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人家

2011-09-23 05:53西泠月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二毛江北苏北

文∕西泠月

船上人家

Families in the Boat

文∕西泠月

这条河,叫五里塘河。是运河的一条支流。它和时光一起静静流淌了数千年。

二十多年前,这条河上多了一群择水而居的苏北人。彼时,他们扎着蜡染的头巾,操着很难辨清“L”与“N”发音的方言,以船为家,以水为生,过着与岸上居民完全不同的生活。

岸上的居民把这些船上人家称为“江北佬”。那是1983年,傅青青走在上学的路上。五里塘河的两岸开满了野蔷薇。送她上学的金奎姆妈拉着她的手,催促她快点走。金奎姆妈说,别看了,再看江北佬把你抱到船上去!

许多年后,傅青青对我说,老底子的时候,但凡小孩子不听话,大人们就会诓他们说,江北佬来了!这一招比狼来了还管用。镇上的孩子个个都怕船上的人。他们的打扮,他们的口音,他们的生活方式,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或者是水妖,让幼龄的孩子们一边好奇着,一边心生恐惧。

二毛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转到傅青青班上的。

二毛没念过幼儿园。一年级,他是在苏北老家的农村小学里念的。这所小学只有一至三年级。二毛上二年级的时候,他的父母已在五里塘河的船上度过许多年。那时候,二毛的父亲每天将捕来的鱼拿到镇上去卖。多数是鲢鱼,或一些很小的鲫鱼。运气好的时候也有黑鲤。若是捕到黑鲤就可以有个相对高一些的价钱好卖。二毛的母亲每天给镇上的几户人家浆洗衣服,近黄昏的时候回到船上为一家人煮饭。不多话,见人总是友善的微微一笑。不过她的微笑只能存在空气里,岸上人家的目光总是像风一样从她额头飘过。

二毛还有一个长他两岁的姐姐,大妞。大妞在老家念完三年级就辍学了。父母说,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可以了。当时镇上的人常看到,十岁的大妞每日里天光擦亮时,就坐在一个木条钉起来的小凳子上和父亲一起守着鱼摊。夏日昏昏欲睡的午后,父亲袒着黝黑的胸膛在一边打盹。大妞在一边翻看小人书。据说大妞十岁的时候就会打称杀鱼了。大妞刮鱼鳞的时候很少用刀,而是用手指。小小的拇指灵活地往鱼身上一推,鱼鳞就唰唰的下来了。

其实二毛和大妞都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个“水”字。二毛叫水强,大妞叫水涓。

傅青青在读四年级的某天,被下班回家的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通。母亲用手指戳着傅青青剪着齐刘海的脑门说,越来越不像话了,把江北佬也往家里带!

傅青青抿着嘴,很委屈地说,二毛不是江北佬,他是我们班学习委员。

可是在傅青青的医生母亲眼里,江北佬永远就是江北佬,就算穿上龙袍,也脱不了浑身上下的鱼腥味。

傅青青的母亲是个妇科医生,她们家就在医院的家属院里。第二天上班,一些医生说,好像对面的那个小江北佬昨天上你们家来了,他和你家青青是同学吗?

傅青青母亲的脸红了又红。她讪笑着,心里把傅青青骂了十几遍,又把二毛骂了几十遍。

二毛的家——那条破得不能再破的大船,常年泊在傅青青母亲医院门口的河边。他们的船上生活对傅青青母亲这些“文明人”来说,桩桩件件都能成为饭后茶余的谈资。

傅青青上高中的时候,镇上发生了一件大新闻。

那是1994年。镇上的人口还未急剧膨胀,闭着眼随便走走就能撞上一个熟人。熟人们撞见了,就大惊小怪地咬着耳朵说,喛,听说那个卖鱼的江北佬在新星小区买了套商品房!

那时候,许多镇上的居民还在老祖宗传下来的木结构房子里过柴米油盐的生活时,二毛一家却住上了亮锃锃的簇新商品房。这对小镇居民来说,无疑是个刺激。很长一阵子,只要说起这件事,他们的语气里总是明显纠结着羡慕、嫉妒与难以置信等各种复杂情绪。

彼时,二毛的父亲已经是水产老板了,卖鱼卖虾还卖鳖。二毛的母亲和姐姐大妞在菜市场附近盘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卖布料兼做衣服。大妞的裁缝手艺很是了得,镇上的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欢拿着画报上时兴的款式让她照着做。大妞把着剪子在布料上利索地游走,就像灵巧的船桨划开安静的河面。

二毛的母亲明显比往年老了,一丛丛白发从黑发里拼命往外钻。她还和以前一样,见了人就微微一笑,只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了。

其实这一年,二毛的母亲也不过四十岁。镇上四十岁的女人可比她嫩相多了,不消说穿衣打扮,单一张光洁白晰的脸蛋就像成天在蜜水里浸润着似的。现在,她们在二毛的母亲对她们微笑时,也会回以淡淡的微笑。可她们回转身就会对家里的男人嘀咕,看人家江北婆娘都住上商品房了,我嫁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傅青青高考落榜了。她的父亲和母亲成天唉声叹气。二毛那一年成了全市的高考理科状元。录取通知单来的那天,他父亲在小区里放了半小时的鞭炮,那阵势绝对赛过镇子上任何一家娶媳妇。

隔了几天,二毛的父亲在镇上最豪华的镇东大酒家,请二毛的班主任、任课老师、还有要好的同学齐聚一堂,这个不善言辞的苏北汉子一次次红着脸膛向老师们敬酒。感谢有多深,喝下的酒就有多深。

谢师宴后,傅青青就再也没见过二毛。只知道他去了北方一所重点大学。

日子不紧不慢地一天天过,五里塘河的河水也不紧不慢地一天天流淌。时光轻轻一晃,五年过去了。再轻轻一晃,十年过去了。

五里塘河的苏北船在这十五年里,来了又走了。傅青青在回忆往事时说,那个时候,河里的苏北船真是多。一到傍晚,整条河面全是炊烟。

2010年5月22日,我和远道而来的朋友走在五里塘河边。小雨斜斜地轻打在绿色的河面上,我们看到了很安静潮湿的江南水乡的模样。

然后,我们看见了船。看见了船上一对中年夫妻在择菜。有长长的电线拉到船上。

朋友问,他们怎么用水呢?我犹疑了一下说,就河水呗。少时,我每天从河边过,总能看见船上的人用河里的水洗衣淘米。记忆里,这像是一幅画。

朋友觉得不太可能,河水看上去并不干净,有几处还漂着生活垃圾。

大概他们有过滤器的吧——写到这里,我实在想不起这句话是我当时心里想的,还是对朋友说的。

朋友最后问询了岸上的店家。店老板很热情,他告诉我们船上人家的用水都是在镇上接的自来水。还说,别看这条船外面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里面装修很豪华呢。电视机什么的都有。

朋友听得很认真,他来自西北,对江南古镇充满了好奇。那天在绵绵的小雨中,他不停地拍照,不停地问这问那。

船上的妇人看到我们的镜头,把身子往里侧了侧。挡雨篷遮住了她的大半边脸。男人抬起头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去忙手中的活计。

那个时候,二毛家的船虽然破了点,但是船板很干净,夏天的时候他们一家都是光脚在上面走的,鞋子就放在船艄头。傅青青看着我和朋友拍来的照片,又想起了她的老同学二毛。

2006年,政府发了文件说,要将五里塘河在五年内规划改造成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滨水生态公园。而在公园水面的周边,将恢复“三岛”景观,以重现古镇的历史渊源。

在对这条长长的运河支流的改造整治过程中,二十多年下来相安无事的船上人家,终于成了交通、水务、城管们……眼里,“雪白墙上的一摊蚊子血”。

浮生江河,舟楫为家。操着很难辨清“L”与“N”发音方言的苏北人再也不可能在时代的变迁中,在这条流淌了千年的五里塘河上终老一生。而能像二毛一家于多年前就“风光上岸”的,则是一个难以复制的传奇。

栏目主持:邵庆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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