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观(三篇)

2011-09-27 07:28东荡子
山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完整性境界痛苦

东荡子

诗 观(三篇)

东荡子

东荡子,本名吴波。1964年10月生于湖南沅江市东荡村。木匠世家。高中不到一年,便服役于安徽蚌埠某部,后代课,经商,做过记者、编辑等十数种短暂职业。截至2005年10年间在深圳、广州、长沙、益阳等地工作或闲居。2005年定居广州增城。

1987年开始写诗,1990年出版诗集《不爱之间》,1997年自印诗歌《九地集》,2005年出版诗集《王冠》,2009年出版《不落下一粒尘埃》。获《诗选刊》“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第十八届“柔刚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诗歌是简单的

直到现在,我并不知道诗歌是什么,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好像写诗根本没有必要搞清这个概念,或许我写的并不是什么诗歌。瞎摸瞎打好多年,在诗歌中我一直追求的也只是做人——直接,简单,本质,快乐,轻松,不纠缠于事物和心灵。我为这些思考并行动而活着,活得越来越简单,也就越来越不需要理睬更多的事物。我从不认为生活会有那么复杂,两个人一拥抱就应该是好兄弟,一个分裂的国家也一样,两个领导人把手一握,国家便统一了,有什么复杂可言,只要真的只为民生好。我坚信人类的幸福:活得简单就是活得觉悟。人要生存并要生存得有质量,其实只需要与大自然作斗争。然而人类仿佛已不可救药地陷入了自身斗争的灾难,在无穷无尽地恶性繁殖自身的复杂和痛苦。可并没有人是为痛苦而活着的,并没有人真的愿意永远陷入这种徒劳来折磨自身。一颗针多么渺小,多么简单,非得要把它扔进大海,让人去大海捞针,为什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去大海捞一颗针一样献给世界一点闪光或温暖。

做人简单,写诗歌当然也不例外,人和诗歌都应该是简单和性情的产物。我曾在一首诗歌中写道:“诗歌是简单的,我不能说出它的秘密/你们只管因此而不要认为我是一个诗人”,我的确说不出诗歌的秘密,就像一颗针的秘密我无法说出,因为它们是简单的。每一个人本质上都是简单的,因为人本没有心;又因为人给自己设置了一颗心,人更应该是简单的——心是易燃品,没有杂质,充满性情,性情就像液化气一点即燃,纯净地、充分地放出蓝色火焰,所以每一个人本质上都在燃烧,都是一首诗,都是一个诗人。但一个纠缠复杂的人不会有真性情,不可能率性燃烧,因为复杂,或别有用心,心便有太多杂质,太多困扰,一个深陷困扰的人值得怀疑。什么东西困扰我们什么就值得怀疑。爱情多么美妙,令人神往,如果爱情令你痛苦,困扰着你,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真理令你痛苦,困扰着你,真理就值得怀疑。诗歌不会困扰一个真正的诗人,诗歌只会和诗人一起蓝色地燃烧;诗歌困扰了诗人,世间就不会有诗歌和诗人了。

我一直努力在诗歌和我自己的行动中靠近我的理想——不希望人类是自己的恶梦。因为我们看到的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界各种事物间的关系都在以暴力的形式存在,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有机的还是无机的,都在进行暴力较量。人类似乎也已经没有能力摆脱自身的暴力,这种烦恼和痛苦使我们成了最可怜的群体。我们的可怜还在于我们已经发现世界从来没有要求我们生存,我们也没有任何义务在世界上生存,我们的生存是自作多情,我们更自作多情地谋划了自身的不幸。对此,我们缄口不言,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让自己放弃自私、嫉妒、掠夺、贪婪而生存的事实——由此我们无可避免地看到了血淋淋的自身,听到了让大自然对我们发笑的生命和心灵孤立无援的凄嚎惨叫。这是多么弱的声音,撕心裂肺,简单得没有任何伪装,是生和死之间,人类最后的最高或寂静的声音,是呼救,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这同样是我的命运,生死如此简单,我的诗歌只能在简单中燃烧,它是惨叫的另一种形式,也是音乐的另一种形式,它记录着心灵的美好幻影,它呼吁或呼救着弱的力量的集合。

诗歌是简单的,除了心在燃烧,我不知道它还有什么。当我们已经有了心,我们就在发出声音,不管是发出的和发不出的,听得到的和听不到的,心都在那里发出它的声音,都在那里呼唤和欲望,然而我们却要承受更多的暴力,也因此需要更加保护自己,需要弱的力量集合起来,相互依赖、温暖、同情、安慰或变得强大。这种保护首先是虚心的保护,其实是生存本身。我们太不愿意把虚心捅碎,显示我们的弱,是诗歌在此充当了心灵的力量,并抚慰着我们的心灵。这种力量就像并不存在的心,显得真实而生动,但我们仍然无须把它想象得无坚不摧,它的力量只是呼唤我们的心灵回到对一切灾难的伪忘却(因为灾难永远存在),它也是不堪一击的空中楼阁。因此,它必然是易碎的,它脆弱无力,像所有动物的蛋一样,诗歌是心灵角落的一只蛋,它需要在一个适合的环境与气候下才能孵出仔来。

消除人类精神中的黑暗——完整性诗歌写作思考

诗人世宾在去年提出了对完整性诗歌写作的思考。“完整性”这个概念词非常有意义,这也正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寻找而未寻找到的一个词。虽然我和世宾在对诗歌境界的思考方面大方向一致,但对于这个词,要赋予它的意义或定义还是有所差别的。多年来我一直追寻着诗歌的境界应是什么样子,或一个诗人至少应把诗歌写到一个怎样的层面,虽然我努力的方向让我满意,但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却很艰难。我考虑到黑暗在人和诗歌中的存在,应是诗歌必要消除的工作,但“消除黑暗”作为一个写作概念词还不完整。“完整性”这个词提醒了我,我将“完整性”与“消除黑暗”结合起来,它们正好可以帮我表达对诗歌写作进行的思考。

诗人们都在寻找诗歌的突破和出路,事实上,诗歌本身根本不存在突破和出路;诗人们一厢情愿地要为诗歌担忧,要去寻找诗歌的突破和出路,是诗人自己为了进入诗歌更高更宽阔的境界,或可能使自己像诗歌一样不朽而需要的思维和行动。诗歌是一种体现人类精神相对完美的形式,这是人类的发现和创造。人类精神要依附在一种理想的形式中体现出来,这种形式必成为人类的一种宗教,它像上帝和佛的存在一样,令我们感到理想的具体,感到美和力量的集中,容易被学习和景仰。诗歌作为人类精神体现的另一种形式,同样必集中美和力量,它自然就应有一个至少的明确的境界,否则就很模糊或没有标准。以前诗歌的境界,都没有统一集中具体到一个共同的层面,评判诗歌的标准便没有一个至少的或基础的背景作依靠,在这种情况下来认识完整性诗歌的写作便有非常的意义,也是必要的。

完整性诗歌不是一个简单的方向,更不是一种流派和风格的主张;完整性不是停留在形式上的建设,它是诗歌体现人类精神完整的境界。诗人是灵魂的建设者,应不断地在灵魂和精神的建设中使灵魂和精神消除黑暗,归于光明,这是一种愿望。完整性诗歌便肩负着这种愿望,是在这种愿望中的运动,它是运动的状态,是运动的。完整性诗歌的写作就是愿望在诗歌进行中消除人类黑暗的工作,要获得光明就必须消除黑暗,这是一种完美的理想,完整性诗歌的写作必须担当这一使命。完整性对诗歌而言是最高的要求,它是必要的,它符合人类的最高最完美的理想。在这里我们还应分清完整性对于诗歌——存在完整性诗歌和诗歌的完整性——这两个在同一认识基础上再认识的不同概念。这两个不同的概念实际上是互为因果的,诗歌的完整性便是对完整性诗歌这一运动实现愿望后的确认。从上面可以看到,完整性诗歌的本质是消除人类的黑暗,只有当人类的黑暗在诗歌中得以消除,诗歌才获得了完整性。

由于完整性诗歌的写作不是一种形式上的主张,它并不反对任何形式的存在,但只要形式一旦陷入纠缠的黑暗之中,它就会将这种形式黑暗消除。在完整性诗歌看来,所有唯形式或在形式中纠缠的东西都是黑暗的。这些黑暗体现在写作中,同时体现在写作者本身,所以完整性诗歌写作又是人与诗高度结合的精神建设,它应在诗歌中消除人类精神中存在的黑暗,达到人类精神的完整。同样,诗歌在自身建设中消除了黑暗,便获得了诗歌的完整性,这是诗歌的光明,也是人类精神体现在诗歌中的光明。

在完整性认识中,黑暗是一个最为关键的词。黑暗在人类精神与生活之中无处不在,需要我们不断寻找并消除,我们不能找到所有的黑暗,但我们可以找到至少的黑暗。一个人断了手臂是痛苦的,对身体而言已不再完整,这种痛苦可以忘却;但在他的心理或精神中缠抱这个断臂不放,不完整的就已是他的精神,这将比不完整的身体更为痛苦,这只断臂无疑就成了这个人的黑暗。断臂只是一个形式,哪怕它是非常重要的形式,无论失去或不失去,都不必纠缠,对形式的纠缠必将把自身带入黑暗。这样的说明还有许多,像我们的生命最基本所必需的有粮食、水和氧气等,这些是我们维持生命的基础,缺一不可。如果爱情阻止我们获得其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将会死去,否则我们就得放弃爱情;如果生命和爱情都不能放弃,我们必将陷入无限痛苦之中,最终必定会不得不放弃一方面,或两者都放弃。在这个黑暗之中,不可能两者都完好和谐。在需要生命这方面,爱情便成了生命的黑暗,也就是说形式成了本质的黑暗。但要使生命成为爱情的黑暗,几乎是不成立的,最多也就是形式和本质同时消除黑暗,这就意味着一个人自身的消失——这种光明是以牺牲本质为代价的,追求的是短暂的永恒。这个意义在诗人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一诗中说明得最为有力。在这里,形式成为本质的全部内涵,形式做到了对本质的不计后果的真诚。这样的真诚对诗人同样重要和必要,真正的诗人应该在诗歌之中同样做得这么好。

自中国新诗以来,特别是自新时期以来,中国现代诗最高最大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形式的建设上,它的繁荣是轰轰烈烈的诗歌各方面的形式探索和突破,但并没有把各种形式与内容整合而开掘出更深、更广阔、更高远的境界,而是一味地在各自狭小的胡同中纠缠、走私。这些形式主要是指语言和技术修辞以及某一形式反对另一形式,或某一观念反对另一观念等;甚至后来乃至现在还有人纠缠于诗歌该写什么和不该写什么的问题,或诗歌不是写什么而是该怎么写的问题,或诗歌不是怎么写而是该写什么的问题等,由此看到诗人已沦落到无聊的、狭小的形式纠缠之中。诗人们进入写作的认识黑暗,才会导致更大的黑暗到来。形式的东西一开始可能是内容或某一类境界的主要组织,不久很可能就只剩下形式的僵壳。蜗牛在里面死掉了,腐烂了,空了,里面充满黑暗,诗人们自甘埋葬,甚至要以自葬为乐——虽然有他们的弟子陪葬,并不稀奇。当下诗人千面一孔,即使有差异,更多的也是诗人们自欺欺人的自圆其说,他们都在他们的胡同里转来转去——他们都有一个狭小的胡同,胡同所处不是暗就是黑,总不会大开光明。一个真正有能力有境界的诗人是不会如此沦入胡同或形式黑暗的,他不会停留在任何形式的纠缠之中,他会自律,看清自己,不断修正自己,看清自己的黑暗,从而消除。唯形式而追求,便会容易滑入黑暗;只有从本质出发,才会深远广阔,把形式置于无形,把境界视为光明。我们知道民间立场,知识分子写作,乃至口语和后口语等,为什么会如此争吵不休或不了了之,最根本的原因不是这些形式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后果,也不是争论本身,而是诗人们老是停留在唯形式的纠缠之中。这样争吵下去,各自抱着一个框框,使尽浑身解数来自圆其说,自然也不乏自欺欺人。诗人们为什么不是从他们各自和对方发现光明和黑暗之处,来建设意见来完整诗歌的境界,为什么我们在稍长的时间里,或甚至在当时就会发现他们都在背叛自己的画地为牢。你说诗歌就在这种框框里是你追求的,甚至是诗歌的天空,也应该是大家去追求的,但是诗歌的天空并不是井这么大小的形式。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诗人最后都脱离或背叛了他先前停留的形式,这就说明任何一种形式或主张在美和力量的境界中都是暂时的、渺小的。形式的东西没有哪一种是广阔的,固守形式就等于是抱着石头游泳,就等于截断自己更为广阔的天空和河流,它是光明边上的黑和暗。唯形式就是让内容服从形式的要求,就是服从黑暗,如果失败,肯定就是黑暗的胜利。完整性诗歌鼓励形式的探索,但不是纠缠在争吵的各类形式之中,这样的争吵只能成为诗人自身的黑暗。批评和争论都应是建设性的,是积极明确地为人类精神的完整而补充的工作——就像一尊雕塑在那里得到修正和弥补直到完整,达到共同追求的境界;而不是把另一尊雕塑搬过来说,应该是这个样子,赶快毁掉你的泥巴吧。如果这样,我们就非常容易发现形式的东西总是走极端,走入极端的形式,必定要滑入黑暗。

人类的黑暗有很多,但可以肯定黑暗的东西都是唯形式纠缠的。我们在诗歌写作中看到的故弄玄虚和自作聪明以及自以为是等,都体现了写作者自身的黑暗。这些方面都像鲁迅先生说到的皮包下的“小”,它是私的,都会为一种形式牺牲或成为一种牺牲的形式,它必定是人的黑暗。人类的文明保护着人类,使人类少受各种压迫和折磨,人类就要不断创造文明,维护并完整文明,健康人类精神,不断消除人类的黑暗,寻求达到保护自身的完整性。它要抵抗或要消除的是人类生存的环境中可能有的各种不利因素——它包括自然的、人为的身体和精神中纠缠的各种痛苦与灾难,它们都是人类的黑暗,人类必须与黑暗作斗争,这是人类文明的要求,也是人类精神的愿望。每个人都有很多的黑暗,可以找到至少的黑暗,但黑暗又是发展的,人类必须不断寻找,不断消除。完整性诗歌写作就是从消除至少的黑暗开始,从修正我们的心开始,一项永无止境的工作——不断完整内心、完整人类的精神。诗歌消除了人类精神中的黑暗,人类的灵魂才回到了光明之中。

为什么诗歌总是被通知抢先登陆我们死亡的关口

在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事物中,诗歌几乎无所作为,它解决不了我们生存路上任何实际的事务,它连一块碍脚的石头都搬不走,也不能帮助我们阻止一场阴谋的发生,更不能制止血腥的屠杀,就是在诗歌中跌入爱河的小两口,一旦吵架,诗歌也会逃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地球照样转动,没有诗歌,人可以照样活着。诗歌作为一种语言的表达形式为人所创造,像人于地球的可有可无一样,诗歌的可有可无,只是随时随地服从于人的感情。自有诗歌以来的人类,虽然从未抛弃诗歌,甚至把它放在了一个相当的高度,但那也仿佛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孤傲的王国。或许,当我们想起那里好像还有一片迷人的花园,或那里好像还有一把可使用的武器,或那里好像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情人们的梦呓,我们立马就会想到它,它便听从我们的召唤,回到我们的愿望中。

尽管生活在召唤,即使它热烈地来到了召唤的地方,所给予我们的慰藉也是那么的可怜,这便是诗歌存在于生活中可有可无的原因。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慨叹人的生命太过于短暂,太过于急功近利,太孤独无助,最终还可怜到需要用可有可无的东西来拯救。人类总是在劫难的时候,才想到从自己身上抽掉的肋骨所创造的那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可这个亲人在我们抱着佛脚的废墟的时刻已疏远得可能毫无意义了。在我们眼前发生的汶川大地震,以及美国“9·11事件”等这些自然的和人类自身的灭顶劫难到来之时莫不如此,如火如荼的诗歌热潮,令人类的其他任何创造物都望尘莫及,一夜之间诗歌如雨后春笋,轰轰烈烈地长满了死难的土地,仿佛子弹早已上膛,只待劫难发出号令。可它既不能救死扶伤,也不能抚慰惊恐的心灵,顶多安慰一滴肤浅而矫情的眼泪,或许也会博得虚假者和罪恶者此刻的同情。倘若果真如此,伺待劫难的诗歌,只不过做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帮凶,它在帮助劫难,把伤口撕得更开,又将盐撒在它的上面。

一个人被狭隘地利用,他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更多的破坏,我们总是在毁灭性的时刻迅速而紧紧地将诗歌抱住,难道我们就没有理由担心它把盐撒在我们的伤口?我们创造诗歌,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太需要安慰,我们如此需要,就不能只在灭顶的时刻才想到它的存在。为什么诗歌总是被通知抢先登陆我们死亡的关口,这对我们意味着怎样的玄机?当我们处在这个关口,最先便意识到死神的来临,无论我们有没有迎接它的准备,或者由于瞬间的毁灭力量使我们根本无法意识,但在这一刻,我们必然呼喊,或者尖叫。这惨烈的声音必是终结的声音,是最高的,也是最弱的声音,它聚集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是呼救,更是警醒,但绝不是安慰。它的摄人心魂地呼吁弱的力量的集合,和警醒弱的生命的觉悟,终而暴露了诗歌的原形。而此刻抢先登陆的诗歌,则只是听到了亲人的呼唤,出使诗歌最初情感的使命,其结果必然行使着回家奔丧的义务。

临死的人渴望亲人,遇事的人祈盼帮手,诗歌往往这样被动地来到我们眼前所需的事务中,我们如此自私,对诗歌大为不公,所以诗歌可能在我们的伤口撒盐,诗歌的功能也几乎就此被彻底葬送。可想而知,一个被呼来唤去的人,一个在人家屁股后面颠来倒去的人,他是一副怎样的形象。这里修铁路,那里卫星上天,我们写诗歌;这里地震,那里洪水,我们又写诗歌;这双靴子先是穿反了,我们要写,后来拨乱反正了,我们又要写。所有事物都是同一个事物,它们只是反复,不断地反复,循环着徒劳,诗歌真又走在它们的屁股后面,跟着颠来倒去,便无异于躺进了废墟和坟墓。我们缺乏远见和能力,会把一条街道拓宽又拓宽,一条下水道昨天挖了今天又挖,但我们沉浸于麻木中的黑暗告诉我们,反复徒劳的工作只能是我们必然的宿命。你想爬到树上去,爬到幸福的山那边去,我就使劲将你拖回来;你再爬,我再拖;你建功立业为民造福,我就盯住你崎岖途中的趔趄,一脚送你到万丈深渊;你埋锅造饭,我釜底抽薪;你白天砌砖瓦,我晚上挖墙脚;你勤俭持家,我巧取豪夺;你追寻证据,我杀人灭口。世世代代的血汗积累,便在这样反复的徒劳中丧失,这其中大自然给我们的毁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地震远不会比战争多,瘟疫远不会比阴谋多,所有自然灾难远不会比我们自己的伤害多,是我们的灵魂把自己拖进了不耻的深渊。我们的黑暗如此深重,诗歌只是在我们黑暗的徒劳中被呼来唤去,那也只能是徒劳的诗歌,死亡的诗歌,它的可有可无也必定是它的宿命。

我们一直在蜗牛般爬行,灵肉躲进坚硬的外壳,似乎对徒劳充满乐此不疲的热情,但在死亡的关口,我们首当其冲抱住的却并不是庇佑灵肉的外壳——它已被彻底粉碎,或早就逃之夭夭;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紧紧抱住的却只是诗歌,仿若没有诗歌,这口气便没法落下,或缓不过来。这可有可无的东西,原来才是我们最愿意最渴盼见到的亲人,它曾从我们身体里抽出,却与我们仍然有着生死与共的不可割舍的亲密。然而这种关系却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中国还流传着“国家不幸诗家幸”和“悲愤出诗人”的俗语,照样说明诗歌与我们的劫难如此紧密,仿佛它专为劫难而来。恰恰相反,诗歌从来就不希望看见劫难,它反复奔赴我们生命的废墟,是因为它不得不原谅我们不断的错误,在至死不渝地履行它呼唤我们从深重的黑暗中觉醒的义务。当诗歌来到我们深受黑暗之苦的现场,我们抓住了它,仿佛我们抓住的是一个生命的活口,仿佛我们始终相信抓住了活口,就能得到安慰,我们似乎早已将生命托付给了它。

可是,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处在大悲大难中的人,一群处在大悲大难中的人,或者整个人类,谁有能力去安慰,谁又能做出怎样安慰的行动?如果对这种境况有所补救,不至于让这些悲难继续发展,采取应急的行动,虽然很有必要,但总之是陷入被动。事实上,我们需要安慰,就是要让这样的安慰行为永远消失,不要循环在形式的徒劳中,我们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安慰。诗歌来到我们的生活中便肩负着一个这样的使命,任重而道远。安慰总是伴随着心灵的劫难和痛苦而来,要让形式上的安慰消失,必须先将心灵的劫难和痛苦消失。我们的劫难和痛苦,一方面来自大自然的黑暗,另一方面更多更大的却主要来自我们自身的黑暗,虽然大自然带给我们的黑暗不可抗力,但我们依靠努力可以将劫难和痛苦降到尽可能低的程度,至少不要让我们因为自身能力的失职而承受完全可以避免的牺牲。人类的工作原本只有一个,那便是一心征服和改造大自然,对大自然的工作我们有能力去做而不做,有能力做得好而不做好,我们必将在大自然的黑暗淹来之时成为它的帮凶,其结果只能使我们无可救药地深陷恐惧之中。而现在我们却还要做一个更为艰巨和复杂的工作,上文已经列举了我们自身的一些黑暗,这还永远不够,不断认识并消除我们自身的黑暗,是我们属于心灵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看到农夫在他的田地里耕种,在默默地施肥、拔草、捉虫,期待着丰收的喜悦,这是何等的安慰。诗歌便是那个农夫,它也有一片田地,它在我们的心灵上默默耕耘,也在那里施肥、拔草、捉虫,建设着我们的心灵,丰收的喜悦将在防范未然的辛勤劳作中带给我们所期待的安慰。这种安慰全然不同于我们在劫难和痛苦时获得的安慰情况——诗歌默默地防范未然的心灵建设,积极地避免劫难和痛苦,这也正是我们从它获得安慰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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