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峰
傅元峰随笔(四篇)
■傅元峰
夜深了。放下书,还没有睡意,遂想了想方枪枪。
“方枪枪像个牵线木偶任人摆布,对人对己全无心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一巴掌就哭,给块糖就喊大爷,情感稍纵即逝,记吃不记打,忙忙碌碌,蹉跎岁月。他是个好孩子。安静地在保育院成长像菜种在土壤里默默发育。直到有一个冬天中觉醒来,他发现体内还有个孩子和他一起睁开眼。”
我体内的那个孩子,在这个深夜,艰难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王朔就写了这么一部好一点的作品。张元把它小心地用影像呈现出来,海报上那个裸体的小男孩后面竟也有丰厚的文化隐语。追寻隐语的阐释癖不太好,但所有禁忌对比这种丰富性显得不值一提。极权时代的暴力志,就这样诞生了。它不被注意,这个幼儿园里发生的故事,就像童谣一般,在这个马达轰鸣、数码跳跃的时代,容易倏忽流逝,无迹可寻。
幼儿园里有风景。身为父亲,熟悉了阿姨们善意的责罚与管教后,我开始追问暴力管制的合法性。孩子的成长史就这样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逃离了父亲的视线,变成诡秘的羊皮纸。掌控的历史被无奈地放弃,其可悲的本质在于,瞬间年华老去。金基德一定看到了这一点,在影片《弓》中,爱情召唤失败的标志是仪式,而仪式就是作为最大可能性的终点。
男性对成长史的失控,实在是一场悲剧。
一个任性的孩子终于是一个专制陷阱,这是温情脉脉的亲缘控制失效的关键因素。像很多读书人一样,不幸的匮乏促使我不得不吊书袋为生。皮亚杰的认知发生、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的力场都不像我所遭遇的事情。我的事情,更像是拉康的幻想界与符号秩序的决裂。
从此,我像本雅明(我是如此喜欢这个草率的天才)一样,在这个时代找不到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只好继续看看金基德的电影。《雏妓》、《海岸线》、《春去春又来》、《萨玛利亚女孩》、《漂流欲室》、《坏小子》,都看了下来。金基德电影的文化实质是女性主义,他在每部电影里都关注一个女人,性作为影像语言最终都只是陈染作品里的女性经验的言语摹本,他在这方面比善写女人的苏童做得更好。《春去春又来》、《萨玛利亚女孩》、《弓》的父性都被强化过,但都是脆弱的。这些父亲甚至不如《坏小子》里的“坏小子”更有力量。但是,这些管制和监护者最终都不能完成对任性的收编。老和尚坐化了,并隐忍地引导了小和尚的灵魂皈依,但影片取消了轮回的神性,以溺亡女子荡开生命可悲的况味。“萨玛利亚女孩”指引着作为侦探的父亲惩戒和规训,但最后,女孩的车轮陷入泥淖,在潮湿的滴水的银幕上看父亲从自己的生命里远去。《海岸线》里,溃败的军人和疯癫的女子这一对暴力元素与女性元素所形成的强烈的人性紧张,不能不说达到了极至。《弓》里,那个性幻想的离奇实现,也是对仪式后的悲剧意味的惨烈揭示。
父权世界的爱情都是如此,以控制为始,为失控为末。最后,爱情的絮语都变为逃脱的呐喊和解放的宣言。在革命的暴力结构中,古典的爱情终于奄奄一息。张爱玲在《色戒》中让易先生实现了最终的控制——剥夺生命往往是控制最后的华丽乐章,但爱情终于成就于一瞬而遁于语词无法企及、历史无法抓取的想象界,永远地滑行于能指和所指之间。金基德不这样,他让控制力失去,让爱情附着于生命的残缺,弥漫出诗意的母性悲情。
任性的女人在金基德的影像哲学中一直是被首肯的。布波族追求的自由和浪漫元素都是以任性为关键词。波希米亚被知识占领和剥夺的,乃是那份在控制欲与表现欲的叙述者口中枯竭、耗散、失血的无名的自由。伟大的费里尼!他礼赞罗马这座遭万般辱骂仍不还口的城市,说她是完美的母亲。可惜,能遇到罗马的男人太少了。罗马为数不多,只有一个。男人的控制欲太强,修改任性的控制性的自由,无可挽回地损害了他们的身心健康。
任性的孩子持有古老的人权,这个孩子最后如果不成长为女人,就必然休眠在控制欲很强的男性体内。当然,有很多任性的女子也同时寄居了控制欲。世界从来都如此复杂。
“但丽丽并没有看他。”([德]卡迪娅·莱德著,埃达·斯奇博图,王莹译《我特别喜欢你!》,《东方娃娃》2007年6月出版)当一个人只能看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就注定要开始了。丽丽没有看本和康拉德。她偷偷地看一个来幼儿园才一周的有些害羞但很可爱的男孩芬尼。而芬尼正在草丛里看三叶草,他想找到一棵长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丽丽问他,“我能和你一起找吗?”这次爱情(《东方娃娃》的中国编译者和幼儿园教育工作者把它理解为异性间的正常的交往或者是纯洁的友谊。但爱情是不正常不纯洁的吗?)和成人爱情一样,经历了幽怨的误解和情感报复,但最终以美妙而幸福的和解结束。莱德描述说:“丽丽还想说什么,但芬尼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吻。芬尼跑开了——因此,他没有看见丽丽眼中的泪光……”
在盛夏闷热的上午,我躺在床上,给儿子读这个题为《我特别喜欢你!》的故事。我边读边赞叹,这真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看着斯奇博同样精妙的配图,我突然想起冯至的诗句“感谢上帝呀,画出来这样的画图,/在这寂寞的路旁,画上了我们两个;/雪花儿是梦一样地缤纷,/中间更添上一道冻僵的小河。”《雪中》顿时忘记了酷暑,甚至忘记了儿子,沉浸在莱德的讲述所遗留的空间里。
这个空间紧密连结着玛格丽特的讲述给我们留下的空间:“昂代斯玛先生前后左右完全处在静谧不动的森林包围之下,那房屋也是如此,整个山岭也是如此。在树木之间,在浓阴密叶下,埋藏着各种声响,甚至他的女儿瓦莱丽·昂代斯玛的歌声也深深埋藏于其中。”这个空间,也紧密连结着纳博科夫的讲述:“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悦耳的震颤,倾听那矜持的窃窃私语中间迸发出的不相连的喊叫,随后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绝望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他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这个空间,或许也并不十分紧密地连接着中国的1982年,连接着中国当代文学那个短命的浪漫年代,连接着张承志的叙述:“我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我觉得那天的太阳也曾显示过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哪怕我现在正踏在古歌《黑骏马》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节拍上,细细咀嚼并吞咽着我该受的和强加于我的罪过与痛苦,我还是觉得:能做个内心丰富的人,明晓爱憎因由的人,毕竟还是人生之幸。”
当70多岁的德国老人拉尼茨基被要求只能用一句话定义爱情的时候,他孩子气地说:“我们称爱情是那种极端的感情,它由好感而变成激情,由激情而变为从属;它使一个人处于陶醉状态,这种状态一时能限止爱者和被爱者的行为规范能力。这是一种给人以痛苦的幸福,这是一种诗人幸福的痛苦。”《我的一生》在书的结尾,围绕拉尼茨基的历史风云和人世沧桑已经非常沉重了。然而,老拉尼茨基以老伴托西阿80岁生日的一段对话回扣了他的爱情经验,而将我们神圣的避难所--文学抛在身后。他在听不见些许风息的暮年的宁静中,看着日落西山,在托西阿的一再追问下,才说道:“这本书《我的一生》应该用这样的诗句结束:‘如果是一个梦,我们两个在一起/便不会是真的。’”即使我们觉得霍夫曼斯塔尔的诗句相当艰涩,还是能够领会,这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一个德国的童话:芬尼和丽丽老了,但爱情还是很年轻。
人们关于爱情的定义太复杂了,特别是中国式的爱情格式,已经发生了伦理性的变更。我们不可能在恋爱之前就厘定异变的爱情伦理,回归到丽丽的幼儿园,回归到乌拉老师的呵护。为什么,我们要为我们最原始的绝妙情感套上这么多的枷锁呢?以至于我们只有历史和家族,有人的德性规范,有了人类社会的一切之后,却没有了生命的本原意义。整个爱情的记忆都是通过民政局办理的!没有传说,没有文学,没有罗曼蒂克!中国20世纪文学的爱情缺少骨子里的浪漫气质,我们在港台情感肥皂剧和日韩片场的情感堆塑中才能实现我们的情感童话,我们必须很弱智地离开我们所有的生存根据,才能飘摇到纯粹的人情之中。有人问我《昂代斯玛先生》的深意何在,在我看来,也许就是这种无所修饰的最普通的人生意绪。它流淌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有时和语言有关,有时,它就是铺陈在那里,没有变成符号,所指十分暧昧,因此也就轻易地和大多数中国人的阅历擦肩而过。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研究视野之外的通俗文学,承载了最美好的爱情。中国文学研究者的深度探询,从来不把爱情作为终极对象。从红色审美框架中的政治情欲到类似于《废都》中性的文化隐喻,都不能找到荡气回肠的爱情。我不得不诘问,我们这群不懂爱情、蔑视爱情的文化动物,这些立志成为面目狰狞的意识形态批评者的人,会审美吗?
我们的爱情和审美一起出了问题。电影《红色恋人》中有一个经典的慢镜一直在我脑海中回放,以至于我竟莫名其妙地喜欢了梅婷一段时间:刑场上,靳仰面倒地,身上的铁链像一只鹰在空中划过。当他倒下的时候,红色爱情在张国荣的颓废气质中,回溯到20世纪30年代。“喜欢”这个叙事动机所编织的中国故事,在那个时代,依然有童话般的文学的浪漫情怀。后来,我们的孩子都像小萝卜头那样夭亡,或者像潘冬子那样成为战斗机。我们的女人统统在党的力比多控制之下寻找我们,正如我们寻找因党性激素而泛红的脸庞一样。红色政权最成功的改变是以革命伦理取代了情爱伦理,并最终改写了生命伦理。谁说我们只会搞杂交水稻呢。
爱情的死亡和儿童的死亡是同时发生的,纯真的维度和表象的深度同时消失已经太久了。我特别喜欢你!我在这个夏日,用感恩的语调,抑制着我的激动,给儿子读这个珍贵的故事。我甚至想,在爱情稀薄的中国,我必须尽全力保护他,他可以不懂真理,但他必须懂爱情。
以贝多芬第七交响曲为基础,布莱曼填写了Figlio Perduto。音乐的气氛哀愁而又诡秘,与父同行的孩子告诉父亲,他看见了精灵。一边是无边的永恒,一边是生命的召唤;一边是死亡的引领,一边是坚韧的父爱。当这个孩子被精灵带走的时候,他向父亲作最后的诉说,平静舒缓,如同他每天早晨说太阳的升起。
生命的殇逝在布莱曼的歌声里引领我们的灵魂,几乎飞到比死亡更高的地方。想必贝多芬也在被引领的行列之中,因为,他也是不可能在生命最后与父同行的孩子。他一直孤独地行走,在他以音乐为路标的生命里程里,没有酗酒的父亲的影子。布莱曼代为书写了贝多芬的父子想象,作为对贝多芬音乐想象的动人反馈。这个孩子在看见死神之前先失聪了,他粗蛮狂躁,而在深刻、浓烈的贝多芬周围,不是维也纳议会大厅的化妆舞会的主题曲,而是布莱曼超凡脱俗的声音,深切地逼近无处躲避的人们,它逼迫所有深藏的生命意绪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灵魂脱壳的肉体面前,也呈现在父亲面前;这时,任何人终于都不再怕看见和被看见。
郑重和也几乎看见了这个临界点。在没有以灵魂倾听到Figlio Perduto式的天籁之前,我一直膜拜《大明宫词》浓郁的诗意。令我心醉的太平公主在行刑的时候站起来,以一个脆弱的女人所具有的仁慈之心告诉李隆基:“我已做好准备,为你的亡灵超度,可是就在刚才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不可以,我不能允许唯一的亲人就这样为一个虚幻的名义死去。我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这是在犯罪!”面对李隆基的愤怒,太平公主勇敢地领取了母辈的身份:“我不再是公主了,我只是你的姑母,我只对你一个人负责!从我生下来,所有的人都用这句话束缚我。我也一直被他们绑在这个虚幻的祭台上承受煎熬。现在,因为你,这个诅咒我一生的咒语被破除了。”太平庇护着李隆基,母亲庇佑着婴儿。而李隆基是持有权柄的父亲,他的权力的法则中,权利和代价的辨证与母性之间有深刻的裂纹。太平厌倦了亲情的泯灭和挚友的反目,她呼唤理想,盼望能有一天“有足够强大的声音喝退那一切悲剧的怂恿者”。郑重和眼中的矛盾还是在情感世界与权谋进行最后的较量,让人悲叹的是,这种中国式的较量是中国20世纪后半叶以来文学体现的最高诗意。
在权术之外,有荡气回肠的爱情;在情感的维度之外,有深妙的宇宙。《三诗人书简》的阅读良心就建立在这宇宙之中,建立在诗美和信仰之上。否则,我们的心灵将不可避免地承受三位诗人痛楚的人间情感纠缠。帕斯捷尔纳克对里尔克说,“直接体现的崇高”,往往会“成为崇高的卑微”,他这样说的根据远在人类的学习能力和生活经验之外;茨维塔耶娃看到了里尔克的“心灵地形学”,而里尔克看到了“贫穷”、“朝圣”和“死亡”;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说,“神父是我与上帝(诸神)之间的障碍。而你却是朋友,你深化并增加了两者(永恒的两者)间崇高时刻的喜悦”,里尔克则对茨维塔耶娃说,因为身体的重量,“我知道了什么是星星”。对于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来说,失去生活在“另一种秩序”中的里尔克以后,他们都“草率地成了孤儿”,使超越俄苏沉重现实的信仰行走变得更加艰难。
灿烂的星空,草率的孤儿。这使我再次意识到,所有痛斥2007年江苏高考作文题“怀想天空”空寂无着落的人,都停留在“提蓝春光看妈妈”的娇子情怀和“迈过这道坎”的征服欲念中,没有感到自己精神父亲的缺席。自“怀想天空”开始,高考作文终于打开了灵魂的天窗,一个一直用布莱曼的歌咏装饰的空间,展现在最年轻的空洞的视野中。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开端,是一声灵魂格调提升的宣言,它以最独特的方式,告诉精神父爱缺失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人,要与父同行,要看见他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如同本雅明讲波德莱尔,狄尔泰在 《体验与诗》里精彩讲述了荷尔德林的故事。200多年前,在耶拿的荷尔德林发现了 “对于知识最后原则的意识”,和黑格尔、谢林一起期待“行将到来的更高的人类和一种新的英雄精神”。但是,文弱的荷尔德林最终从耶拿逃离,在法兰克福,他“心中孩子的纯洁”倚靠一位女人实现了荷尔德林的最高幸福。他内心的亲缘关系如同无时间性的神性,哀歌在荷尔德林的生命里吟唱,直到三年后他被爱与恨撕碎。荷尔德林“高傲、敏感却又毫无自卫能力的内心”促使他再度将自己生命的部分责任推卸给母亲。荷尔德林无法索解的心灵秘密全部存留于他“闪亮在寂静的/永恒清明里”的眼睛。荷尔德林说,万有在一,“通过对艺术里的美的体验,哲学才有可能”。讲到动情处,狄尔泰激赏道:“两位作家(尼采、荷尔德林)的文风都是音乐性的。他们两人都为不‘仅仅用眼睛’阅读的读者。”
很多人都不知道来到一种荷尔德林的宁静和软弱之中,因而最终没有获得蝙蝠那样的翼手并获得在黑暗中飞翔的能力。在大学里教书,在世俗中生存,没有田畴但双腿沾满泥巴。20世纪后半叶的非历史主义提升了“真实”和“现实”的价值,中国知识分子偷偷摸摸地翻找政治的口袋,今天找到一把鼻涕,明天找到一把眼泪。你们究竟找什么,找得这么兴高采烈?我也终究要这样寻找?我孤独地站在外围,琢磨我身边如火如荼的学术生活。究竟用什么说服并引导自己,保护我越来越泛滥的对生存法则肆无忌惮的蔑视?荷尔德林的许佩里翁说:新的王国守候着我们,美是它的国王。这被囚禁的国君,在权杖下呻吟。我也只好吟诵《怀沙》,这汩沮南土的人,竟至伤怀永哀了。
是的,荷尔德林!终于到达了这一天,来到这个高尚的困惑面前:我不能完全是我。但是,有什么用呢?最深刻的卑贱形式中才有这个时代最高的自由,而且,关于童年,关于纯洁,我们已经没有概念。依你所言,人性和神性的美的第一个孩子是艺术,第二个女儿是宗教。中国,被杖毙的究竟是母亲还是孩子?我们这些行走在象牙塔里的鳏夫,即将在新世纪迎来一个绝望而垂死的老年。在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像脸色苍白的许佩里翁一样,走到生命的颜色里来吧,灼灼的生命是一切。然而还是疲惫不堪!因为,这些心灵的清洗在每一天都变得刻不容缓。
傅元峰,2003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在《文学评论》、《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多篇,主要作品有《诗性栖居地的沦陷》、《在历史与非历史之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