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逃逸

2011-09-27 07:28梁志玲
山花 2011年6期

梁志玲

微凉的逃逸

梁志玲

梁志玲,女,广西崇左市人。发表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获广西省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青年文学奖,有中篇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广西省第七届签约作家。

除非逃到这个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

——卡夫卡

崇山峻岭环抱着一个小城——壶城,同时屏蔽开一个国家,一个备受战争折磨的国家——越南。

地处边疆的壶城注定是与战争纠缠不休,与战争有关的民间姿势,不是撤退,是逃,逃飞机,逃炸弹,逃番鬼佬,总之是逃命。

我没有见过战争中逃的姿势,对于我这样一个生于七十年代的男人来说,我最初看见的就是小孩奔逃的姿势。

在壶城,当地土著人是讲白话。那里的人把外婆叫做daidai。上了学的孙辈搔着脑袋,写外婆时就写成了“呆呆今天带我去上学——”父母辈的人一看怎么能这样写。小孩嘟着嘴说,那怎么写?父母一时愣住了,敷衍地说就写“外婆”得了或者写“姥姥”。

但是我还是想称呼我的外婆做daidai,姑且就叫做“歹歹”吧。歹歹生了两个女儿,她是我们的歹歹,也是很多人的歹歹。这样喊起来亲切,不像书面语言那样和人拉开了距离。

在这之前青石板小巷的人喊她“江婶”。

当然还有一个称呼“安南婆”。那是起哄恶作剧的小孩喊的,黑不溜秋的小孩结伴喊上一嗓子,然后拔腿就跑。

小孩逃的背影,被夕阳拉长跃动着。我记忆里小孩逃跑是有趣的,扯高裤头,怕裤脚绊着脚,间或掉了鞋子,又退回来拣上,在青石板街上,跃动的影子长长短短,没有惊慌反而是活泼。

而我的歹歹跳着脚,声嘶力竭地喊,再叫我用针扎死你,再叫我用烟头烫死你。手上的烟头指指戳戳,烟灰纷纷扬扬落下。

我一次次目睹歹歹的气急败坏。

安南婆。也就是越南婆。一个称呼而已。怎么会这样呢?

那时我的父母把我丢在青石板老街上。那条老街叫做壶关。

歹歹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躺在竹椅上,竹椅置放在天井中的苦楝树下。歹歹穿着无领无袖月白色的上衣静静地、沉沉地融化在黑夜里。她的脸的轮廓线条被黑夜施了催眠术睡了过去。这时,她冷亮不扩张的烟头凑向面庞,借着亮唤醒了一些线条,半明半暗,再一微动,线条浮动,似乎那是一张一笔呵成的脸。她夹烟的手搔了一下下巴,仿佛不小心手指绊倒纷至而来的记忆,慌忙抽身,把脸的线条抽拉成一条直线,幻成游蛇行于荒野中。

烟灭了。

烟雾扬眉吐气般地喷了一空。想象着游蛇蹿向滴漏时间的空隙,于是卡在那里扭曲挣扎,时间停止了滴漏,一切可以这样顿住、空白。

年幼的我目光清澈,我甚至不知道哭与流泪的区别。我守在她的身旁,不太敢像猫一样亲热地蹭她,只是懵懵懂懂地注视着她,注视着泪水从她闭上的眼睛中流了出来,我无法区分哭与流泪,见多了许多老人的风泪眼,就不能明辨其中代表的心境了。我静静地看着她的泪,同时滑出的泪,只因半侧脸,一边倾斜,另一边平直点,于是有一行泪领先行过,一路填了些皱褶,另一行泪半途中开溜坠入耳边的发丛,濡湿润腻。

我看着。

我似乎在丈量比划痛苦,似乎在奇怪痛苦是怎样具体到泪的形式上,带了一种不相关的诧异似乎又是安然。

她有时候会突然睁开眼睛,说:卷烟给我。

我只好乖乖地撕下一张烟纸,笨手笨脚地撮起烟丝,卷成喇叭形,老是弄得烟丝撒了出来。

她叹了一口气,拿过来自己卷了。幽幽说了一句:我做姑娘时,在越南高平抽的可是上等的鸦片。哪怕不是鸦片,罂粟也是新鲜的,把铁板烧热,把罂粟划破,那些白色浆冒出来,滴到铁板上,咝咝,爽得很啊。歹歹絮絮叨叨,使劲抽动鼻子。

她实在太闷了。需要把我困在她身边。她把我困在土坯房的天井里,喂养的大白猪被她手一遍遍抚摸,叫我舀上水替猪洗澡,我负责淋水,她耐心洗着,偶尔挑出的猪虱子,就“啪”摁响在青石板上。她用皂角洗头,使唤我舀起水倾倒,替她洗头。偶尔她也叫我刮痧,我闷闷不乐,拉长了脸,有一下没一下掐着她的眉心处,这是女人的活。我很恼火,她哎呀了一声,睁开眼睛。

她又叹了一口气,养了一个白眼狼,叫他刮痧,哪里是捏,简直就是用指甲掐我。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在越南时,家里还有丫鬟给我使唤呢,我大哥结婚时点了几百盏油灯呢,有多少人家点得起啊?

我说:那是穿绣花鞋的地主婆,是不干活的懒女人。

她说:你懂什么,有的人天生是不用干活的,有的人是劳碌命,做死也不够吃。这是命。逃命,哪里逃得过命。

她说:有的人是吃糠的命,有的人是吃米饭的命。

我说:我饿了我要喝稀粥。

她说:用越南话说!

歹歹那时候一心想教我学一点越南话,一定要我用越南话说喝粥,她才给我盛粥。我那天被迫帮她倒水洗头、刮痧,本来就一肚子的气,她再冷着脸喝令。

我说:我不喝了。

后来我就在僵持中饿哭了。粥还是盛给我了。我赌着气,往粥里舀了一羹的盐,太咸了,然后我只能用筷子一下一下划动碗里的粥,直至,反水。

“败家子。”粥就被倒了。

我被饿得打嗝儿。歹歹走过来,说,你用越南话说一句喝粥,我就倒给你。我委委屈屈地说了。歹歹的脸上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顺手摸摸我的脑袋,我马上闪开,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感到她的强势打压使我对她产生了隔阂。

我不喜欢被她控制在胳膊肘下,她逼着我看一本类似小学教科书的东西,没有封皮,没有底页,发黄,没有方块字的烂书。

她说那是越南的课本。

有一个老人在那课本里,位置醒目,他很瘦,飘着山羊胡子,像个放羊倌儿,但是他周围不是羊咩咩,而是围着一些人。周围的人目光追随他的手势。我觉得他长得像青石板街的那个老吴。吴伯伯讲古时也有很多人围着他。我说,那是吴伯伯吧。

歹歹脸上一沉:那个糟老头怎么能和我们的主席放在一起说,我呸。

歹歹自豪地说:他是我们的胡志明主席。

她虽然说:我们。但是我觉得和我无关。

我对这个主席不感兴趣。

这个主席还不如吴伯伯,吴伯伯会讲古。只是他有一点不好,讲完古,就顺手捞过身边一个小男孩,摸鸟鸟,一脸的坏笑,口里说:一天一日,一日就是一天。哈哈,回去问你的妈妈,是不是一天一日,一日就是一天。问了以后回来告诉我,要不然我不许你听我讲古。

“小石子,你就回去问你的歹歹。”

很多小孩回去问了。有的脑袋被凿了脑袋,有的被扭红了脸蛋。我也这样问歹歹。

歹歹嘴巴一撇,强撑了一下,突然大笑着说:半截身子都进入泥土了,还来埋汰我,不就是欺负我是寡母婆吗?江叔一走,我江婶就被人欺负。

我最大的愿望是能逃离她的控制跑到青石板街上疯玩。我和歹歹居住的房子是土坯房。前后都有空地,前面种的是红薯藤,几棵鸡皮果树。早上我就在鸡皮果树前,闭着眼睛,漱口,把漱口水喷在鸡皮果树上。而我的歹歹,则在做豆腐。后院的大白猪等着吃新鲜的豆渣猪潲。我要做的是把黄豆里的土坷垃挑出来。院子里的番石榴树很高很大,不久就吧嗒一声落下一个。

突然有那么一段时间,歹歹还是放我去听吴伯伯听古仔的。只是要求我回来就复述给她听。

我说:今天他讲的是,归龙塔,有一条坏蛋龙,捣乱,有英雄杀狗做诱饵,逗引它,后来坏蛋龙被英雄抓住了,压在一座塔下。龙血染红了江水。流到一个滩头,才有的沉有的浮,再然后水才清。杀狗的地方后来叫做杀狗岭,龙血消失的地方叫做沉浮村。

歹歹打了呵欠,她知道那是壶城关于斜塔的一个传说。她觉得与她无关。她所有的附着的情感不在这个小镇过往的历史上,她的先人和那些东西没有任何攀附。

歹歹对打打杀杀的古仔也不感兴趣。只是在听到诸如嫦娥、董永、七仙女之类才不打呵欠。偶尔,她还让我拿几个番石榴去听讲古,而且再三交代,不能吃独食,要知道给长辈。

在那里长辈自然就是吴伯伯。

通常是吴伯伯讲情情爱爱的古仔时,第二天,我就按照歹歹的吩咐拿番石榴、鸡皮果、龙眼、黄皮果等鸡零狗碎的东西过去。

周围的小孩说我是马屁精。

只是有一次,吴伯伯等所有的小孩走完以后,拿出一个银白色的铁片,这个铁片很奇怪,既能扣起来又能打开。他说,拿去给你歹歹,谢谢她的果。

等我看见那片银白色的铁片斜斜地呆在歹歹的耳际时,我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发夹。

我的歹歹回报的是她做的水豆腐。我对吴伯伯说:我歹歹说让你吃她的豆腐。吴伯伯笑眯了眼睛,说:“好好好。”

我的歹歹斜插着那个发夹,很有兴头地做豆腐。心情好得所有的桌椅、门都擦拭一遍,甚至那个咿咿呀呀作响的门,都被她在门角注油,那个粗糙喑哑的声音就消失了。

歹歹不再控制我在她身边了。整天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感到空前的自由。

有一天我终于知道我的自由是怎么一回事,自由缘于目光的转移。那天我是被尿憋醒的。我懒得溜到门前的鸡皮果树前。我对着后院的土坯墙,掏出鸟鸟。

土坯墙是矮墙,歹歹一向不许我在土墙扫射尿,说这样墙会塌。土墙爬满了一种叫红崩果的藤蔓。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叫法是来自越南还是本地俗称。但是我的歹歹,一口咬定,这种植物是从越南跑过来的。总之,好的东西都是从越南过来的。

在晨雾中,红崩果叶绿油油的,点点的紫花,微弱地开着。我顺势倚着土墙想再睡一下。我在一激灵中看见了一个人。

吴伯伯。清晨。后院。门没有响。因为被注过油。

只是有点暧昧。但是好像什么也没有。一个不合适的地方,一个不合适的人而已。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叫南宁的城市,在喧嚣的沃尔玛超市,各种颜色拥挤的货架前浏览,在不经意地一回头,我遭遇到了一种叫“木耳菜”的蔬菜。

我终于明白那种叫红崩果叶的菜学名就叫木耳菜。红崩果生长在一个清逸的古镇,而木耳菜出现在物质丰润的超市。隔了几十年的光阴,它的上面依然附着某种气息。

歹歹的后花园除了一堵攀爬着红崩果的土墙,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像皮影戏一样晃动。

很多年前我听到一种淅淅沥沥的声音淋在攀爬的的叶子上。不是我淋的。空气中有一种腥膻的气息,现在我明白是一种蓬勃的生命气息。那样的气息让我在那个早上无端地觉得委靡不振。

我想到了吴伯伯下巴的山羊胡子。

我奔跑在青石板街上,那些错落有致的明清民国建筑,飞快地往后退,抬头是青砖黑瓦,屋檐上雕梁画栋,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瘪嘴的老人,油亮的躺椅。我歪歪斜斜的字写在古旧的青砖上,“某某是大坏蛋”、“某某吃屎”、“某某是大食鬼”。

我清楚地记得青石板街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荡着这样的童谣,断断续续听了很多年,若干年后我终于能用文字把这样的童谣记录下来,你听它是这样的亲切:

“团团转,菊花园,阿妈带我睇龙船。龙船冇好睇,返来睇鸡仔。鸡仔大,捉去卖,卖得三百钱,两百打金釵,一百打银牌。

“金腰带,银腰带,请个婆婆出来拜,拜得多,冇奈何。三坛酒,两对鹅,送比(给)二婶婆,婶婆冇屋住,比(给)三叔,三叔骑白马,四婶骑冬瓜,冬瓜跌落塘,摸得两只大槟榔,槟榔香,送姨婆。姨婆头发未曾长,过得两年梳大髻,滴滴答答落新房。”

小镇上,那个穿着那件蓝白横条小翻领的针织衫,那时那样的衣服叫做海军衫,理着飞机头的小男孩就是我。那个拉绷弹弓橡筋弦,把苦楝籽射向屋檐顶上明清时期的龙头的,那个男孩就是我。

我的大裤衩插着用苦楝树丫做的弹弓,走起路来,呈“之”字形,成心霸着这条小小的石板街。不久把弹弓从腰间拔出,吓唬游荡在石板街的小猫小狗。

小镇的人说:这个小石子很会摆景。(喜欢炫耀)

小镇的人说:这个小石子皮得很。(调皮)

弹弓一拉,射穿的是呼啸而来的岁月,呼啸而来的故事。

时间来到了1979年,小镇上热闹非凡。

青石板古镇来往了大量的士兵。青石板路印着军车的履印,偶尔还有块青石板被压裂了,街上的小孩甚至舍不得踩上这些往前叠加的八字形的车泥印子。太稀奇了,像长长的蜈蚣,追逐着车印子就能找到庞然大物——军车。这些稀奇的东西和一场战争有关。官方的称法是对越自卫还击战。歹歹在这个边陲小镇迎送过士兵,她读不懂那些名目不同的称呼,只知道,他们的前方是越南——她的故乡。至于去越南和谁打仗,她搞不懂。

歹歹只知道喃喃,打仗了,又打仗了。她是喜欢小镇上来来往往的士兵的,至少那些士兵会帮她把水缸挑满水,砍痕簇新的柴火码在土墙旁,空气里留有植物的清香。

歹歹好奇地问,你们去越南打谁?美国人?日本人?

他们含含糊糊地说:打敌人。

他们知道歹歹是越南人,所以没有说打越南人。

十几年前,歹歹知道有一场战争叫做援越抗美。那时是1965年,我的外公还在,外公读过八年私塾,常为人写状纸,杂七杂八的活都干过,年龄大时,改行为人做道公。外公瘦弱,体形颀长,有着年长者的沉稳笃定。他对年龄小他25岁的歹歹是疼爱的,这个小女人,给了他红袖添香的温馨。

1965年他是这样对他的小女人说,这个仗是打美国人的,蓝眼睛的人。反正不在中国打。

他的小女人说:可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平民百姓都是遭罪的。

外公说:平民百姓都是无辜的。只要不穿军装死了就是无辜的。

他们都见过太多名目不同的战争,也懒得去深究来龙去脉。

歹歹记得那个天津兵,一脸的稚气,军装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他告诉歹歹,我要上战场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回来。

歹歹说:打来打去,到底现在打的是谁?

天津兵说:打越南人。

歹歹说:啊?不是说我们是兄弟加同志的关系吗?

天津兵说:兄弟之间还打架呢,牙齿还咬中了嘴唇呢。

天津兵替歹歹挑满了水,歹歹为他奉上一盆清幽幽的汤,汤水中浮着一个黄白的蛋。歹歹说,这是红崩果叶汤,在越南家家户户都喜欢喝这样的汤,消暑去火。那时后院的墙爬满了这种藤蔓。你去了越南帮我看看我的亲人还在那里吗?看看那里的阳光还照着那里的墙、那里的红崩果吗?还有那里的西贡蕉是不是很饱满?正是西贡蕉挂果的时候呢。

天津兵窸窸窣窣喝了汤,胡乱答应了。只是为了不辜负那口汤。

他抬起头汪着眼泪说:我希望我能逃回来。

歹歹说:咳,能的,能的,孩子——歹歹说这话的时候是几乎动情的了,她甚至想摸一下这个天津兵嘴唇上方那初长的茸毛。

她说:你看见敌人一拿枪,就躺下装死呗,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事。这样说有点推心置腹。只是怎么也有点古怪,一个越南女人教一个中国军人面对持枪的越南男人倒地装死。她轻轻松松地消解了那些宏大的政治,只有活着的生命是最真实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日常的对话,做母亲不是经常教导自己的孩子,打不过就跑呗。

年长的女人和年幼的男孩,在那一刻简化成母子关系,明朗清晰。

很多人在“码头顶”看风景。老人、小孩、男人、怀春的少女。

“码头顶”是壶城南北两岸交通的重要要塞,这里耸立着一间凉亭,里面摆放着光滑发亮的石凳和石桌,供人避暑纳凉和爬码头后歇脚用,平时也有不少人在这里打牌下棋,“码头顶”下的一百多级的石阶,就是连接南岸的浮桥,它由二十多条乌篷船搭建而成,船只上住着渔家人,每天都有人来往两岸。

站在“码头顶”,可以看见对岸的火车站,对面的铁路,铁轨上火车昼夜不停。车上是身穿军装的军人。对面的公路上开着一辆辆军车和坦克大炮,隆隆的轰鸣声打破了壶城一向的宁静。

那时候县委机关还设在江北,于是那些军人顺着浮桥来了,他们踩得浮桥“嘎嘎”作响。

“嘎嘎”作响的浮桥,令很多少女内心尖叫。

古老的小镇充斥了大量的雄性气息,荷尔蒙的气息让很多少女的春心萌动。那些身穿斜襟蓝布褂的少女走路轻盈了很多。

吴伯伯的女儿,那个叫春娇的女孩,面若桃花。

春娇走在青石板街上会无缘无故对着某个虚空的地方浮上一缕笑容,然后不经意地撞上老人的目光,她像幼鹿一样收下目光,波光潋滟的风情,一晃又收回。

春意盎然的季节,很多萌动,挡也挡不住。

我持着纸飞机,领着一群小孩子兴奋地窜在街上,花花绿绿的传单叠的飞机,我喊着“一、二、三”掷在偶尔逗留的大炮、坦克上,比试着高低,掷向天空和呼啸的铁飞机较量,在徒劳中享受混沌的快乐。

我还把飞机掷在春娇的身上,那时她还来不及把那些盎然的笑收敛,我就窜到她脚下拣纸飞机,她尖叫了一声,跳开。

地上咕噜跌落了几块东西,是压缩饼干,从部队进驻以后我就发现有这么一种东西。我认得的几个数字——761。她涨红了脸,过来要拣,那方方正正的压缩饼干让我馋得口水直流。

我说:娇姐姐,我也要761。

春娇转身就走,辫子打在我的脸上,我死皮赖脸地黏着她到处走,喊:761。

她转身:怕了你,给你一块,不许告诉别人。

我乐颠颠的,那块压缩饼干的包装纸被油泡得油汪汪的。

我告诉歹歹:娇姐姐有压缩饼干。

歹歹淡淡地说:她还有绿军装穿呢。

我说:怎么没见她穿过。

歹歹说:晚上她穿着睡呢。不穿也抱着睡。

歹歹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把威风凛凛的军装穿在被窝里有点不可思议,觉得是歹歹骗了我。

春娇的肚子什么时候大起来的,好像就是转眼的事。

那时我觉得她一定是吃了太多的压缩饼干,不消化才大的肚子。

但是歹歹说:那是抱军装睡大的。

所以我对军装又多了一层畏惧。

我们小孩说,那些绿衣服是有毒的。

街上的人哈哈大笑,说不要怕,对男孩子没有毒,对大姑娘才有毒,特别是靓妹妹。

如潮的军人来了又去。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一浪又一浪的军人荡漾起生命的波澜,有生死离别混合的爱情,总是戛然而止于高潮。

浪头过后,滩头留下星星点点的贝壳。很多人揣着这些贝壳煎熬度日。

几年后春娇的女儿已经会扶着大肚而又空荡荡的米缸学行步,女儿的口水把米缸的外壁弄得湿漉漉的,米缸的细小紧密的裂缝在口水的涂抹下显得异常清晰,仿佛是在口水的滋润下茂盛蓬勃地生长出来,那是长不出树叶的枝丫,没有收获的疯长,令人恐慌。那是没有父亲的女儿。

春娇是在男人上战场的前一夜,带着豁出去的激情睡在一起的。结果,男人战死了,没有“证”证实一种关系。

春娇拥有烈属的女儿,却没有烈属的名分和待遇。

能从战场回来的人也有修成正果的。那个天津兵居然回来,在贴着大红标语的军车上,他振臂、声嘶力竭地呼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大方地把军帽套在我头上,我晃着脑袋,军帽在我脑袋上转圈圈儿。一切是快乐的。至少对于我。

我的歹歹问他:帮我打听到我的亲人没有?

天津兵答非所问地说:我看到太阳照在那种叫红崩果的藤蔓上了,还有露珠儿。我喝了那些露珠儿,真是鲜美啊,就像你熬给我的汤。那些硝烟,就像从汤上升腾起的热气。多么日常、踏实的感觉,我活过来了,你知道吗?只有我一个人活过来了。

他把一枚的“自卫反击、保卫边疆”纪念章随手别在我的胸襟上。

他的泪水像露珠儿一样落了下来。同时落在一个个少女的心上。他带着重生的喜悦,捕捉到一个个少女的敬仰。

他是英雄,能活着回来的都是英雄。胸前戴红花的英雄是爱美人的。胸前的红花和美人娇羞的面庞交相辉映。

那是诞生英雄的1979年啊。红花,军装,美人,仰视的感觉。很多年前的一幕在重新上演。

总是那么巧合,巧合得太像小说中的做法了。有1979年的天津兵也有1965年的天津兵。

1965年,一个天津兵俘获了一个美人的心。

美人带着憧憬和1965年的天津兵来到了天津。在褪去军装的威严后,他们面对的是琐碎与贫困,南方人与北方人的饮食冲突,温婉与粗暴的尖锐冲突,这个女人回来了。然而古镇对她却陌生了,徘徊再徘徊。美人没事时抱着小镇一个闺蜜桃红的女儿亲了又亲。

美人问桃红: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桃红说:在敲钟放学的时候,那团肉就掉下来了。在给孩子上户籍时,春娇也是如此说。

美人问她:孩子多大了?

桃红说:会扶米缸走路了。在给孩子上户籍时,春娇也是如此说。干部就胡乱给孩子推测了一个出生年代,那应该是1965年。

她不知道那些刻度——烙有重大历史时刻的1965年,她只知道那些和身体有关的血、疼、那块肉、那些欢愉和沉寂。

美人和桃红这两个闺中密友一起分享那些沉寂的碎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可是生活是不能以灰烬的温度暖和整个漫长的岁月的。

歹歹说:那时候知道她还想着嫁人的话,还不如撮合她和修铁路的那些光棍佬,他们很饿女人的。女人终究要嫁人,逃不过的命,这女人的家是在男人身上的。这个人整天和那个生野崽的桃红在一起,不知道她葫芦里闷的是什么样的瓜籽。

美人有时候也到街尾的小屋子去,屋子里住着两个老姑婆。守着一个水龙头过日子,水龙头锁着铁盒子。老姑婆靠用水的街坊给的水费过日子。

美人行走在春娇和两个老姑婆之间,好像在权衡选择什么。

桃红有孩子。

老姑婆有水龙头。

美人什么也没有。

于是美人徘徊又徘徊又回到了北方,潦草嫁人,潦草地生活,然后和小镇失去联系。

歹歹说:反正都和一个男人睡过了,再和哪个男人睡还不是一样。那些修铁路的工人也不错啊,至少我家里会多个挑水的人。

这个美人复制了歹歹的命运。和战争有关、和男人有关的命运。

歹歹说:我们女人的命运是在男人身上的。女人的家在男人身上。

这个美人就是我的大姨。叫做归南。

这样说的时候是要交代一下歹歹的来龙去脉了。我的歹歹是越南高平人。歹歹有过曾经的激情。

歹歹遭遇激情的年龄应该是在十六岁吧。那应该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十六岁是怎样的年龄呢?那是在无人处也会拈花微笑,额头有着圣洁的光的年龄。是无风也神清气爽的季节。

可是战争,又是战争。那场战争中有法国人,歹歹的二姐和一个法国兵好上了,好上的结果是可以不管不顾,远走他乡,这是爱情一贯的姿势,可是这个姿势旁逸而出一个枝丫,无风也招摇的歹歹心猿意马不再读书,执意追随姐姐去玩玩。

这一“玩”把故事的背景挪到了中国,把“玩”玩出了沉重。在中越边界,兵荒马乱,烽火连天,逃生的本能在被极度地放大,到处是声嘶力竭的呼唤声,不断碰撞的人,被遗落的鞋子。

于是,歹歹和自己的亲人被凄凄惶惶的人流冲散了。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十六岁的歹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声音嘶哑、呆若木鸡。但这一切依然掩盖不了她花苞一样的美丽。她的美丽是可以改变她的命运的,哪怕这个命运是叵测的。

有一匹马循着她的美丽来到了她的面前,马“咻咻”的鼻息喷在她的头顶上,像黑暗中人的鼻息,温热潮湿。马被马上的人勒住缰绳,这是一个国民党军官,从以后歹歹的多次叙述中我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

男人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落魄的少女,权衡的目光更多的是权衡“物”的价值的目光,马背上的端详,是男人对女人的俯视,强者对弱者的君临天下。在苦难泛滥的战争中,怜悯是奢侈的,肉欲却是永恒的。而歹歹迎接这样的目光时应该是泛滥着渴望,甚至泛滥着自己的春情,无邪地呈现自己的美丽。这是女性落魄者唯一可以奉献出的礼物。

马、军装、枪、身后的随从,像是从天而降的救兵,歹歹别无选择。她被男人一把捞起置于马背上,我无数次在电影中看到这样优美的打捞,这是英雄救美一贯的姿势,这是人对物的宠幸。在战争中女人沦落为“物”。

歹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物”的身份,她置身于男人怀中,“咻咻”的鼻息喷在头顶上,蓬勃的气息催生的是歹歹的激情,啊,终于有了一个依靠。哪怕那个男人是叵测的。爱情并不惧怕叵测,它是勇往直前的,所向披靡的。男人的城府在少女面前幻变成男人的神秘。

歹歹说,我那时穿的可是绣花的旗袍,高跟鞋,前后跟着小兵呢。口气里有炫耀,浅薄的炫耀,这是可以原谅的浅薄,是浅薄诞生了活泼与生动。在激情中又有多少人能保持这惊人的理智呢?理智会扼杀太多斑斓的故事从而使人生僵硬,我喜欢看到别人斑斓的故事,却拒绝这样的故事诞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叶公好龙。

歹歹站起来踮起脚,碎步走了几步给我看,说:这就是我当时的风采。

我哑然失笑,这样妖娆的行走和她苍老的面孔交织在一起很搞笑。

歹歹说:你笑什么。

我说:没有啊,听人说话不是要保持微笑吗?

歹歹说:是啊,我们越南女人是这样有家教的。

她继续她的叙说。

歹歹和她认定的男人来到了广西玉林,和所有俗气的故事一样,她突然发现她将和男人的大老婆争宠,她不是男人的唯一。

“她太凶了,我斗不过她。”很多年以后,歹歹还是这样说。里面的明争暗斗,波澜起伏,她如此一语带过。

我对那个差一点点就成为我外公的人很好奇,就问:那个男的后来呢?

歹歹说:逃去台湾了。

逃离,歹歹选择逃离这个男人。这是她意识到自己低微到尘埃的“物”的身份后的离开。转身的姿势,多年以后记忆并没有转身,记忆在这里徘徊叹息。激情的跌落,使人恢复到冷静。

可是,因为战争,歹歹已经无法回到越南。她面临选择。她被迫用“嫁”解决温饱问题。那是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寻找家的“嫁”,“嫁”是一个比较好听的字眼,它意味着人的转移。实际上,很多人说歹歹是被“卖”到了另一个男人手中。“卖”,充满了物的气息,是物的转移。

无论是物的转移还是人的转移,这个男人歹歹不愿多提及。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个道义的指向是“物”的商品,不是人。

再经过怎样的辗转,里面有冲突、有抗争、有佯装的妥协,最后歹歹来到了壶城。她依然面临用“嫁”解决生存问题,身体是女人唯一可以换取生存的资本,它将以合法婚姻的形式换取生存。歹歹被迫对命运妥协。

歹歹嫁给了我的外公。里面的“嫁”没有张灯结彩的喜气,只有退而求其次的柴米油盐一样的稳妥。嫁的姿势有一点点违心,这种违心将被漫长的岁月销蚀,于是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真心。年长歹歹二十多岁的外公对她是疼爱的,在外公的目光中,歹歹从“物”还原成“人”,最后再从“人”升华成“女人”。

当然女人现在是老女人是老太婆了。

是歹歹了。

我见到了我的母亲。这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是个小学老师。她有幸读到了初中毕业做了民办老师。那时候她被派去给解放军做饭直到拂晓。她把馒头递给车上的军人,那些军人有些还没有帽徽和领章,像少年一样。彼此是执手泪眼相看。

这是整整一个时代的泪水。1979年,壶城流行了李双江的歌曲《再见吧,妈妈》,不少人为此伤感和落泪。

再气势宏大的战争也阻挡不住小镇世俗生活的持续。场面上的泪水一收,要关注的还是最贴身的柴米油盐、男婚女嫁。

在隔山的炮火中,歹歹非常得意地诉说这个女儿的故事,曾经的故事,这是她可以操纵的人。

歹歹是个信奉女人的家就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把女儿安排在哪个男人身上是歹歹40岁时最浩大繁杂、最绞尽脑汁的事情。这是检验歹歹事业的一个平台。

这个修铁路的男人长得硬邦邦的。屈臂隆起的肉疙瘩里好像埋伏着一个精力过剩的耗子。

这个男人叫刘力。那个叫思南的我的母亲是喜欢他的,至少喜欢他的力气。他的出现使思南不用挑着一对大木桶沿着长长的石阶来到左江边挑水,那一缸水是那个少女最大的深渊,一天又一天,像一个无底洞。她单薄的身板怕了这个缸,像一口井。溺死了少女的很多梦。

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挑水的男人。她在青石板石阶摔倒时,那个刘力就怜惜地扶她起来,很男人地担当了力气活,霸道地大包大揽挑水的活,也顺理成章走进了歹歹的土坯房。

思南要做的是把水桶挑到“码头顶”,刘力就默不做声地接过水桶。

他代替她走下长长的113级的石阶。

思南喜欢他把水倒进缸时,额头的汗珠和桶里的水一起跌进缸里。倾身倒水时,思南看见他白色土布衫的领子里些微的黄迹,还看见他的肩胛骨。

但是歹歹不喜欢他。

刘力也会买东西来的。比如宁明的桄榔粉、龙州的砧板、驮卢的沙糕月饼。

歹歹说:这个男人心眼小。但是她隐忍着不说,她需要一些微妙、一些暧昧,最终目的是保持水缸的水是满的。因为这个家缺少男丁。请人挑一次水就是两毛钱哩。镇里有专门以挑水为业的壮汉。

歹歹说:别看他买东西来,其实心里像剜肉一样心疼,以后他会变本加厉扳回来的。

意思是说,男人是在博弈。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博弈。

歹歹说:上一次他买一个砧板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两块钱。我数了两块钱出来。这个男人他就理所当然地把钱揣到了口袋里。都没有客气一下,起码假装和我推让一下嘛。搞得我很心痛那两块钱。想追求我女儿,都不肯出一点本钱,光出力气有什么用。我以后还要指望女儿养老的,现在两块钱都拿,以后真的是,拉屎也过一下筛网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意思是,不光你博弈,我歹歹也是在博弈。

歹歹说:这个思南目光短浅,没见过男人似的。

刘力白天帮挑水,晚上去学校敲思南的门窗。歹歹很警醒,也循着风声追到学校。

歹歹冲到课堂大骂思南。学生呆呆看着老师憋红了脸,像犯错的学生。

校长闻声赶来说:家事还是回家再解决吧。

歹歹说:现在不是家事,我是来要生活费的,我不允许她拿钱去贴男人,我养她那么大了,翅膀硬了,不理我这把老骨头了,不养老人是天理不容的事,养老钱是天底下最应该理直气壮讨要的钱,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话是这样的:百善孝为先,这是大事,不是小事,你校长不要和稀泥——

思南说:你不是要钱吗?我给你——思南把五块钱一撕,抓成一团儿摔在歹歹脸上。

思南还说了一句:不讲理的安南婆。

歹歹跌坐在教室里放声大哭。

“打人了,打人了,我不活了——”

教室里乱成一团儿。

校长掉过头,暗暗叹口气:泼妇难斗,破裤难挎。

歹歹成功地扼杀了一段朦胧的恋情。

歹歹对街坊邻居说:你看他家,船上佬,就会竹竿捅水,上无瓦下无地,光有一大堆弟妹,嗷嗷待哺。我怎么能把女儿推进他家帮养弟妹。整天睡在船上。没根一样飘着,这哪里是成家——说到底还不是和我前半生一样漂着。

歹歹对思南说:你和那个捅水佬好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歹歹心里冷笑:你会挑水又怎么样。

歹歹看不起不在陆地生根的男人,他们没有家。

有女总是百家求的。

思南又有了追求者。

这是一个坦克旅的兵。河南人。勤务兵。边陲小镇长期驻扎有军队,仗是很少打了,只是为了威慑。歹歹一看见他就想起那个天津兵。还有她的大女儿。那个叫归南的大女儿嫁得那么远,千山万水的,等于白送了一个女儿给人家,想想过去卖女还换得一些口粮,现在倒贴了自己的心疼。

河南兵不理会歹歹的心思。他是首先和歹歹搞好关系的。他一踏进门,笑脸就早早端在脸上。

跟随他进来的以后还有:解放鞋。烟叶。一打打的卷烟纸。风油精。还有头疼散。也就是从那一会儿,歹歹迷恋上了这种头疼散。那些小东西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掏出来,而是悄无声息,揣在歹歹的兜里,歹歹不经意就摸到兜里的东西。这样妥帖稳当的讨好,很让歹歹心热。

歹歹对头疼散上瘾了,因为头疼散里面有微量的咖啡因。她的经典动作是:坐在床上,支着双膝,膝盖顶着下巴。床沿密密麻麻的黑点,是搁置烟头留下的烙印。她抽烟,叹息。然后揉揉太阳穴,说,头又疼了。有时就把风油精涂抹在太阳穴,或是就涂在烟头上。烟抽完了。头还疼。于是,她撕开一包“退热散”,伸出舌头,把粉末倒到舌面上,闭嘴含了一下,再喝上一大口水。药是苦的,口就苦。于是,剥开一粒糖含上。

歹歹那一连贯动作中先后出场的是烟——风油精——头疼散——糖。她在运筹帷幄。

河南兵的进攻程序也是遵循先是烟然后是风油精,然后是头疼散,最后是糖。最后送糖时,他都觉得一切会有一个甜甜蜜蜜的结局。

河南兵的东西是零零碎碎拿来的,说是领导给的小东西,不值钱。拿的人也就心安理得,好像也没有负债感。这是人情世故,他修炼得炉火纯青。直到后面连玫瑰红的头油他也拿来了。前奏的虚词也不说了。

这些小便宜一时让歹歹的脑袋迷糊了一下。

河南兵也挑水,他的力气剩着也就剩着,不如帮帮未来的岳母。

他把水倒进缸里时说:我家乡,家家户户都有水井,不用挑水的,你女儿如果去那里的话,摇摇轴,就可以弄水上来洗衣服了。

殷勤是必有一求的。

歹歹马上清醒,我女儿怎么能嫁去那么远呢?从这里去河南,远得想起来腿肚子都发软,不行。我不能让我女儿像我一样从越南高平嫁到中国广西崇左,委屈时,一个助阵的人都没有。更何况,万一她像归南一样,还不是把一个大闺女白送给人家。

万一再打仗,我女儿和春娇又有什么区别呢?门口贴些红对联说什么光荣烈属有什么用?那些锦旗能当被子盖吗?

她冷静了下来,心里冷笑:你有一口井又怎么样?

当河南兵再拿头疼散来时,没等他掏出来,歹歹就率先从口袋那里拿一包出来,一边撕开,一边不经意地说:我那个毛脚女婿拿给我的,看看和你买的是一个厂家吗?

河南兵结结巴巴地说:你有女婿了?怎么不见你说?

歹歹说:你不问,我就不说了,没事提他干嘛。愣头青一个,也不错了,就是话少点儿,不会来事。课倒是上得不错,同一个学校,好得很久了,就差请酒那道程序了。

河南兵偃旗息鼓。歹歹也觉得赚那些小零碎太多稍微有点过意不去,骗了一个馋嘴的小伙子。

她稍微想了一下,第二天叫春娇过来帮磨豆腐。也叫河南兵帮砍柴。

过了一段时间,歹歹拿出那瓶玫瑰红的头油给春娇,说是河南兵送的。错开时间和人,歹歹又拿出一双布鞋,说是春娇送的。想就这样生硬地撮合他们。

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这两条藤拧在一起,倒弄得我好久都没在爬满红崩果的墙窥见吴伯伯的身影。

歹歹已经习惯了那些小零碎。她喜欢不花钱就可以得到的感觉。她喜欢摇摇树就有钱掉下来的感觉。甚至连摇的力气她都不用使。

她只要让她的女儿,摇曳着身子从土坯房里一晃而过。倩女幽魂的效果。

年轻的男人问:你女儿有人了吗?

歹歹含笑地说:想知道,你去问问她呗。很含糊的一句,没有人去直截了当地问,只是不断地帮挑水,耐心观察,间接地取悦。声东击西地迂回接近。

歹歹享受着簇拥的感觉。她在观察那些小伙子。也有小伙子拿东西来,是水果,一边聊一边捕捉思南的身影,手摸索了一下,掰开一个果。

歹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虽然果是小伙子买来的,但是从拎进家门的那一刻,歹歹已经认定就是自己的。等小伙子掰到第三个果时,她脸一沉,你都吃完了,我吃什么?

小伙子抓抓头,只好再去买。上门的人被反反复复暗示着,要有东西才能上门,结果是果太多了,歹歹干脆卖给了别人。

那些小伙子也不是不好,歹歹心里想的是,他父母双全以后心思都用在自己老人那头,我的位置在哪里呢?

她喜欢利息繁衍的感觉。但是她清醒地知道,这是短暂的。

街坊邻居偶尔也说:那个安南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她女儿迟早做老姑婆,到时候,被葬得离祖坟远远的,咳,反正不关我的事,最好不要葬在我家祖坟对面,晦气。

歹歹在养精蓄锐,机会来了。歹歹肚子疼住了院。她看见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他了。

这个叫胡正的小伙子是一个机械厂的技术员。

根正苗红。父母双亡。这多好,去哪里找父母双亡的小伙子。以后就是我们自己人当家做主了。歹歹自私地盘算着,无耻地欢愉着。

这个叫胡正的小伙子就是我的父亲。

那时的胡正,一身靛蓝色的帆布工作服,散发着好闻的香皂味,脚上是土黄色的劳保鞋。他的气息和整个小镇格格不入。他说他是桂林人。

胡正兼有前面刘力的踏实,也有河南兵的善解人意。

胡正最大的成就就是在歹歹的天井里打了一口井。让很多事标本兼治的井,杜绝了其他人借挑水的借口走进歹歹的家。

歹歹早早督促思南结婚,理由是免得夜长梦多。

八十年代初县城机关慢慢地从江北转移到江南,我们顺着浮桥把家迁移到了江南。

是胡正和思南的结合把歹歹带离了古镇。

歹歹在古镇就念叨越南的小院,说越南的小院没有冬天,那面墙什么时候都洒满阳光。我们来到江对岸的县城,来到那个机械厂,来到了厂房周围的居民房。歹歹念叨的是古镇的江水、自家天井的水井。说县城的自来水有一股漂白粉的味儿。她坚持喝储存在水缸里的水,虽然这缸水其实就是母亲为了迁就她从水龙头引到缸里的。

只有离开那个地方,歹歹才会说那个地方的好。

歹歹穿着她的草鞋喝着她的水缸水,嚼着她的薄荷糖,现在她的姑爷孝敬她的是薄荷糖,比原来的一毛钱一颗的硬糖还高级。

她对我父亲说:你再在这里打一口井啊。

父亲说:都有水龙头的水了,还打井干什么?

她说:这个水龙头的水都是走家串户的,万一水走不到我家怎么办?

父亲说:不会的,水厂大着呢。

她说:我怎么感觉水龙头的水在我这里像是走亲戚,再亲也是亲戚,留不住。

父亲说:水一路过,拧开留下来,久了,用了就是自己的水。

母亲说:也是,在哪里久了,水都是甜的。

歹歹说:再久我也不习惯,我在这里那么久,别人还不是一样喊我安南婆。

离开古镇的歹歹,好像有点手足无措。正好广西电影制片厂要在南津码头拍摄一部叫做《杜鹃声声》的电影,管道具的是我父亲的一个同学,他来我家时,一眼就看见了歹歹脚上的草鞋。

他说:赶巧呢,我需要一千只草鞋。

歹歹有事做了,她开始了编草鞋。草鞋是给电影里的红军穿的,红军是干什么的,歹歹不懂,只知道是打仗的,和谁打,她也不懂。

她搓着草鞋的时候说:我们越南男人打仗穿的是拖鞋,生胶做的,草鞋哪里抵事,嗨,不过是拍电影的,玩玩儿的。

管道具的人姓黄,偶尔也来看一下进度,甚是满意。走出门口,他自言自语:这个安南婆倒是很麻利的。

这句话被歹歹听见了,她脸色变了一下。嘴角动了动。

黄道具有时候也带一个女的过来,顶了满头的刨花卷,在八十年代初的小城甚是惹眼,我歹歹说:我丢个烟头上去,她就变成火鸡头。

黄道具和歹歹说话:这个草鞋绑带要缠上一些红布条。歹歹抬头,瞥见挨着黄道具的刨花伸手蹭了一下黄道具的下巴,又把手贴在自己面颊暖一下,歹歹低下了头。她觉得那个刨花不地道。

刨花说:我在电影里演一个特务。

歹歹说:怪不得。

刨花说:什么不得?

歹歹说:哦,我是说乖不得,太乖的人不适合演戏。

刨花哈哈大笑:你是说,太乖的人演不了特务。

有时候刨花也带了一个女的过来,穿了柔姿衫,留了一条粗大的辫子。歹歹发现那辫子是用假发续上去的,颇不以为然。柔姿衫解释,是用自己的头发续的,歹歹说:掉下来再续上去也是假的。柔姿衫笑笑,懒得计较。那条假辫子偶尔也卸妆放在我家里。

但是那条辫子让一个人很以为然。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胡正。那一天,母亲无意中看见胡正拿起那条辫子嗅了嗅,胡正揪出了几根头发,若有所思地缠在手指间,这个举动让人想起柔情指间缠,他还匪夷所思地点燃了几根发丝,他在一股动物膻味中抽着鼻子,他贪婪好奇地吸着,沉迷过去。

空气里就潜伏了一个女人的气息。

柔姿衫的衣服特点就是薄而透明,女人的衣服是轻薄的,可以通过薄透的衣服看见后背横着一条横杠,两根竖着的带子,机关重重的样子。我背地里起了一个绰号:11号。

我对歹歹说,那个阿姨里面穿11号。她用几根绳子绑自己干什么。

歹歹说:不要脸的女人。

站在门角的母亲不动声色地看着。歹歹也感到了一种危险,她要捍卫某种东西。为自己的女儿也是为自己的后半生。

八十年代中期的小城,柔姿衫和刨花头是何等具有杀伤力,它让女人更加活色生香地呈现,我们好奇地追在柔姿衫后面看那道横着的杠杠,它有时候是白的,有时候是黄的,有时候是黑的,我们在好奇中不知天高地厚地鄙夷,我们在小城里恬不知耻地纯洁着。壶城说起来也不算是一个封闭的小城了,它的地理位置就处于南宁与凭祥的中间地带,一个重要的交通中转站,隔着开门就见的山,我们可以偶尔听见零星的炮声,那是边境的炮声,零零星星,倒是像节日收尾时的鞭炮声。

战争很遥远了,至少是在小城里。我们喜欢的是很多貌似和战争无关的东西。

我对邻居的鲁花说:11号,恶心啊。

鲁花说:我一辈子都不穿那个11号。

我说:女人就穿。

鲁花说:我不是女人,我是女孩子。

我说:生了孩子就是。

鲁花说:我一辈子都不生孩子,很恶心的。

歹歹在加快编草鞋的速度,她不喜欢刨花和柔姿衫频频来家里。她要面对的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刨花和柔姿衫喜欢来歹歹家,除了和草鞋有关,也许还和二胡有关。

胡正喜欢拉二胡,当然不在那两个女人门前拉,若有若无地在房间里拉。

我母亲听得心烦意乱,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老豆,心思鬼得很,七拐八拐的,螺蛳里面摆着道场的。

我对我父亲说:螺蛳里面怎么摆道场啊?

父亲答非所问地说:人的感情是丰富的。

我这个父亲在小城是有点特别,爱看厚厚的书,都是外国名著,大热天从来都不把肚腩晒出来,保持着把衬衣扎在皮带里 ,要命的是他从来不套着拖鞋吧嗒吧嗒敲在路上,也不像很多人一样啃着甘蔗,往外喷着甘蔗渣。除了上班穿劳保鞋,平时就是凉鞋,还小心地套了袜子。他的口袋里总是搁着暗蓝的方格手绢。呵,用手绢的男人很少啊。

他讲究得和这个小城格格不入。

还有他的二胡,经常顽强地穿行在周围的猜码声、打扑克时的甩牌声、倒夜壶的倾倒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我打赖时的哭喊声、喉咙“咳咳”的清痰声。二胡声袅袅娜娜地在那些世俗声音中仿佛风中残烛。

我有一次和鲁花玩抓石子时,鲁花突然说:“你听。”

我说:“知道了,是我爸在拉二胡。”

鲁花说:我想哭。

然后她就眨巴着眼睛哭了。眼泪一溜就溜到了她尖尖的下巴,欲坠未坠。

我很扫兴。

我母亲说:你爸拉的东西像丧曲,晦气。好像这里的人都欠他的。

很多年以后我的记忆里总是若有若无飘着一首曲子,现在我已经知道那首曲子叫做《梁祝》。

突然有一天歹歹冲到剧组大骂了那个柔姿衫。街上的人说很难听的哦。说什么,你的奶找不到男人搓,什么什么的。还把柔姿衫后背的神秘的杠杠扯断了。反正是很大的一个新闻。街上的人用一种怜惜古怪的目光看我。

我每天回家照样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管。只是有一天突然不见了父亲。

很久以后,有人告诉我,柔姿衫把我这个老豆调去了南宁。这样的事太有传奇色彩了。

有人出差去南宁回来,说南宁有高楼大厦,抬头看帽子都要掉下来,那里的水泥地板不长一棵草,哪里像这里到处长满青蒿草,草上还挂了小城里的人吐的口水,火车上面包脸盆一样大,那里流行的喇叭裤裤脚可以塞进两个酒瓶。

他们啧啧赞叹,末了总是忍不住问:那你看见那个柔姿衫和二胡了没有?

从南宁来的人就说:柔姿衫倒是在街上看见很多,却没有见那个拉二胡的胡正。

壶城的人说:以前是女人跟男人私奔。那个胡正和柔姿衫不知唱的是哪出戏,男人跟女人私奔,时代不同了。

有人接上一句:咳,男女平等嘛,时代在进步。

我的歹歹和我的母亲在那些传奇故事里噤若寒蝉。她们同时感到了做女人的失败。这个世界好像只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而男人只是局外人。而我的歹歹和自己的女儿同仇敌忾。

女人的战争终究是和男人有关的。

我的母亲从那时开始刻骨铭心知道了柔姿衫的魅力。小学民办老师,好像是在小城人古怪的目光中认识到要强化自己的性别。

现在思南班也不上了,有空就梳着她的头发,据说去左江河洗头会长得又快又黑,天还没有亮,她就准时坐在江边的石块上,沐浴着升腾的水汽,蘸着江水,一上一下地梳着,开始是用梳子,后来用手扒拉。为了保持头发的整齐,她甚至不睡觉整夜坐在江边梳着。直到有一天她把渔家丢在码头的一张网披在身上,湿漉漉的网滴答滴答淌着水,她白皙的肉从网眼中晃了出来。清晨,她从南津码头的石板上拾级而上,踩着雾霭,来到了对面的火车站,她微笑地对每一个下火车的旅客说:我的柔姿衫,漂亮吗?

再终于有一天,她跌到了左江,死了。那一年,她30岁。

我的记忆好像是在那一年发育健全的。

那一年我的歹歹50岁,我8岁。这样的状态好像又回到了古镇,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80年代末,小城出现了一个女人。天啊,那个女人是归南。那个嫁去天津的美人。

我应该叫她大姨。她带着两个棉墩墩的小孩。她说,她卖了家里的那辆自行车才有路费回来看看自己的母亲。

左邻右舍笑笑,打着招呼:哦,有客人来了。

歹歹说:我家的妹子来呢。

左邻右舍:啊啊,噢噢,好好好。

我捕捉到远方飘来的一句话:也赶巧,死了一个,又来一个了。这个安南婆,也不亏的。

这两个女人,那几天眼睛总是湿漉漉的。两个棉墩墩的单眼皮的小女孩,躲在门口,瞅着我,我们对视着。既熟悉又陌生。

我撅嘴吹了一个口哨。她们也学着我,撅嘴,一用力,“噗”,喷了一脸的口水,我们一起笑了。笑着笑着口水流下来了,鼻涕淌下来了,我们又笑对方鼻子里爬出来的大青虫。血缘的东西在莫名其妙地使我们默契愉悦。

屋子里,我大姨说:我自己有了这两个小孩,我改嫁过去的男方也有两个小孩,家婆年纪大了,也做不了什么,我在家里打理五个人的家务,洗洗补补——就孩子他爸挣钱干活了。

歹歹说:也苦了你。

大姨说:要不我把小石子带去天津。

歹歹:不,不,你已经够苦的了,带他去,会惹得你们两口子不和。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挣钱,你爸去世早,我还不是一样养活了两个女儿。现在只是一个小的,轻松多了。

大姨说:我当不了那个家的主,帮不了你们。

两个红眼圈的女人同时望向在门口吹口哨的我们。我们在无所顾忌地笑,她们也笑了,笑得眼泪顺势跌了出来。

一个星期以后,大姨拉着两个小孩,登上了列车。歹歹说:唉,没办法,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火车呜咽着开走了,隔着火车站的栏栅,站着我和鲁花。鲁花递给我一个用橘子皮做的橘灯,竹棍挑着橘灯,当然里面没有蜡烛。那段时间,壶城的小女孩都时兴挑一盏橘灯。

南津码头无视小城上演的故事,继续迎来新一批的拍摄组。《小橘灯》的课本剧在这里开拍了,壶城的码头在模拟重庆的码头。

壶城的小女孩鲁花在模拟课本剧里的小女孩。

鲁花对我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这句是台词)

鲁花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儿,最后接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这也是台词)

但是我觉得很贴切。

我们继续生活,继续唠叨故事,那些唠叨也许有一天会不小心就变成电影里的台词,不管有没有可能,我们管不住自己。

歹歹决定自己当家做主。她需要一个生计。她不想临渴掘井。

以前她觉得那口井一定要由男人来挖掘。现在,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一口井。她的眼睛幽深得像一口井。

歹歹决定开一个卷筒粉摊。就叫越南卷筒粉。

开粉摊的那天,我看见了那个吴伯伯。他已经很老了,背佝偻着。嘴里参差着几根牙齿。他也没帮上什么忙,看见别人吃完了,就勤快地帮忙收拾几个碗。歹歹偶尔也瞥他一眼,淡淡的,安详的。好像他这样做是他的本分。

歹歹走过他身边时,掸了一下他肩上的头皮屑,悄悄地。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就看不见吴伯伯了。

我问歹歹:吴伯伯呢?

歹歹说:他老了。

我有记忆时一直就觉得他是老的。所以那天有点奇怪歹歹说的时候的伤感与叹息。

她迎着阳光,把手放在腰上,努力挺了一下身子,那一刻,她好像觉得只有自己是最真实的。她只有自己了。

壶城很小,七拐八拐,我也知道吴伯伯是怎样老的。吴伯伯的女儿春娇,她的那个遗腹女,跌进左江,死了。那条江死了太多的人。从古到今。

只是春娇跳着脚,把“码头顶”的几户人家骂了一顿,壶城很小,同一个姓,拐几个弯就是亲戚。春娇要骂的是:家里有水都不招呼我女儿进去喝,害得我女儿跑去江边喝水,这不,死了。是你们害的!就是你们!

骂得“码头顶”的人面面相觑,是啊,有谁知道那个女孩要喝水,那当儿又有谁正在家门瞅见她女儿。

那是拉屎不出赖地硬。骂是骂,委屈是委屈了,“码头顶”的人叹了一口气,也不去计较,毕竟,死者为大。

只是,吴伯伯真是老了,事太多了。

歹歹的卷筒粉摊圩天才开。这个摊几乎是她的交际场所。

那种卷筒粉的蒸法非常别致,用布蒙了一个圈圈儿置于锅头上,靠边缘处挖一个洞让蒸汽腾上来,舀一勺米浆铺上去,摊平,盖上盖子蒸一下,打开,用竹子做的板子刮一下,卷了一半撩起来,放在托盘半开的粉面铺上肉馅,卷起来,这样温柔地一卷就是地道的越南卷筒粉。

在圩天,我歹歹围着阴士蓝的围裙,手上套的是同一色调的袖套,头上戴着白帽子,这是防疫站要求的饮食业人员的着装要求。看起来清清爽爽。

和她相邻的是一个叫阿木的女人,赶巧也是越南人,只不过是河内人。歹歹有时候说那个阿木在越南是在农村做农的。我在越南时,家里请有佣人的。她说的时候好像撇清她和阿木的身份。

可是现在一起在这个壶城讨生活了,在越南所有的阶级地位差别已经无形被取消了。她们在同一起点上了。

阿木偶尔也指点歹歹的卷筒粉的做法欠完美。比如粉硬是因为生熟浆放少了,另外想让粉有韧性可以冲一点淀粉进去。

阿木说,哎哟,这样哪里行啊,蒸粉的布得要帆布,厚实,免得米浆从布眼漏下去,蒸粉不是靠布眼冒上去的汽蒸的,靠的是边缘的那个洞,还有啊,那个圈圈不能用铁圈儿,得用铝的,这样不生锈,贵是贵一点。白扣布也不行,太薄了,两下布面就下凹,铺浆就不均匀。

阿木做的是炸红薯的小本生意。不存在竞争。她们相处还友好。你吃我一块炸红薯,我吃你一条卷筒粉。

歹歹似乎在刻意营造一种姐妹一样的关系。

自从新增了几个油炸摊后,阿木的炸红薯生意不是很好了。

歹歹说:你还是学做豆腐卖吧,我教你。

于是,歹歹磨米浆做卷筒粉的石磨开始磨黄豆。两个老女人,一个推磨,一个往磨眼倒豆。这样看下来,温馨中多多少少有一点心酸,那是缺少男性的劳作。

教的过程,语调是低低的,絮叨的。

——正常情况下一斤黄豆一匙羹的石膏粉,新出的黄豆,浆得多稍微放一点。

——想吃豆腐花,浆就要调稀一点,退一步,加一点石膏,就成水豆腐,水豆腐压久一点就是豆腐干。

——你看,做豆腐多好,每一步做下来都有补救的方法。比做人还容易补救。

——哎呦,石膏是不能放多的,会反水的。

阿木,笨手笨脚地,歹歹很有成就感,脸就笑成一朵菊花。

她们用豆渣再冲一次水,再挤出最后的浆,她们撩水洗脸,说:美容哩。

歹歹也对阿木大吼大叫:豆浆,守着豆浆,它一溢出来,就去半锅了。

阿木,呵呵傻笑着。阿木的男人是个拉板车专门送煤球的,整天一件蓝背心褂,日子久了背心褂的印子就留在了那里,活儿不多,多攒的一身力气就剩着,没事喝两口酒,酒一上头手就痒,阿木就被他拿来练手劲。

阿木曾经撩起衣襟让歹歹看那里的花花绿绿。那时我也在,她一点不忌讳,我躲闪的目光还是看见了阿木的胸,好像生锈的平铁板上留下了含糊不清的两个焊点。

我对老女人的身体感到恐惧。耷拉的乳房,老人斑,小的赘肉,但是好奇心使我控制恐惧从两人的缝隙中看过去。

那是阴鸷的两个焊点。

歹歹的手叹息般地拂过那两个焊点。那个焊点旁的肌肉就痉挛了一下。

阿木说:疼。

歹歹说:男人哪里靠得住啊。

我迷惑地想:她以前可是说女人的家啊是在男人身上的。

两个老人是经常聊天的,空闲时促膝而坐,歹歹是盘发髻,阿木是蓬乱的短发,颇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氛围。

歹歹说:你不知道啊?我住的那个地方,那里的竹林,那些蓬蓬松松的土包看似坟包,其实不是的,你只要用手掬走一撮撮浮泥,下面就是米粒一样的蚂蚁蛋,还反光呢。快手快脚地扒拉进竹筐里,满满一大筐哩。在糯米饭蒸熟后,把蚂蚁蛋铺在糯米饭顶上,再盖上盖子,焖一下,揭开锅,香!真是香!你简直分不清哪一粒是糯米哪一粒是蚂蚁蛋。

歹歹往往以咽口水的动作配合自己的诉说,表明自己曾经生活在蚂蚁蛋和米粒一样昌盛的岁月里。

阿木说:是啊,是啊,我们那里的鸦片也是茂盛的。我小时候曾经透过门缝,看见邻居的阿三,把铁皮烧红,把罂粟果划破,让乳白色的浆落到铁皮上,“咝咝”烟升起来,阿三赶紧凑上去,猛抽鼻子,陶醉过去。我最喜欢偷看他抽鸦片了,经常被家人多次凿脑袋。阿三吃了烟后,走出门吹着口哨,心情好得连鸟也想撩拨下来。看见小孩笑容也多了,不再吓唬小孩了。

阿木说:我那里的水清得可以直接舀来喝。

歹歹说:我那里的鱼真呆,手碰上去都不会逃走。

有人低声哼起了歌:火烧山顶狐狸走哦——

有人附和着:走哦,逃哦——

空气里有豆浆的清香也有米的气息,环绕徘徊着那些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个阿木两年后,也就是发大水那年,她为了蹚水进家拿自己做豆腐的家当,淹死了。其实她男人可以帮她的,但他抱酒瓶去了。

知道消息后的歹歹神色黯然,那天早上去江边烧了一些纸钱。

她说:少了一个姐妹。我远远看见纸钱的灰烬在她头顶上旋啊旋,好像某个魂魄在徘徊恋恋不舍。

她的手在头顶挥了挥,灰烬被驱散了。

她说:回越南吧,不要留在这里。

壶城啊壶城,地形上,U形壶的壶底,是南津码头,壶底沉淀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悲欢离合,那壶水怎么也倒不完。

我在学校,也是很忙的,忙着参加各种大合唱,小城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雄赳赳的气息,我在回家的路上哼着歌,高音喇叭放的歌里充满理想,有着热闹的单纯,热闹的悲情。我清楚地记得那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那时流行唱的是《血染的风采》。

我的歹歹在我的潜移默化下也会哼哼几句,当然她从来不知道歌词讲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好听。

有一次,她问我:唱的是什么?

我说:唱给英雄的——被越南人打死的中国军人。

歹歹“哦”了一声。继续磨她的米浆。

我的忙充满了理想主义,高调地和时代保持一致。

歹歹的忙充满了烟熏火燎,低调地与柴米油盐纠缠着。

不是圩天的时候,歹歹也是很忙的。她经常拎着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装的是退热散、冰糖颗粒、九制陈皮、风油精、打火机、笔记本,笔记本是用包退热散粉末的纸装订的,好几支笔,大字不识一个的歹歹兜里的笔老是让人很奇怪。她的笔作用很大。但是通常不是她用的。

她经常要我记录一些东西。比如白糖10吨。穿山甲皮两车皮。木薯五吨。杉木尾径多少,直径多少。沙姜的价位。八角的等级。大乌猿,石荚龙眼的价位等。

不是圩天的日子,她叼着烟,多是青竹烟,很便宜的那种,多是别人递给她的,她的耳朵上夹着两支烟。头发打理得异常整齐。不可否认,我的歹歹虽然上了年纪,她还是别有风韵的。

她抖着烟,弹了弹烟灰,说:南宁市市长昨天还来和我谈生意呢。

她沉稳地说:我有两车皮的穿山甲皮。有很多老板想要,给的价钱太低,我是舍不得出手。

偶尔,有路过的临近上班的干部模样的人听了,不由得笑笑,也不说什么。只是回单位里会说:那个安南婆,吹的牛皮真是大过天,九八佬清谈无本生意。两车皮的穿山甲皮,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皮,够她坐很多年牢房了。她的孙子要送饭了。

有人搭话:嗐,也不容易,一个女人,一个安南婆养活一个孙子,也不容易,戳穿她的牛皮干什么。

是的,我的学费就是由歹歹赚来的。

不是圩天的时候,歹歹也贩菜,空心菜、红薯叶、南瓜苗等,进城的乡下人路过歹歹的摊时,她就估了一个价全部打货买下来。然后再淋淋水。挑到市场卖。

有人说:你是卖菜还是卖水啊?

歹歹振振有词地说:天底下卖菜当然是兼着卖水的。

短斤少两也是必须的。当然她会看人来,大男人就少多一点,精明的家庭主妇就万万不可少。对于同行她也有她的应对策略。比如她卖的空心菜是一块钱一把,后来来了一个在另一头,只卖五毛钱。她悄悄走过去说:你这样卖很亏的,人家都卖一块钱,有钱不赚是笨卵。说的时候是推心置腹的,嘴巴是凑到对方耳朵根的。感动得同行马上卖一块钱。歹歹重新回到自己的摊位,马上把自己的菜降到八毛,并且振振有词地说,你看另一头那里还卖一块钱。

菜市工商所的人说:这个安南婆,鬼马得很。

我的歹歹,在夕阳下山的时候,挑着空荡荡的竹筐,晃晃悠悠地走回来。篮子很少会有剩菜。步伐是轻松的。

碰上街坊邻居,招呼打得脆生生:下班了啊?

骑着自行车的人,笑笑,拨拉了一下车铃,铃声是欢快的。

“歹歹的菜好卖哦。命里招财。”

“当然,我等钱过日子的。”

“歹歹的头发很黑啊,用什么洗的头?”

“茶籽呗。”

这条街,两边是芒果树,路是柏油路,晒了一天的柏油路踩上去软乎乎的。那一刻,歹歹抬头望望头上的芒果树花,也许想的是不知道又开了多少遭花了。眼睛好像进了沙子,粗糙的手揉了一下眼睛。

她开始有点风泪眼,她已经不习惯专门花时间流泪,只是就着风,就着沙,顺势淌淌两滴泪。

她呵呵笑着:又进沙了,连那些沙也会专门欺负一个安南婆。

有一个下班的老师说:那是喜极而泣。

歹歹说:什么意思啊?

老师说:高兴的人也会流眼泪的。

歹歹:嘿嘿。我是高兴,菜都卖完了,都说卖菜的人吃菜脚。我连菜脚都吃不上了。

老师说:歹歹,记得明天在我家门口放一把红崩果叶,打汤的。

歹歹说:好啊,这是越南的特色吃法,疏肝利胆的。

呵呵,生活就是这样日常。

十一

壶城是三天一圩。

圩天时,来县城的农村人很多,一来二去,有人问,歹歹,你在这里见多识广,能不能拉个媒。这下好了,歹歹又多了一件事。

在我帮忙记的笔记本中开始出现了诸如:阿花23岁,镇南街人。艳红25岁,家住猪仔行后。春燕,壶关人,28岁,丧夫。总之花花绿绿的有很多女孩子的名字。

歹歹说:存着,备用,以后拉红线。

有一次,来了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带了一个十来岁,看起来已经发育成熟的女儿。求着我歹歹帮寻一条路。

歹歹把她搭线给一个三十岁的农民。

我正好看见他们在我家客厅里别别扭扭地见面。过后我说,你是把男人介绍给母亲还是女儿。这样搭线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歹歹说:管他们那么多。反正他们见面了,那个男的要给我茶水钱的。至少也要给我两条青竹烟。反正我让他见一次女人,他就得给我一次茶水钱。

我愣了愣说:这样不是坑蒙拐骗吗?

歹歹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兔崽子,用了我那么多年的钱,少来说我。

我笑说:以后我没有时间去牢房送饭给你。

歹歹说:我是包做媒,不包生崽,他们互相看不上我有什么办法。犯哪条法。钱是一个好东西,街上的人不是说,越南很穷的,越南女人不值钱的,有钱了什么都值钱。

我说:你理那么多闲话干什么?

歹歹说:你不懂的。

歹歹没有撮合成多少对男女,却赚了不少茶水钱。她说,我拉的红线的韧度不够。当初拉我和你外公的红线倒是够韧的了,唉,什么千里什么缘一线牵。

十二

我歹歹继续开她的卷筒粉摊,顺带卖菜,做媒,活得不亦乐乎。我用着她的钱读书上了初中。

中越之间打打停停,突然又和好。仿佛家里的夫妻闹别扭。小城偶尔也来一些面色黧黑的越南人。女的黑色阔脚长裤,圆领的蓝色上衣,穿着踢踢踏踏的生胶拖鞋,一脸的怯意卑微。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家里就开始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我的歹歹招呼老乡进家来,拖出椅子,奉上茶水,端上白米粥,打开风扇。桌子上摆着越南糖、绿豆糕、芭蕉片,最特别的是又腥又臭的越南鱼露。

歹歹说:很香的,海渊产的,比这里的生抽还好。

在鱼露的腥臭中,歹歹咂巴着嘴说:我要帮帮她们。

我以为歹歹会帮助她们回越南。但是我错了。

歹歹开始把她们介绍给邻近的老光棍,我听到一句熟悉的话。

她重新说:这女人啊,这家啊,是在男人身上。

因为反复的战争,越南男人明显少于越南女人,相对于中国,越南经济比较落后。报纸上说的。那一年我已经15岁了。看报、读书、看电视、各种官方消息、民间消息充斥着整个壶城。九十年代初的小城开始风靡一种越南帽,那种帽子极具地方色彩,呈金字塔型,塔形坡面是用月白色的竹叶铺展码缝而成,帽里左右各置一个蝴蝶状的牵绊,拉扯着一根绸带。

我邻居家的鲁花也有这样的一顶,只是,她变换着勾住下巴的那根绸带,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紫。

鲁花经常问我哪种绸带好看,我含含糊糊地说:都好看。

她撅嘴说:要不是看在你歹歹是越南人,当你是专家,要不我还懒得问你呢。

等壶城里的人发现其实这种帽子是土里土气的安南婆的最爱时,壶城里的姑娘立马放弃了,赶快撇清和安南婆有关的特色。后来只有太阳底下干活的送牛奶、送报纸、扫大街的人才戴这样的帽子,呵呵,这不是体面人戴的帽子。

但是我家里多得是戴这种帽子的女人。她们把帽子压得低低的,说话低低的,歹歹坐在竹椅上,她们矮蹲着围着我歹歹交头接耳,好像找到了娘家人。求歹歹做媒。那段时间歹歹的耳朵吊了一对明晃晃的金耳环,迎着阳光晃得她们帽顶闪过一圈圈儿金黄。

歹歹穿针引线忙得脚不点地,很有成就感。我不知道她的茶水钱是怎样收的。反正嫁出去的人要的是柴米油盐一样稳妥的日子,娶的人要的是暖被窝生孩子的日子。好像是皆大欢喜。

可是一实际操作就有很多问题。有时候越南女人住了一段时间就跑,当然跑去跟稍微好的男人。这是歹歹不能控制的。但是她收了茶水钱。茶水钱很多。

跑了老婆的男人跑来我家大闹,说:你是不是放鸽子,套我的钱?

歹歹强词夺理地说:反正你也跟她睡了,也不亏。

男人说:我去嫖都没有那么贵。以为是进口的就值钱啊?安南婆有什么了不起?

歹歹撑着一口气说:是你对她不好,她跑是你无能,孬种。我介绍那么多人,就你家女人跑,有本事自己在本地找。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面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摔了一下凳子走了。

歹歹照样做她的事业。偶尔有人打趣:你那么多花花姑娘,哪一个是留给你家小石子的啊?

歹歹说:他小着呢,日子远得很。

十三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

我看见那个越南女人时,总是心里有点异样,太漂亮了,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孩,我想,她是不是哪个越南女人拖的油瓶。

她站在我家的葡萄架下,踮起脚去摘那一串青涩的葡萄,几次都没有碰到,倒是碰了葡萄叶,叶上有隔夜的露珠儿,落了她一脸,恍惚中,我觉得她一脸的泪。我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种不祥让我心动,掺杂了朦胧的东西。那个女孩和鲁花不同,鲁花的目光是清澈见底的。她的目光碰上了我,哆嗦了一下,然后紧张,后退了一步。我也紧张了,因为那种戒备的气氛。

这是女人对男人的紧张。我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是男人了。我听见我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我转身走了。

她太小了。像小妖一样。

那一年,歹歹进了看守所,罪名是拐卖人口罪。和小妖有关。歹歹把她介绍给一个男人,很老很老。据说也很老实。茶水钱给了很多很多。小妖年龄很小很小。小妖死了。是上吊自杀。始料不及的事啊。谁也不愿,但是实实在在发生了。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那张沾满葡萄叶露珠儿的脸老是晃在我梦里,变形成一片被虫咬的葡萄叶。而歹歹在梦里掐下那张葡萄叶抖了抖,歹歹在梦里说:我只是想抖落上面的露珠儿,上面的虫子,真的,只是。反反复复,唠唠叨叨。我在这样的梦中,一次次惊醒。然后茫然。

我谁也不恨,我不知道恨,可是,我心里有爱吗?我问我自己。

我在看守所见歹歹,她一脸的颓靡,头发全白了。

我说:我不读书了,我去做代课老师。

她说:我不能赚钱了。

我看着她的白发,百感交集。

我说:是我害了你。

她说:什么话?是我自己的事。

我说:是我妈我爸害了你,他们一个不该死,一个不该跑。

她说:是我害死你妈的,我不该让她嫁给胡正。

她说:是我害了她们——那些安南婆。我是想帮帮她们的。

她说:你长大了,我累了,我在里面休息一段时间。

歹歹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某种精力做某种事情,大功告成。她神色安详,转身,一如多年前曾经的转身。

也许,真的只是也许,只是,只是温习一个转身的姿势而已。

十四

歹歹出来那一年我和鲁花结了婚。壶城的人看见的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说到底,我喜欢鲁花清澈见底的眼睛。她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简单而干净。

我在抱住她的那一刻,她低声说了一句:扣子在后面,傻瓜。

鲁花在商场要了一个小铺子,当年那个发誓不穿文胸不穿“11号”的女孩,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壶城里的女人兜卖各种型号款式的文胸。偶尔她还问我,你看我前面够不够傲人。

歹歹变得很安静了,至少大多数时间。

我的女儿妞妞很怕她。叫她拿个芭蕉给歹歹,她隔着两步,像抛圈圈儿一样抛到歹歹身上。

歹歹立马歇斯底里地咆哮:你这样我就用针扎死你,用烟头烫死你。

我打了我的妞妞,妞妞大哭。我说你怕她干什么,她是你祖祖啊。

妞妞说:她老老的,我怕她。她有时候骂我的。

歹歹变得越来越敏感小气。

有一次,妞妞没有让她喝爽歪歪饮料,说是小孩喝的。老人不许喝。这下好了,我回到家,她就眼泪汪汪地说:连妞妞也欺负我,你们就是嫌弃我不能赚钱,不给我喝。

我上了一天的课,嗓子都哑了。很累,就敷衍了一句:你不要和小孩一般见识。

歹歹沉默地走回房间。

我万万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她来到了小城里最繁华的百货大楼,放声大哭。歹歹的能说会道曾经是非常著名的,也是非常煽情的,壶城里的很多人都认识她。她需要围观带来的瞩目。

她要控诉的是,我没有家,到处都没有我的家,所有的人都在抛弃我。我要拿户口簿去找政府养我。说得声泪俱下,不明真相的人纷纷红了眼圈儿,开始指责儿女的不孝。

这个举动非常让人无可奈何。被影响声誉的鲁花非常生气,她对歹歹说:“我们已经对你很好了,吃穿营养治病都有,你要户口簿是吗?你有户口簿吗?你是中国人吗?你不是,人家懒得理你。”

歹歹强词夺理地说:“我什么也没说。”

鲁花情绪激动地说,某某师母说我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公安局黄叔语重心长教育我对长辈要耐心;还有……没影的事人家怎么老说呢?说我不会做人,气死我了。

鲁花又补上一句:那么多下岗失业人员去政府静坐,都解决不了,哪个有空理你,政府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政府。这是中国的政府又不是你们越南的政府。

歹歹脸色惨白,泪水无声无息淌下来,嘴巴紧紧抿着,抽搐着,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极度的压制使她的身子仿佛风中的叶子抖动着。

我吓坏了,鲁花也慌了。

我们什么也不敢说了。生怕什么动静引爆了空气。

歹歹越来越老了。她有很多时间专门去流泪了。但是后来她连哭也懒得哭了。躺在竹椅里。眼角总是红红烂烂的。有时候我静立在她的躺椅后,看见她稀疏的头发已经遮掩不住头皮,有阳光游进来,灰白的头发无能为力地微微抖着。

我有点心酸。

我听到她在喃喃什么,含糊,伴着喉咙痰的吞咽声,我吃力地捕捉了很久,突然一种熟悉的亲切击中了我的心:

“团团转,菊花园,阿妈带我睇龙船。龙船冇——好睇,返来睇鸡仔。鸡仔大,捉去卖——

“——槟榔香,送姨婆。姨婆头发未曾长,过得两年梳大髻,滴滴——答答落新房。”

我的泪水落了下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歹歹睡在她的躺椅上,去了。

十五

阳光真的是很好啊,好像不知道一个老人的离去。

我们把歹歹移到了地上的席子上,身上覆盖了略微泛黄的白布,这是一种土织布,俗称“白扣布”,那种接近天然的白色总是与“孝”,与“死亡”有关,它的白不是绝对的。现代社会中的白布掺杂了太多的技术,比如增白粉,比如荧光粉,它们在与天然决绝,张扬着完美的白色。可是生命怎么可能是完美的呢?所以“白扣布”宽容地接纳了微微的黄色,它使一切有了一种别样的黯淡的温暖,它将缓慢地包容死亡——此刻它正在包容我歹歹冰冷的躯体。我的手臂上也缠了一根窄窄小小的“白扣布”。

白布的起伏不是很大,我的妞妞悄悄指了指,说:“阿祖的头在那个方向。”我“哦”了一声,因为头与脚的起伏没有多大的区别,我对妞妞稚气的解释表示理解,她只知道头与脚的方向而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妞妞问我:“阿祖怎么不睡在床上了?”我说:“睡在地上凉快一点。”她又问:“那盖那么多东西不更加热?”我说:“你出去玩吧,不要那么缠人,没事不要进来。”

我跪下来,焚香插到灰盆上,烧了一些纸钱给歹歹上路用。她的脚前放置了两碗白米饭,筷子与食羹也配放在那里,还有一盏煤油灯,有灯照着她吃饭,上路。她的躯体两旁各放置了一个小碟,盛的是生油点的灯。

五岁的妞妞溜了进来,好奇而又惶恐。

我问:“阿祖喜欢你吗?”

她说:“不喜欢,她老用牙签戳我的手。”

我问:“你喜欢阿祖吗?”

她说:“不喜欢,她骂我短命鬼。”

我们对生命的爱憎是直白的,年幼的人更是不去深究其中的渊源。

我潦草地说:“阿祖病了心情不好。”

灵车来了。零星的鞭炮声零星的纸钱伴随着车开进了火葬场。我看着歹歹的骨灰倒进了白底蓝花的寿缸,窸窸的声音像什么?应该像歹歹穿白色紧身圆领上衣,黑色阔脚长裤被风吹动时的摩擦声,那是她来中国时的打扮。寿缸蒙上了红布,盖上了盖子,在羊的生肖灵台上拜祭了一下。我抱着寿缸,鲁花撑着伞,一直往前,上车。不许回头,不许有留恋。

繁杂的葬礼仪式走完了。

我们把她安葬在一个山头上,那座山正好对着南友高速公路。据说属于风水宝地。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南宁的街头。通过这几年的学习,我已经拿到了大学文凭,是一个高中老师。节日里,我和鲁花还有妞妞手拉着手,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过沃尔玛超市,逛过梦之岛,在麦当劳店里吃过汉堡包。

逛街累了,坐在步行街,我喝的是可口可乐,鲁花喝的是玉米汁,妞妞喝的是营养快线。

好像离小镇很远了,离那种挑水的日子很远了。可是,不管岁月走过多久,我好像都没有逃离那个小镇,它宿命般地蛰伏在我内心身处,使我在繁华热闹中突然黯然,没有来由的。

不管身处如何热闹的城市,我的内心依然有一处是寂寥的。

我对我自己说:这个世界是大家分享,而那个小镇是我独有的世界。而我的歹歹是我的世界里的君主。

她使我的故乡之所以成为故乡。

而她的故乡在哪里呢?

回程的时候,坐的是快班,妞妞说:什么时候到家啊?爸爸。

我说:快了,快了。

妞妞说:那条路通向哪里啊?

我说:那是南友高速公路,通向壶城。我们家。

妞妞说:然后再通向哪里?

我说:再通向越南。

妞妞说:然后呢?爸爸。

我说:再通向很远很远——

妞妞说:然后呢?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