把吴安平的那篇小说掏出来,说找钟娟是要联合起来去告吴安平,告他的诽谤。

罗维戈对鞠彤贵说,我没有杀人,你们也不像他写的那样,你们过得好好的,我看幸福着呢。是不是?鞠彤贵喝干了酒放下杯子,“老罗,因为这件事你吃过大苦;我呢,看起来倒是占了便宜,娶了钟娟做老婆。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过得好好的,不去找事做,喝酒……”

罗维戈听他这么说就收起了小说。钟娟端菜过来,像是听见了鞠彤贵刚才说的,她对他说,你现在怎么这么消停呀,怎么不像过去那样骂我克夫?说要不是你娶我,我就没人要了,真是出了鬼了。

她拿起罗维戈的酒杯干了,斟满了又喝了一杯。罗维戈见此情景不知道怎么好,看得出他们夫妻俩是要较劲,他不想夹在中间,又不能站起身来离开。鞠彤贵骂骂咧咧起来,骂钟娟贱,骂她是人来疯。罗维戈只有劝鞠彤贵,不是要他息骂,而是要他喝酒。他把酒一口干了,对鞠彤贵示意他的空杯子,鞠彤贵不甘示弱,与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干。

跑开去的钟娟转过来,一把夺过罗维戈的酒杯,让他不要喝了。鞠彤贵恼火了,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钟娟不等他发作,抢先说,我告诉你干什么,为什么,我护着他,就是护着他。他爱过我,现在就怕还爱着我呢……

鞠彤贵呸了一声说,你……喜宝子,万人爱?鬼才相信你的话。

钟娟冷冷地说,人在你面前,你可以问他。鞠彤贵看了罗维戈一眼,并不是以怀疑的眼光。

罗维戈嗫嚅着说,是的。

钟娟听了这一句,冷笑一声,得胜似的出去了。

鞠彤贵端起酒杯对罗维戈说,疯子。自从我下岗她就疯了,还拿你来垫她,以为这样她就不低我一头了。当初要不是我娶了她……

罗维戈说,我知道了。我们还是喝酒吧。

鞠彤贵说,我对她不是没有办法,还有一招没用呢,狠狠地扁她,让她认识我的厉害。

罗维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警告他又像是不相信他说的,你敢打她?

鞠彤贵怎么也不明白他的意思说,我敢。

看起来鞠彤贵不像是抬杠,倒像是在说明自己。罗维戈打起了主意,鞠彤贵的酒量明显不如自己,干脆让他喝趴下算了。

鞠彤贵最后真的喝得趴在了桌子上,而罗维戈事实上也喝多了。在以后的两天里他试图回忆起那天,最后,也就是离开时的情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他有点懊悔,为什么让钟娟喝酒呢?她说的话要是鞠彤贵相信了,计较起来怎么办?毕竟是在人家家里,鸠占鹊巢怎么着?

可她为什么搞这么一招呢?

四、进入小说

罗维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把那天的钟娟想了又想。

他的身体理智了起来。不像过去那样反应强烈。过去八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意淫着她,身体里为她流出的液体,装在洗脸盆里一定是满满地了。有一点他非常奇怪,他从来没想到钟娟会有痛苦的表情,甚至觉得她站在死去的康隆面前也是笑嘻嘻的。

深圳回来后他对女人的身体有了真正的了解,在街上即使见到穿戴整齐的女人也能够想象出她们赤裸的样子。钟娟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有着妙曼身材和迷人笑容的女孩,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了她身体的大概,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她胖了,身形发酵了一样,大了一套,脸圆了,腰粗了,身体臃肿了。而过去撞眼的挺拔胸部如今却瘪塌塌地,只看出面积,看不出体积。一句话,曾经洋溢在她身上的青春气息一点也没有了,她对他的笑明显地掩藏着什么,像一缸搅起来的浑水,而她在丈夫面前的笑多半是鄙夷的冷笑,或者是尖刻的嘲笑。钟娟当丈夫的面对他的逼问,让他感到她是一个有了心计的女人,在利用他人与自己的生活抗争。要知道,他罗维戈可是个在她生活中有特殊经历的男人。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罗维戈只能想——生活改变了我们。这个“我们”是包括钟娟的,这个和他一起被生活改变的女人。

过了不久,钟娟打来的电话让他大吃一惊,她说,要是八年前我们就在一起多好!

罗维戈旋即破口大骂,X你妈的!你怎么不说要是我们之间没有康隆多好?

可是,没有康隆我们怎么会认识,你说是不是?钟娟不紧不慢地说。

罗维戈回她,我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他我们也可以认识的,大街上可能会见到你,结识你呀?

钟娟哼了一声说,大街上花花绿绿地,要看见的也不是我一个。

罗维戈打断她,不说了,不说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你说这个。

钟娟不想把话打住,你一回家就找我,一定是有想法的。不会只想说一句康隆的死你真不是故意的,更不会是想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你也没有说。

罗维戈有点恼怒,随你怎么想,你哪怕和那个神经病的作家吴安平一样做小说,也不关我的事。

钟娟猛然一句,你说,我和康隆好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喜欢我?想着我了?

罗维戈说,没有……那天在你们家我之所以顺着你说了一句,和喜欢你、爱你没有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钟娟追问。

罗维戈说,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希望我这么说,那是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胆量。紧接着他警觉起来,只是这种胆量和杀人无关,那件事是一个过失,真的是一个严重的过失。

钟娟说,有的事情我心里很清楚。喜欢我这件事本身没有错。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要对我说一声对不起?

罗维戈迟疑了一下,想过。可见到你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说了。

钟娟说,这倒是差不多。唉,我问你,要是在康隆面前,你敢不敢说喜欢我?

罗维戈说,那时候你不需要我做这样的配合,康隆很爱你。接着他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我喜欢你?那样的话,就变成桃色枪杀案。我也就像有些人希望的那样被枪毙了。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钟娟问。

罗维戈说,我那天打电话给你时,你对我的态度是对的,人过好自己现在的日子,不要再去想以前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要往前看。

挂电话前罗维戈重申一句,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五、谁要了谁的命?

鞠彤贵打电话给罗维戈。罗维戈想,那天和他喝酒时大概给过他电话号码。鞠彤贵说钟娟去找了那个作家吴安平,说要了解小说的事。

她以前不许我提康隆的事情,现在倒好,成天挂在嘴上唠叨个不停。她这样绝对是别有用心,是要和我闹离婚……

鞠彤贵愤愤不平地,颠三倒四地说钟娟,说她和康隆的关系,说她当初是如何地晦气,说自己顶了多大的压力与她恋爱结婚。

在鞠彤贵气呼呼地倾诉时,罗维戈在想他的意图。对于鞠彤贵,罗维戈见了后就有一种蔑视的感觉。不就找了一个死了男朋友的女人做老婆嘛,受了多大的委屈?竟然觉得自己做了谁的救世主一般。到了总算能够插一句嘴时,罗维戈说,都怪我不好,康隆要是不死,你哪里有这样的麻烦?

鞠彤贵像是更沮丧了,邀罗维戈去找一家饭店喝酒。还说一想到这些事就要把自己灌醉才好。

又要和钟娟的老公喝酒,罗维戈感到心里怪怪地。可他却也是喜欢的,毕竟无所事事,闲极无聊。两个人在酒店里喝了很多的白酒,第二瓶剩下的一点点要不是泼在桌子上肯定也喝掉了。罗维戈希望鞠彤贵在酒喝大了时说一些他想听的话,可鞠彤贵在喝酒之前就说,钟娟要是给他三万元就同意离婚。他还说罗维戈之所以在他面前承认喜欢钟娟什么的,是觉得欠她的。罗维戈对鞠彤贵的话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钟娟第二天打电话给罗维戈,问他昨天有没有和鞠彤贵在一起喝酒?罗维戈说喝了,就他们两个人喝的。他问钟娟是不是在和鞠彤贵闹离婚?

钟娟问,你关心这个?

罗维戈说,是的。我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钟娟笑了笑,我即使离婚也和你没关系,你不要害怕。

罗维戈解释说,他不是担心于己关系,而是鞠彤贵说到他这里来了。钟娟说,那好,我到你这里来,你告诉我,鞠彤贵怎么和你说的。你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详细告诉我。

罗维戈急忙说,你不要来,我不想牵涉到你们的纠纷当中去,我不想趟浑水。

钟娟说,我看了那篇小说,有些事情我正要当面问你。

见罗维戈不吭气,钟娟说,你不会怕我问吧?

罗维戈瓮声瓮气地说,不怕。我怕什么?

一会儿钟娟就到了。她骑电动自行车来的,在门口架车子时罗维戈的母亲看到了她。罗维戈的母亲认定这个女人肯定是来找自己儿子的,回头冲罗维戈喊,有个婆娘来找你了。罗维戈当然知道来的是谁,嘴上却说,会有什么人来找我?

这天的钟娟不像那天在家里的样子,换了个人似的,鲜活了起来。她穿的衣服很紧身,包裹在身上让那种罗维戈此前感觉的臃肿变成了丰腴和圆润。他有点慌张地招呼她,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身后的母亲。母亲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对这个还站在门外的年轻女人发出了邀请:请进,请进。

钟娟进门后,罗维戈的母亲继续表达她的热情,不过她不再称钟娟为婆娘了,“我们家难得有女孩子来,欢迎,欢迎。”说着还替钟娟搬来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罗维戈有些不悦,怕就怕她黏三黏四的。他要钟娟到他房间里去坐,钟娟点了点头,跟在他的后面。罗维戈的母亲在背后殷勤地说,姑娘,晚上在我们家吃饭,我这就准备……

罗维戈显得不耐烦,顺手将门关上。钟娟则小声地说,你妈妈对人真客气。罗维戈哼了一声。

在钟娟打量房间的那一刻,罗维戈替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放在电脑桌面前,钟娟坐了上去,随手摇了一下鼠标。罗维戈将咖啡放到电脑桌上,她看着他,做了一个罗维戈非常熟悉的双手抱膝的动作说,你喝吧。我要开水就行了。罗维戈问她为什么,她说喝咖啡太兴奋。

罗维戈说,兴奋不好啊?我就想多一些兴奋的时候。

钟娟将抱膝盖的手移到腿面上,将肩膀撑了起来,浅浅地笑从嘴角扬了起来,说兴奋了到晚上睡不着觉。接着又补充一句,喝一点点都不行。

罗维戈转过来给她倒水,身后的她问,昨天你们喝酒时说了什么?

罗维戈开水阀的手停了下来,没有转过身来。“你老公问我是不是爱过你,问我们的关系深不深?”

“你怎么说的?”钟娟追问。

“我怎么说啊?我告诉他爱过你,想过你,想有那种关系,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罗维戈你神经病,你不会真的这么说吧?”

“我真的这么说了。一点也不为之过,你不是也看透我心思,不也在他面前说过吗?”

“我那么说是借你气气他,他把我不当事,对我不好。日子过不好以为是我晦气。”

“这什么话?”罗维戈说鞠彤贵又像是在说钟娟。

钟娟沉默了一会儿,猛然问罗维戈,那篇小说你也看了,上面说你的像吗?不会无影造西厢吧?

罗维戈说,首先我告诉你,那是小说。小说里面的事情与我对号干什么?我那个时候对你好感,嫉妒康隆,可也犯不上去要他命也坏了自己一辈子啊,你说是不是?

钟娟说:“你终于承认你那时候对我好感了!我说不清楚。有时候我倒是想,你要是真的因为我而……”“而什么,我会因为你而杀了康隆?你要这么想真是脑子坏了!”

像是突然醒悟了,罗维戈警觉了起来,你不会是来套供、寻找事情真相的吧?

见钟娟不吭气,罗维戈接着说:“也真难为你,这么多年了,还想着康隆,想着替他报仇呢。”

钟娟气恼地站起身来,将面前的装满咖啡的杯子砸在键盘上,骂罗维戈不是人。

在她欲夺门而出的时候,罗维戈一把抱住她。她质问他,“你干什么?”他说:“你现在不要走,我妈妈留你吃晚饭,你没吭气就算是答应的。”

钟娟挣脱他,带点鄙夷地:“什么逻辑?不吭气就算答应了。你要是123我,我没吭气也是答应了?”

罗维戈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像是突然疯了,将她推倒在床上。她没有反抗,连身体都没有扭动,他用胳膊和腿别住她的身体,一件件地脱她的衣服。脱到她最后一件的时候,罗维戈住手了。她开始反抗,一手拎着内裤,一手捂着下身,用头拼命地撞他的胸部。

罗维戈松开手,有些不甘也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她趴在床上半天没有动弹,裸着的后背对着罗维戈。罗维戈有点紧张,怕她哭闹什么的。她没有哭,从床上坐起来后,赤裸的身子也不避他,在他眼皮底下穿衣服,一件件地往回穿,慢吞吞地。

穿好衣服的钟娟什么也没有说,拿起她的包就走了。她前脚走,罗维戈的母亲后脚就跑到他房间来。她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哀求道:“小太爷,你千万不要再闯祸了,我的命已经搭给你半条了。”

六、半边身子

第二天钟娟再来时,罗维戈把她挡在了门外。

钟娟在移动公司上班,下了中午班过来。这当儿罗维戈的母亲到外面打麻将去了,罗维戈在站起来开门以前,百无聊赖地在看一部漏洞百出的DVD警匪片。

钟娟白了他一眼说,这么挡着,是要把我拒之门外呀?罗维戈说,不是,我妈和邻居在家里打麻将呢。钟娟说,不要编了,我怎么没听到麻将声音?她往屋里大喊了一声阿姨。见屋里没有应声,猛然推了罗维戈一把。

罗维戈让开了身子,不远处有人走过来,让左邻右舍的看到一个女人在家门口和他纠缠,总不是什么好事。

钟娟进了门径直往罗维戈房间跑,罗维戈都来不及拉她。到了房间里,她没有像昨天那样坐在椅子上,而是大大咧咧地坐到床边。这样,她就面对着站在房间门口的罗维戈。

罗维戈说,你不怕我对你再做出什么?钟娟说,怕什么?见罗维戈有疑惑的神情,她接着说,昨天你那个样子说明你是喜欢我的。

罗维戈说,错!理解错了,没有的事。

钟娟在他的床头一气乱翻。罗维戈正想制止,她却起身帮助他收拾起屋子。她嘴里嘟囔着:“真够乱的。”罗维戈跟了一句,床底下还更乱呢。她马上凑过去俯下身子,闻到床底下有些青草的味道又有些酸酸地。她拿了扫帚弓着身子将床底下的货色都扫了出来,说,怪不得你昨天狗样,原来是这样过日子的。罗维戈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没有什么不好的。算是自力更生。钟娟呸了一口,捂住鼻子将垃圾归拢到簸箕里。

收拾完了天也就差不多黑了,钟娟拿出包里的手机看了看,说要回家了。一直看着她的罗维戈说,尽管不希望你帮我这样的忙,但还是要谢谢你。

钟娟说,那你就抱我一下。罗维戈说,这太简单了。说完轻轻地抱了她,还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钟娟走时笑吟吟地。罗维戈想,她今天还来,说明昨天的过分她不在乎。她还把他的过分想成是因为喜欢她,还说出来。对于他今天没有动手动脚,她一定很意外。她一直在忙着打扫房间,也没机会啊。最后,她只有主动地要求他抱了。

罗维戈的母亲打麻将回来,嗅嗅鼻子问罗维戈,家里来过什么人?罗维戈说,就昨天那个女的。你以后轻松了,多了个做家务的。罗维戈的母亲哦了一声,说罗维戈这下子讨便宜了。但也说了一句老人言:天上有馅饼,地上有陷阱。

紧接着的第二天钟娟没来,第三天她来了。一进门问罗维戈想她没有,罗维戈将暂停的影碟机重新放起来,大言不惭地说,想就能想到手呀?

钟娟凑到床前,俯下身看了看床底下,笑了:想也想得不厉害,没有表达出来。

罗维戈不再理会她,津津有味地将一部警匪片看下去。再看下一部时,钟娟坐到了他的身边,说这部圣佩洛普·克鲁兹主演的片子她也喜欢。罗维戈看这部片子是因为出租片子的人说这是一部情色片。见钟娟说喜欢,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了笑。她还知道圣佩洛普·克鲁兹,这让罗维戈有点吃惊。

所谓的情色片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没有看到露点的镜头。因为钟娟坐在身边,他还是激动了起来,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听任他把手放在上面,倒是他不知道怎么办了。斜睨了她圆鼓鼓的胸脯一眼,有点奇怪,上次觉得她的乳房有面积没有体积,现在倒不是那样了。他在深圳公园里遇到的那些女人也是钟娟这个年龄,花二十元钱就让你摸遍全身,无一例外地都胸脯松耷耷的,他在深圳时花过两次这样的钱,在他舅舅生意忙起来没有时间带他去洗头和唱歌的时候。要不是钱包被这种女人偷了,可能还会再有那么几次。

看完了片子,罗维戈的身子不动,木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是身姿有了些变化,手已经不在她的肩膀上。他把双臂平伸着,放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前方,钟娟好几次扭过头来打量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前面,他盯着的是一面光溜溜的墙壁。

挨天黑时钟娟走了。一会儿他母亲回来了,到他房间里探了一下头,想说什么又忍住。罗维戈问她是不是打麻将输钱了,她说不是。

钟娟在以后隔一天就来一次,都在下午。她上班的时间很奇怪,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或者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没有星期天,也很少有节假日。上下午班她来不了,说要在家里烧中饭。也就是说她把闲暇时间都扑到罗维戈这里来了。

每天罗维戈都会有一小段时间不理会她,她就默默地,不吭声地坐在他的身边。话总会说起来,有时候以钟娟骂他的一句话开头。家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光顾,帮助做一些家务,直接的好处就是家里不像过去那样杂乱无章,被收拾得清清爽爽。

罗维戈的母亲把这些也看在眼里,对儿子说,你该娶个老婆了,条件不要太高,现在是人家挑我们了。我看经常来的那个就不错,看样子是个“半边身子”,只要不带孩子过来就好。孩子是个123烦。

她说的“半边身子”是指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罗维戈一直默不作声,她急了:“你逢场作戏的女人,就不要带到家里来,带到我面前来。左邻右舍都长着眼睛,人家问到我怎么说?”罗维戈回答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母亲说,你的事情我问不了,也不想问。说完,不满地,气呼呼地走了。罗维戈冲她背影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会要我命的。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

等到钟娟再来时罗维戈告诉她,他母亲看上她了,想她做儿媳妇。钟娟说,好啊,那我就赶紧离婚嫁给你。

这么一说罗维戈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本来他只是想调侃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钟娟有点得意地说:“吓得大小便失禁了吧?”

罗维戈皱起眉头:“我妈过去可不是这样的,我谈的女朋友,她见一个黑一个,没一个入眼。把人家都说得一钱不值。”

钟娟说了句在罗维戈看来极不靠谱的话,寡妇做得早的女人都这样,儿子找女人跟要她命似的。罗维戈被这句话气得脸像猪肝一样发紫,用手指着她说,你,你……以后不要再来了。钟娟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做过寡妇。不是吗?她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几天钟娟没有来,倒好像是受到了伤害。

忍不住的是罗维戈,他打电话给她,“你没事吧?”钟娟说:“我能有什么事?”

搁下话筒的钟娟立即就跑过来了。她拎着一个衣盒,打开来是一件花呢的全毛西服,她要罗维戈试一下。罗维戈说,干嘛,送我呀?钟娟笑笑说,当初省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送康隆的,他都没能看到就西了。

西是西去,死去的意思。罗维戈把拿起了的衣服放下说,你应该给你老公穿才是。钟娟说,他穿着西服,跟猴似的。不是我买的,没有那个心情。

钟娟提着西服的双肩比划着罗维戈问:“你敢不敢穿?不穿我就扔了。”罗维戈说:“那样多浪费心意。”钟娟打量着穿好衣服的罗维戈说:“你的体形和康隆就是像。”

罗维戈将衣服脱下来:“我不会穿。”见钟娟在瞪着他,他说:“都夏天了。”

钟娟说,那就放着,等秋天再穿。说完替他将衣服收到衣柜里。

待钟娟走了,罗维戈将衣服从衣柜里取出来,他在盒子里找到一张小票,衣服是刚刚买的。他把衣服穿起来又试了一遍,在镜子面前打量了一下自己。

七、户外

钟娟的电话频繁起来,有时候一天要打好几个。这天她在电话里抱怨天太热了,提出第二天下午去游泳。罗维戈问到什么地方去游,都还有谁?钟娟说就他们俩,到大运河去游,游到对岸去。罗维戈觉得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也是他久违的。

第二天见到钟娟的时候,罗维戈以为她会带上一个救生圈或者一只吹了气的车胎,哪知道她什么也没带。他们会面的地方是大运河边上一处有很多人游泳的地方,钟娟站在大堤上,指着密密麻麻的站在浅水里的人说,下饺子一样,一锅浑汤。

犹豫了一会儿,她让罗维戈坐上她的电动车,沿着河堤往上游走。罗维戈看了一眼单薄的电动车,不忍心坐上去。她催促他快走,说太阳晒得人受不了。坐上车,罗维戈觉得很滑稽,手必须扶在她的肩膀上,身子才能够坐稳。钟娟回过头来问他,怕不怕被熟人看到?他没有吭气。不一会儿他感到手出汗了,湿漉漉地印在她的肩头上,她并没有感到不自在。

车开了很远的一截才停下来。钟娟在路边架好车,指着堤坡上紫穗槐灌木丛的一条缝隙说,我们从这儿钻过去。罗维戈摇摇头先走了下去,转过脸来看到钟娟下来时踉踉跄跄的,扶了她一把。看了看四周,罗维戈有些担心:衣服放这里安全不?要是我们从对面游回来发现衣服不见了,怎么回去?钟娟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把衣服放里面。

看着宽阔的河面,罗维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了几下扩胸运动,看钟娟慢吞吞地开始脱衣服,他三下五除二的先脱了。钟娟瞄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你身上的肌肉真多。罗维戈噢了一声,也瞄了她一眼,浑身有点燥热。她把两个人的衣服放在了塑料袋里,往里面吹了几口气,塑料袋鼓胀成一个大包,袋子口被她用一根塑料绳细心地扎好。

罗维戈将塑料袋扔到河里,河水流得很疾,袋子向北飘去,他赶紧跃入水中。

由于举着袋子,游得有点吃劲,而钟娟则轻松自如地游到了他的前面。她含了一口水喷向他,见他狼狈地将头埋到水里,开心地咯咯笑了。罗维戈愠怒地说,小心我报复你……钟娟说,你敢?罗维戈说,我有什么不敢的!钟娟说,我知道,你杀人都敢。

罗维戈拉下了脸,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水面:“你什么意思?没话找话是不是?”

钟娟连忙闭嘴,用力游了一气先上了岸。她撸着身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地对刚上岸的罗维戈说,我们往上游走远一些,回去的时候顺水漂一段。

罗维戈马上就要往上游方向走。钟娟站着不动:“我们说好了到湖边去的。”罗维戈头也不回地说:“湖边没什么意思,休息一下我们就游回去。”

钟娟觉得他是因为刚才的话不高兴,央求他:“去吧。我们哪怕就呆一小会儿。”

高宝湖在大运河的西边,到湖边去要越过高高地石头砌的湖堤。钟娟要过罗维戈手上提着的袋子,解开来取出鞋子穿上,罗维戈这才感到脚下硌得疼,热辣辣的太阳把石头湖堤烤得很烫。走在蜿蜒的湖堤上,罗维戈的泳裤水分蒸发着,屁股热烘烘的,身上的毛孔在水中时紧闭着,此刻慢慢松开了,经湿润的湖风一吹,凉意透到了骨子里。

走在罗维戈身后的钟娟问:“我的身材变形了吧?”他没有回头,说,胖有胖的好处。钟娟说:“胖有什么好的,真是奇谈怪论,我都胖得都不成人形了。”

罗维戈转过身看了钟娟一眼,胖得好看是丰满、丰腴,是肥美,是杨贵妃的味道。

钟娟呸了一声:“还味道,我们以前在一起时可不是这么说话的。有一次康隆、我和你一起吃饭,你喝多了啤酒,话是多了一些,但还是斯斯文文,最多毒辣辣地偷看我一两眼……”

罗维戈说,打住,说我用什么眼光看你?无中生有吧。你要是想说康隆的事,我倒是可以说许多的给你听。

钟娟说,你说吧,我又不怕你说,你挑过分地说。她让罗维戈不要走了,坐下来。

罗维戈坐下来后问钟娟,知道不知道康隆在和她谈对象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钟娟说她怎么会知道。罗维戈说康隆给他讲过,高一时他和这个叫胡菊芳的女生偷偷地游过大运河,在小树林里搞过。康隆说这是他的第一次,形容自己当时手忙脚乱,事后对细节也一点都想不起来。钟娟啐了一口,说,知道胡菊芳这个骚货,早熟,初三的时候就和班上一个大个子男生坏过事,她妈妈气得将她的头发剪了。

看到钟娟气得站了起来,罗维戈为自己解释:和康隆值夜班时很无聊,为了打发时间什么样的话都说。钟娟问罗维戈康隆有没有说到过他们俩,有没有很过分地说他们之间的事。罗维戈说他记不起来了,他把话岔开去,说康隆和胡菊芳那次差点出意外,回去的时候,康隆游到河中央时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是胡菊芳将他拽到岸上去的。

钟娟冷笑一声,说康隆那时候就该报销掉。罗维戈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这样?”钟娟说,你要我哪样?笑话!

罗维戈不说什么了,他还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站着的钟娟对他说,你起来,抱抱我。

罗维戈站起来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前面的树林很安静。不远,我们走过去。

钟娟厉声说:“不!我才不去呢!你想干什么?”

八、有点区别

钟娟第三天下午到罗维戈家时他们发生了关系。

钟娟一进门罗维戈就抱住了她,在她身上摸捏了一气,他终于实实在在的有了感觉,果真是软绵绵地,柔若无骨。

事实上钟娟被他不得要领的抚摸弄得很难受,又不好要求他或者脸皮厚到引领他怎么去摸。

做完爱后罗维戈说,我觉得你跟其他女人是有很大区别的。钟娟没有问他区别在什么地方,而是说,原来你搞过女人啊。罗维戈大言不惭地回答,难不成我只会搞自己?

这天罗维戈的母亲出去打麻将了,他们汗淋淋地在床上泡了整个下午。其间闲下来时,钟娟让罗维戈再说说康隆的事情。他不乐意,还给她定规矩,以后在一起的时候不许说康隆的事,不能因为康隆将心情搞坏了。

临分手时罗维戈关照钟娟小心一些,不要带什么痕迹回去,也不要让鞠彤贵看出什么来。钟娟说她不怕,说有一天会把一切都告诉鞠彤贵。因为她一定会和他离婚的。

罗维戈说,不要扯上我,那样事情就复杂了,毕竟康隆的死和我有关。

钟娟说,迟了。现在事情已经复杂了。

第二天上午,钟娟破例跑了过来。她说是偷着跑出来的,菜还炖在锅里。她给罗维戈带来了一件真丝的短袖T恤衫,还硬压着罗维戈当她面换了新衣服穿起来。

钟娟急慌慌地走了以后,罗维戈的母亲踱了进来,指着儿子身上的T恤衫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关系不想往深处去,就不要送东西和拿人家东西。不要到时候理不清,扯不断的。

罗维戈烦她,脸拉得长长的,将面前的电脑键盘拿起来,见她还不走,就重重地掼在桌上。这下子他母亲赶紧跑了。

第二天下午钟娟没有来,这让罗维戈很失望。整个下午他都在回忆和钟娟123的情景和细节。细节很重要,因为康隆的死他被追究过细节。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地幻想过和钟娟发生肉体接触,每次的情景都有所不同。只有这样,他才能兴奋起来。钟娟的身体,不穿衣服的样子,在他那时没有见识过女人胴体的时候,是狱友给他看过的一幅日本AV女郎模样。有一阵子他竟然忘掉了钟娟的长相,怎么也想不起来,要说原因怕是他想得太多了。至于钟娟的表情,一颦一笑是根据他的需要出现的,她总是讨好他的,小鸟依人的样子。她也总是快乐的,整天嘻嘻哈哈的。

在那次对钟娟的霸王硬上弓没有得逞后,他就不想再作为了,期待着她的主动。这个过程长了一点,直到两个人游到大运河对面去,溜到湖边去,她都还在拒绝着他。那天从大运河游泳回来后他几乎一夜没有睡觉,将整件事情想了又想。是她约他一起游过大运河,又要到湖边去的,怎么想也很暧昧。两个穿着泳衣的男女,到那种地方发生什么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她不愿到小树林去的原因只有一条,她被吓住了。只怪自己,说什么康隆和胡菊芳搞得精疲力竭,差点在河中央沉了的事情。简直是自坏窍门,她当然不敢让他也有康隆的那种状态。

接下来的见面,他主动抱她,摸她,她也就半推半就了。汉语的成语有许多绝句,“半推半就”是绝句中的绝句,将女人如此情境下的行态拿捏得十分到位也只有汉语。至于钟娟事后说她要离婚,要用与他有关系这件事和鞠彤贵摊牌,罗维戈一点点也不紧张。服刑时狱友说女人大都是做婊子又要树牌坊,总要在丑事后粉饰一下自己。监狱是个大课堂,也是一个大熔炉,他在里面锻炼过了。他想,在将所有的情景复原以后,就是说演绎一番他过去的妄想后,他就想办法和她脱离干系。搞过了就结束,应该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钟娟过了好几天才过来。她告诉罗维戈,是因为那个作家吴安平,他在纠缠她,言行很无耻。

罗维戈让钟娟说说吴安平怎么无耻了,钟娟说,人就不能无耻到他那种地步。

罗维戈哈哈大笑,钟娟的脸红了。

九、关键人物

吴安平过去关心康隆的案情,他写小说,为康隆的死愤愤不平。罗维戈在监狱里臆想和钟娟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在小说里虚构情节。钟娟说他现在开始纠缠她,这等于他也加入到这个故事里来做了一个角色。如今这个故事要演绎下去,钟娟应该是主角了。吴安平现在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呢?

罗维戈这时候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很奇怪,他更应该弄明白的其实却是钟娟与他接触的真正目的。

钟娟会不会因为康隆死在他的手上而仇恨他,康隆的死给过她多少痛苦和悲伤?这些事是他在心里有意忽略的。

案件发生后警察讯问他,和钟娟是不是认识,有没有深的交往。他记得当时告诉警察,最深的交往就是他有一次和康隆、钟娟一起吃饭的经历。在预审阶段的一次讯问中,警察老庞一番东拉西扯后突然问他,对钟娟有没有好感?当时他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说,好感是必然的,钟娟长得漂亮,他也希望有这样一位女朋友。紧接着老庞追问他是否嫉恨康隆?他说有过这样的时候,希望康隆身边这个女朋友吹了,和他一样等着什么人给他介绍,像他一样为穿什么衣服去见别人介绍的对象费尽心思。

罗维戈被法院定罪以后没有提出上诉,老庞在罗维戈到外地劳改前见了他一面。他对罗维戈说,你如果是故意杀害的康隆,就太狡猾了!许多人不相信你是过失杀人。这个案件让死者一家子如遭晴天霹雳,他们会长久地生活在痛苦里,你没有见到康隆的小女朋友哭的样子。老庞摇了摇头,感同身受的样子。

罗维戈就是没有去想钟娟的痛苦,甚至在老庞说了以后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想象不出钟娟哭的样子,印象一直是她过去和康隆在一起时笑嘻嘻的样子。他抱定一种想法,钟娟很快会有新的男朋友,在新的男朋友身边她也还会笑嘻嘻的。他还想,他要是有这么一个性格的女朋友,在出了这样的事以后,过一段时间和他彻底分手也是正常的,可以当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去结交新的异性。

罗维戈在乱七八糟的前思后想当中,穿插着钟娟软绵绵的身子。

钟娟现在只要一到他家里来,他就把手搭在她丰腴柔软的腰肢,或者肥嘟嘟的臀部上。钟娟并不配合,她令人扫兴地喋喋不休的说吴安平。吴安平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发一些厚脸皮的短信。钟娟说她和吴安平吃过一次饭,他的目光十分的不老实,死盯着她的胸部看。罗维戈听得不耐烦时就会说,操,什么东西?这是一句他在劳改农场学来的话。钟娟不在意他的粗鲁,反倒认为他在吃醋,便就有些掩饰不住得意的表情。有一次她问罗维戈,你在意了吧?罗维戈不承认,说他只是反感吴安平这个人。作家是顶顶无聊的人,吴安平连无聊都算不上,罗维戈说他不是东西。

钟娟说罗维戈就是在意了。

罗维戈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对钟娟说,我告诉你关于康隆枪案的真相吧。

钟娟说,我不要听。停顿了一下,说,我宁愿听吴安平胡说八道。

罗维戈之所以要对钟娟说康隆的事,是他觉得她和吴安平的接触是仍然在寻找真相,直到有一天当他知道钟娟竟然为他离婚了,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事前惟一的迹象就是她曾经问过他,以后会找一个什么样条件的人结婚,罗维戈随口说,有你这样的就行,就心满意足了。

钟娟因为这句话回去就闹离婚了。她说她老公鞠彤贵不得不同意,他们的夫妻生活早就完蛋了。鞠彤贵由于常年酗酒而酒精中毒,有一个小时不喝酒手就不停地抖……

钟娟说下岗工人买断工龄,她买断了婚姻,给了鞠彤贵10万元,这么一大笔钱有一半是和娘家人借的。钱都给了鞠彤贵当教师的妹妹,她没有孩子,由她负责抚养儿子。鞠彤贵说他会把房子卖了,住到养老院去,喝酒喝到死,谁也不要管。

罗维戈觉得这么一个结果很残酷。钟娟说她当时嫁鞠彤贵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也很残酷。有一句话罗维戈不敢说,那就是如果康隆不死,她和康隆结了婚会是什么样子?

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人到不了一起。我不想把过去的事弄得再复杂起来。罗维戈直言不讳地对钟娟说。

钟娟说,我都离婚了。罗维戈说,你离婚与我无关,又不是我要你离婚的。

钟娟说,好,你以后不要靠我。一根指头也不要沾我……

十、回到小说的结尾

钟娟真的不再来了。罗维戈发现自己开始想她,不仅仅想她软绵绵的身体。成天待在家里的他有一天忽然觉得自己现在无异于过去坐牢的日子,只不过没有人看守他。相比较而言,现在的问题更大,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听不到什么人在他面前说话。

罗维戈非常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以至于有一天他母亲突然问到钟娟,他也不再反感和不耐烦了。他母亲奇怪钟娟怎么一连许多天不来了,说,我天天在外面打麻将是为了给你们方便,你以为我喜欢天天在外打麻将呀?我知道她来得勤,隔一天就会来一次。我闻得到她留在我们家里的味道。

罗维戈说是他不让那个女人来的,因为那个女人离了婚要嫁给他。他母亲说,这不是正好,你怎么把到嘴的一块肉吐了?他说,什么肉不肉的,这个女人曾经是康隆的女朋友。他母亲噢了一声,这又有什么关系,你和康隆的账都结清了。他死了,你也吃了苦。再说,她虽然做过康隆的对象,可她都已经和别人结过婚,等于回过笼了。不碍事的。

罗维戈头直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居然问他是不是心中有鬼,还说她觉得罗维戈能够娶到这样的“半边身子”很不错了。有关“半边身子”的说法在母亲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明显的有着不看好他,让他将就一点的意思。说到心中有鬼,难道她也怀疑康隆死得不那么回事吗?

有点烦躁的罗维戈找出吴安平写的那篇小说,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他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要把全文背下来。

按理说,背这篇不算长的小说对于罗维戈来说不是难事,可他就是背不下来,总是被情节纠缠着,一段文字会让他想起一大堆的事情。想背这篇小说本来没有目的,背的过程中倒是让他觉得,只有摆脱了小说里的情节,不再有联想,把这篇小说当着完全虚构的东西,他才能够真正平静下来。他也发现,从劳改农场回来以后其实一点也没有平静过,本该去回避的东西他却使劲地去接近。说不出为什么。

罗维戈约吴安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谈谈。

吴安平说,他就知道罗维戈要找他,还说,你真的不要在意小说里写的,你不要对号入座,也不要指责我无中生有。罗维戈笑笑,给他点红茶。吴安平说他现在喝咖啡了,而且要清咖,不加伴侣不加糖的那种。

喝上清咖的吴安平一句话也没有,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咖啡到嘴里。

罗维戈告诉吴安平,他在背那篇小说。吴安平抬眼看了看他,说只有到倒背如流的地步才有用。罗维戈感到这个蹩脚的作家又在字斟句酌,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回来后总是在接触过去的人和事,按理说,我应该避开那些,忘掉那些才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吴安平说,过去别人怀疑你,现在你自己怀疑自己。这就是原因。

罗维戈苦笑了一下说,或许有道理。他觉得吴安平应该将那篇小说扩写一下,特别是结尾,写另外一种结果。

什么结果?吴安平兴奋起来,饶有兴致地要罗维戈说下去。罗维戈说,你可以写仲凤在许双格坐牢回来以后离了婚,她要嫁给许双格。为什么呢?许双格回来后仲凤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不合理。这是不可能的。吴安平说。

什么都有可能。故事里的作家爱上她,或者对她有非份之想都是有可能的。

见吴安平摇头,罗维戈接着说,许双格的举动出乎你的预料,他会娶她做老婆。

吴安平一口喝完了咖啡,一字一顿地说,那么你就很愚蠢。

两天后罗维戈知道吴安平的妹妹和钟娟是初中同学。钟娟上中学时经常到吴家去玩,吴安平是一个一直没有结婚的单身汉。

第三天钟娟来罗维戈家找他,恰巧他不在。

罗维戈回来时见到钟娟在和他母亲说什么。钟娟的脸转过来时,他看到她泪流满面,他径直回了房间。

钟娟跟了进来,罗维戈背对着她说,没想到你会哭,会哭成这个样子。你赶紧擦一下脸,我最看不得女人流眼泪。

钟娟说,现在你看到了。你的心真是太狠了。

罗维戈还想躲闪一下:“怎么这么说我?”

钟娟说吴安平又找她了。罗维戈忽然一下子感到不安:“他又怎么了?”

他告诉了我你们见面的事,把你所说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我。他说你想和我结婚。

十一、结尾或许是开头

罗维戈对钟娟说,在结婚以前,我还是想对你说说康隆的事,就是枪案的事。

钟娟慌忙堵罗维戈的嘴,说她知道,让他什么也不要说了。

他们两人结婚的时候没有操办,一桌酒席也没有请。吴安平出于某种目的,到高沙市电视台替他们点了歌。其实,他不这么做,高沙市也会街谈巷议,把差不多十年前的这桩案件重提出来添油加醋。凶杀加情色足以编造出一些离奇的故事来娱乐人们的茶前饭后。

罗维戈由于不怎么出门,根本听不到这些。至于钟娟听回来说到他耳边,他一笑了之。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他安慰钟娟,又像是安慰自己。因为钟娟总是看到他自言自语。

结婚后,一直在资助罗维戈的舅舅说他能救急但不会救穷。他希望罗维戈成家就要立业,做一下正事养家糊口。罗维戈也想做事情,就在市公安局车管所边上租了一间门脸房,卖从深圳一家公司进的GPS汽车导航系统,也就是所谓的卫星定位仪。新鲜东西都能赚到钱,但时间不会长。罗维戈也合计着做其他的事情,譬如与人合作开一个旅行社什么的。钟娟怀孕了。体形更胖的她有点心虚,说生了孩子后一定更没有人形。罗维戈起初并不想安慰她,也不会。一阵子钟娟的情绪便十分的不稳定,经常发无名的火。

钟娟经常盘问罗维戈,问他是不是真的爱她。他总是说,我不爱你与你结婚干什么?

钟娟这么做也有她的理由,她说,我嫁的人必须爱我,这一点也不过分。我已经吃过亏了。

有时候,钟娟会逼着罗维戈讲劳改时的事,问过他在里面想过女人没有,想的谁?他说想的女人就是她。这是句实话,但她怎么也不相信。再问到想女人想得难受了怎么办?罗维戈说自己解决。为这样的话她要笑话他好几天,慢慢地他也就没有什么不堪的感觉。

妊娠三个月时,有天夜里钟娟醒来看到罗维戈在自亵。她咋咋呼呼地吵起来。罗维戈只得告诉她,他是看着她而这么做的。他说,现在很豪华,以前在里面只能想着……

钟娟一把抱住罗维戈说,告诉我,你是因为爱我而做了那件事,现在你仍然是爱我的。

罗维戈大惑不解的样子问,我做了那件事?钟娟不说了。

待罗维戈上了洗手间回来,钟娟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而杀了康隆。

罗维戈的脸色变了:“没有的事,你不要自作多情。”

钟娟央求他:“你就哄哄我,说就是的又怎么样?”罗维戈说,我们结婚前我要对你说,是要重申一下,我真的不是有意害了康隆。你不让我说……

罗维戈突然想起什么,气急败坏地拉钟娟起床,在枕头、被套里面、床单下面搜了一遍。再拿起钟娟的包,里里外外查了一遍。

钟娟说,你不要找了,没有你怀疑的录音机。即使你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不会计较你,你是我丈夫,康隆算什么?警察当年一个劲地问我,你是不是也看上我了,我什么也没有讲。

罗维戈瘫在沙发上说,你很可怕……真的让我觉得可怕。

钟娟说,可怕的是我现在怀疑了,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见罗维戈低着头不回应她。她大喊一声,罗维戈,吴安平一直想欺负我,你敢不敢去警告他一下?罗维戈从厨房里拿来菜刀,在钟娟面前亮了亮,找一张报纸包了夹在腋下出去。

一会儿,他转了回来,瞪了钟娟一眼,将菜刀咣当一声扔在桌上说,你真的要我去杀人啊?我算看清了你。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丈夫,俗话说“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惹横祸。”你什么东西,巴望着我出去闯祸……

(图片/水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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