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病

2011-09-27 07:28徐兴正
山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平定县刘丽老庄

徐兴正

怪 病

徐兴正

徐兴正,1976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鲁甸县乐红乡徐家寨子。1999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现为《云南通讯》编辑。主要写作小说、散文。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07年在昭通参与创办同仁文学杂志《小地方》。

同学聚会本应当由当年的老师来组织。钟恭在电话里向我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但吴老师已经作古!”他不说,我还不知道从前的大学班主任已不在人世了。可见,他消息比我灵通多啦!记得吴老师当时在中文系开设的不是必修课,而是一门名叫“毛泽东诗词美学论及其他”的选修课。吴老师声称,他这门选修课乃是全国高校中文系第一家开设。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大喜欢吴老师。吴老师是中国最崇拜毛泽东的人之一,课堂板书也要模仿毛泽东的书法。毛泽东的书法字体宏大,模仿起来,一块黑板几十个字就填满了。吴老师常常是在眼前先空写一遍,再落实到黑板上去。无论是空写,还是落实,都慢到了极点。因此,听吴老师的课倒不费劲,他很少专门讲授课程,写满一黑板的板书,自己反复欣赏,犹豫再三,狠心擦掉,接着写第二黑板,写到一半左右,就下课了。吴老师写得相当用力,即使是冬天,也会弄得满头大汗。这门课程结业考察,吴老师出了一道关于毛泽东诗词美学的论述题,凡是经过自己思考,阐述了个人理解及看法的,通通补考;只要是照抄他的同名专著,哪怕抄了第七页,跳到第三百六十五页,从“毛泽东诗词美学”抄到“及其他”,也可以得八十五分以上。吴老师给我的印象,也就是这些了。我在揣摩,吴老师算起来顶多七十岁,仅凭对伟人的无限热爱,也不至于过早离世吧!那么,钟恭会不会是乱说呢?

不过,我也想,吴老师即使健在,恐怕也不会有兴趣组织什么同学聚会吧。虽然热爱革命领袖是我们的传统之一,但吴老师的衣钵未必后继有人。这肯定让吴老师伤心不已。说不定,吴老师再也不想见到我们了!

因此,在我们毕业十周年之际,如果一定要组织同学聚会,还得另外有人来召集。在电话里,钟恭说得很明确:“我来提议,你去联络。至于费用,就不让同学们分摊了,这点小事情,我还是能解决的。”

我本人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但我妻子参加过。我妻子参加她们高中同学聚会,当年的班主任出面召集,买单的却是一位姓管的同学。管同学在安民镇当国土资源管理所所长,辖区内砂石厂林立,大小老板多少都要给他一些好处。在管同学的带领下,二十多位高中同学(只能召集到那么多了)浩浩荡荡去了海南,花了将近二十万块钱。管同学出手大方,一路住宿都安排标准间,绝不为省钱开双人间,如果碰上与打呼的同学同宿,肯定休息不好。连起码的休息都保证不了,哪儿还有心思玩?管同学自己因为发胖,打呼就像炸空雷管,他是十分体贴人的。我妻子跟同学们到了昆明,在平定县办事处住下,半夜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她不想去海南了,希望我能到昆明去,带她到处逛逛,然后,一起回家。我妻子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女人,她这样改变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凭我们多年的默契,我就没有多问,第二天即赶到了昆明。原来,管同学曾经暗恋过她,至今对她仍有想法。他组织这次同学聚会,就是想实现多年以来的愿望!管同学来到她的房间,露骨地表达了这一点。她当着管同学的面,马上给我打了电话。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屈辱,同时也让我感到庆幸。屈辱的是,我妻子竟然有这么一个高中同学,不仅始终对她有想法,而且还有钱!庆幸的是,管同学及早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我妻子坚守自己的底线。要不然啊,我要么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屈辱,要么婚姻家庭毁于一旦。

与管同学相比,钟恭更有资格,也更有优势组织同学聚会。管同学仅仅是安民镇一个小所长,而钟恭,已经当上了平定县副县长,并且教育、卫生这样的大系统都归他分管,可以调度的资源可想而知!不要说在国内搞一次同学聚会,就是将同学们装进飞机运到国外去,开开洋荤,再打包运回来,除了办签证有点麻烦之外,其他的,不见得会有多难!当然,钟恭在电话里没有要张扬的意思,他显得很低调,反复重申“只是与同学聚一聚”,“聚会的地点,就定在昭通算了”。钟恭说,这几年,这座城市开始发展了,“比画苑宾馆好的宾馆多得很!”说到画苑宾馆,顺便交代一下:这是昭通最早的宾馆之一,由卷烟厂投资建成,就用了该厂一种香烟的牌子来命名。现在看来,画苑宾馆有些老旧,我本人从来没有机会在里边住过,不清楚内部设施是否过时、落伍。但这是一家无上光荣的宾馆,也可能是一家不可取代的宾馆。为什么这样说呢?时至今日,国家领导人来昭通视察,都是下榻画苑宾馆。据我所知,胡锦涛和温家宝到昭通访贫问苦,都曾使画苑宾馆蓬荜生辉。那么,比画苑宾馆还好的宾馆,就不晓得好到哪种程度啦!不过,我还是建议钟恭,到时候,就让同学们下榻画苑宾馆算了。比画苑宾馆还好的宾馆再好,国家领导人又没有住过嘛。当上了副县长,已经是四十万各族人民的领导人之一了,更应当体谅我们普通人的心理,让我们住一住国家领导人住过的宾馆啊。钟恭给我解释,之所以用画苑宾馆给国家领导人下榻,倒不是因为这一家宾馆有多高级,而是因为它周围没有高大建筑,便于安全保卫。

再接着说钟恭。

钟恭当上副县长的时间还不长,具体是去年秋天(人们通常所说的,在一个收获的季节),现在刚入冬,也就是一年多一点点。

在大学同学中,我可能是最了解钟恭毕业以后情况的人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多深,随时互通情况、分享快乐、分担失意。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们都在一个县城工作。

还是让我回顾一下吧。

我和钟恭还是老乡。老乡是一个既可以放大又可以缩小的概念。如果在北京,来自云南的人都是老乡,甚至来自西部,也不妨称半个老乡。换在我妻子的管同学任所长的安民镇,老乡就限于一个寨子里来的。在大学里,我和钟恭这种老乡,来自同一个县,但此前互相并不认识。那些年,大学生分配政策一般是回户籍地就业。于是,钟恭回平定县去了文化体育局。钟恭去文化体育局是有原因的,他有一般男生不具备的嗓音,而且有两首歌唱得特别好,一首是《一无所有》,另一首是《小白杨》。需要讨好年轻人的时候,他就唱《一无所有》。年轻的听众回忆,崔健长着一张胖嘟嘟的脸,为了掩饰自己那傻乎乎的神情,他常常戴着一顶遮阳帽,而钟恭《一无所有》和崔健唱得一样好,并且是小白脸,眼神里透露出合理的颓废和适度的忧伤,真是迷死人了。需要弘扬主旋律的时候,他就唱《小白杨》。在他慷慨、激越、悠扬、辽阔的歌声中,听众热血沸腾、情深意长,有些本身不具备条件的人,如身高只有一米五,还近视,又是“八”字腿,也想去新疆哨所站岗,立志和小白杨一起守边防了。而在分配大学生工作之前,平定县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广场落成典礼。当时的平定县,夜郎自大,新建的广场占地仅七十四亩,就号称西南第一大广场,落成了,不欢呼鼓舞一下,时代不会答应,市民也不高兴。就在广场落成典礼上,作为市民代表之一,钟恭一展歌喉,既唱了《一无所有》,也唱了《小白杨》。据说,时任县委书记年轻时喜欢过崔健(后来改邪归正了,一心唱红歌,就像重庆市的好多领导那样),在落成典礼的主席台上,吩咐左右叫来文化体育局局长,现场声音太大,便叫局长附耳过来,说:“这首《小白杨》唱得多么好哇!你去打听打听,哪怕是个无业游民,也要作为特殊人才引进。”结果,无须这么费劲,人家钟恭是现成的大学生,于是就顺势引进了。我呢,被分到第一中学教书。才教了两个星期,语文教研组组长和校长大人认为,我患有口吃,虽然不十分严重,但还是不适合进课堂,就安排搞收发。说到这里,简单交代一下:此前,我本人,以及亲属、邻居、朋友、同学,都不知道我口吃。但是,当我与语文教研组组长和校长大人理论的时候,说话确实开始结结巴巴。我只得服从安排,搞好收发工作。几个月下来,凡是和我接触的熟人,无不对我口吃感到意外。他们分析说,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语文教研组组长和校长大人,货真价实一个中文系本科生,连初中语文都不让教,安排了搞收发!这是什么世道?但是,他们总是话锋一转,马上安慰我,一定要想开点啊!搞收发就搞收发吧,不说别的,清闲!你是不是太郁郁寡欢了啊?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了。我的口吃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以至于我和妻子都谈了两年恋爱了,准岳母大人始终持反对意见,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说话结巴。

说句题外话,如果说钟恭去了文化体育局是顺理成章,那么,我在第一中学搞收发就是莫名其妙了。

也许,世界真就是这样:一些事情顺理成章,另一些事情却莫名其妙。

一个在文化体育局唱《一无所有》和《小白杨》的人,八九年以后,竟然当上了副县长,确实让人感叹不已。

钟恭是怎么当上副县长的?一直是个谜,就连钟恭自己,也是在这年冬天的同学聚会上才忽然明白过来。虽说“官有十条路,九条人不知”,但不知道的是外人,他们自己什么都清楚呀。说到自己的仕途,钟恭对少数几个值得他信赖的人表示,“完全是组织上的安排和同志们的信任!接到组织部通知,我被提名为副县长候选人,我还以为是他们搞错了呢。直到县委书记找我谈话,我才相信这是真的。”钟恭还开过这样的玩笑,“这可能也是一场心因性疾病吧,就像安民镇那些小学生!问题是:安民镇的小学生认为自己患上了病,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当上副县长呀!”从后来的情形看,钟恭当初并不是矫情和卖乖,而是被蒙在了鼓里。由此可见,那是多么奇妙的一张大鼓啊。

钟恭说的未必就是玩笑。他的升官史尽管神龙见首不见尾,但确实始于安民镇小学生的一场心因性疾病。

三年前春天的时候,安民镇发生了一起公共卫生事件。镇里卫生院给小学生注射了一种疫苗,个别小学生出现眩晕、心慌、恐惧等异常反应。卫生院接诊了他们,但无法查明病因。县里接到报告后,立即组织防疫、医疗工作者前往诊治。消息迅速传开,几乎所有注射了疫苗的小学生都出现了类似的异常反应,而疫苗检验结果已经出来,没发现任何问题。小学生家长对孩子的生命安全忧心忡忡,上千人要求政府采取措施,尽快治愈注射了疫苗的小学生。这事惊动了北京,专家组很快过来了,调查结果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这是一场“心因性疾病”。这场疾病在安民镇的具体表现是这样的:注射疫苗后出现“异常反应”的第一个小学生,因其身体、精神因素,也许真的感到眩晕、心慌、恐惧了,但这并不是疫苗本身和注射过程存在问题造成的。在他的“暗示”、“渲染”、“诱导”下,第二个、第三个……注射了疫苗的小学生,接二连三地出现“异常反应”。这种“暗示”、“渲染”、“诱导”被到处传递、无限放大,以至于所有注射了疫苗的小学生,无不出现“异常反应”。更有甚者,连那些因怕疼而躲避了注射疫苗的小学生,以及校外暂未注射疫苗的儿童,也有不少人出现“异常反应”。

可以说,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在平定县,谁会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奇怪的疾病?就连当年指定文化体育局接收钟恭的县委书记,已第二届连任,对整个平定县的情况了如指掌,一千七百八十七平方米国土就在他心中,工作经验极其丰富,治大县若烹小鲜,如何处理这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棘手问题,思路也不是很清晰了。作为平定县的最高领导人,县委书记不耻下问,向专家组咨询解决方案。

专家组的副组长,是一位社会心理疾病学方面的权威专家,姓庄。叫庄专家吧,太拗口,像绕口令,不好叫。还是叫庄老好叫些。但也有问题,谐音嘛,似乎本来不老,装老!于是叫老庄。这本是称呼普通老人的,用在上了年纪的权威专家身上,不够尊敬,但鉴于情况特殊,反而成了最合适的叫法。

说到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老庄不是和专家组其他成员一起来平定县的,而是专家组根据在安民镇的调查结论,组长专门向北京汇报后,作为第一副组长增派过来的。这很能说明老庄的重要性。

老庄带着一名随从,是一位中年女子,给他当助手。这样,就在次日,钟恭与他们局长参加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处置现场办公会,在见到老庄的同时,也见到了大学女同学刘丽。

现场办公会完全是按老庄的意见召开的。作为权威专家,老庄十分敬业,与助手刘丽从北京经昆明飞到昭通,十万火急奔赴平定县,当晚即着手制定解决方案。凌晨三点多,专家组讨论通过了主要由老庄负责起草的解决方案,并与平定县委书记等领导人进行了沟通,决定上午九时在安民镇召开现场办公会。

老庄介绍,一些负面、消极的因素长期积累,达到了临界点,一旦出现诱因,就可能在特定人群中大面积暴发心因性疾病。人类的恐惧可以成为心因性疾病的诱因,同情同样可以成为诱因。其他很多心理、情绪,都可以成为这一疾病的诱因。

老庄不仅对云南比较熟悉,而且还很有感情。早年间,他曾在云南当知青,到农村插过队。那个县的名字充满了诗情画意,叫绿春县。在现场办公会上,老庄以他当年在绿春亲眼目睹的一件事为例,给与会者剖析心因性疾病的诱因。一个农村妇女,听不惯周围的人神话毛主席,说毛主席的骨架是金子锻造的,皮肤是银子铸就的,所以啊,万丈光芒,千年不坏,就撇了撇嘴问:“那他老人家的××是哪样做的?”于是,这个农村妇女就遭到了无休无止的批斗,导致了小便失禁。在批斗现场,这个妇女以泪洗面,人们理解为她已经认罪、忏悔了;但失禁的小便顺着裤管流下来,站着的时候流进她的鞋子里,跪着的时候就打湿了地面,人们又认为她在故意羞辱毛主席。参加批斗的女知青,虽然热爱毛主席,但也同情这个农村妇女,几次下来,就有好几位小便失禁了。许多年过去了,目击者庄知青,成了一名社会心理疾病学方面的专家,以当年亲历的事件作为材料进行研究分析,得出了“同情”也会导致心因性疾病的意外结论,被国际上誉为“中国专家的伟大发现”,从此奠定了他在学界的崇高地位。当然,老庄从前的研究分析,以及在现场办公会上的实例介绍,并不是要告诉人们,不该随便同情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有多么不幸!而是大专家讲小道理,深入浅出,言简意赅,给与会者普及一下心因性疾病的常识。

根据老庄提出的解决方案,现场办公会邀请了十七名小学生家长代表参加。老庄在现场办公会上的实例介绍,部分地消除了家长代表的疑虑。会后,通过他们给其他家长做工作,对缓解所有家长的紧张情绪,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与女知青小便失禁乃是因为同情不一样,这些小学生陷入了想当然的恐惧之中。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小学生为什么会恐惧呢?这其中的原因非常复杂,只有专家才能研究清楚,分析透彻,讲述明白。但是,简单地说,小学生接受疫苗注射,基本处于被动状态,亦即被成人所迫,本身就产生了恐惧心理。究其原因,由于安民镇这种地方社会发育程度低下,人类健康知识匮乏,小学生不明白注射疫苗是家长、老师、学校、社会关心和爱护他们的健康,只知道一个“疼”字!其实有多疼啊,打针的疼痛,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可以忍受的。而有的家长,无知,多疑,无中生有,不负责任,造谣传播,以讹传讹,说什么给孩子打的是断子绝孙的针水。找他来调查,他还言之凿凿,指着镇政府墙上的标语,在那里跺脚:“你们不是说了吗?‘计划生育要从娃娃抓起!’怎么抓?打一针,将来就不会生了!”让专家组哭笑不得。

老庄强调,当务之急,就是要消除小学生的恐惧心理,把他们从一片并不存在的巨大阴影中解脱出来。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平常被人们淡忘的文艺工作就派上了用场。这才会有文化体育局局长带上钟恭来开会,否则,钟恭就没机会见到社会心理疾病学专家老庄和大学同学刘丽了。

于是,文化体育局下设的几近解散、多年冷落的县文工团,紧锣密鼓、欢天喜地排练节目,喜气洋洋、神采奕奕赴安民镇慰问演出。演员半老徐娘,焕发青春,久违的演出变成了她们喜庆的节日。

钟恭年纪轻,学历高,知识深,观念新,又有文艺细胞,当仁不让、非他莫属地担纲了慰问演出所有节目的编排。不过,这是幕后的事情,外人并不知晓。但在慰问演出现场,钟恭赢得了几乎所有观众热烈的掌声。这一次,钟恭不再唱《一无所有》,也不再唱《小白杨》,唱的是听众喜闻乐见的地方歌曲,包括几首当地儿歌和乡村唱本里代代相传的民歌。其中的一首儿歌,有一句是这样唱的:“狗咬鸭子嘎嘎嘎,我是多么想吃它……”患上心因性疾病的小学生,听了钟恭唱的这首儿歌,无不开怀大笑。其中的一首民歌,是《莲花落》:“一寸光阴一寸金(嘛,的哟莲花),寸金难买寸光阴(嘛,嗨嗨回,可怜人);失落寸金容易找(嘛,的哟莲花),失落光阴无处寻(嘛,嗨嗨回,可怜人)。”这首民歌的歌词和曲调,钟恭自己也觉得十分有意思,就把演出现场录制的音频文件,剪切了,用电子邮件发给早已回到北京的刘丽同学。

读大学的时候,刘丽曾任学校守望者文学社社长及该社《野草文学报》主编,一度热爱过文学,创作过几百首诗歌。因为写诗,曾崇拜过云南诗人雷平阳。刘丽在网络上搜集雷平阳的诗歌,意外发现这位诗人,凡参加笔会,必唱“故乡的民歌”《莲花落》。网络上也有雷平阳的这段音频。平心而论,雷平阳唱得并不怎么好,但那种沙哑的声音,多少传达了一点点岁月流逝的悲伤。好几年过去了,刘丽不再热爱文学,也不写诗了。听到比雷平阳唱得更好的《莲花落》,刘丽还是在 QQ里与钟恭回顾了一下自己大学时代的文学情结,提到了云南诗人雷平阳。出乎刘丽意料的是,钟恭与雷平阳是一个省的(实际上还是一个地级市的),但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位诗人。刘丽重申,在大学里曾对钟恭说过,她崇拜诗人雷平阳。钟恭却说,记不起来了。刘丽忽然撂下一句话:“你应该当文化体育局局长!”

就像语文教研组组长和校长大人说我口吃我就结巴一样,刘丽不无讽刺意味的话,居然一语成谶——应验了。

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过后不到一年,钟恭就被提拔为文化体育局局长。当然,中间也有过铺垫,先是被任用为副局长兼文工团团长。

钟恭成为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的既得利益者,连他妻子也对他刮目相看了。钟恭妻子在档案局上班,也许是按部就班的日常工作训练了她安分守己的心性吧,与大多数女人不同,她并不奢望自己的丈夫出人头地,但稍有起色,还是高兴的。我与钟恭毕竟是大学同学,既然在同一个县城工作、生活,两家多少有些来往。他妻子曾对我妻子说过,“没想到钟恭唱了《一无所有》、《小白杨》两首歌,就唱到文化体育局去了;又唱了《狗咬鸭子嘎嘎嘎》和《莲花落》,还唱成了局长!”我妻子听出了他妻子话里炫耀的意味,内心很失落,嘴里敷衍道:“你们家钟恭唱歌唱得好,名堂大了,哪里像我们家这位,说句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丢死人了!”

文化体育局文工团原团长,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因为钟恭的任职被调整了职务,心里很不服气,曾到他的办公室去闹过。原团长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唱声嘶力竭的《一无所有》和装模作样的《小白杨》吗?”借此机会,钟恭局长顺便练了一下官腔:“老团长,你这话是带着情绪说的,不冷静,也不客观。在安民镇慰问演出,你也参加了嘛。你必须承认一个事实:除了《一无所有》和《小白杨》,我还会唱土生土长的《狗咬鸭子嘎嘎嘎》和原汁原味的《莲花落》。再说了,你怎么评价《一无所有》都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不计较;但指责《小白杨》装模作样,是要承担责任的!”《小白杨》是一首弘扬主旋律的歌,原团长不可能不知道。钟恭在局长的位子上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官腔却拿捏得板是板眼是眼钉是钉铆是铆。对此,原团长气急败坏,说话就失去了分寸:“《狗咬鸭子嘎嘎嘎》又怎么样?《莲花落》又怎么样?你讨个老婆,×样都没有!”说完,便摔门而去。

钟恭会对我说起此事,可见原团长对他的刺激很大。实事求是地讲,他妻子确实不漂亮。虽然不能说她五官哪样长得不对,但是,那样的眼耳鼻口搭配在一起,在布局上就是错乱、局促的,在神情上就是悲苦、凄楚的,让人看了难受。也不能说她胖还是瘦,反正完全没有体型,难以一眼就辨别出是个女的。即使与我妻子相比,也逊色许多。说得不客气点,我妻子长相再一般,毕竟有个长相;身段再平平,毕竟有个身段(钟恭当上文化体育局局长了,我仍在第一中学搞收发,在地位悬殊的情况下,我还与他继续相处,也是妻子给了我一份自尊心)。钟恭与他妻子的结合,基本情况我是清楚的。由于他《一无所有》和《小白杨》唱得好,就被一个姑娘当作大明星追求。小县城的这个姑娘确实长得丑了一点,但钟恭在大城市上过名牌大学,骨子里自负,表面上却讲究个绅士风度,对她火热的追求做出了最为冷淡的回应。这个姑娘是死了心的,毫不犹豫地献身于爱情。像大多数会唱几首歌的男人一样,钟恭对这件事情当然不会谢绝。这个姑娘都二十五岁了,竟然还是女儿身,钟恭大为感动,心一横,就娶了她。面对原团长对他妻子的贬损,钟恭确实无力反驳。原团长比钟恭妻子要大将近十岁,不说十年前,就是眼前,前者也比后者漂亮多了。这个女人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一十斤,坯子就生长得极有体型,并且到了中年还保持基本不走样。在一张银盘大脸上,安放了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嘴巴,从布局到神情,都可以看出造物主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而且皮肤还白,几乎是平定县肤色最为白皙的女人了。何况,因为职业的关系,还举止大方、性情风骚,容易让人萌生非分之想。说来说去,这个女人的确有资本贬损钟恭妻子。

好在原团长跑去钟恭办公室闹过以后,并没有将她如何贬损他妻子的话张扬出去。也就是说,原团长对新任局长在文化体育局的尊严,尚未构成威胁。

也许是为了挽回一点点自尊心吧,钟恭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谈过的女朋友,比她漂亮多了!”

那还用说吗?

钟恭谈过的女朋友,就是刘丽。

大学毕业六七年以后,刘丽作为北京专家老庄的助手,赴平定县参与处置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算起来待的时间不足一整天,头天傍晚到县城,连夜制定解决方案,次日上午在镇上召开现场办公会,吃过午饭,回县城休息一下,下午就去了昭通飞机场,我身为第一中学一个搞收发的,属于无关人员,无缘与她谋面。钟恭给我讲,即使是他,也只与大学同学、前女友刘丽交谈了几分钟。可以猜测,他们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未曾提议搞一次同学聚会。刘丽身在北京,在同学们面前,什么虚荣心都得到满足了,完全没有必要发起同学聚会。钟恭只是平定县文化体育局一个唱《一无所有》和《小白杨》的(当然,后来他还成功地唱了《狗咬鸭子嘎嘎嘎》和《莲花落》),尚不具备组织同学聚会的条件。几年杳无音信的大学同学,过去又是男女朋友,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几分钟怎么够用呢?但在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这一突发事件面前,一个是北京专家助手,另一个是县上小职员,工作责任在身,时间不能自由支配。于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些都仅仅是我的推测,他们究竟谈了一些什么,钟恭一点也不透露。他只是说:“刘丽比读大学时还漂亮!”

我没有亲眼见到年近三十的刘丽,但我相信这一点。

读大学的时候,所有男生都能发现,刘丽是最漂亮的女生,允许有例外的情况存在,那就是他们没有见过刘丽;所有女生都承认,刘丽是最漂亮的女生,允许有例外的情况存在,那就是她们嫉妒刘丽!

毕业后,我和钟恭回到平定县,我与妻子谈恋爱,为了掩饰语文教研组组长和校长大人给我造成的口吃,也为了奉承她,我就说:“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面前结结巴巴的,说明他爱上了她,她很漂亮,他担心自己配不上她,自卑,紧张……”

这样的情形,曾经真实地出现在刘丽身上。好多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男生,在刘丽面前,就变得结结巴巴的了。就连讲话语速比一般人要快半拍的钟恭,面对刘丽,一开始也是讲不成话的。在全国高校中文系中,独家开设“毛泽东诗词美学论及其他”课程的吴老师,一个多么正经、正常、正统、正派的老人,模仿毛泽东书法“空写”板书时,万一目光不小心落到他的女学生刘丽身上,同样会一下子手足无措,大半天才回过神来。接着就不“落实”板书了,话题一转,开始讲江青在延安,给伟人带去了爱情。江青穿着延安时期的棉袄,伟人也能发现她身体那美妙绝伦的曲线。不难想象,江青的漂亮,是不可比拟的。吴老师又走神了,他可能想揶揄全班同学一下,说江青比刘丽还漂亮,但他原本出口成章的嘴巴却变得笨拙了,张了几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用于美学及其他研究的材料上记载的江青,毕竟不够鲜活,吴老师绝对相信伟人的眼光,但也有些不服气,可是,又不能说江青和刘丽差不多漂亮,那样,岂不是冒犯伟人在天之灵了吗?

与众男生相反,我在刘丽面前的表现却是正常的。原因不是别的,仅仅因为我对刘丽没有非分之想。在我们男生宿舍,临睡前常谈的话题就是刘丽。刘丽是作为大众情人被谈论的,男生们谈得很露骨,话题往往触及她的胸脯和臀部。但钟恭和我从不参与同学们谈论刘丽,各有各的原因。钟恭从开学见到刘丽那一天起,就偷偷地爱上了她。他当然不愿意谈论刘丽了。而我,倾慕的不是刘丽骄傲的乳房和自信的屁股,而是她光鲜的额头,干净的面孔,修长的手指,以及锦绣的小腿,和同学们差别很大,不想谈论刘丽。说到这里,我得坦诚交代:我在大学里的每一场春梦,都是漂亮女生刘丽带来的。十之八九,我都会出现梦遗的生理现象。像我这样的男生,在全校恐怕也是十之八九吧。

对于刘丽,我们无所作为,仅止于谈论、倾慕、梦遗。而钟恭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刘丽成了他的女朋友。

钟恭是如何赢得刘丽芳心的?他自己不说,我们就猜不到。即使他想说,也未必就能说清楚。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

钟恭唱《一无所有》和《小白杨》唱得好,对俘获刘丽的心,也许起了一定的作用吧。刘丽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一时心血来潮,钟情于一个校园男歌手,于情于理也还说得过去。

在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刘丽喜欢写作,钟恭喜欢唱歌,我也有可取之处,那就是喜欢读书。我读到了朱文写于1994年12月至1995年1月的小说《弟弟的演奏》,肉体和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广州的《花城》杂志曾拒绝发表这部小说,朱文早已是知名作家,已经写出了《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我爱美元》等杰出作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呢?读过之后,我才知道这部小说的篇名,采用了中国民间对男性生殖器的称谓“弟弟”。主人公与女友避开守楼大妈的监视,躲进女生宿舍,在众女同学的眼皮底下,“弟弟”无声地“演奏”。我怀着复杂的心理,将《弟弟的演奏》推荐给钟恭同学去读。见到篇名,钟恭还以为弟弟是个歌手呢。读完朱文的小说,钟恭大受启发,心里有了打算,又推荐给女朋友刘丽去读。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没想到刘丽虽然喜欢文学,却只读过朱文的诗歌,如《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秋风起,落叶黄》之类,没有读过他的小说。读罢《弟弟的演奏》,漂亮女生刘丽,像大海一样,外表风平浪静,内心暗流涌动。

钟恭和刘丽将《弟弟的演奏》当作启蒙教材,在一天夜里,他们开启心智,准备翻开两人恋爱史新的一页。

就在这天晚上,刘丽她们宿舍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还惊动了北京。

这天夜里,就像朱文小说里写的那样,刘丽堵在值班室窗口,挡住从里往外看的视线,向守楼的大妈买东西。先说“瓜子”,让大妈从简易货架上取,接着说“洽洽牌那种”;瓜子取下来,然后说“卫生巾”,大妈弯下腰去,接着说“安而乐牌那种”;卫生巾拿起来,再说“肥皂”,大妈伸过手去,接着说“立白牌那种”……埋伏在卷帘门外的钟恭,瞅准时机,像一只硕大、发情的公猫,迅速闪进楼梯间藏起来。十五分钟以后,大妈拉下女生宿舍楼卷帘门,锁好,进了值班室,关门,熄灯。五分钟以后,就住在一楼的刘丽从漆黑一片的宿舍走出来,去走道尽头上厕所。不到一分钟,刘丽“哗啦啦——”地冲了一遍水,趿拉着鞋走近楼梯间。钟恭会意,从楼梯间钻出来,轻手轻脚跟在刘丽身后。刘丽的鞋子拍打着地面,发出很大的响动,在声音上彻底掩盖了钟恭的存在。两人摸进了宿舍,关门的时候,刘丽还故意说了一声:“风好大,冷死我了!”没有人搭她的话。钟恭紧贴着刘丽的身子,随着她摸上了床。

那时是午夜零点左右。

弟弟没有演奏。因为,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女生宿舍靠近校园的围墙,围墙外是一个叫大堰村的城中村。在大堰村的一个房间里,五名男青年天一黑就开始看黄带,一连看了好几场,就把他们囚禁在身体里的野兽看得活蹦乱跳,想冲出去撒野。其中一名男青年,因强奸未遂案被判了两年徒刑,中午从监狱里出来,四位兄弟为他接风洗尘。五人在一家路边上的小餐馆里喝酒,一直喝到天黑。

刚出狱的男青年对兄弟们说:“我带你们去师范大学,找女生睡觉!”

五人带上了身体里的野兽,还带上了房间里的刀子。翻进校园的围墙,靠近女生宿舍楼的背后,察看一楼的窗户。他们发现一个窗户的一根棂条是松动的,就从那根棂条入手,他们打开了缺口,扩大,一个一个钻了进去。

这个窗户,就是刘丽她们宿舍的窗户。

刚出狱的男青年身先士卒,第一个钻进窗户。那时,钟恭和刘丽已经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了。青年男女的初夜,一般不会有多大作为。朱文小说也不是行动指南,他们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做起。由于高度警惕,两人都看到了一条黑影越窗而入,钟恭在上边,不禁被眼前的情形怔住了,刘丽在下边,失声尖叫起来,前者连忙掩住了后者的嘴巴。接着,黑影鱼贯而入,尖叫声也接二连三。刚出狱的男青年,进了房间就蹿至门边,提刀而立,吼道:“不要叫!”他的四位兄弟先后进到房间,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黑暗中,四位兄弟提刀上了床,把刀身贴在女生脸上,她们很快放弃了反抗。刚出狱的男青年沉得住气,他是最后寻找目标的一个。他摸到了钟恭的脑袋,以为是一位兄弟,就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地说:“你睡,我重新找一个!”他找到了一个女生,刘丽侥幸逃过一劫。

在女生们的一片抽泣声中,刚出狱的男青年带着四位兄弟,从窗户里钻了出去。不能忽略的是,紧接其后,钟恭也从窗户里钻了出去。

这个秘密,钟恭只告诉过我一个人。我想,原因有两点:一是此事关系重大,当然不能随便说;二是这样的秘密压在心里,钟恭难受得要死,而我既是他的老乡,并且从不参与同学们谈论刘丽,可以说在某方面我们达成了默契,值得信赖。

钟恭没有向我解释,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偷偷跑出去(比如,从窗户那里钻出去)报案?不说报案,告诉了校方,至少可以早些解救遭受强暴的女生。大学宿舍八人一间,这天夜里,一名女生在网吧包夜,没有回来,另一名女生与男朋友在外边租房住,基本上夜不归宿。无法推测,如果多出一名女生,她会不会打开宿舍门,在过道上呼救?再假设一下,如果刚出狱的男青年摸到的不是钟恭的脑袋,而是他光溜溜的背脊,感到蹊跷,进而发现了他,当着他的面对刘丽施暴,他会怎么办呢?我想,这些问题,钟恭自己当然回避不了,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对谁也不能说。

学校和相关各方,为受害者保守了秘密,不能让她们的心理和名誉再一次遭受侵害了。应当说,我们班,除了班主任吴老师,以及同学钟恭,还有后来的我,其他人都不知道此事。而且,吴老师做梦也想不到,钟恭会在现场。这也许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秘密了。受害者接受医院治疗和公安取证,校方都作了周密的安排,以学校与军分区搞“军民共建文明单位”活动为由,组织大学生艺术团参与了为期两周的活动,六名受害人全在其中。案件的破获,可以说得上“神速”!就在次日下午,五名男青年还在大堰村的一个房间里蒙头大睡,警察就找到了他们。案件没有进行公开审理和宣判,在尘埃落定之后,它被调查组隐去校名,写进了高校学生安全管理的案例。

北京调查组来到学校,事件调查和心理抚慰这一切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

这样,刘丽就初次见到了老庄。这一次,钟恭没有见到老庄。从后来的情形看,老庄改变了刘丽的人生走向,直接导致了她与钟恭分手,所以,按理说,钟恭肯定设法打听过老庄的一些情况。但真正见到老庄,则是在几年后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处置现场办公会上。

就像老庄目击过的小便失禁的女知青一样,刘丽也成了这位社会心理疾病学专家研究心因性疾病的典型材料。刘丽事实上并没有遭受到侵害,但她不相信医院的检查,还向公安详细描述了整个受侵过程。老庄对刘丽进行心理抚慰时做过如下分析:作为宿舍里唯一幸免的女生,她软弱(从她本来有机会冲到过道上去呼救,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而善良,因而,既害怕,又羞愧。害怕的是,罪犯最终又来侵害她,不幸的半小时,在心理煎熬上,比一生还漫长;羞愧的是,其他受害者代替了她,就觉得对不住她们,不把自己想象成也受到了侵害,心理平衡不下来。

老庄当年快五十岁了,丰富的阅历和高深的学问,在刘丽面前,他成了一个无比神秘的男人。面对老庄的分析,刘丽沉默了很长时间。

心理抚慰是一对一进行的。刘丽在想,对于一个真正遭受到侵害的女生,专家的心理抚慰没有一点用处。而且,由男性来进行的心理抚慰,很可能又是一次侵害。她接着想,对了,对其他女生进行心理抚慰的专家,好像都是女性。也许,调查组认定她自己确实没有遭受侵害,或者考虑到她的特殊性,才安排老庄抚慰她吧。想到老庄无论有多么神秘,都不可能分析出这天夜里,男朋友钟恭抱着她,刘丽就调皮地笑了一下,嘴角微微上翘,神情上有一点点不屑,好像是对老庄的分析不以为然。刘丽还想,要是这天夜里,钟恭和她成功地来了一场“弟弟的演奏”,老庄又将作何分析呢?想来想去,刘丽都没有想到,老庄最后会对她这样说:

“毕业以后,想不想去北京?”

刘丽最终去了北京,而且,在毕业之前,就去过一次。刘丽第一次去北京,对她来说,北京就是自己口袋里老庄的一张名片。在从北京回来的飞机上(她是坐火车去的),刘丽将老庄这次为她买的机票和以前送给她的名片放在一只手提袋的夹层里,她的心情是平静的,但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刘丽想明白了,老庄其实也不神秘,他之所以希望她去北京,是因为自己漂亮,而且没有遭受到侵害!

刘丽断然与钟恭分手,坚决不与他来往,并非因为他的苟且与怯懦而失望,而是因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毕业以后要去北京。

……

钟恭在同一位县委书记手里,被安排了三次,这种情况太少见啦。第一次,平定县举办广场落成典礼,钟恭唱了《一无所有》和《小白杨》,县委书记安排他到文化体育局工作;第二次,安民镇发生小学生心因性疾病,钟恭编排慰问演出节目,还唱了《狗咬鸭子嘎嘎嘎》和《莲花落》,县委书记最终提拔他为文化体育局局长;第三次,没有任何标志性事件,钟恭再次由县委书记提名,被推荐为副县长候选人,最后,毫无悬念地当选为副县长。第一次是在县委书记的第一届任期内,后两次则是在他的第二届任期内。

县委书记又找钟恭谈话,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推荐他为副县长候选人。钟恭一副憨厚地道的表情:“我唱歌唱得好。”此前,钟恭被提拔为文化体育局局长,他也是这样回答县委书记的。回想起来,当时,县委书记就有些不高兴:“对啊!以后当了局长,更要好好唱!”这次,县委书记就更不高兴了:“不是你唱歌唱得好,是你半夜想起歌来唱!”钟恭就不晓得该怎么说了。县委书记忽然有些不耐烦:“你有个女同学在北京啊!就是老庄的助手刘丽呀。老庄在云南插过队,在北京地位高,他的影响力可以渗透到平定县。你当上副县长,认真研究一下,是不是让哪个镇的小学生再患上一次心因性疾病,让他们再来,给我也安排安排?”显然,钟恭对这几句话做了完全错误的理解:不到两年前,安民镇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之后,北京专家组为平定县争取了一个近三千万元的“特殊人群心理干预”项目,“基地”就建在广场附近。钟恭当了副县长,县委书记希望他利用好女同学刘丽的人脉,抓住老庄不放,再给平定县拿项目。

管同学之所以组织同学聚会,一是因为他当上了安民镇国土资源管理所所长,二是因为他对一位女同学始终有想法(只是,不幸的是,这位女同学就是我妻子)。大同小异,钟恭当上了平定县副县长,之前与大学同学、前女友刘丽邂逅,见她做了老庄的情人,一直耿耿于怀。

在我们知道的范围内,大学同学最有出息的居然就是刘丽和钟恭两位,前者一毕业就去了北京,成了著名专家老庄的助手;后者三十二岁就当上了副县长。刘丽的真实情况我知道得不多,具体说不上什么来。平定县副县长多达十位,在酒席上刚好坐满一桌,这是新时期标准席位,过去的席位是八个人,大概从“八仙桌”演化而来的吧。作为新任副县长,钟恭分管的却是最为实权的部门,足见地位之高,可谓后来居上。而且,据好事之徒查证,平定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近六十年历史上,从来没有像钟恭这样,从类似于文化体育局局长这种“软部门领导”升为实权副县长的官员。钟恭确实大有来头、出类拔萃、前途可期啊。我妻子是县委组织部的打字员,她告诉我,钟恭本来没有入党,党外人士担任副县长也可以,但鉴于非党职数已满,就为他补了拥有七年党龄的党员档案。我提醒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妻子略有不快:“我只是觉得,他妻子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底细!”这算什么底细?说都不用说嘛,这种事多了,我们学校的支部书记,连组织关系在哪里都找不到!我明白,我妻子不是真对钟恭妻子不满,而是看到我的大学同学钟恭一而再再而三地升官,我永远在第一中学搞收发,她相当失望。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按说,我这样的境遇,理应不会热衷于同学聚会。但是,我也想见一见刘丽啊。那个大学时代让我无数次梦遗的漂亮女生,十年过去了,她肯定风采依旧,照样能使我热血沸腾吧。况且,语文教研组组长和校长大人都看不起我,钟恭当了副县长,还如此器重我,我也是受宠若惊啊。于是,我听从钟恭的吩咐,开始联络同学们。

钟恭确实低调,他交代:知道他当上了副县长的同学,知道也就知道了,不用掩饰;还不知道的,就不准说出去,怕对方听了不舒服,再说,多大一点官职啊,不值一提嘛。

但有两位,钟恭说,由他亲自通知、邀请,一位是北京的刘丽,另一位则是文化体育局文工团原团长。因此,刘丽的联系方式,他都没有给我。在通知刘丽的问题上,我必须清醒地看到,钟恭强调的不仅是他与对方的特殊关系,而且也突出了他自己的身价地位。从这一点来看,钟恭的低调和所有官员的低调一样,都是装出来的。钟恭邀请原团长,是有目的的!原团长曾经以贬损他妻子来击败他,现在,他要让她看看,他的大学同学刘丽多么漂亮,以前是他女朋友,在十周年同学聚会上,他们重叙旧好,重温旧情!可以预见的是,文化部门归钟恭分管,到时候,原团长不敢不来!

钟恭还有一个报复原团长对他的羞辱的计划,同学聚会之后,如果还有兴趣,他就把她睡了。钟恭还用毛主席语录教导我:“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但是,钟恭的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也让我隐忧,万一刘丽不来,或者来了,不给他机会,他怎么办呢?

我的一部分担心是多余的,刘丽还是来了。

这次同学聚会,一共有十三人参加,还包括不是同学的文工团原团长。其实,联络得上的同学,还有好些,但钟恭觉得,已经够了。下榻的地方,安排在两处。一处是著名的画苑宾馆,那是国家领导人住过的地方;另一处是昭通大酒店,比画苑宾馆还豪华。给同学们的说法是:尽管五天前预订房间,但画苑宾馆也只能安排出九个豪华间来,只得看看其他宾馆。昭通大酒店还不错,安排四个豪华间。钟恭和原来的女部下,都在画苑宾馆住过(故意说得含混、暧昧一点),就去住昭通大酒店了。我虽然没有住过画苑宾馆,但以后有的是机会(钟恭会照顾我嘛),跟着他们住昭通大酒店。至于北京来的刘丽同学,与国家领导人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了十年,早已不稀罕他们住过几个晚上的画苑宾馆,也住昭通大酒店算啦。钟恭同学,处处用心良苦啊。

在昭通大酒店,钟恭同学下榻的不是一般豪华间,而是总统套房,有一百八十平方米,比我家住房的两倍还宽敞。

这天下午,我们聚集在昭通大酒店钟恭的总统套房里,等待北京女同学刘丽的大驾。钟恭亲自驾车,去飞机场接刘丽。同学当中,有人打听钟恭在平定县干什么,因钟恭交代在先,我就说:“唱歌呀,他歌唱得好!”我注意到,原团长虽然很快与我们的一两个女同学混熟了,但说到钟恭,她的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同学们都以为,钟恭现在还是文化体育局局长,从原团长的表情上猜,她很可能是局长大人的情人。我这才意识到,钟恭当了副县长也就一年多一点,竟如此精明,用老部下为前女友打掩护。同学们对我的回答不满意,我只好多说一点:“大家都记得的,钟恭读大学时唱《一无所有》和《小白杨》;参加工作以后,还唱了《狗咬鸭子嘎嘎嘎》和《莲花落》!”

这天,我的表现好极了,一点也不口吃。我继续给同学们讲,发生在安民镇的小学生心因性疾病事件……

傍晚时分,我们见到了北京女同学刘丽。

昭通的冬天可能没有北京冷(我至今未去过北京,好像钟恭也还没去过),但从刘丽的穿着打扮上看,她还是把昭通想象成了冰天雪地。

见到刘丽,我才想,钟恭在《莲花落》中感叹的,“失落光阴无处寻嘛嗨嗨回可怜人”,只能针对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对于她这样的漂亮女生,完全多此一举!和十年前相比,刘丽发生重大变化的仅仅是头发,以前是长发,现在是短发。她的表情,由青涩到成熟,更让人心生念想。当然了,她的乳房和屁股,保持着男生们在宿舍里谈论的状态;我看不到她锦绣的小腿,看得到的是光鲜的额头、干净的面孔、修长的手指,都和大学时代我所倾慕的一模一样。

刘丽的围巾我无法描述,一看那条围巾就知道她是从北京来的——我只好这样说啦。她穿一件苹果绿的棉衣,就像伟人看江青一样,我看到了她身体美妙绝伦的曲线。要是吴老师还健在,也让他体验一下伟人的感受嘛。她穿一双黑色厚底靴子,我伤心地想象她的脚,它们舒适、暖和,今生今世,我连抚摸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稍事休整,同学们在昭通大酒店共进晚餐。在喝什么酒的问题上,我是动了心思的,经钟恭同意,我让一个叫郑平的人送酒来。郑平是我高中同学,当时学习成绩不太好,只考取了昭通师专,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现在在盐津县某乡任党委副书记,为官之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庙坝产优质包谷酒,被誉为“昭通的五粮液”。刘丽同学在北京,在全国各地,什么酒没有喝过啊?让她喝庙坝包谷酒,也不失为一种别出心裁的礼遇!叫一个副书记亲自送酒,这种礼遇又增加了至少一毫米。郑平把酒送到席间,就自己找地方吃饭去了。

顾及晚餐的气氛,一再强调自己不喜欢喝酒的刘丽,也频频举杯,与同学们小口小口地呷。刘丽那么漂亮,又从北京来,她就是女王,我们都是她的仆人。刘丽吃得自在,好多菜都是她第一次尝到,她一下说“这道菜不错”,一下说“同学们多吃一点这个”;我们吃得拘谨,无论什么菜,放进嘴里都索然无味。我还好,说话前所未有地流利,其他人,无论是副县长,还是原团长,要么结结巴巴的,要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钟恭期盼已久的夜晚终于来临了。

同学们各自回到房间。在画苑宾馆那边,同学们是否相互串门,我暂时还不知道。即使是我所在的昭通大酒店,情形如何,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可以推测。我的推测和其他同学不一样,钟恭去的应该是刘丽的房间,而不是原团长的房间。

这天夜里,我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做了一场春梦,见到漂亮女生刘丽,梦遗了。入睡之前,我反复想,刘丽既然愿意来,就一定会给钟恭机会;要不然,她为什么还来呢?越是这样想,我越是难受。可见,我和所有男生一样,潜意识里对刘丽也有非分之想。

但是,清晨,钟恭敲开我的房门,小声地对我说:“我把她睡了!”我尽管心里难受,还是察觉到钟恭的神情,不是心满意足,而是怅然若失。怎么会这样呢?钟恭接着说:“我睡的是团长!”我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刘刘刘丽丽丽呢?”钟恭发现我忽然又口吃了,有些意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放到今晚吧!”

钟恭真是讲究情趣啊。因为,这次同学聚会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天,要从昭通去大山包,游览鸡公山大峡谷。在头天的晚餐上,钟恭给同学们介绍说:“边地旅游,那是一片新新新开垦垦垦的处女女女地地地,晚晚晚上,野营!”是的,帐篷都准备好了,一人一顶。“弟弟”的“演奏”!钟恭没有忘记。他要在同学们眼皮底下,完成夙愿。我虽然心里难受,还是觉得钟恭这样安排,更对得起从北京飞过来的刘丽。

可是,刘丽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去大山包,打算在昭通到处逛逛,主要是追寻一下著名的历史遗迹“千顷池”和“望海楼”。对于千顷池、望海楼,刘丽说起来,比我这种本地人还头头是道。原来,她曾经崇拜的云南诗人雷平阳,就是昭通人,在一篇题为《我为什么歌唱故乡和亲人》的长文里,专门写过。刘丽提出,钟恭带着同学们去大山包,要野营就野营,不野营就回来住,让我留下来,给她当向导就行了。

这完全出乎同学们的意料,但刘丽毕竟是刘丽,北京来的,别的人不好说什么。钟恭还想强求,刘丽就说:“县长,要听北京方面的话!”“喔喔喔——”同学们才知道,钟恭已经当了县长。

钟恭答应了,当即决定部分改变计划,不在大山包野营,回昭通住。我看得出来,他也犹豫过,想把原团长也留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一天,刘丽根本不想在昭通追寻什么千顷池、望海楼之类的历史遗迹。在钟恭安排给我的豪华间里,刘丽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本书给我看。这本书就是朱文小说《弟弟的演奏》。对此,我并不怎么意外。无论刘丽带上还是不带这本书,她只要来了,就是奔弟弟的演奏而来。意外的是,我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发现了自己的笔迹,一共三行,我的名字、购书地点和时间各写一行。我忘了,当年推荐给钟恭看的这本书,竟然是我自己买的。

头天夜里,刘丽没有让弟弟演奏。

钟恭去了刘丽的房间,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注定了那样的结局。钟恭说:“我当上副县长了!”钟恭的这一切,都是刘丽通过老庄在安排,她还会不知道吗?他还以为,刘丽是冲一个副县长而来。当着我的面,刘丽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骂了钟恭两句:

一句是:“傻×!”

另一句是:“装×!”

弟弟的演奏,我和刘丽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才是最意外的。

下午,刘丽坐飞机提前走了。我没有送刘丽去机场。刘丽将那本《弟弟的演奏》还给了我,相隔十余年以后,我再次开始了对这本小说的阅读。

《弟弟的演奏》只有八九万字,估计我读完的时候,大概钟恭他们也就回来了吧。我不打算打电话告诉钟恭,刘丽已经走了。正这么想,钟恭却给我打电话来了,他接到了刘丽在机场发过去的短信。钟恭说,他已经派车回昭通运帐篷,让我跟车去大山包,照原计划野营!

接下来,我对《弟弟的演奏》的阅读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一边等待汽车到来,一边想:我和刘丽进行的弟弟的演奏,将成为永远的秘密,除非我自己说出来,否则,就不会有人知道啦。如果哪一天,钟恭看不起我了,我也许会告诉他。

这种想法引起了我自己的兴趣:钟恭听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最大的可能是,钟恭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也想得到刘丽啊!你一定是想疯了,患上了心因性疾病。

我不知道,那样的一天会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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