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荔红
地铁[中篇小说]
文/赵荔红
1
种种征候表明,这一天,会有意外发生。比如电梯明明不满员,我一塞进去,就嘀嘀叫,信号灯变红,一闪一闪的。那些贴挤如沙丁鱼的菜色男女全都向我沉默注目,在这束指向一致的强大目光逼视下,我不得不向后退出,看电梯门拉链一般挤塞、缝合那些目光;然后像只犯错误的鸭子,伸长了脖子等待下一趟。这样耽搁了三分钟。横穿福康路时,绿灯恰又变成红灯,红袖章爷叔尖利的哨声连同严厉谴责的目光,让我含愧地缩住正要迈开的右脚。又两分钟。快走到群众广场地铁站口时,一片巧克力包装纸粘在了皮鞋细高跟下,左右蹭不掉,让我不得不停下,单腿立着、单手扶住一根粗大的电线杆,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了鞋扯下它,再把脚塞进去。穿过地铁隧道时,一个盲男人(疑似。戴着墨镜)正拉一首提琴曲,又是我极喜欢的,不禁停住脚步听完,丢进提琴盒两元。这样,前后就耽搁了十分钟。十分钟,我已经脱掉了三班地铁。
何况我还坐错了方向。我本该坐往康庄大道方向的地铁,却偏偏站在了相反的方向,我看也不看,就上去了。整个白天一切正常,既没人激怒我,也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更没有什么人和事让我牵挂以至走神,可我却偏偏坐错了方向。等我发觉,地铁已经停在反方向的第二站,我只得跟随人群,蓬头垢面地被推搡出,如火腿肠被压挤出红色塑料膜。立在一个陌生的站点,我茫然而惶惑。地铁终于又来了,我再次抬头核对一下指示站牌及路线图:正确的方向,通往回家的路。
这一回我排在队伍的第一个。用不着担心紧贴着前面的人的脊背,或是塞半天,还是像剩余的卵似的被挤出去,抑或是在地铁门合上时被夹住头发、卡住鞋跟;也不必担心我的包被某人的雨伞钩住,或者头发纠缠在谁的纽扣上。我不但上了地铁,居然还坐上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的原主人本来在发呆,后来如梦初醒一般,猛地站起来,喊着“完了,完了”,就伸长手,推搡着那些正在上地铁还没站稳的人,挤出了地铁门,将一片责怪声和不耐烦的表情扔在身后,蹦跳着消失在渐渐上升的电梯上。因为他的走神,没有早早规矩地站在门口等着下车,才让我侥幸有了座位。以我七八年乘地铁的经验看,在傍晚下班高峰期、在塞得密密实实的地铁罐子里,我既没怀孕,也没将头发染白,没有男人粗胳膊壮腿帮抢,更没有拍公益广告、将顾客赶到别的车厢,居然就坐上了位置,这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所以我坐上位置的时候,将包抱在怀里,长长地、舒适地叹了口气,不禁满足地想,脱班、坐错方向,都是为了弥补这个位置。
这样折腾了一番,当地铁回转到往常下班等待的群众广场站站台时,已经下午六点半了,比平日足足晚了半小时。半个小时,早已不是平日的那趟地铁,所遇的人、事,会有多少不同呢?
突然,有个人拍了我一下:“哎,是你呀!好久不见。”我吃惊不小地抬起脑袋:一张眉毛高挑嘴唇鲜红颧骨潮红带雀斑有着习以为常热烈表情的面孔垂下来俯在我的正上方——我在记忆库里搜寻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并颇不满意地向下拉着本就有点儿下撇的嘴角,皱着小鼻子说:“看看,贵人多忘事吧,连我都记不得了。”“哪里哪里,我怎么不记得你呀。黄霖啊,好久没见到你了,实在太巧了,怎么地铁上碰到了呢。”其实我并没想起她,却不知怎么的,随着话语蹦出,那个名字就主动闪现出来了。随着这个名字的正确闪现,所有关于黄霖的记忆就复活了:这真是稀奇,名字复活了一个人,那么说,如果闪出来的一个名字是错误的,这个人的一生也就会错误展开了吗?我来不及考虑这些,只是庆幸,由于名字被我正确说出,这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马上堆出了亲切的微笑,让我舒了口气。
的确是太巧了。虽说大家在一个城市生活,可是城市这么大、地铁这么长、车辆又这么多,怎么就刚巧在地铁上碰到了熟人呢。我和黄霖高兴地握了下手。她左肩上挎着一个包,左手还拎了一个纸袋,右手拉着吊环,左右后背全都贴满了人。我赶紧要站起来让她坐,她硬是按住我。让来让去的声音太响了,四围的人都沉默而怨恨地盯着我们,我就只得停止了争让。于是她垂着脑袋,我仰着脸,两人说着话。她的唾沫星子不时溅在我的面孔上。我心里的确是高兴的,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七八年没见面的老朋友,的确是再巧不过了。
可是,难道我今天下班的种种错乱征候,我心里所期待的、预感会发生的意外,就是为了遭遇一个过去的朋友,一个平日也并不想操起电话一起煲电话粥的女友?像这样的女友,一旦你操起电话对她说声“喂,你最近如何”,那些司空见惯的内容就会汹涌卷来:孩子几岁了,买了什么车,房子多少平米,钟点工一小时从七元升到八元,房价、股票跌了涨了,单位领导如何,老公如何不体贴,婆婆如何没眼色……难道我今天遭遇的一切,仅仅是为了重复这些天天在办公室聊,连吃饭上厕所都在聊的话题吗?那还不如随着地铁轻微的晃动,我独自闭起眼睛,一任思绪的碎片缤纷地在眼前闪来闪去呢。
让我松口气的是,黄霖两站后就在发展站下去了,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我惯常在地铁上做的白日梦,一任思绪漫游,用不着搜肠刮肚想一些应该说的话去应付一个本来熟悉其实早已陌生的女友了。我这么想着,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黄霖。地铁这时候显得空了一些,似乎一大群人随着黄霖一起卷了下去。所有原本贴在一起的人们都松弛地舒了口气。人们终于能够伸开手,呼吸着空气,并渐渐恢复意识,相互分辨着彼此的样貌了。我抬起头来,这时候,我看见了他——
他就坐在我正对面,穿一件白底蓝纹棉布衬衫,腰身扎在咖啡色细灯芯绒裤子里,看上去干净利落,挨近了说不定还会闻到刚刚洗澡后的肥皂味;小平头修剪得一丝不苟,脸色苍白,额头狭小,鼻子出奇的尖;眉毛之间、鼻弯与嘴角之间都有浅浅的皱纹,如同白纸上橡皮擦不掉的铅笔痕,这表明他年纪不小了。他戴着一副大墨镜,腿上横放着一个擦拭干净皮质上好而边角已经磨损了的黑色大公文包,双腿紧紧并拢,两只手并排、拇指在内四指在外地用力抓着公文包,手指的纤细白皙与公文包的厚重形成明显反差。我不禁多看了那双手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投到他身后的玻璃窗上,因为我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我。他的眼睛藏在墨镜后,看不见眼神。他一定透过墨镜在观察我,这让我有点儿尴尬,甚至有点儿恼怒:这个不礼貌的家伙!但他并不让人讨厌,模样倒蛮绅士,甚至身上有种说不清楚是拘谨、哀怨、忧郁还是病态的美感。这让我有点儿好奇,便假装以对面玻璃窗为镜子,拿手抚弄自己的刘海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情来——他还是在看我。
2
戴俊是天天坐地铁的上班族。早上从康庄大道站上来,坐到群众广场站,出站口走五分钟就到公司。晚上六点准时离开公司,又坐地铁回去。康庄大道站是终点站,他打个出租,一个起步费就到家。可大多时候,他宁可走这半小时路程。一整天坐在办公室,走走路恰好可以锻炼锻炼、降低血脂,又能顺路买买小菜。
戴俊在家里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爸爸,在公司里是爱岗敬业的好员工,在社会上是洁身自好不惹麻烦的好公民。戴俊也很以一切公认的社会道德准则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或者说,这些公民准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渗透在他的日常行为中,他并不刻意,而是下意识地在遵守着它。假如一种准则成为了习惯,一旦这种准则被打破,人就要生病,事情就乱套。戴俊认为,这几十年来他不生大病,生活也不混乱,有条不紊地读书、工作、成家、生女儿,在公司里从一个年轻小职员成为现在的会计师,全依赖对这些规则的习惯性遵守。
每天早上,他五点半起床,淘好米放在瓦撑,小火焐着,再去睡回笼觉。到了六点半,不用闹铃,他会准时醒来,起床洗漱,将妻子淑芬和女儿贝贝唤醒。这时候粥已熟了,他将瓦撑开关调到保温档,就拎了布袋子出门买油条、小菜;去小菜场的路上可暴走十分钟,他一边走一边抡着胳膊,也算有了早锻炼。回来辰光,淑芬在开门开窗通风透气,贝贝还在对着镜子看脸上新长的痘痘。戴俊摆好了碗筷,一家门围牢饭桌子沉默地边吃粥边听早新闻。粥烧得正好,米粒恰好开花,汤水浓稠,又不过烂,戴俊早就摸清了米水比例及瓦撑烧粥时间以及一家三口早上的饭量。十年前一个老中医对他讲:早上吃粥暖胃,最养生的法门。老中医列举了十个近百岁老人的长寿秘诀,都是吃粥。戴俊是相信事实、相信一切科学数据的。从此他就天天烧粥吃,贝贝有时不耐烦地叫起来:“爸,早饭能不能改改,老是粥,烦死忒勒。”戴俊总是耐心劝慰:“粥吃到胃里,暖烘烘的,真真蛮什一的。”至于油条,是在固定人家那儿买的,戴俊不要路边摊头的油条,宁可多走路到菜场附近一个专做早点的上海百年老店去买。
吃罢早饭,各自出门。家里有辆夏利,是早些年淑芬工作所在的银行里补贴车款五万元,再贴了一点儿买的,就让淑芬开,也顺便送贝贝上学。淑芬早嚷嚷着要换辆新车,她看中一款帕萨特,说是单位同事纷纷淘汰夏利,再开下去面孔都没了。戴俊没有淑芬那么冲动,他总是以做会计师的习惯,有条不紊地预算家里的财务。他是计划今年内搬进新房,在明年年底再买辆新车。戴俊自己倒更愿意乘地铁上班。一趟地铁,前后路段稍微走走,很便当。每天,等淑芬贝贝走了,戴俊检查好门窗是否关好,这才出门。一到地铁站,他固定去拿一份免费赠送的《时代报》,坐在灰色塑料靠背椅上边等地铁边看起来。早晨的地铁站,有一种夜气刚刚散去的清冷空虚的味道,灰白灯光将每个起床不久、朦胧着眼神的疲倦面容映得发绿发蓝。虽然赶着上班的人很多,地铁站却很安静,只是定时传来千篇一律、可以充耳不闻(假如真不想听的话)、没有滋味的报站声。地铁临近时急促的喘气声、铁轨碰撞声让人们振作起来,站头上有了轻微骚动。等门哗然打开,人们惯性地拥出,惯性地挤进。因为是起点站,戴俊总有座位。他一坐下来就继续看报纸。其实只要他稍微抬头,也会发现几乎所有的脑壳都垂着在看报纸。早晨的地铁里有一种固定气氛、一种惯常吸力,以至于形成一种固有文化。在这个固定的空间时间,不看报纸,还能做什么呢?再说现在是信息社会,戴俊懂得活到老要学到老,不抓紧时间了解信息,就很容易变成“憨督”。
但是这段辰光,戴俊总比淑芬贝贝早走,提前半小时就出门了。他是要在希望路站下,去离站头走五分钟路程的希望新村弯弯。他在那儿买了套房子,是赶着房价上调前买的,现在翻了不止一番。真真蛮上算。三室二厅二卫,一百三十五平方米,小高层的十一楼,楼层好,又是一梯二户,清清爽爽,还很透亮。这个楼盘里的房型位置,戴俊反复比较观察过,其他套房,前面都有楼挡着,独独这套,正对着通道,一点儿遮挡都没,两个大房间又都朝南,采光是真好。为了买房,戴俊研究了大半年《楼市周刊》,跑了十来个新开盘小区。本来他已经在别的小区下了定金了,突然发现这套房,满意得不得了,怎么办?他就天天坐在人家房产公司硬生生磨,磨到人家烦了,就将定金讨了回来。房子买好了,事情才开始,然后就是找装修公司、买材料。好不容易房子装修好了,都要搬进去了,人家和戴俊讲,不能就这样搬进去,墙面漆是有毒气体,会损害孩子智力的,对大人身体也不好。戴俊想想有道理,贝贝已经高二了,马上要读高三,如果因为墙面漆破坏了智力考不上大学,那可不值得。还是忍一忍,等气味散光了再搬吧。所以,这段辰光,戴俊是天天提早半小时离家出门,坐了地铁,到新房子那儿弯弯,去开窗透气。夜里下班了,再去关窗。淑芬见戴俊天天这样跑,都不耐烦了,说:“空荡荡的房子,窗户让伊开一天有啥?”戴俊摇摇头说:“妇人之见!窗户开着,有多少危险事情会发生啊:刮风刮掉玻璃窗了,从十一楼刮下来,不要出人命啊?落大雨,雨水灌进窗户,墙壁地板不就泡汤了?再讲不定,还有小偷爬进来呢。”
要是当初不这么透气透几个月,开窗关窗,戴俊一家早就搬到新房子去了。若是搬进去了,后头的事情大概就不会发生了。
3
对面那个墨镜男,一直这么死盯着我,像枚钉子钉在疏松木板。并且——他的表情也那么古怪,一会儿似乎沉浸在什么痛苦回忆中,一会儿又嘴角弯起来,很甜蜜的样子……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薄薄白色几乎透明的皮肤紧绷住那块骨头,使得蚯蚓般曲折的青筋分外清晰,间歇性地一跳一跳,带动他整个下颌都轻微抽搐起来。喉结在并不年轻的脖子里上下滚动着。看不清他的眼睛,它们被罩在墨镜之下。墨镜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两道浓黑眉毛,过于紧密地挤作一处,将眉头拧成一个深刻如同洗不掉的水迹般的“川”字。这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不放松地盯着我?难道——算了,我又在胡思乱想。
我的单位位于福康路商海路拐角的一幢二十六层写字楼。从单位走到群众广场地铁站只要八分钟。这条路我走了八年,每天来回两遍,如果算上午间休息时出来吃饭、逛商店,上班时间偷偷溜出来到移动公司给手机充值、与朋友喝咖啡、到大光华影院看下午场电影,还多算几遍。当然上班溜出来的机会很少。我在出版社总编办公室工作,接电话、收发传真、复印资料、发送会议通知、整理选题报表、分发合同、记录会议内容、给领导泡水、文件录入……总之社里一应对内对外联络、接待的杂事,我全做。八年来,我谈不上表现先进,却也没什么把柄给人抓住。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干着似乎变化其实一成不变的那些事,我也看不清楚未来会有什么变化,生活在一天里就看到了全部。
至于爱情?我能遇到什么样的爱情?母亲原是上海人,大学谈的恋爱,冲昏头脑、毅然果决地跟随后来是我父亲的男友去了武昌工作。在那个雾气腾腾潮湿多水的内地城市,一与父亲争吵,母亲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唤,如何放弃上海户口,如何手也粗了腰也圆了变成吃咸喝辣的粗人,好像在上海她就能成天闲坐着修修指甲嗑嗑瓜子。母亲一直念叨着调回上海,可是后来市场经济了,可以作为人才引进来上海打拼了,或者在上海买个房子带进蓝印户口了,父母却又犹豫起来,说他们老了,没精力一切从头开始,打拼闯天下的事该由下一代来做。其实那时哥哥读了武汉大学,他们是打算一心一意伺候哥哥来着。后来我考到上海出版专科学校,毕业后独自留在上海,倒很成全母亲的心愿呢。在母亲看来,我能争回她梦寐以求的上海,在这个如今已是国际化大都市的上海有份稳定工作,已是很成功、很幸福的了。所以她并不在意外公外婆离世后我无法在姨娘家待下去,不得不另租房子等这些琐碎的问题。假如当初他们能一咬牙回上海买个房子,我现在怎么会这么辛苦?就是从投资的角度,他们也缺乏远见。现在一切都靠我自己了。不过就我这点儿工资,假如不赶紧找个人嫁掉,这一辈子也别指望买上房子。但是嫁给谁呢?“爱情”这个词,就像风一样从我耳边刮过。像我这样相貌平平、随年纪增大体重也在增加的女人,又能遇到怎样一个既懂爱情又有钱有房的钻石男人呢?又有什么场合能让我有机会认识这样的男人呢?我的生活里,只有家和办公室——地铁连接着两端。
除非我的爱情就在地铁上。那一定是个意外!地铁里有最多的陌生人,最不稳定的时间,最大的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美术作品:霍珀
意外,就像湖面起了风,一切都会随之改变。涟漪般扩散的意外。前年,我租住在水电路附近,每天要乘公车到火车站北广场,再从北广场穿过一条闷热、尿臊汗臭蒸腾的地下隧道,在蜷成一团酣睡好似麻布袋子的流浪汉、通宵排队买不到车票的民工中穿过,到南广场去坐地铁。过隧道时,我脑袋里就是虚白一片。我并不是天生缺乏同情心,对那些流浪汉农民工的遭遇熟视无睹、不为所动,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和他们完全一样,我自己一点儿不比他们快乐,我也在这个城市流浪。那天,一如无数的往日,我顺着固定的路线埋头走路,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准时挤上地铁上班。就在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时,猛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小心,站住!”像挨了一记闷棍,我本能地站住。抬眼一看,我差点儿撞在一块横在隧道中间的广告牌上——天晓得这广告牌怎么就立在隧道中间。喝住我的是个长相明朗的男人,三十好几模样,穿件胳膊肘处有皮补丁的时髦的休闲西服,内里一件暗纹棉布T恤,下巴刮得青青,头发板寸。我奇怪自己当时怎么就特别留意到了他的板寸头,至于他到底什么模样,也说不上更具体。我常常是这样注重细枝末节,忽略掉主要内容。
因为这一声断喝的救命之举,我向他点点头,微微牵动一下嘴角,算是感谢。于是我们并肩一起走,他保护我一般,一直把我往隧道左侧挤,好似正中间还会横一块广告牌。我虽然不大习惯与陌生男人搭话,但总要感谢他的善意,也就与他边走边聊起来。他显然健谈、开朗,没说几句话就自报家门:上海人,是一个台资公司的产品营销人员,天天也是坐地铁上班。他一边说一边侧身盯着我,似在观察我的反应。我报以客气的点头、微笑,却避免看他的眼睛,我并不害羞,只是习惯地不对陌生人表示亲密。我的本能盔甲般地护住全身上下。火车站是地铁起点站,他老练地抢到一个位置,而我却被人群挤了出去,最后才上了地铁。他热情地向我招手,大声叫“来,到这边来”,我不愿意周围人盯着我,只得挤到他面前。他就很绅士地站起来,硬让我坐,刚才那个和人硬抢位置的蛮横青年一瞬间成了绅士,也让我不习惯,但我还是乖巧地听他的话坐下来。他站在我面前,一手吊在扶手上,一手支撑在我后背的绿色椅背上,垂着头继续和我说话。这个动作将我小小地“包裹”在他两条胳膊形成的势力范围内,似乎因此我就不会受到他人的挤压。我有一种被“保护”的新鲜感,仰着脸听他说话。我不用多插嘴,只要间或“嗯”一声,或点头、或眨眼、或微笑,都会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时间过得飞快,突然听到广播用那种司空见惯的声调报站:群众广场站到了……我跳起来,匆忙说了声“我到了,再见”就挤出他的“保护圈”。地铁门在我身后合上以后,我才醒转一般回头看他,他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侧转头,向站台上的我挥手、微笑——啊,我突然记起并没有问他的名字,也忘记向他要名片,可是,门已经合上了,车开始滑行,眨眼就冲出了灯光亮白的站台,消失在黑洞中。或者,我不过是意外碰到了他。这些真的是意外吗?后来怎么样呢?后来我天天在那个时间点走在那条闷热的隧道,等待有人大喝一声:“站住,又是你!”再也没有。那个男人也许离开了那个公司,或许不再住在附近,总之他人间蒸发一般,我再也没见过他。或者那个意外其实也是我的白日梦,是我坐在地铁上昏昏沉沉想出来的。那些天里,我挤出地铁门后,总要回头看看,也许突然就会看到一个人朝我微笑、挥手——就是他,就是他;也许哪天,挤出地铁门时,我的雨伞钩住了前面一个人的包,那人回头——啊,是他!偶然变成必然的事情不是不存在的。电视剧里不是演,一个女人一天有两次在同一个旋转门上和同一个男人撞在一起,他们吵吵闹闹地认识了,憎恨了,和好了,后来就恋爱了。
今天的意外,难道是这个神经质的一直盯着我的墨镜男?这种盯视需要怎样的媒介才能转成可能的交流?我更愿意是那声爽朗的断喝。这个开始必须由“他”来启动。我打定主意,继续以漠然的表情将目光投在对面车窗中自己模糊、边界重叠的影子上,用手指头挑了挑有点儿紊乱的发线——但是有一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
原来,刚刚在胜利站上来一个矮胖中年阿姨。如今她挪移、横亘在我面前,抿紧着她那血红细薄的嘴唇,文过的墨绿细眉高高挑起,使得她的颧骨更高、脸更长,颧骨红不知是上的胭脂还是潮热缘故;撒的厚粉遮饰不住脸上的暗色雀斑,额头发际处因为没涂匀白粉而显出干黄的皮肤底子来;她的眼线也分明是文过的,头发则高高盘起如富士山,大把地被喷上了干硬的发胶。她提着一个纸袋,将黑皮包紧紧夹在胳肢窝下。她的身上有种为生活和工作磨砺出的司空见惯的冷漠,满脸显现着提前进入历史的沧桑:我什么没经历过呢?我怕什么?
难道,在我嫁了人之后,在未来的第十五年,我也会成长为这样一个中年妇人?
4
如往常一般,戴俊依旧提早半小时离开家,乘地铁在希望路站下去,去新房那儿开窗。开了窗,他会在新房子里走走摸摸,最近他每个周末都去看家具,有时和淑芬去,有时淑芬不高兴懒得动,他就自己去,他觉得对这个家他拥有更多的责任,这也是一种习惯。新房里,家具的安放位置他都是仔细精确计算好的,他的口袋里总有一卷卷尺一个本子,想到什么,就量一下,记下家具尺寸,与墙壁的距离、高度、宽度,诸如此类。他一向信奉,任何事情都要有条不紊,有条不紊,才能将效率最大化。而效率和秩序的先决条件是:数据。世界是靠计算完成的。
就拿他与妻子结婚这件事。他原是计划好在三十岁成家立业的。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多数人插队回来待业;他很幸运,因是独子,没去插队,高中毕业就分到棉纺厂。后来他同厂里后加工丙班一个女工恋爱,女孩人漂亮,又活泼,又好画画儿,却不是个安心现状的,逮着个机会就出国了。戴俊想想赌气,天晓得出了国会做啥事情呢,女孩不听劝,还说等赚了钱回来再嫁戴俊,叫戴俊等伊。哪可能呢?戴俊先也存点儿念想,等了几年,半年来封信,看看三十岁就快到了。淑芬家与戴俊家原是贴隔壁,从小一个弄堂白相长大,淑芬就跟自己妹妹一般,她姆妈一向又欢喜戴俊老实孝顺,会做人家,淑芬暗地里欢喜戴俊他也老早晓得。想想远方是只天鹅,不如眼门前的鸭子来得可靠,戴俊也就不等了。二十九岁正式与淑芬恋爱,三十岁结婚,三十一岁就有了女儿贝贝,一切都在戴俊的时间表之内。那时候,戴俊早考上了金融专科学校,读了三年,分到一个陶瓷厂。干了五年,再跳到中外合资的电话公司。淑芬则靠父母关系进了一家银行。两人工资加起来,虽不算富裕,但在上海这个地方,养一个孩子,父母又都有退休金,没有拖累,日常开销是绰绰有余。每个月省下一个人的工资,工作了近二十年,加上每年年终奖金,再申请个二十年贷款,也就能买上希望新村这样的中档居民住宅了。戴俊又注意收集信息了解行情,很会轧苗头寻时机,选择了政府条件最优惠的时期购房。
生活似乎都是按照戴俊有计划的、科学的时间表来运作的,也会有些不顺心的小事情,总体上是合乎规律、正常运转的。只是有一样,令戴俊微微不满足与苦恼——就是与淑芬的性生活。女儿出生前,戴俊是算好每周做爱两次。冬天怀孕孩子最聪明,秋天坐月子母亲最舒适,女儿就是如期怀孕如期降生的。但在淑芬怀孕、分娩、坐月子期间,原有的性生活规律被打破了。戴俊能够理解,也体贴,自个儿睡觉。可是过后几年,不知淑芬是得了产后忧郁症还是怎么回事,大凡戴俊提出要求,她就不甘不愿,推推拒拒,弄得戴俊很懊丧。淑芬又很拿这个事来要挟戴俊,支使他做这个做那个,晚上恩赏般给个一两次。完事了,就带女儿自个儿去小床睡,说是和戴俊睡不好,他打呼噜。有时半夜睡不好,偷偷走进小房间,看她们母女挨头并脚睡觉,戴俊心里就恨恨。先前,戴俊还怀疑淑芬外头是不是有人了,看看又不像,回到家尽只抱女儿,闲了也不过和丈母娘、小姨子搓搓麻将。后来听人家讲,孩子刚出生,女人是有点儿憎恨丈夫、厌恶性生活的;孩子小时,女人心思又都在孩子身上,老公倒是次要的。戴俊也就释然了。
一旦对事情有了合理解释,戴俊就会对原先不合理的习惯进行调节,建立起另一种秩序。新的习惯一旦养成,戴俊也就安心地执行下去。可是偏偏的,淑芬总是非理性、不按牌理出牌。前些年,淑芬又变得主动起来,隔三差五的爬过身上。戴俊却又没了年轻时的劲道,他自己也闹不清楚是工作太累了还是养成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所以,淑芬在边上动来动去,戴俊心里倒不耐烦起来,又不敢流露,只推说工作压力大,累了想睡觉了。淑芬是个荤素不吃的,一听这话,当场就坐起来,噔噔噔下床,睡到女儿房间去了。
淑芬与戴俊不同:戴俊是养成一种习惯,就很难打破,像一颗石子,绕圆周运转下去,不强行停止停不下。淑芬的兴趣则是说变就变。突然作兴与小姐妹去文眉,就把原先眉毛拔光,再烫上黛墨色假眉,擦也擦不掉,洗也洗不掉,粗细均匀两弯,淑芬说是这样省掉每天画眉毛辰光,戴俊却觉得假假的,如画在面具上一般,但不久,他也就习惯了。他刚刚习惯了眉毛,淑芬又将头发剪得短短,短了原就不习惯,她非要弄来假发,又盘成富士山一般高耸,且喷上刺鼻发胶固定,戴俊搞不清爽她为啥自己头发不要,又要弄来别人头发戴上……最近,淑芬又热衷起别的事情:列国游。她和几个银行的姐妹,去年就参团去了欧洲六国,今年又去了俄罗斯东欧,明年说要去澳大利亚,又恨不得马上飞到那个塞班岛去,说再迟些,那个岛就要被淹掉了。至于刚刚买的房子,家具、房贷什么,淑芬是完全不管的,她说反正戴俊会算,钞票嘛也不差这点儿旅游费,现在四十好几奔五十了,再不出去兜兜,往后就跑不动了,这个世界有好多世面没见过,好多东西没吃过,岂非白活了?面对淑芬多变的理想爱好,戴俊只敢小声抱怨。娘家就在贴隔壁,戴俊爷娘早早过世,亲戚便只有丈母娘一家,丈人丈母娘一家门都长寿,亲戚又多,周末节日聚一起搓圈麻将吃顿饭,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戴俊主意都没,凡事也就随着淑芬的兴致了。至于他自己,则是几十年来照着老习惯生活,除了出差哪儿也不去,节假日,也会如大家一般到杭州苏州跑跑,或者去西塘周庄转转,到处又都是人,吃又不卫生,睡觉又睡不稳,戴俊想想,还不如在屋里厢舒服,淑芬就嫌他没劲,像蜗牛。她常放出话来,戴俊这种男人,就是借他胆,他也是懒得去找个情人的。
那天是周一,上了一天班的戴俊正想夹了公文包离开公司,总公司却来人说要查一笔账,说周日戴俊手机关着,来不及通知他。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以前也有这种临时状况。好在戴俊的账目总是清清爽爽,随时迎候调查,这点戴俊是满可以夸口的。令戴俊略感不快的是,他晚上还要去新房那儿关窗,回家太晚了,打破了习惯和秩序。弄完事,去新房子那儿关好窗,再从希望路站那儿乘上地铁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多,地铁里比平常下班时间要空许多,一些位置还空着。车在夜间隧道滑行,像条长虫,寂然无声。地铁里所有的人都睡死过去一般,空空洞洞,很冰凉的感觉。戴俊并没觉得有啥不适,一切都很正常,因此,随着地铁的轻微晃动,他就眯着眼打起盹来。如果不是去关窗,如果提早半小时回家,或者说如果不是那个意外,戴俊,他就像是种在花盆里的仙人掌,隔段时间浇点儿水,就能一声不响照常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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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天天都有意外发生:唠叨不休的女人被酒后的男友从四楼扔下挂在树上大喊救命,五百只猫关在一个铁笼里被人发现遗弃街头,摩托车从桥上坠落车主没事倒砸死桥下经过的轿车车主……生活就怕太平淡,而不担心有意外发生。我多么需要意外,就像白水里要加蜂蜜,面条里要加盐。
前两天这个城市要开什么会,地铁是人口密集地,空气里充满硫磺味,地铁站四处设了岗,头顶上到处安了探头,进进出出要如火车站一般安检行李,一发现行迹可疑的,红袖章爷叔就满脸正义跑上来拦下,在周围过客怀疑的密集目光下,被拦下的人也觉得自己鬼鬼祟祟起来。——此时,一个破坏分子神色镇定地溜进地铁,地铁门一合上,他就将手中一个黑色塑料垃圾袋随便搁在哪个座位下,在这片拥挤的小世界,谁会留意他将包里的东西点燃?滚滚浓烟从绿椅子上妇女肥厚的臀部下冒出,她尖叫着跳起来,将线条分明的小红嘴唇拉到了半张脸大。浓烟很快弥漫到整节车厢,向下一节车厢扩散,有人击碎了紧急呼救阀门玻璃罩盖,扭转阀门,地铁骤然停下。灯黑。所有的人挤作一团,尖叫声汹涌……白炽灯又突然亮起,地铁门哗然打开,人像包子一般争先恐后滚到门口,溺水挣扎般推搡着拨开他人,夺路奔逃。我也要奔向地铁口,长发偏就挂在一个男人衬衫纽扣上,怎么挣也挣不脱,我大喊痛,那人只得垂头拿手去解,越解越解不开,最后他将衬衫脱下,光着膀子,挣脱了我,蹦跳着朝地铁电梯奔去……那件男式衬衣带着他浓重的男人可恨气味就一直挂在我头上……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意外!这类恐怖事件怎么可能会被允许在我们这个时尚光明的城市发生呢?
有一天,我正在地铁站电梯上,随电梯一节节降下来,一个红色贝蕾帽女孩从我背后冲过,差点儿将我推倒,我叫:“你怎么搞的!”她头也不回,扔下硬脆的一句:“左行右立你懂不懂!”她就排在我前面第四个,挤进地铁后,我与她被紧紧挤在靠地铁门的扶手边上。她穿件粉红低一字领丝绵短袖,空空细脖上挂条丝巾,贝蕾帽歪耷在脑袋上,将蓬蓬刘海儿留在外头。她脸色粉嫩,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我试图避开她嘴里喷出的酒气,却不得不几乎与她脸对脸挨在一起。这时候,她拿手掌硬将我推开,又撑开胳膊,将身边的人全部推开,然后就坐到地铁扶手上,拿脚去踢拥挤到她边上的人,尖声喊着:“谁敢碰我?”她就这样坐在扶手上,不时踢着腿,这样坐了两站,门一开,她就如子弹一般射出了地铁,站在站台反方向,好玩一般,沿着站台与铁轨的边界线歪歪斜斜走,身子摇摇晃晃的。地铁开出的时候,大家都揪着心,看她会不会掉下去,掉在铁轨上……
——到新大众路站了。车厢里大多数人有了位置。人们终于找回了做人的感觉。拥挤在一起,你作为其中的一个物体,会被另一个物体嫌恨,因为你的存在占有了资源,当然你也憎恨别的物体。而在宽松的空间中,你开始能友善看待周围的人。我的左边,地铁栏杆上靠着一个戴灰色贝蕾帽的女孩,穿件浅灰丝绵一字领半袖衫,窈窕的腰上垂挂着一条银色金属链条,过膝米绿色七分裤将臀部包得很圆,一双高后跟塑料花拖鞋,脚指甲涂成紫黑色,脚踝上耷挂根细细的银链子。她的耳朵里塞着手机耳机,咬着嘴唇听音乐,身子一抖一抖,脸上不喜也不忧,有着没心没肺的勇敢。她旁若无人,完全不在意别人的打量,当然更不会意识到我刚才对她的残忍幻觉。我偷眼瞄一下她,心里有点儿小小的歉疚,混同着一些残忍的好玩。我已经不是她这样的拥有冷酷青春的年龄,早已没了她的如花面庞,也没有她的没心没肺无所顾忌,我老处女的保守、瞻前顾后,使我绝不会做她可能做的出格事情。我应该遵循生活规则,不再挥霍时间,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然后……
但有一天的确发生了意外。那天部门聚餐,我吃好饭出来已经晚上八点五十分了,九点才乘上地铁,到希望路站时我看了下表,九点半,下一站是新生活路站。车厢里已经很空了,进来一个戴黑色贝蕾帽的年轻姑娘,似乎还有几个年轻男子,这也并没什么了不得,只是她裹着一件黑色呢大衣,已经五月份了,这倒稀奇。地铁有节奏地又向前奔去了。我就闭眼昏昏打着瞌睡。突然,我听见一个男人颤抖着声音叫道:“你、你放手,你是谁,你放手——”睁眼看,那个女孩,她的外衣摊开在过道上,她像褪了蝉壳一般,全身赤裸地半蹲半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那个男人的小腿,笑嘻嘻仰面说:“你喜欢我吗?看看我,看看我漂亮吗?”那男人被吓得脸煞白,浑身发抖,像要甩掉蝗虫一般试图抬腿挣脱那女孩,却无力用手去推那女孩赤裸的胳膊,一碰她光光的白胳膊,就缩回手,喃喃道:“你是谁,你干什么?”那女孩只是笑,眨巴着大眼睛。男人终于挣脱了她,她又转身,扑向另一个男人,抱住他的腿,那排座位的其他人都惊叫着跳开,却又回过去,大家在她身边围成一圈,她索性赤裸着躺在地铁过道上。三分钟后,到了下一站,在地铁门开启的瞬间,就有个年轻男人冲上去,用呢大衣盖住那姑娘,搀起她,笑着说:“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借光、借光,我们走勒——这些庸人,真不禁吓。”
这个意外发生前后仅仅四分钟,那天我是看着他们几个走出地铁,消失在人群里的。地铁上的人如梦初醒般唧喳议论起来,而被抱过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消失了,一个还在发抖——这个情节是真的吗?是不是也是我的白日梦?发生得太快,消失得太快。但现在,的确有个真实的意外存在在那里,那个墨镜男,为什么,他一直盯着我——
6
一张年轻精致的脸仰望着他,笑嘻嘻地、卡通式夸张地眨巴着眼睛。戴俊脑袋发蒙地盯了她两秒钟,目光茫然下滑,脑袋轰一声炸开,血流冲顶、满脸通红:这个女孩,全身几乎赤裸地坐在地铁过道,只穿一条系带三角裤,高耸雪白的两个乳房几乎顶着他的膝盖,两条光溜溜手臂横在面前,染着红指甲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小腿。“你、你放手,你是谁,你放手——”戴俊结结巴巴地说着,并推着她的手。周围笑声、起哄声、尖叫声、口哨声,海浪一般汹涌,汇合成嗡嗡嗡回响……
不是做梦。这正是戴俊昨夜在地铁经历的。那个女孩抓住他小腿的手,白色光滑弯曲如人鱼的身体,松软颤动的乳房,一再浮现。回到家,戴俊脱下汗湿衬衫,洗了个澡,如往常一般躺下,才睡着些,似又被哄笑声弄醒。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女孩如此清晰地对他眨巴着眼睛,他甚至开始仔细回忆和体会她手抓的力度和她的笑。淑芬在边上一动不动,睡死过去一般……完美的秩序,一旦其中一个环节出问题,多米诺骨牌效应就产生了。戴俊一整夜睡睡醒醒,早起就觉得浑身乏力。他照样准点起来煮粥,准点叫妻子女儿起床,却有什么东西让他暗暗发怒。他依旧提早半小时上班,关上铁门的瞬间,透过门缝,看到淑芬穿着花睡裤,肥胖地在镜前扁着嘴描口红线,高高耸起的假发上还戴着土黄发套,心里突然起了一圈厌恶,他想像甩掉鼻涕虫一样将这个感觉甩掉,那感觉却黏附在门把手上。戴俊意识到这点,吓一跳般更觉恶心了。他才四十五岁,四十五岁的男人应该对所有一切都充满精力。而他却感到一种厌倦感,潮水一般席卷过来——戴俊将之归因于短暂而糟糕的睡眠。
地铁到希望路站时,他突然决定不去开新房子的窗户。这样,出了群众广场站,他看了下表,要早到单位半小时了。戴俊向来是准点到单位的。那么现在到哪里去呢?他走到群众广场上,朝与单位相反的方向信步走去。已是早秋了,天空高阔,浮满白云,阳光鲜亮地照在西面高楼上,戴俊深吸口气,早晨竟这般鲜活。但他身体困倦,脚底飘浮,思维也就不如平日精刮。他希望尽快结束这样糟糕状态,恢复到常规生活中去。秩序、规则让他有一种安全感。但眼下,厌倦感让他无力回去。像风卷动的路边废纸、白色塑料袋,他觉得自己也是被风这样扯着走的。大概走了一两站路光景,他站在一幢灰色挂满爬山虎的老房子跟前。东墙脚种一排稻谷,一群麻雀绕着稻谷,飞起飞落,这个情景很滑稽、很矫情,这大概就是城市中的自然?稻谷前的空地上还停了一辆不知哪个年代的绿铁皮蒸汽火车。戴俊爬上去,钻进一节旧车厢,里面陈列着一些邮票、像章、招贴,很鲜明地展示着某个时代。每节车厢,代表一个时代,一节一节这样摆放和陈列下去。今天的一切,明天就会这样被陈列在老旧车厢里,如木乃伊一般。
■美术作品:乔治·德·基里柯
这些让戴俊不舒适。“整天和数字打交道,不枯燥吗?”他的初恋情人写信这么问他。那是个喜欢浪漫的女人。她不知道,数字让人放心,规则使人单纯。那些浮动的东西,让人无法捉摸的东西,只会让人徒费心神。戴俊的生存原则是:付出和收益应该对等,多余的东西不需要。如果付出和收益不对等,他宁可绕着走。但是今天,他违背原则,居然在那些老旧车厢徘徊了半天。离开车厢时,已经十点半了,早过了上班时间。这儿其实是美术馆,戴俊最后一次看画展是二十五年前吧,那个喜欢画画儿的神经兮兮的女人硬拉他来的。一群人在排队买票。达利画展。戴俊知道“达利”这个名字,那种乱七八糟的天才,怎么解释他的画作都可以,不像数字那么有规律。戴俊并不孤陋寡闻,他也知道那些画家会说:乱七八糟是呈现出来的效果,其实是用准确的对位法来完成貌似乱七八糟的东西;超现实主义,就是比现实还要现实的东西,那些潜意识的东西往往是最真实的。戴俊却不信这套胡说,但他也跟着人群排着队,买了票,再排了队进去。他和人们一起站在达利巨大的画像前,那个滑稽的男人翘着他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以鄙夷的眼神看着这些男男女女。戴俊也如其他人一样举起手机想拍摄下这个鄙视他的不可一世的小胡子男人。他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价值,或合乎他的成本利益规则,但既然人们都这么做,他也这么做。
就在戴俊认真举起手机,对准那个鄙视他的小胡子男人时,突然,一个女人挡住了小胡子。那个女人努着嘴,两只手指在嘴上做了一个翘胡子的动作,牙咧嘴地笑着——天哪,就是她!该死的地铁裸女!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成熟男人,厚道、有沧桑感,小男生没阅历没味道。我叫罗曼陀,美术学院三年级学生。她一边笑嘻嘻盯着戴俊眼睛看,一边咬着冰沙杯吸管,不时嗍一下。她戴顶网格布湖蓝贝蕾帽,身穿桑蚕丝一字领白色短袖衫,粉红的胸罩带扣着裸露的肩膀,粉红罩杯也在白衬衫里清晰可见。低腰牛仔裤,露着肚脐眼。一双厚高跟透明塑料凉鞋,脚指甲涂成黑色,右脚踝上挂着一圈银链子。戴俊眼睛余光掠过粉红胸罩带,想想:现在女孩子什么都敢穿。他似又看见那具亮白裸体。她真的是地铁裸女?戴俊赶紧将目光投到远处高楼。
这是美术馆顶楼咖啡馆。他们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怎么来的,谁先提出来的,戴俊都是糊里糊涂。一切都违背常规,现在是下午一点多,他应该坐在办公室,喝上一口菊花加枸杞有助眼睛和心肺的药茶,眼镜擦拭干净,账本整整齐齐堆放,笔、茶杯、计算器都各安其位。他觉得,东西只要挪动一个位置,账目就会发生混乱。但他现在的脑子,就如他的杯子不在那个位置上,本该喝枸杞的时间居然在喝咖啡,多喝咖啡,多吃糖、奶都不利于一个四十多岁应该学会保养的男人的健康。但是事情发展的状况,容不得戴俊多想。整个下午,戴俊与这个罗曼陀坐在美术馆顶楼咖啡馆,四面高楼林立,他们好似陷落在群峰围成的山谷。天色暗下来,四面灯光渐次亮起来,黑暗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戴俊觉得这个地方就是沦陷的孤岛。但他无力站起来,无力寻找什么道路突围,他甚至无力将电话拿起来,给他的女儿或妻子拨个电话:今天加班。他只是出神地看着这个罗曼陀神采飞扬地讲他们搞的几次画展,看她吸烟的动作——黑色的指甲在暗红唇上一闪一闪。戴俊不知道自己居然也那么善谈,从他年少时候对画作的热爱,谈到达利,谈到希区柯克的《爱德华大夫》,谈到精神分裂,谈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疯狂年代的性解放……戴俊很奇怪,自己记忆库里关于文学艺术的储存一下打开了,哗哗哗流出这么许多知识,他的风趣、幽默、善谈,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女孩说饿了,自然又到附近的吉利餐馆吃饭、喝黄酒。女孩酒量大,一来二去,就喝掉三瓶“金色年华”。他们相扶着出了门。罗曼陀说,你送我回宾馆,戴俊自然也是不能不送。戴俊并没觉得什么不妥当,也不觉得是链条环节出了错,他这样做,倒觉得似乎又恢复了理性的人生态度:当然,他是一个长辈,人家是年轻女孩子,他有保护的责任。因此,他架着女孩下了出租,上了电梯,进了宾馆房间,给女孩脱了鞋子,然后,他就倒在女孩身上了……
头剧痛……戴俊挣扎着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罗曼陀?戴俊竟然在出租车上睡着了。他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多,看达利画展看到这个辰光,不知道领导是否找过?戴俊真觉得自己今天是昏头了,时间完全错乱。他出了美术馆就记挂着上班,赶紧叫了出租车。好一会子,这出租是被堵了还是怎么着?我怎么就睡着了?刚刚是在做梦啊?戴俊沮丧地想,一切都乱套了。他叹口气,全是昨天地铁女闹的,得尽快恢复到正常生活轨道,链条一截截都不能出乱子。还啥罗曼陀?难道刚才美术馆真的认识过这么个女孩子?那个站在达利像前做鬼脸的?难道真的和她去吃咖啡了?戴俊自己困惑着。出租车移动了一下,前面道路似乎疏通了,红灯转绿灯,戴俊坐在驾驶室边,看见并排车道上一辆出租车启动着正要穿过马路……
正此时,一辆巨大白色水泥搅拌车横穿过来,“轰——”一声巨响,水泥搅拌车与边上那辆出租车撞上,冲击力使得原本直角对撞的两车拧成了并排。搅拌车紧急刹车,车头及拖挂的水泥滚筒则倾斜侧翻下来,整个压在出租车上。瞬间,出租车瘪塌下去,像一块薄饼。四周一片惊呼,戴俊摇下玻璃窗来看——此时,一个轮胎从边上飞过来,正正巧巧就砸在探出车窗的戴俊脑门上。戴俊当场昏了过去……
7
“下一站,新生活路站。”
广播响起地铁报站员千篇一律而权威的声音。我惊醒一般抬头,再过两站就是终点站康庄大道了。右边栏杆上歪着一个男人,脸被一张撑开的报纸遮住,黑字通栏大标题写道:
“一搅拌车与出租车相撞,导致出租车内三死一伤”
下面详细报道说,路口直角红绿灯时间反差,搅拌车如何与出租车相撞,分析拖挂的水泥滚筒侧翻是因为重心不稳还是操作失误。被压扁的出租车完全变成一块铅皮,车内一个司机一对中年夫妇完全被压成肉酱毫无生还希望。出租车被砸变形后车轮飞出,不幸又砸中并排而行的另一辆出租车,司机毫发未损,顾客却被诊断为严重脑震荡,医生说外伤导致脑组织水肿,压迫到脑中部的视交叉,可能导致永久性失明,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云云。
胜利站上来的那个矮胖中年阿姨,已经坐在了我的右边,肥肥的屁股紧贴着我。她正对着小圆镜子用手去抠红嘴唇上一块东西,脸上挂着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她的“富士山”高高垒起,过多的发胶散发出俗气而浓烈的香味。新大众路站上来的那个灰色贝蕾帽女孩,明明早有了空位置却不坐,依旧靠着栏杆,一边身子一抖一抖地咬着嘴唇听着歌,一边单手按键不停地发着短信。
那个盯着我的墨镜男,听到报站广播,突然警觉一般,动了动石头一样僵硬的姿势。一直死死捏着公文包的并排的两只手松动了,其中的一只,打开公文包,或者说是摸索着打开公文包的搭扣——因为他并不低头看公文包,还是始终看着正前方的我。他摸索着,掏出一个手机,但手机屁股朝外,他就开始按键——做这些事情时,他始终盯着正前方的我——我毛骨悚然:我、我就这么令他着迷?以至打手机的工夫,他都不放过我。很快,他发现错了,左手帮右手,掉转了手机,这才摸索着找到了按键——显然是事先设置好的,因为他只按了一个键,就将手机拿到耳边:
“喂,喂,明子,是我。我就在地铁上,马上到了,我刚刚听到报站了。侬就立勒站台等我。对,对,我今朝两点钟就去检查,弄到现在才好……”
地铁广播又报:“新生活路站到了,请做好下车准备。”
墨镜男站起来,侧过身,左手拎公文包,右手去摸索扶手栏杆。有人已经挤到他前面。他没摸到栏杆,却被那个人挤偏,身子晃了一下,往我这边的斜方向走了几步,还是没摸到栏杆,又侧一下,改变了步子,犹豫不决的。这时候,地铁嘀嘀叫起来,显然就要关门了。
只见一个男人冲了进来,大声叫道:“阿哥,这边,这边下,这些人也真是,也不给盲人让路……”他焦躁地一把将墨镜男拉出了地铁,墨镜男在地铁和站台的交界处,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被那男人胳膊撑住,地铁门也在瞬间合上了。
我错愕地瞪大眼睛看着墨镜男被拉出去,就在地铁门合上的瞬间,我认出了刚才叫他哥的那个男人——那个人,板寸头,下巴刮得青青,就是那天对我大喊“小心,站住!”、一路陪我走完隧道乘上地铁以后却再也没遇见过的陌生男人。
真的是他吗?
赵荔红:曾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分别获得法学学士、文学硕士、工商管理硕士。上海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有《孔子:公元前551年》《意思》等。作品发表于《十月》《天涯》《花城》等多家刊物,并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