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义(八章)

2011-09-22 12:30谷川俊太郎田原
青年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名称语言

[日]谷川俊太郎 作 田原 译

定义(八章)

[日]谷川俊太郎 作 田原 译

关于女人的十四个问题

什么也不是之物的尊严

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什么也不是地一咕噜倒下,在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和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之间,有着什么也不是的关系。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为何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想问个究竟却又不知道问法。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若无其事地躺倒着,虽然不会威胁到我们眼前的生存,可正因为什么也不是的东西的什么也不是的性质,我们才狼狈不堪。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有时会触摸汗毛浓重的手,有时会闪着炫目的光对眼睛诉说,有时会吵闹得震耳欲聋,有时会酸溜溜地刺激舌头。然而,如果什么也不是的东西被其他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区别开,那么它就绝对会失去它的什么也不是的性质。将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作为一个无限的整体把握,与将其作为多样而细微的部分来把握并不矛盾。

——笔者什么也不是地讲述什么也不是的东西。笔者讲述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常常感到它似乎就是什么。量它的尺寸,辨别有用无用,强调它的存在,表现它的质感,都不过是在增加对什么也不是的东西的迷惘。无法给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下一个定义,是在于语言结构本身,还是在于文体,抑或在于笔者的智力低下?判定个中原因的自由,在读者一侧。

完美线条的一端

一枚树叶,在完美线条的一端。尽管叶脉纯属一种功能,却在实现着自我,仿佛期待着被我们读懂(它几乎可以说是被画上去的)。也许,把它当作预言阅读的人应该在僧院里死去,把它当作设计图阅读的人应该患上癌症,而把它当作地图阅读的人要在森林中迷路,把它当作骨头阅读的人,最好歌唱着秋日的长昼过活。

即便抵挡住这般诱惑,不去从中阅读什么,但是,很显然,我们依旧无法摆脱人的尺度。完美的线条,已经被封在了任何视线都无法到达的彼岸。就算是一根瘦木,也不厌其烦地体现着这一点。不光是叶,就连伸向空中的树梢、捉弄土壤的根须、甚至脆弱的枯枝,也都在体现着。

关于灰之我见

无论多么白的白,也不会有真正白的先例。在看似没有一点儿阴翳的白中,隐匿着肉眼看不见的微黑。通常,这就是白的结构。我们不妨这样理解,白非但不敌视黑,反而正因其白才生出黑、孕育黑。从它存在的那一瞬间起,白就已经开始向黑而生了。

然而,在走向黑的漫长过程中,不论经过怎样的灰的协调,在抵达彻底变黑的瞬间之前,白都从未停止过坚守自己的白。即便被一些不被认为有着白的属性的东西——比如说影子、比如说弱光、比如说被光吸收的侵犯等,白在灰的假面背后都会发出光辉。白的死去只是一瞬。那一瞬,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完整的黑顿现。然而——

无论多么黑的黑,也不会有真正黑的先例。在看似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黑中,隐匿着肉眼看不见的遗传因子一样的微白。通常,这就是黑的结构。从它存在的那一瞬起,黑就已经开始向白而生了……

世界末日的细节

没有风,青苹果却从枝头落下。被放出的羊们叫起来,直到入夜也咩咩不止。咯吱吱的门扉变得和羽毛一样轻。书签从书页间滑落。刚刚竣工的歌剧院里,歌声突然无法传到观众席。彩玻璃上爬满裂纹纯属无奈,可孩子们的不再哭闹却叫人难耐。蚂蚁回不了家,在草间游移。音叉时钟的音叉普遍高了半个音,它开始鸣响时,袜子提了多少次也还是一味地下滑。桌上的腿麻了,壁纸生了麻疹。

然而那种被称为嫉妒的情感,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烈有加,因无一可以决定,家长们的腹部或硬结为板状,或凹陷成船底状。咖啡豆的库存见了底。侧视的水兵凝望正前方的时候,动物园的骆驼傻呆呆地走上街衢。星星像瘫了双腿蹭到一起,铁质的雕刻被大锤铸就。曼陀罗的佛们撩起衣衫下摆,溯流而去。孕妇们浑然不知地排成队……

所有的事件都成为下一个事件的前兆,然而勋章照授,只是世界的细微之处开始丧失其凸凹和特有的臭气。

螺旋伸直,直线忘记了紧张而弯曲,圆扭曲了,平行线向外互相背离。就算想笑它的滑稽,肌肉也已经不属于皮肤。镀锡的白铁皮碎片一样的东西不断从空中飘落。白痴的脸上,终于驻留下人类无法实现的睿智的影子。大气被真空吞噬。

地球上所有的语言,不论是有文字的还是没有文字的,都收敛为“O”形的叫声。沉默缓缓地将这叫声卷入漩涡、紧紧拥抱的时候,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想要到达地上却又无奈地在脸颊一带游荡。

模拟解剖学式自画像

我吃了草莓。我有一颗金属填充的臼齿。我看到了一片不知名树木的嫩叶。我有虹膜。我往胶合板上钉了钉子。我有肱二头肌。我反复哼唱记忆模糊的一段歌曲。我有舌下小丘。我嗅到了在中杉路的空气中擦肩而过的女人化妆品的香气。我有龟头。

我一边查词典一边写下几个字。我有指间球。我因不知什么重要,所以我把我写个没完。我有侧头叶。

我被拒绝了解自己到底为何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含有苯基丙酮酸。我有仙肠关节。我发现自己对友人的不幸心中窃喜,而它正是支撑这种构造的物件之一。

我还有麦斯乃尔触觉小体,可以在电车中感知向我靠来的醉汉汗涔涔的皮肤,但却不想承认他的神经胶与自己的神经胶同出一辙。我难免在死掉之前是自己的俘虏,这让我感到轻微的晕眩。我有蜗牛导管,它通过地球重力,与未知的星际物质接触。

我总会在焚尸炉中被烧却,只留下一个甲状软骨。

被隐藏起来的名字的命名

第一个名字与恐怖一同被唤。第二个名字因惊愕而无法出声。第三个名字是野兽的呻吟。第四个名字不过是叹息。第五个名字趁着黑暗无声地私语。第六个名字已经成为禁忌。第七个名字与不幸的笑声无法分辨。第八个名字是诅咒。第九个名字是喃语。第十个名字已经暗示出阶级。第十一个名字和第十二个名字当然是闲言恶语。第十三个名字借用了其他的名字。第十四个名字是懒惰的拟声词,第十五个名字在被叫出口的瞬间变成死语。第十六个名字不被重复。第十七个名字将人赶向死亡。第十八个名字对其进行解释。第十九个名字是一个只是名字的名字。第二十个名字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名字。第二十一个名字,什么东西的名字都不是。第二十二个名字轻而易举地挂在万人的口上。第二十三个名字睡眠一般令人愉快。第二十四个名字在似梦非梦间被传颂。第二十五个名字指示着彼岸。第二十六个名字终于无名……

于是,及至第二十七个,名字终于成了语言,名字生出名字,名字为名字命名,名字否定名字成为新的名字,名字像癌细胞一样不断繁殖,而且所有的名字都被记载到了词典里。然后,幸免于此的上述二十六个名字,已经没有了相应的音声和表记,已经被埋到了人类的胫骨里。

na

十月二十六日午后十一时四十二分,我写下“na”。“na”的意思有以下几种:一、日语中的一个平假名文字;二、指可以用“na”这个音指代的事物的幻影及可以联想到的一切,也就是说,“na”中包含着始于“na”、终于全世界的可能性;三、我写下“na”的行为的记录;四、与上述一切共通的内在的无意义。

十月二十六日午后十一时四十五分,我用橡皮将写下的“na”擦掉。“na”后面的空白的意义,是对前述四项的否定,以及不可否定的事物。也就是说,如果不记述写下“na”及擦掉“na”的事实,那么对他人来说这些就并不存在,因而其行为也就不复存在。然而,如果加以记述,那么无论我做出怎样的行动,都将无法否认“na”。“na”就这样存在了。

十月二十六日午后十一时四十七分,我无法背叛我生存的形式,无法超越语言,甚至只是因为一个“na”。

咽喉的黑暗

之所以将唯有凭依人的肉体和声音才得以成立的“exercise”,以脚本或记录乃至梦幻都无法捕捉的形式活字化,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只限一时一地的人的肉体和声音的鲜活,在我心中诱发了语言。

用语无伦次的信口开河、姿态作派和模仿学舌,我将它们的轮廓传达给集体十四行诗的各位演员,他们虽然困惑,却也用无常的手、腿、咽喉、嘴唇,一瞬之间在半空中现出幻影。它们将通常的语言所无法给予的战栗给了我。

然而,以下文字群的活字,却与此类事件相去甚远。

鸟兽戏画

那里站有几个男女。站立的时间可为拂晓,亦可为白昼,站立的场所也是自由的。如果是自娱自乐,那么他们可以在荒野上;如果是想让观众看到,那么他们就不妨是在舞台上。他们没有必要接受作为职业演员的专门训练,也许,他们首先就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起初,他们似乎是沉默的。可是你侧起耳朵,就会听见他们身体发出的声音、血液的循环和心脏的跳动、还有呼吸和消化器官的声音。也许,你甚至还会从中听到他们那现在正要说些什么的身体的弹性。

他们嘴唇微启,从那里,露出几近呼吸的私语。那是怯懦而又敏感的小鸟的低吟,它们觉察到厚厚的云层那边,太阳正在升起;那还是幼兽们的鼻息,它们尚未睁开眼睛,就在找寻母亲的乳房。

慢慢地,这些声音增加了种类,也加大了音量,虽然丰富得足以覆盖地球上动物群系的全部,但是并不要求你对每个鸟兽的鸣叫声做忠实的模仿。

比如说鸡、比如说牛羊、比如说猫狗等家畜,我们自然可以模仿乃至再现,然而,由于其他种类的鸟兽属于我们的想象世界,所以我们会使用人语之外的、我们所能发出的所有声音。但是,不管这些声音有多么奇怪,当然都远远不及现实中鸟兽数百万年来发出的鸣叫声。

声音持续了几分钟之后,渐次沉静下去,虽然最后静谧得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但它还是不间断地开始向下一轮过渡。

呻吟的赋格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他们中间隔着一定距离,也并不是相对而立。两个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到彼此的存在。也许,他们都很自然地闭着眼睛。

可以看见二人的胸部因呼吸而缓缓起伏,肩部也在一上一下抖动。寂静之中,我们的耳朵可以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给人一种好似在空中飘浮的印象,但是很快就会让人明白过来,那是他们俩发出的呻吟声。

极其缓慢、且有着不规则周期的两个呻吟声,时而孤立,时而互相纠缠着,一起前行。前方也许可以说是很音乐的。被慎重控制的渐弱、渐强,往往带来音的强弱抑扬,从轻缓到中强。

呻吟声仿佛传达着肉体的苦痛,又仿佛无意识地表现着性的快乐。也许有时候,还可以理解为,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极深的精神不安因了这呻吟声而勉强得以释放。

不管怎样,如果呻吟声只让人联想到一种情况,那就是很深。虽然它的确是从二人的喉咙里发出的,但是听起来,却又像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正以人体为笛,吹奏出超越人类的情感。

(似乎是为了防止呻吟的抒情,蹲在二人背后的几个人影,有时会发出几声日常的咳嗽。)

点画法

这里的每个人虽然都还没有意义,却又都可以说是显然不同于鸟兽鸣叫的人类发声的单位。其过程毫不圆滑,甚至笨拙、努力得有些荒诞。

这是因为,那些新的声音并不是依各人的意志而发出的。至少,在最初很短的时间里,它是以打嗝一样有些滑稽的形式,从内部涌上来的。

用尚未有意识地使用过的声带、舌头、牙齿和上腭,发出有着某种秩序的声音,哪怕仅此一声,也是一种巨大的意外抵抗行为。有人尽管口吃也要吐出声音,有人强行使用肌肉,想赋予声音以声音。

然而,在与涌上来的声音的格斗中,人人都不知不觉将其调驯,还更进一步,自己创造了声音。各人单枪匹马各自到了这里,但是此间他们记住了,将他们驯化了的声音投向自己以外的人。

这是一个纯洁无邪的游戏。没有任何意义,但那因寻求伙伴的人类的情感而带电的声音,在空间像球一样飞舞。

那声音几乎只是由一个单纯的音构成的,但是在一群人中间,它也会被听为一种未知的语言体系。而今,每个人似乎都有充分的余裕,发一个有别于新声那多元声音的音,然后听辩、欣赏它的千变万化。

呼其名

音与物结合的时候,就产生了名。我并不是要说明性地追踪语言的发生,只是,此前一直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音——比如说“mu”这个音和手指真真切切所指向眼睛时所产生的某种冲击,不知为什么,也会存在于这种不上不下的场合。

“眼”“牙”“耳”“手”等名称,却是绝不会同欢喜或者爽快的感觉一起出现的,而是与苦痛乃至嫌恶一同产生的。也许人人都要伴随着严重的口吃症状,在这里再次成为无法驾驭之物的浮面,但是这不会很长久。

他们马上就会因习惯名称、命名名称开始发现这个世界。孩子般的热心、惊奇和敬畏支配着他们,人人都互相称呼彼此的身体、衣装、携带品的名称。

各个名称被一一郑重地发音,甚至被抒情地反刍。于是,名称便急剧膨胀开来。也就是说,他们开始将在周围看到的所有的物和存在的所有的人的种种名称,如饥似渴地叫个不停。

始于眼前具体物的具体名称的一种祭祀般的狂热,必然抽象化,然后又不得不转移到想象力的世界。名称唤起名称,联想招呼联想,各人都变得对现实世界充耳不闻、有视无睹,执著于自己内部的语汇。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一下,与那些名称相对应的实体究竟是否存在,便接连不断地大呼其名。那些名称已经不具备任何机能,也并未畅通。名称像念佛诵经一样,不可思议地成了咒语,最后甚至称呼名称的行为,都似乎被埋没在了疲劳之中。

阿和依

阿和依,是日语五十音图最前面的两个音。这单纯至极的音,是在名称的洪水中被再次发现的。在把所有物、所有观念、所有现实和非现实的混合名称都教遍以后,人们在空虚难耐之时,便退化成了婴孩,开始把阿和依当作玩具,就像这也是一种突然流行的习俗。

他们只说阿和依。仿佛是玩赏阿和依,怜惜阿和依,他们用各种方法发音,并试图在这两个音中注入所有的感情,像是自己的某一部分变哑了。

他们只将阿和依当作语言跟别人说话,并希望别人也只用阿和依这样贫乏的语言来应答。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如同为阿和依请求布施的化缘僧一般禁欲;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又像一群接受集体治疗的精神病人一样病态。

他们周围与其无关的村民们,或者过路的人们,或者,如果把那里看做是舞台,那就是观众们,抑或是我们,是会侮辱过来搭话的他们呢?还是会用不到位的语言和他们搭讪呢?

不管怎样,在持续某段时间之后,每个人都定会离散孤立,遭到遗忘。在失望的最后一瞬,阿和依的音终于与一个人的唇连接在了一起,明确地发出“爱”这个词的音。然而,如此发声的那个人,却已经无论如何不能在自己心中把玩这个词的实体了。尽管也许他或者她第一次领略所谓的意义。尽管他们也许是第一次要将一篇文章诉之口端。

然而,谎言的语言,只好混入真真切切写在这里的、无止境的人类语言那不定型的宇宙中。瞬间汇集来的数名男女,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去。远处不断传来人的声音,仿佛是在证明世间没有完美的沉默。

谷川俊太郎:日本当代著名诗人、剧作家、翻译家。出版有《二十亿光年的孤独》《62首十四行诗》《谷川俊太郎诗选》等七十余部诗集。著有《以语言为中心》《在诗和世界之间》《爱的思考》等评论、散文及随笔多部。

田原:1965年出生。诗人、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日本国立东北大学。出版有中文诗集《田原诗选》和日文诗集《岸的诞生》等。主编有日文版《谷川俊太郎诗选集》。现居日本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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