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罗马尼亚（的几条格言及其他）

车前子

（吸血鬼）一个能产生吸血鬼的国家肯定是有想象力的国家。在别的国家，只产生吸血虫。

（靠谱）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等国青年在争吸血鬼原产地，我觉得罗马尼亚赢面大。因为对我而言，吸血鬼在“与众不同”的文学艺术家身上籍贯更为靠谱。也就是说文学艺术家的“与众不同”才是靠谱。

唯有“与众不同”才能吸到血。

想象力有时候更青睐鬼脸。我现在想到“秃头歌女”，她无疑有张鬼脸。

（考证）罗马尼亚在词源上与罗马有关系，就像吉卜赛人虽然在声音上与柬埔寨人接近，但在词源上，却与埃及有关。在词义上，吉卜赛是“不可触摸”的意思，而罗马尼亚的词义——说出来或许会让我们丧气——即“条条道路通罗马，不料到的却是罗马尼亚。”

（口舌）国家的重量不以人口众寡为口舌，这是电梯所干的事。我问一个罗马尼亚人他所知道的中国人物，他伸出五指，却只说出两个：“孔子”、“毛泽东”。

而我伸出四指，却说出五个（罗马尼亚人）：“布朗库西”、“查拉”、“尤内斯库”、“齐奥朗”……“齐奥塞斯库”，这位与毛泽东同时代的君王。整整五个。

其实是六个，还有“齐奥塞斯库夫人”。

（孔子）有错觉的蛋正走进海（《照妖镜》）。

（毛泽东）外面的河修正外面（《西园四章》）。

（布朗库西）而需要留出多少空白则是我对布朗库西雕塑作品的整体印象（《西来花选》）。

（布朗库西的雕塑）仿佛梦醒的瞬间。我喜爱布朗库西和杜尚，超过了其他艺术家。如果有不朽的话，他们告诉我什么是不朽（《西来花选》）……

布朗库西作品《波嘉尼小姐》

（《空间里的鸟》）是布朗库西1924年创作的青铜雕塑。这件雕塑，像根铜棒，只是带点羽毛的形状。被美国海关认为是原材料而坚持要收税的，就是这件雕塑。这件雕塑不说是抽象作品，也可以说是抽象概念了——一个探讨飞翔的抽象概念。布朗库西说：“我终生寻求飞翔的本质，并不追求神秘。”飞翔本身就是神秘的。一只老鹰制成标本，即使放在阴暗多灰的实验室架上，也没什么神秘。或许有点恐惧。而一只老鹰飞翔在你头顶，这不是一件神秘的事吗？碰巧你又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布朗库西的雕塑，都有一种世界之初的感觉，让你惊讶于这基本事实，并睁大眼睛：“看看这些雕塑吧，直到你理解了它们为止。你所看到的这一切最接近上帝（布朗库西语）。”这看上去像在探讨抽象概念，实际表述了生命的快乐。“上帝”在布朗库西看来，就是生命的快乐。“快乐”则是新生的力量。所以布朗库西会很自信地说：“我给你真正的快乐。”有时候，这真正的快乐仿佛一声啼哭。1915年，布朗库西用大理石凿出《新生》：卵形的石头被切去一块，像是刚出母腹的婴儿张大了嘴，一声啼哭。我听到哇哇的声音。布朗库西的雕塑，好像在他之前没有过雕塑似的——雕塑是从他而开始的艺术，一切都是原生状态。空间里的鸟，只是一根羽毛，在飞翔过程中，才渐渐获取鸟的形状（《西来花选》）。

（如琢如磨）无论是布朗库西，还是杰克梅蒂，他们的雕塑，对精神性如琢如磨的状态是随时可见的。与其说布朗库西和杰克梅蒂对雕塑观念进行了革命，不如讲是手法上的现代化（《西来花选》）。

（忠告）罗马尼亚多么宽广，而我如此狭隘——我能容忍航天飞机的设计错误，却不能容忍诗人的坏诗。

（《拟布朗库西警句》注解、札记及其他）“完成即少。”晚餐结束，一般情况下意味大家吃饱，也就是说吃这个行为业已完成——盘子里的菜肯定少了，盘子却并不会丧失，除非让服务员先撤下或被食客打碎。所以说少不是丧失，它使行为产生，又使这行为得到满足。这个比方看来并不确切。“完成即少”的说法，正因为来自“完成即少”这个体验。只是在我看来，“完成即少”四字，还可以再少一字，为“完成少”。布朗库西雕塑作品的艺术特点，就是这三个字：“完成少。”他的《波嘉尼小姐》和《公鸡》，还在“完成即少”这个程度上。到了《沉默的圆桌》与《无限柱》，才算“完成少”了。“完成少”既不是简洁，也不是概括，它是禁欲，它是死。“未完成的才多。”这句警句，许多人的注解是放在与“完成即少”相关联的位置上的，根据我的研究，它与“完成即少”毫无关系。这是文字游戏：“未完成的才多”之“才”，指的是才华、才能，准确的翻译应是：“才华横溢的人总不能完成杰作。”“少是完成的第一步。走到第十步时还能少，这个不容易。”1904年，布朗库西二十八岁，这一年，他从出生地罗马尼亚走到法国巴黎：不坐火车，不乘轮船，不骑自行车或马或驴，徒步走，这本身就是一个少的行为，或说动作——所以我把行为艺术的鼻祖算在布朗库西头上，只有鼻子一个，不像头发那么多。行为有了，还没被人艺术。“我们怎能指望罗嗦的母鸡会生下一只如此简单扼要的蛋！在我看来，是先有蛋的。”布朗库西的行为艺术是——他先做了，我在给他找寻意义。现在的行为艺术是——意义产生在行为之前。意义已成行为。我想这样的话，做不做已无所谓了。意义或许在行为之中，意义或许在行为之后。其实，要意义作什么——意义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毕加索的创作，像是腹泻。哈哈。我呢，有点便秘。哈哈。”有一次记者采访布朗库西，问了一个医院里护士会问的问题：“为什么毕加索创作得那么多，而你的作品是这样少？”布朗库西答道：“他患了腹泻。”“只有两种现代主义：腹泻的现代主义和便秘的现代主义。”在布朗库西时代，现代主义或许只有两种，现在……根据我粗略计算，到目前为止，现代主义已有一百种，像一百种冰淇淋，一火热，冰淇淋就融化了，成为一堆差不多味道的……东西。“了解‘剩下’是重要的。艺术所做的努力——就是使这个时代剩下。”这句话我不懂，所以无法注解。“剩下时代：让孩子们玩。”布朗库西在去巴黎的路上，遇到了几场大雨，挨到了几块石头，也得到一位少女的款待。这位少女国籍不明，姑且称之为国际主义少女吧。少女拿出她仅有的财富——一只公鸡，她的闹钟，是少女杀了这只公鸡，公鸡挣扎的时候，少女流下眼泪。她背过身去，擦掉了。少女的手是咸咸的了。少女的手上有一个大海。她煮了锅鸡汤款待布朗库西。但布朗库西一口也没喝，他定定地望着桌子上的——一颗鸡蛋。少女说：“它是我贫困生活里的装饰品。”多年以后，布朗库西还想起这颗鸡蛋：它坐在它浅灰色的影子里，像是刚用石头雕出的（《西来花选》）。

（手心里的石头）我想起布朗库西。布朗库西的作品，用黑白胶卷拍摄，似乎更接近布朗库西。布朗库西是一个站在暗影中的人，偶尔眨一下眼睛，就有亮点跳动。他的作品，让我感到：艺术是困难的。有时候，只有一个字，或两个字，根本组不成句子。布朗库西总是能到此为止：就拿出这一个字，或那两个字。他不怕人们嫌少，只说——我能说的就是这些。组不成句子，是因为这一个字或那两个字是如此不同，是赤裸裸的本质、真相，已不需要伪装了。而更多的艺术家是另一种情况，只有句子——在他们的句子中，字又是不可避免地缺乏，甚至根本没有。没有字，只有句子，仿佛一架没有发动机的飞机。布朗库西拿着一两个字，从不遣词造句。他在语文教学的系统之外。布朗库西像路过月光下狗吠的村庄，攥得紧紧的，是手心里的石头。胡思乱想了一阵，已是黎明。我没有听见鸡叫，因为附近早没有公鸡了（《西来花选》）。

（两个罗马尼亚朋友）罗马尼亚公鸡的啼叫是尖锐的，皮卡比亚想。他有两个罗马尼亚朋友。布朗库西：他的雕塑是做着减法的作品——简化到最基本单元，从而获取最初的生命力。其中有种宗教感，当然是布朗库西的精神外观。精神一旦被赋予外观，宗教感就恍兮惚兮地产生。对布朗库西而言，他的绘画精神远远大于他的绘画观念。查拉：达达派领袖，曾起草达达宣言，后到巴黎参加超现实主义运动，不久与超现实主义决裂，参加法共，发表《超现实主义与战后》的小册子，攻击超现实主义。查拉的诗歌在我看来，既不是彻底的达达，也不是地道的超现实主义。他仅仅是个领袖。皮卡比亚：1879—1953，生于巴黎，死于巴黎，看着一场又一场新电影，读着一本又一本新小说，走进一家又一家新餐馆，认识一张又一张新面孔。皮卡比亚快活地在铁轨上散步（《西来花选》）。

（休克）克里姆特的绘画，一个视觉的迷宫，花花绿绿的卡通世界，邪恶的童话，黏乎乎的象征，甜蜜蜜的毒药。毒药没什么可怕，蒙克、毕加索、杜尚、布朗库西的作品，都有一定的毒药性。只是克里姆特的药性不强，像是假药，吃了只有些难受，并没有引起精神上的休克。我还不太习惯用精神上的休克这一说法，使用的原因是我觉得在这里的“休克”一词，极有模仿克里姆特老一套暗示手法的色彩。让我休掉克里姆特（《西来花选》）。

（查拉）查拉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思路：观念即文本。也就是说，彻底的文本很难说是文本了，它首先，也就是重要的在于一个观念。彻底的文本是耗散的文本、消亡的文本，它会比观念消亡得更快。对于观念即文本而言，观念与文本恰好替换了位置：观念的意义立足于文本的无意义，因为它一开始就是反文本的。甚至“无文本”。只是阅读的习惯与错觉认为是文本的革命，而实质则是观念更新而已。由此可见，作家们只有两类——一类是观念的作家；一类是文本的作家。观念的作家是观念即文本的作家，文本的作家是文本即观念的作家（《偏看见》）……

（尤内斯库）吸血鬼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城里全是吸血虫。吸血鬼好不容易从最后一个人那里买到点人血——吸血鬼已经文明，从抢掠的形象一变而为买卖的模样——这些买来的不多的人血，仅仅只够激活头脑的一厘米人血，只要他一出门，吸血鬼知道，就会被吸血虫贪婪地吸掉。天可怜见！这可是吸血鬼用血汗钱买来的人血。躲在家中的吸血鬼无所事事，不，由于害怕，他买来的人血统统变成尿液排出体内……早知道这样，吸血鬼就出门了，也算行善。

（齐奥朗）写作是一种挑衅。

写作是一种人们会厌倦的怪癖。

这点我没有想到。

啊，我多想住在1937年的旅馆里（《致词》）。

刚才说到体育比赛，我觉得散文写作和诗歌写作的确像是不同的体育比赛。诗歌写作是马拉松长跑，散文写作则是跳水。

你在一个干燥的地方你就简练。

我的意思是，或许都比较古怪……

我还是回到跳水和马拉松的比喻，为什么说写散文像跳水，我在一个点上，而观众也在同一个点上。它不是更公开的，其实……这样说也行，有公开性，公开性常常就是对窥视欲的妥协后的合法化。当然，这没什么。我们看到跳水运动员在“大清洗”。而马拉松有点“费劲”，它会经过不同的观众，与诗人一样，在不同的时段——把不同的读者抛下。

我相信人有前世。

我观察过我——中间断了很多。

你用的是信仰这个词，你认为转世是信仰。我认为转世是一种文化认同。

不是这样。

你认同一个诗人的命运，也就是对被某种语言所想象的文化——被某种文化所领会的语言——的首先认同。认同一个诗人的命运需要我们首先从语言上认同，简直好像一个发明，而不是演变。

我指的是神秘倾向——不确定性。而神秘倾向是拒绝研究的，但它会建立起若干信任感。我现在对痕迹更有兴趣，或许已经超越了精神、物质和作品本身。

信念……比如在某个午后要写出一首诗很可能就是我的信念。这种信念是困难的。

我觉得有意思。我个人词汇表中是没有这个词的，在我们国家，这个词太意识形态化了。这也是个很困难的问题。

肯定反抗——通过变化去肯定反抗（《2009年7月26日，访谈》）。

你能垂直提拉吗？

应该学会划伤一本书，又让它不疼。

现在的书，从安装意义上说只有安装后才能阅读。

（补充）“罗马尼亚”是对“罗马”的反抗。

（补充）有关罗马尼亚的地理、历史与新闻（比如政府最近向巫师收税），请你们自己到互联网浏览——阅读一如旅行，而旅行者的乐趣就是和旅行社过不去。

（旅行——遥寄友人）1.骑着一副白色骨架／他钟爱的动物，全赶到下面

2.骑着一副拐弯就骑到脸上／我的两只眼球焊上自由而焦虑的／钟，全赶到下面／粉，爬出了粉末，白得像秘鲁

3.一副白色骨架拐弯就骑到脸上／的胸膛，把我的胸膛塞进去／生活。两只眼球飞滚焊上自由而焦虑的／豌豆黄能做得如此精细。今昔／，他把他钟爱的动物，全赶到下面／观，我学习，我省吃俭用硬是把蚂蚁拉扯大／粉碎，但爬出了粉末，白得像秘鲁

4.骑着一副白色骨架拐弯就骑到／不害怕。游艇仿佛一段段深绿的鸡／红砖的胸膛，把我的胸膛塞／记得我告诉过你这是我其他的／我的生活。两只眼球飞滚焊上自由而焦／当代却是条直挺挺的小路躺在火柴／惊喜豌豆黄能做得如此精细。／纯青的美洲可可豆的／芦蔬，他把他钟爱的动物，全赶到／雕花的乳房小我十岁，还这／我参观，我学习，我省吃俭用硬是把蚂蚁拉／放进去南斯／撞得粉碎，但爬出了粉末，白得像

5.骑着一副白色骨架拐弯就骑到脸上／这就是黑海？丝绸的墨汁悸动。罗马尼亚／不害怕。游艇仿佛一段段深绿的鸡脖子／在发电厂围墙外闪电没有撕开／红砖的胸膛，把我的胸膛塞进去／那时我还在东柏林聋耳朵逮铁铸的乳猪／记得我告诉过你这是我其他的生活／其他证实了我的生活也替代掉／我的生活。两只眼球飞滚焊上自由而焦虑的／链条，放映机里胶片转着圈／当代却是条直挺挺的小路躺在火柴盒中／长出的脑袋被大床截肢。我在首都听京戏／惊喜豌豆黄能做得如此精细。今昔／只是一夕，空城纸糊的锁内养鱼用比烂还软的炉火／纯青的美洲可可豆的叶子／罂粟花的叶子百老汇的叶子大片的叶子，露宿的／芦蔬，他把他钟爱的动物，全赶到下面／在安徽躲雨，民居的1949和1994／雕花的乳房小我十岁，还这么高／一些营养不良的斑点狗漫画着麻脸／我参观，我学习，我省吃俭用硬是把蚂蚁拉扯大／扯下丝绸的墨汁、悸动的短裤／放进去南斯拉夫／我已疲倦，我从一副白色骨架下来它在雅典的鼻子上／撞得粉碎，但爬出了粉末，白得像秘鲁

6.骑着一副白色骨架／拐弯就骑到脸上／这就是黑海？丝绸的／墨汁悸动。罗马尼亚／不害怕。游艇／仿佛一段段深绿的鸡脖子／在发电厂围墙外／闪电没有撕开／红砖的胸膛／／把我的胸膛塞进去／那时我还在东柏林／聋耳朵逮铁铸的乳猪／记得我告诉过你／这是我其他的生活／其他证实了我的生活／也替代掉／我的生活。两只／眼球飞滚／／焊上自由而焦虑的／链条，放映机里胶片／转着圈，当代／却是条直挺挺的小路／躺在火柴盒中／长出的脑袋／被大床截肢／我在首都听京戏／惊喜豌豆黄能做得／／如此精细。今昔／只是一夕，空城／纸糊的锁内养鱼／用比烂还软的炉火／纯青的美洲／可可豆的叶子／罂粟花的叶子／百老汇的叶子／大片的叶子，露宿的／／芦蔬，他把他钟爱的／动物，全赶到下面／在安徽躲雨，民居的1949／和1994，雕花的乳房／小我十岁，还这么高／一些营养不良的／斑点狗漫画着麻脸／我参观，我学习／我省吃俭用／／硬是把蚂蚁拉扯大／拉扯下丝绸的墨汁／悸动的短裤／放进去南斯拉夫／我已疲倦，我从／一副白色骨架下来／它在雅典的鼻子上／撞得粉碎，但／爬出了粉末，白得像秘鲁（2002/1/23）

（齐奥塞斯库）有一年政治考试，有一道试题“齐奥塞斯库是欧洲哪个国家领袖？”我答：“阿尔巴尼亚。”

（齐奥塞斯库夫人）逃命到不可知的命运（《混合着干草和青草》）。

（我爱罗马尼亚）因为少年时代看到的第一部彩色电影就是他们拍摄的，看了七八遍，……故事……风光……穿泳衣的姑娘（《偏看见》）……

（偏看见）穿泳衣的姑娘……风光……故事……看了七八遍，因为少年时代看到的第一部彩色电影就是他们拍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