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弦
夏初记事
文/胡弦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桌的人中,有两个哭了起来。
先哭的那个被他们称为大哥。七八年前,此人从十几万元起家炒股,至去年炒到几千万,可看上去,却是他们中最谦和的一个。
他们说着往事,先用普通话,后来是方言,然后就和杭州来的朋友抱头痛哭。
我听不懂方言,被晾在故事之外。
我已经好多年不曾流泪了,他们的哭泣使我惭愧。据说我小时候很爱哭。我看着那个人半伏着身子,肩胛骨一抽一抽的,感觉也许只有一场哭泣才能把人送回往昔,而平时的所谓回忆,是多么虚无。
朋友醉了,我们打车在城市里乱转,找一个可以吃夜宵的地方(虽然我一再声明不饿)。他不断地说:走错了。然后让司机兜回来,再拐弯。
车窗外的雨,紧一阵慢一阵。
最后,在一家饭店吃酸菜鱼。快吃完的时候,我才知道,店前十多米就是婺江。
我没有喝酒,却似乎有了醉意(也可能是困的)。我朝江边走去,雨淋在头上,清醒许多,然后,我看到黑暗中的婺江,沉沉的。江边有一个长廊,挂着一些红灯笼。夜深了,独有这些灯笼在看护着婺江。
沿江边走了很久,回到宾馆时睡意全无。写了首诗:
雨已零星。
灯笼暗,长廊静,
江水沉潜于自己的梦中,宽度
却刚好够半醉的目光把握。
如果石板路的身子再低些,江水
会对自己的睡眠更加负责。
城市广大而不为人知,
我经由此中小小的一段,散步,伫立,
灼热躯体分开夜的凉水。
许多人围在一起,吃煲。
这种煲与南京的不同,类似火锅。吃的是蟾蜍,喝啤酒。我平生第一次吃蟾蜍,他们说蟾蜍皮有毒,肉却可以解毒。我身上没有毒,但对吃的好奇心就是毒。蟾蜍解馋,就当是解毒吧。
我不喝酒,我身体里似乎有一片无法重建的灾区,酒,对我来说是个一辈子都无法再解决的问题。当他们都喝到酒酣耳热豪气干云的时候,我的情绪跟不上,就悄悄溜到江边散步。
意外的,看到江里漂着许多烛火。一小点一小点如豆的灯光,在水面上无声滑动。这是越地的招魂仪式,应该从战国时就有了。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饭店,仿佛在另一个喧嚣的世界。人世的浮华与黯淡,其距离是如此之近。一条江从城市流过,但某些时候,城市可能对它的流动毫无察觉。
我还看到远方有人在放孔明灯,这种灯飘到很高的地方,然后突然熄灭。我猜想,也许有跟随的灵魂,升到很高的高处,然后呢?是已经看清,还是需要下一盏灯的继续指引?
孔明灯一盏盏升起来。地上的人一直在努力,往天空输送着火光。
江里的灯很小,漂得也很慢,让人安静。就像有许多灵魂顺从了流水的安排,我看不见,却知道他们正经由我面前缓缓而去。
江以它满满的黑呵护着小小烛焰。
所有的惊心动魄都消失了。我正适逢一场人世的流变,而那正变化的,也许并不需要观众。
我和朋友们一起喝茶,打扑克。中间,我到厕所小解,然后洗手,再把手伸到烘干机下烘干。
当我走出厕所,回到牌桌前准备起牌的时候,一个人突然问我:“你洗手了吗?”
“洗了。”我把手掌翻了两下,以示清洁。但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我无法说清我的手到底是干净还是肮脏。也就是说,我的动作并不足以打消他们的顾虑。
再去厕所的时候,我洗罢手就不再烘干,而是双手湿淋淋的回到他们中间,然后请他们替我起牌,直到我的手干了为止。
他们不再发问。
一双脏手,为什么无法回到它清洁的状态了呢?原来,是它的清洁过程被遮蔽了起来。当它脏的形象在朋友的脑海里固定下来的时候,肯定需要一些强有力的东西去推翻它,比如水的冲刷声、烘干机的嗡鸣等。但这一切都被一堵厚厚的墙隔掉了。而另一种情况呢?我湿淋淋的双手算什么呢?也许只能算是在逼迫中呈现出的窘态吧,即我要被迫把手的清洗过程从厕所里一直拖延到牌桌前。
在对一双手的清洁的展示中,我无法从容。
我把此情形描述给一个一同去厕所的朋友听。他说,你其实不必如此,只消说:那个烘干机好像有点儿问题,竟烘了这么长时间。
我愕然。
果然,当我后来这样表述时,他们马上说:这是心理原因,烘干机没坏,是你牌输得急了。
这次,手的问题竟被忽略得一干二净。
下雨时我在屋檐下躲避。
虽然是一个被淋湿的人,但要理解一滴雨仍然困难。划过屋檐的雨,像一道道明亮的眼神,一闪即逝。屋檐之上是混沌的天空,在目力所不及的高处,接近一滴雨只能借助想象。
避雨的一刻,我试着将一滴下落的雨分解成如下步骤:
A、它在高处凝聚,获得了足够的重量;.
B、下落,在加速度中越来越快;
C、变形,被拉成一个椭圆,或一条线(不排除拉断的可能);
D、进入我的视野,如前所说,像一道明亮的眼神,但它本身却不容易被看清;
E、落在积水上,砸出一个凹坑,溅起的水泡像一个小房间,大过了身体的需要;
F、进入另一种秩序……
很明显,这样的分解过于机械。因为说时迟那时快,叙述中,一滴雨已经消失了。
但他还是给我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使我在人生的这一时刻,停步、观看、思考。它是多么快呀!快,飞快,像一种犀利的思想,带着眼睛。当我低下头来试图凝视,它已混同在积水中流走,脱离了雨的定义。
在马鞍山。当地人告诉我,香樟是马鞍山市的市树。
以香樟作为市树的城市我知道还有两个:浙江的杭州和义乌。
南国多香樟。
香樟树,我老家徐州偶有种植,但不起眼。徐州乡间最多的是杨树,绿杨参差,长风吹拂,大野掩卷。杨树可以长得十分高大,但树龄多不高。香樟树长得慢,却常有古木。我在义乌佛堂镇及无锡惠山寺都见过树龄五六百年的香樟。
香樟与白杨比较:
香樟树皮也粗,质地却均匀;白杨树则斑驳。
香樟树安静,即便十分高大的香樟仍给人安静感;白杨招摇,“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哗哗作响的白杨树声,是北国的通用语。
香樟木有香气,白杨无。香樟有才,俊秀内蕴;白杨无心,无拘无束。
香樟四季常绿,白杨叶落叶生;香樟如君子谦谦,白杨如壮士萧萧。
香樟树不生虫。由香樟中提炼的樟脑丸能防虫蛀。香樟是善于保护自己的树。看到香樟,我有时会想到袁枚或唐寅等善于避祸的南方文人。而白杨树是曹植或杨修。
袁枚写杨树:“白杨树,城东路,野草萋萋葬人处。”杨树古代多栽于墓冢间,它的声音演变为悲声。陶渊明《挽歌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宋汪元量:“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南朝陈昭:“憔悴古松栽,悲随白杨起。”唐李白:“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唐白居易:“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香樟树却被视为风水树,寓有避邪、长寿、吉祥意。
南国古镇建筑及古家具多有香樟木,沉在岁月深处的香气和光泽圆润绵延。白杨木古器具少见,因其开裂、腐朽得快。
白杨入《诗经》:“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香樟少见入册集。古诗中咏白杨的诗句比香樟多得多。
我爱香樟。香是美德,需不断积攒,爱香樟如爱修行。
我尊敬白杨。它超越了祸福,直逼生与死。那笔直指向蓝天的树干,如同向苍冥追问,索要生命的终极意义。
蟋蟀在叫。
只闻叫声,不见蟋蟀。
要仔细听,才能知道蟋蟀大体在什么地方,但仍难以确定它的准确位置。
蟋蟀是隐蔽的,立场却很明确:只呈现它愿意呈现的东西,比如声音。
我也是一只蟋蟀吗?写诗,是否就是一直在发出叫声呢?但我似乎比不上一只蟋蟀,比不上它的单纯和坚定。多年来不断地鸣叫,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想隐蔽好,还是希望被人更方便地发现。
蟋蟀的叫声,听上去很单调,但它乐此不疲。也许,在一件单调的工作上才能辨别什么是执著,也才能从中体会到与大众欢愉有别的乐趣。
受我脚步声打扰的时候,蟋蟀会停止鸣叫,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一种以消失的方式出现的存在。于是我也停步,静立。蟋蟀以为我走了,重新鸣叫。不知不觉,我已和蟋蟀互换了位置。
有时即便是夏日,也听不到蟋蟀的叫声。而怎样倾听沉默,再次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美术作品:高更
重叠和并列的镜头:
之一:火车运载很多人,又仿佛运的是一个人,它用全部的力量来拉拽这个人,用它钢铁的臂膀,同一个人头脑里的东西拔河。而那个人抽着烟,压根儿不知道火车的意图。当火车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叫声,此人浑然不觉,他坐在窗前,思绪沉浸在一首诗中。在那首诗里,有另一个人,在另一列火车上以车速飞奔,并坐在窗前写诗。
之二:他仰观流云,因而懂得了变幻。他因仰观流云,看见变幻,以为一切都是清晰的。但在他获得的清晰感中,流云仍如宿命般在飞奔。它们变幻着,一点点,把那些清晰的东西带走。多年后他仰观流云,像多年前做过的那样,却不知道,自己是完整的,还是已经被抽掉了一部分,或者是已被抽除干净,变得彻底虚无。
之三:关于某人,有两个镜头让我印象深刻,一次是他向恋人表白时的期期艾艾,一次是他屡受压迫后反击时的怒吼。这是人生最严肃、真实的声音,从心灵里走出时,要么羞涩、犹豫,要么充满了粗野的爆发力。它们看似大相径庭,却有一个相同的特点:不自然,与通常所谓的熟练和流畅无关。
雨夜片断:
之一:雨落下来。然后,它们是在何时,又是怎样悄悄回到天上去的?
——在最透明的空中,仍有不被看见的路。
之二:所谓雨声,是雨在消失时发出的声音。它在空中时并没有声音。
雨声拆开了雨的一生。
雨落在屋顶、路面、水面、树叶、广告牌上……不一样的不是雨声,是物体的声音。也许从没有过单纯的雨声。
雨在人心中不发出声音。心,只收集回声。
之三:失眠,就是沿着不一样的路径进入下一刻。睡梦是船,虽小,却装走了所有的人;而黑夜是无边的起伏大陆,全留给你。
颐和路2号是我工作的地方。
这是条小街。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从汽车站打车,竟然打不到,因为出租车司机不知道这个地方。后来,我花了十五块钱,由一个暗中载客的摩托车手送了过来。车手宽大的脊背挡住了我的视线,道路、楼房和行道树在侧视中一晃而过,我还没有弄清楚东西南北,目的地到了。
但我不久就知道,当初在摩托车后座上看到的道路,也即印象中的道路,和现实完全不同,原因是我迷失了方向。几年过去了,这种转向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就像现在,我从住处步行来上班,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在三个路口,我可以看到太阳处在三个不同的方位,其中没有一个是正确的。但通过太阳和地图,这几条路正确的方向我已经了然于胸,只是感觉上还正不过来。也就是说,在扭曲的表象下,我已经知道了那正确的真相。
我一直生活在幻象中。幻象,和真相处于同一空间,却又互不粘连,如同太阳和月亮的互不相见。目力所及,太阳是月亮巨大的黑暗。让人看见东西的光,它的遮蔽性是如此之强。
这是否可以构成一个隐喻: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比如写作,辨析黑暗比发现光线更重要。
我办公的老房子是座民国建筑,不规则的五角型,门朝东开。我在三楼办公,顶层常漏雨。雨天,换气扇的方洞里雨珠飞溅,雨再大时,连日光灯罩子上都流下水来。后经修复,只换气扇处依旧,其余得治。比我这边严重的是隔壁的主编室,由于顶部积水,石膏天花板已成锅底形,于是用螺丝刀捅出些小洞,水下注如瀑,以盆盆罐罐接之。最严重的时候,把纯净水桶的盖子揭掉,也用来接水。
老房子漏雨,其实我们的历史也一直在漏雨。漏得多了,许多东西朽坏了,后人再修整、拼接,看上去还是原物,其实已谬以千里。
房子原名“泽存书库”,主人名陈群,福建闽侯人,民国政要。陈性嗜藏书,日伪时利用职权搜求古籍,藏书日丰,于是在南京和上海各建了一座书库,南京的就是这一座。据说当年库内藏书曾达四十多万册,其中古籍善本有四千多部,不乏稀世珍品。
“泽存”之名,取自《礼记》“父殁而不能读,手泽存焉”之句。
现在的三楼,主要是作协的三个杂志社《钟山》《雨花》《扬子江》;二楼多为行政办公室;一楼有传达室、车库、仓库,靠北的一排租给一家饭店。店家在院子里靠西北角搭了个棚屋,做伙房用,甚煞风景。我每见爬山虎从三楼低垂下来,总以为它们是意图要长得更长更密些,把那棚屋遮盖起来。可惜数年过去,这事业却一直未竟其功。
由于有饭店,办公时常有饭菜气味飘进来,且后窗一开,十分聒噪,不开,则室内霉味氤氲不散。
今日愚木、刘畅等朋友来访,刘畅给这些老房子拍了些照片。看这些片子,心有些沉,甚至有点儿陌生感,好像与我日日工作于此的院子有些偏差,但又确乎如此。
作协可能会在秋天搬迁。辞旧总是令人惆怅的事。作诗一首:
三角形尖叫,椭圆低吟,
黑色栅栏上,铸铁把手
藏起比凉意更深的金属之海。
又一个时代过去了,
走过台阶的猫,小心地绕过
水瓶、钉子、铁线,以及老式木桶
迟钝的痛苦。
门洞边,一块失水的苔藓,犹豫着
不知该进来还是该出去。
阁楼上,木板一声闷响,又复归沉寂。
灯亮了,墙壁
一片茫然,
光线在不安中胀满裂纹。
中午。灼热。
大树和紫藤提供大片的浓荫,下面坐着乘凉的人。他们打牌、打盹,或者下棋。另一些是低矮的灌木:黄杨、冬青、杜鹃、石楠……它们的阴影,刚好够自己使用。
牛马的阴影大时,也能供牧童遮阳。现在没有牛马,只有些更弱小的生灵:甲虫、蚂蚁、苍蝇……它们几乎没有阴影,只有一点点微小的反光,偶尔一闪,灼亮、尖锐。
证券大楼的阴影里,几个民工放下手推车,喘气、擦汗。但更大的阴影则在它内部,那里藏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外部的阴影与之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还有我们人的阴影,随着我们的走动不断变形,由于我们情绪的变化,那阴影中似乎一直藏着火星。即便是休息时间,进出楼盘展室的人仍络绎不绝,在正午的阳光下,当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的阴影摩擦、相撞,这其中,有种不易察觉、也无法被顾及的痛苦。
电视里,是关于一个死者的悼念——她曾经是个电影明星。
我看到众多的悼词、鲜花、眼泪、赞美……人们一定认为,这些东西有利于她的安息。室外,天气阴郁,雨下个不停。因为电视里的悼念,雨落得才像是有了缘由。
她死于癌症。据说每个人体内都有癌细胞,但只有它们决定要追索它存在于其中的身体时,它们才会增多,它们的速度对这个人才有意义。播音员介绍说,癌细胞追赶着她,曾把她追到世外,又把她追回尘世,直至摆到悲伤的人们面前……
对于没有悼念无法退场的人,癌细胞或许有另外的积极性。
我看见从她照片前走过的人,在表面相同的悲伤之下,似乎又各自藏有自己的机关。有的心中打着死结,像无法开启的锁;有的则茫茫然,像找不到锁的钥匙。
鸽群又飞上了天空。在城市,这几乎是人类唯一驯熟、同时又保留着自身极大自由度的飞禽。
天还没有大亮,它们飞上了天空,渐渐变成了一些小黑点——距离藏起了它们的翅膀。再往上就是天堂了吧,现在,那里吹送着明亮的晨光、肉,和轻盈的羽毛。
鸽子飞上了天空,俯视着我们——观察,总要把对立物摆在适当的距离里。这是和我们若即若离的鸟,昨夜,它们的咕咕声还在我们的生活里冒泡,现在又远了。它们盘旋,有时俯冲下来,在某个角度上,翅膀被阳光镀亮,向人间撒下无数细碎的金币。
它们一次又一次从天堂归来,带着高处的寒气。它们在高处到底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也曾有鸽子被训练成信使,但似乎并不曾带来过远方的忠告。
太阳出来后,天依旧蓝,但被镀上了银色。鸽子再一次飞上了天空,越飞越高,在半空中,它们的影子被明亮的阳光化掉,地面上已经看不到痕迹。
倘要观察世界,火车是个合适的载体。飞机过于急促模糊,汽车又过于琐碎,有无法串联的片断。
只有在火车上,才能意识到,一切都像钢轨那样,坚硬、发亮,又不可扭转,有浓重的既定性。
火车,使一个小学生变得更小,把她的前进变成急速后退。
它的轰鸣使乡村愈加空旷,显出疲惫的软弱性。
它使青山围拢,错动,聚散。它触动它们如触动沉默的人群,使我们意识到那些沸腾的心,和长久忍住、不曾说出的话。
——民谣,颂歌,难懂的方言,行李,烟味,汗味,旅行者的各色面容……只有火车能让我们意识到,一昼夜可以等同于小半个祖国。
城市快要到了,大片的菜园迎面扑来,又朝着车后的钢轨退去。几个人在其中弯着身子——他们的命被纠缠在叶绿素中,对眼前轰鸣的火车视而不见。而更多的菜园缓缓旋转,像找不着大地的胃。
火车在许多城市间穿行,在许多人生活的缝隙中穿过,在那些人的命运转弯的地方,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看碟。对某人物的咳嗽留下深刻印象。试描述之:
她小心地咳嗽,仿佛小心是她的本能,仿佛那在空气中滑动的咳嗽声也知道这身体里藏着的小心。
第一声咳嗽在窗台上落下软软的脚爪。
第二声,像一只胆小的动物,顺着竹子一节一节往上移动。
第三声还在她体内,与她搏斗。使一声咳嗽懂事多不容易,像教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要使出浑身的智慧和力气。
她忍住,脸涨得通红。这时,世界陷入静寂,连那原来咳出去的嗽也像明白了这一点,它们停止了移动,却没有消失:第一声还在窗台上;第二声,攀挂于竹枝,像微微有些下坠的易碎品。
现在的乡村,打麦场已很少见——现在是联合收割机的时代。
这是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大麦已经可以收割,村口仅存的打麦场上却生满杂草。我在这里溜达,意外地发现,麦场南边的一口老井犹在。
我想起与老井相邻的地方,当年还有两间破旧的土坯房,曾住过三个外乡人:一对老夫妇和他们漂亮的女儿。那女儿大概十八九岁,有时去打水。她拎着铁桶,乌黑的长辫子,看人时,眼睛里流动着光。对于我——一个小学低年级学生来说,那种光,陌生而温暖。我一边趴在桶沿上喝水,一边听她用低低的声音唱歌。他们是外乡人,漂流至此,就在闲置的土坯房里住下。他们一定来自一个热爱歌唱的神秘的地方,因为本地人没有边干活边唱歌的习惯。而且,我听不懂那歌,只是感受到了其中的忧郁,仿佛那歌声深处也藏着一口深井。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好多离开故土或者陷入爱情漩涡的人,都会这样唱歌。后来听说,村子里和她相好的不止一人。我那时太小,无法理解一个外乡人对爱情和生活的恐惧,就像无法理解她在夏天渐渐隆起的肚子。后来,她在流言蜚语中跳进了井里……
关于她的死,我记得不太清晰。我那时还不具备理解人生的大悲伤的能力,面对她裹着碎花衣裤的湿漉漉的身体,我甚至没有太多的内心波澜。好像后来公安局的人来过两次,事情不了了之。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到了成年以后,这件事不但没有彻底忘却,却反而更多的被置于我对记忆的反刍中。我愈加清楚地感受到我趴在桶沿上喝到的井水的清凉,仿佛那清凉就是悲伤的味道。这么多年了,喝下的水在我体内完整地保存着,一直没被我经历过的纷纷扰扰的事件碰到或使用过。而在某些寂静的时刻,我体内会扑通一声,恍如心脏又恍如是水桶,一下子被没入水底,于是她当年唱歌的模样和那歌声一起出现。我在歌声深处晃动,带着一个几乎是儿童的人不曾察觉的暗恋、忧郁,和铁皮水桶的苦腥。
老屋早已消失。原来老屋的位置上,现在是新盖的平房。
我小时候,村子里是没有水泥漫顶的平房的。那时都是起脊的屋,很少见的瓦屋和大量的草屋。平房似乎是北方屋种,南方多雨,为方便流水故,平房很少见。所以,徐州虽属于江苏,但从房子的建造看,它可以归为北方。
村庄也是树林,屋子前后,多的是杂树:桃、李子、杏、土桃子、槐树(家槐和刺槐)、苦楝树、椿树(香椿和臭椿,臭的不能种在屋前)、柳树(多脆柳少垂柳)、杨树(不同于现在的意杨)、枣树、朴树、苹果树、梨树、乌桕、松柏、桑树、梧桐等等。
一棵树的年龄,往往大过老屋。我记得屋后有过几棵刺槐,因为年代久远,心都空了,可年年的槐花香甜如蜜。门前栽过两棵白杨,阴影浓郁,祖父和邻居允德大爷曾坐在树下,商量着给允德大爷残疾的儿子卫东买个外地媳妇。到我二十年前离开村子时止,村上有八户人家娶的是外地媳妇。她们大都来自贵州和四川的山区,约每两到三年回娘家一次,回去的资费,能耗尽一个家庭的积存。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本地人不会娶外地女子。两棵杨树后来伐倒了一棵,给祖父做棺木。五年后,另一棵给了允德大爷。原来,这两棵树长在两家宅基地的结合部,所以一家一棵。我还记得刨树时的情景,卫东因为腿脚不利索,像被刨掉了根的树,在人堆里晃悠,屁股甩来甩去,像找不到自己的重心。他的老婆,那个外地妇人,因为心疼这么大的树要因做寿材埋到土里而絮絮叨叨。她的口音本来已变到本地人可以听懂的程度,因为心急又全部变了回去。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卫东有时会呵斥她。她像是反击又像是自言自语,一种古怪的情绪就在她的方言里滚来滚去。
我这次回来,是出差路过,就转道老家看看。初夏,正是树木舒展开叶子的时候,远看,村子像在金黄色麦浪中晃动的绿松石。离老宅不远的村外,曾经起过一片杏林,后来又陆续砍去,只剩下祖父坟边的一棵。现在,已很难再见到几十年的老树,村子里全是陌生的新绿,陌生的风吹和沙沙声。卫东为儿子翻盖平房时,从老屋上拆下的房梁、椽子,面目焦黑地散落在院子的墙根处。这些朽了的老木头,再也没有用了,只能做烧柴。等着它们的,是斧头和火焰。
半坡咖啡馆在青岛路上,在人们心目中,是个与文学有联系的馆子,曾举行过诗歌朗诵会。现在,它的墙壁上仍贴有诗画。但从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开始,几年了,它的生意似乎一直不太好。里面有点儿暗,底层很小,沿着逼仄的楼梯到上层,我心里每每会有转折不动的寥落感。
南京的诗人,也许大都来过这里吧。而近两年的朋友小聚,却大都选择与这里斜对角的新杂志咖啡馆。可在我心里,宁愿相信它过去是热闹的。而今日的寥落,正有一种被遗忘了的文字般的安宁。
我感兴趣的是“半坡”一词。一面斜坡上的人,因勉力于对自己重心滑动的控制,他们悠闲的外表下会有一个紧张的内核。他们的心更容易敏感而脆弱,并提前出现了裂纹。
有次我来得早,二楼上空无一人,磨损的地板上没有脚印,杯子上没有指纹,空气不复述那曾在其中颤动过的东西。有次我来得晚,谈话的朋友们似乎都有些倦了。我再次意识到一种倾斜的存在,在喝掉的咖啡和剩下的咖啡之间的一种存在,在生啤和铁观音之间的一种存在,在高处和低处之间的一种存在——某种被注入了力量并无法将其撤走的看似静止状态的存在。
而这次我来得正是时候吧,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很安静。吧台里器皿轻响,一个服务员背着身子在勾兑饮料。灯都开着,所有的事物都在静静反光。我朝屋角的一张桌子走去。我知道在那里,在朋友们还没到之前,我可以暂时栖身于自己带有锐角的孤独中。
燕子矶的矶头上有一块牌子,上书“想一想,死不得”六字,据说是当年陶行知先生所撰,曾救过不少欲投江自尽者。
燕子矶俯临大江,其下江水滔滔。燕子是轻盈的,但轻盈的命名对沉重的石头几乎没有用。就像痛苦一旦确立并从现实中探出身来,它就会有用不完的江水。
镀锌的铁栏杆在红砂岩和绿树中蜿蜒。岩石多被磨光。没有棱角的岩石显得有些软,犹如悲伤者不需要办法,也不需要安慰,甚至,在那明亮的弧线上和绿叶的晃动中,连悲伤也仿佛消失了。
矶头下的石桩上拴着一只小船。一只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用的小船,在江水上轻盈地晃动。这是一只没有梦的小船,对庞大的痛苦视而不见的小船。但它知道,石头仍然是可靠的,或者,它早已对庞大的痛苦了然于心,就很小心地晃动着自己,不撞上去,只和那庞大之物并排着。
而当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从江水里返照着翻卷的危崖,那些红砂岩,看上去像在高处悬空盛开的红硕花朵。
即便是在短短的一天中,燕子矶仍是变化的,在夕光中仿佛卸去了那压得燕子无法起飞的重量,并使旁观者因而感知了那在痛苦里隐约起伏的幸福。
想到两个有趣的问题:
其一:只有流水的疼痛是真实的,它升高、流动、起浪,一辈子都在试图长出腰身。
其二:黑夜之黑才配称得上是真正的黑,不把什么染黑,只把一切完整地保存在黑暗中。
颐和路8号是个离退休人员的活动大院。里面有只训练得很好的鹦鹉,它有时跺脚、吼叫、高视阔步,有时用头颈模仿人跳舞的节奏,有时喃喃低语,像缠绕在某种复杂的情绪中。在它那里,可以看见许多人生活的投影。
我们对鹦鹉的需要目的也大体如此吧。
但鹦鹉也许从没有进入过我们的生活。它杂取种种人的因素却并不曾用于合成一人,它也不会试图理解自己说过的话,它卖力的表演不是警示或取悦,而更接近本能。
我们和鹦鹉深陷于各自的生活中,并不曾真正相遇。
所以,所有的表演,愈真实、愈滑稽。
在城市的某些角落,仍然偶尔可以看到耍猴戏的人。
猴戏的主角看上去是猴子,其实更像是鞭子。那是一种接受驱动才会发生的生活。鞭影,像一条在清脆的响声中活转的蛇。它细小的毒牙,是贫穷的人应对生活的特殊方式。
猴子一直在翻跟头,偶尔,也龇着牙发出恐吓,但它从未咬过任何人。除了疼痛和饥饿,它对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鞭子不被甩动的时候,拖在地上的纤细鞭梢,像替一条蛇保管着的芯子,看似疲软,其实仍敏锐无比。这样的一条芯子,能读懂卖艺人额头上蜿蜒的皱纹,又会屈服于一条蛇蓄满毒液的心。
胡弦:江苏徐州人,现居南京。出版有《谛听与倾诉》《十年灯》《爱,刚刚来过》等。曾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奖等多项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