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绝

2011-08-15 00:49卢一萍
西部 2011年13期
关键词:王国

卢一萍

“肉体是灵魂的一个梦。”

这是那个年轻的和尚佛诚说的。我现在还记得他七岁时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当西南方向已隐约可见SUPIS人杀伐而来的烟尘时,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他当时趺坐在金色的佛塔前,太阳的余辉照在他黝黑瘦削的脸上,使他的脸看上去像镀了金一样,他的悲悯之情也令北方、东方和西方的大漠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金色;南方苍灰色的山脉之上,那座我们仰望了无数次的雪山显得晶莹剔透,像对着牛油灯照一块没混进一粒沙尘的冰,它显得更加高远了。

SUPIS人昨天抢走了我们王国的七匹马,今天上午又抢走了菩达色罗的奴隶。王国危在旦夕,但面对父亲的询问,他语调平静。

“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人对人的屠杀。”说完这句话,佛诚不愿再说话了。

高大的父亲长叹一声,拖着权杖,转身走了。宝剑无精打采地挂在他的腰上,他的背一下驼了,显得十分懦弱。他要去把王国能打仗的五百个人召集起来,抵抗入侵。但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只是王国的男人为王国的灭亡所做的最后祭祀。

和尚微笑着垂着自己的眼睑。大漠里的黄沙粘在了他长长的眼睫毛上。我总想帮他吹掉,但我害怕自己嘴里的浊气把他污染。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的对面趺坐,但我安静不下来。

我没有闻到杀戮的血腥气,我闻到的是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异香。那种香味令我悲喜交集,但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醒来时,佛诚已不在我的跟前,他趺坐过的印迹还在。

高近三丈的佛塔显得有些发白,像在烈火中煅烧过。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侏儒向我走来。他身高不到两尺,短小的身材使他的头显得格外硕大。他的身体好像支撑不起那颗头,随时都有可能栽倒。他提着宝剑,浑身都是暗黑色的血迹。他把血腥气带了过来。那种气味令我恶心,我只想呕吐。

我想:“这就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神秘的SUPIS人吧。”

他踉跄着走过来,像喝多了酒。“他是来杀我的。”我想。

我已做好了受死的准备。我还像原先那样坐着,除了血腥引起的恶心,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的脚步声像小孩子的。他在我面前站住了,那股血腥气更浓。我屏住呼吸,等着被沙漠烤热的剑朝我的胸口刺过来。

那人没有动。我低垂着眼睑。他剑刃上有黑色的血迹,血迹上粘着沙子。他有一双小短腿,一双小脚。我没有抬自己的眼睑,我不想去看这个即将杀我的陌生人的脸。

那人却向我挪动了一小步。

“雅,我……我是你阿大。”

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睛。我没有看见父亲,只看见了那个站在我对面的侏儒。我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碧蓝,西斜的太阳依然发白,炫人眼目。我想父亲已经死了,那是他的灵魂在向我发出问候。

父亲身材高大,是一个身上充满了谜的人。有人说他活了很多年了;有人说他驱逐了他所有的儿子;有人说父亲是由两个人组成的——意思是说,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因为有人曾听到他身体里的人高谈阔论……关于父亲的传闻很多,听起来都有些稀奇古怪。这也难免,父亲本来就是个以行为古怪而闻名的人。就我所知,他很少与外人一起进餐;除非迫不得已,他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他众多的妻子——除了我的母亲——都因为惊骇而死;王国的阳光如此强烈,他却很忧郁;他厌倦了自己的王国,我听说,有长达三十七年的时间,他深居王宫,足不出户,成天与一只猎隼相处,只偶尔通过王宫的透气孔望那一小片天空。但他作为一个象征,存在于臣民的心里……我不是很喜欢他,但他是我的阿大。

“雅,我是你阿大,你睁开你的眼睛吧。”

“阿大,我的眼睛睁着呢,我还活着,我不可能看见你,我只看见一个侏儒提着宝剑站在我面前,他可能就是来要我命的SUPIS人吧。”

“什么SUPIS人!那是我。”

我猛地睁圆了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我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张与父亲一样的脸。这看起来异常滑稽。我还是把他和我父亲联系不起来。我对着天空说:“阿大,我跟前坐着一个和你的面孔一样的人。”

“那就是我,雅。”

我确认这声音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我的对面。我对着他,问道:“你是我阿大?”

“那还能是谁?”他说着,小心地坐了下来。他坐下后,显得更矮了,他的头好像直接放在了地上。他坐稳后,问我:“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还没有从惊骇中缓过神来。我确认那声音和那张脸都是我父亲的。“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原来如此高大、雄壮。”

“他们射死了他。”

“他是谁?”

“他是我的另一部分,高大、雄壮的一部分。”

“阿大,我不明白。”

“我的那一部分都是摩跋耶家族的,这就是他们家族为什么一直受我恩宠,可以在我们王国为所欲为的原因。”

“我还是明白不了。”

“我一开始也是高大雄壮的,至少在我五十七岁之前,后来为了能一直统治这个王国,我找到了一个原先为贵霜王朝看病的神医,他有一种能延年益寿的神药,说只要我不被人杀死,想活多少年都可以。但这神药唯一的缺陷是会使身材变得越来越矮小,所以,我吃了药后,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在这之前,你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

“我变矮后,摩跋耶家族的人就给我派了一个人来,我其实是骑在那个人肩膀上的。每隔十年,摩跋耶家族会为我换一个人。迄今为止,除了你,只有摩跋耶家族的人知道我的秘密。”

“为什么要选择他家的人呢?”

“他们家族是修禁语的,他们不说话。”

“但你还是割掉了他们的舌头。”

“那是有原因的,还有,他们反正不用说话嘛,我这样做还有助于他们修行。”

“我知道你后来的妻子为什么会惊骇而死了——当她们原本高大威猛的夫君进了新房后突然变成一个连婚床也爬不上去的侏儒时,那的确是太可怕了。”

“雅,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还是你的阿大。我成了后来的样子,我也很痛苦。”

“谎言、神秘……你的一切都建立在二者之上。”

“谎言和神秘是最好的统治术。”

我不想再说话了。

沙漠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沙尘的声音。我看着面前这个人,才发现他的胸口在流血。一支利箭从后背穿透了他。他没有拔那支箭,只把箭头折掉了。

“阿大,你受伤了。”

“SUPIS人的利箭射中了我。他们先射死了我胯下摩跋耶家族的人,我也中箭了,我随着他倒了下去,这样才得以跑出来见你。”他说完,就看着碧空万里的天空——天上有几朵镶着金边的白云,它们正向苍穹深处飘去。

“阿大,你在看那几朵云么?”

“是的,我看到了佛诚他们。”父亲脸上也沾满了血,他的嘴唇变得跟断流的尼雅河一样焦干。他说完,咽了一口干燥的空气,接着说,“佛诚带走了那么多人,却把我们留下了。”

“阿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但他不该丢下你。”

“阿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了你,勇士们还在拼杀。哎,我其实早已厌倦了做如此弱小的王国的国王。我不想再看到这些贫瘠的村落,不想再听到百姓的哀怨与申诉,不想再看到那些官员的脸,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税官摩跋耶的脸,他竟将四年的税收全部据为己有,而另一个税官伐伽佐竟然有本事将四峰骆驼私藏在自家院中。可我有什么办法?一个是你的舅舅,一个是你的伯父……”父亲特别沮丧,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但你却要为此而长寿。”

“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备好了胡杨木棺材,它就放在佛塔后面。”

“阿大,你是王,还是你用吧。”

“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礼物,我还希望我有时间把我的女儿掩埋好。”

“那你呢?”我突然异常伤感。

“我么,自有黄沙。”

“阿大,我明白了。”我拔出短剑,看了一眼天空,又回首看了一眼还没有完全破败的王国。我知道,我的确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但我突然想知道,SUPIS人还有多远,而最主要的,我想知道我们王国的秘密。我多次询问过父亲我们王国的秘密,但他都没有跟我说。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那些SUPIS人已经攻进王宫了么?”

“SUPIS人就在我们的王国里了。我劝我忠诚无畏的勇士们放弃抵抗,但他们不听我的,他们怕你被敌人掳去,而你知道,你的美和品德使你成了我们王国的象征。”

“而这种象征的结局就是尽可能以完美的方式把自己毁灭掉。”

“你其实可以走。你的修为完全可以随佛诚一起飞升而去。”

“但我要留在金色的沙尘里,我要为这些死去的人祈祷。我知道了一个真理:如果你自己不想获救,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拯救你。阿大,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们的王国从何而来。”

“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又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我就告诉你吧。我们的王国最早是叫‘黑白’的,这是汉朝使者翻译过来的名字。用我们佧去卢文怎么说,已无法考证了,但它最后因为两句童谣而毁灭。再强大王国有时候都是很脆弱的,如同沙垒的城堡。几个幸存的人靠喝幸存的五峰骆驼的血跋涉到这里,重新创建了这个叫‘精绝’的王国。”

“传说先人曾留下过羊皮诗卷,王国的秘密都记录在上面,但它被掩没在漫漫黄沙之中了。”

“那也可能是未来某个年头,一个诗人在激情燃烧下的凭空虚构。但我敕谕中要唱的颂歌,都是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

“很多时候,虚构的东西比现实更为坚实。”

“那是自然的。我们在未来的样子就可能建立在虚构之上。这些干燥的、会被时光漂白的列木,这大量的佧去卢文木简函牍,那些神秘消失的臣民……给那些发现我们的人提供了无限的虚构空间。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们的王国比实际的要辽阔很多。”

“也许是吧。”

“不是也许,是当然。我仿佛看见了那些探险者,在苍茫无边的沙漠里艰难跋涉,他们乘坐的尤尼莫克越野车犹如一只垂死的屎壳郎,推动着沙漠这个巨大的粪球,吃力地向前爬行着。那时佛塔的残高只余下了七米,但还可以看出它浓郁的印度风格。站在这里举目四望,茫茫沙海中可见一座座民居的废墟、坍塌的佛寺、被风沙掩没的宫殿、立木做的防风墙和干枯的古桑树、成片的果园以及羊圈、篱笆、水渠等遗迹。即使在一千六百年后,还可以看到宅院四周累累的尸骨;有些房门还是敞开或半敞开的,房内散落着碎铜片、刀子、戒指、耳环、汉五铢钱等遗物;屋里的纺车上还挂着丝线,好像纺织的女子刚刚走开;那些用佧去卢文写的木简函牍整齐地放在那里,有一些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泥封;而粮仓里还堆放着麦粟……”

“他们的心里一定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欣喜和恐惧。”

“人类到了那个时候,已经可以按照卫星定位仪显示的坐标找到我们。”

“没想到世界会如此奇妙!”

“没有什么,不过是为虚构提供便利而已。”

“阿大,我想知道,我们的王国到底有多少年了?”

“我记不太清楚了。你可以说它很短,因为我是唯一的国王;也可以说它很漫长,因为记录我们王国最早时期历史的木简在如此干燥的沙漠地区,都已经腐烂了,所以,真实的历史已被时间抹去,无从稽考啦!不过,你可以去看我们的传说。”

“我们都要成为传说了。”

“你不用为此忧伤。”

“我不是忧伤,我是心伤。特别是我想起我的哥哥和弟弟的时候。你为了你王位的千秋万岁,把他们都驱逐出了王国,传说有两个哥哥被你亲手杀死了。为此,我的母亲疯了,每天用骆驼刺扎自己的心口。”

“那不是传说么?”

“不是,那是历史。”

“嗤,有什么区别!历史就是公开的谎言。”

“阿大,都现在这个时候了,SUPIS人随时会赶来砍掉我的头,你也可能随时会倒下去,你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

“哎,我说了,我其实很讨厌做这个国王,一个户仅四百八、人口三千三、胜兵五百人的弹丸小国的国王有什么好当的?但我讨厌朝令夕改。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保证王国国策的延续性。真的,你也看到了,我这点人口,也就和一个百夫长差不多,而汉朝的皇帝,仅后宫佳丽就有三千。但就像汉朝人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得设立各种官职,得给他们发放薪俸,得处理各类王国事务;我每天都得忍受飞扬起来的黄沙的折磨,它们塞满了我的耳朵和鼻孔。早上睡觉起来,也是满口沙子,而漱口的水又苦又咸。每当沙尘暴来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亡国之感,觉得它会把我的王国湮没。哎,就三千张面孔,我都熟悉得跟这些沙子一样了;我已厌倦了他们的脸,他们的样子,我就是要挑一个顺眼的王妃都没有,只得用十匹马去于阗国交换。我十匹马换来的女人整天哭哭啼啼,好像这里是人间地狱。你看她屁股都没有,瘦得像枯了好多年的红柳枝,有何嚼头?哎,真可惜了我那十匹好马了!这是于阗国明显地在欺负我——就因为我们王国太小了,任何一个王国都可以欺负我,连这里的风也是。北边的龟兹,东边的楼兰,南边的于阗,谁不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没有汉朝皇帝护着,我这个王国早就不存在了。但现在汉朝一衰落,SUPIS人都要来灭我们了。还有吃的东西,别的国王谁不是锦衣玉食,你看我穿的这件袍子,还是三十多年前汉朝的使者赏给我的;再看看我吃的东西——我用的的确是昆仑玉做的碗——但里面盛的是土豆羊骨汤,另加一个魁麦其(一种面饼),半只生洋葱,七颗白杏干,一把葡萄干,两夜光杯木塞莱斯。哎,跟其他国王的吃食相比,这与狗食何异?”

“你不要抱怨了,我只想知道我的哥哥和弟弟们到哪里去了?”

“我只知道你有两个哥哥的确被我杀掉了,他们要谋权篡位。权力是一种迷幻药,你一旦沾上了,就会上瘾。虽然我的王国是这个样子的,但我在这里至高无上,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而你两个哥哥竟想谋夺这一切,真是忤逆不孝,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那你其他的儿子呢?”

“他们绝望而去。”

“为什么绝望?”

“为绝望而绝望,就像我现在一样。”

“有人传说,这些SUPIS人就是你流散各地的儿子,他们集合起来,要替天行道。”

“嗤,替天行道!唉,我有些困倦了。要是现在还能躺在王宫里的床上,枕着玉枕,盖着丝绸被子,睡上一觉该多美啊!你说什么?SUPIS是你的兄弟?也有可能吧。我和他们打过照面,但他们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这些人的轮廓、身高都差不多,去侦察的士勇看到过他们的样子,说他们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摘掉面纱,说他们虽然是很多人,但像一个人一样,像是用未来的一种复印术复印出来的。呸!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阿大,你的锦衾上绣着‘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你的锦护膊上绣着‘延年益寿长葆子孙’、‘世毋极锦宜二亲传子孙’,可你现在,身边除了我,没有一个亲人……你是个未来学家,你对未来的预感三十六国中无人能及,你预感到了你自己的今天吗?”

“身处权力之中的人是昏迷的,从不预测自己的未来。这是一种禁忌。至于子孙,他们其实就是自己的欲望。他们一直就萦绕在我头上。我深感厌烦……当然,那只是一种感觉,我相信传说,如果真有传说说SUPIS人就是我的儿子们,你看他们今天不都云集在我身边了吗?至于这些华丽的织锦,那是用来迷惑未来的人们的。未来,本来就是现在对它的虚构。而他们又会在他们的时代虚构我们的现在。”

“你想让自己不朽。”

“不是让自己不朽,而是让我的王国不朽。它是如此小,如此简陋,就像一块被人扔在这漫漫黄沙中的土坯。我要让它在未来变成一块宝石,一颗熠熠生辉的珍珠。这个王国自诞生之日起,我就在为此做准备。”

“可是,阿大,你看你现在孤家寡人,好不凄凉。”

“非也,我有我儿子的画像……”

“那是你通缉他们用的。”

“一举两得嘛,更多的时候我用来观瞻。”

“你伐掉了王国所有的桑树,制作桑皮纸,就是为了给我的兄弟们画像。你知道吗?你每伐掉一棵桑树,沙漠就会向我们的王国推进五丈。”

“我喜欢做桑皮纸,然后用它来给儿子们画像,我也就只有这个嗜好了。你看,我要管理种子,河渠老是干涸,我要亲临现场参与水的分配,不然就会发生群殴事件。我的子民舍伽种的树木被百户长强行砍伐出售,这家伙越过州长,直接跑到我这里来告状,我就得审理。我下达了一道敕谕,即第四百八十二号文书,宣布百户长的行为违法,必须立即停止,因为我们王国的法律是严苛的,‘活树严禁开伐,违者罚马一匹;哪怕只砍了树枝,也要罚母牛一头。’”

“可你砍伐桑树……”

“这是为了王国文化艺术的发展。你看,有桑树的时候,我们养蚕,用蚕丝织锦;然后,我们用桑树造纸,进行绘画创作。我的人物肖像画不敢说在中州有多大影响,但在西域三十六国,还是家喻户晓的。你想,如果我不用通缉我儿子的方式,怎么能把这些画张贴到那么多王国的城墙上?这是一种巧妙的传播术。很多王国用军队保持王国的尊严,而我,用艺术!”

“阿大,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笑话你吗?你画的我兄弟们的画像都一样,一个圆圈代表脸,再画两笔代表披散在脑后的头发,然后眼眉各一笔,嘴鼻各一笔,问你耳朵呢?你说耳朵藏在头发里。有人讽刺你说,还不如画个圆圈就行了,说这是你儿子的头。而你还十分得意,每幅必书‘我大精绝国,崇尚法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吾之一百六十四王子忤逆违法,本国王亲绘逆子画像,以便捉拿’云云。你说,这样的画像,频频张贴于西域各国,甚至远至中州,除了毁坏桑林,浪费纸张和人力,贬低王国形象,何益之有?谁能从你的画像中辨出要抓捕的人啊?”

“你不懂,所有说这些画三岁小儿都能画的人都不懂,至简至朴乃绘画之最高境界。”

“你对我的兄弟——你的儿子都是如此,你对你的臣民会怎样?”

“我爱民如子,这在西域谁不知道?不过,子民,哼!你看老天给了我一群什么样的子民!愚昧,懒惰,温顺,里面连一个我中意的王妃也挑不出来。我不是不允许他们反抗,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他们唯一的本事就是抱怨命运,抱怨命运怎么把他们生在了这样一个王国;他们最剧烈的反抗无非是自杀,用刀抹脖子,我的一个百夫长竟愚蠢到吃从汉地运来的、珍贵无比的砒霜,简直穷奢极欲!没有办法,只能让他的老婆和女儿一起到王宫来伺候我,他的家产也得全部充公。而最近几年,这些愚蠢的子民竟兴起了一股自杀的新潮流,弄一堆芦苇,自己爬到上面,点燃自焚!这无非是想用这种看似惨烈的方式让我看么!可我看得多了!这打动不了我的心!我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我也就能直面王国里发生的任何惨烈的事情。我开始还去查查这些蠢货自焚的原因,顺便看看热闹,现在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人烧焦了的那个样子,跟一只老鼠烧焦差不多。老是自焚,自焚,嗤,有点新意好不好?”

“你……”

“而最让我寒心的是,竟然没人知道我是个侏儒!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完全相信你的子民,哈哈哈哈……”

“这值得你如此得意吗?”

“当然,哈哈哈哈……连你都不知道吧?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王位其实一直在人家的肩膀上。我在别人的肩膀上骑马、征战、狩猎、巡查,但没有一个人看出来。这也是我一直比别人高大的原因。但有一次差点儿露馅。我胯下的家伙突然忍不住,在汉朝的使者面前对西域各国的现状发表起看法来。我用腿使劲夹他的头,他还是忍不住想说。我只好更使劲儿地夹他。我的裆功可是了得?硬让他的话说不出来了。使者颇为惊奇,问我身体上是不是还有一张嘴。我笑笑,说我只不过会用胸腔说话而已。汉朝使者连连称奇,说我有这个本事,在这里当国王真是太浪费了,还不如跟他到长安去,到酒肆勾栏去表演,一年挣下的银子比全王国的税收还要多。你说说,我们一个国王在使者的眼里算个什么!我笑笑,没有答应。把使者一行安顿好后,回到王宫,我就把我胯下的家伙杀掉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我胯下之人必须得割掉舌头。”

“你是应该得意,因为你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

“不是虚假,是虚构。后者属于艺术的范畴,前者关乎品德。你不会知道,最迷人的王国是虚构的王国,最迷人的历史是虚构的历史。”

“未来的人会明白这一切的。”

“未来?嗤,我不相信自己的子民,不相信历史,不相信我的儿子,甚至不相信自己,我唯一相信的就是未来。我已经准备好了未来需要的东西:大量写有佧去卢文的木简函牍,大量保存完好、特色鲜明的织锦——仅‘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就可以把未来迷倒。它是个预言吗?很像,其实是我的一句梦话。你看,这幅织锦质地多么厚实,纹样多么流畅,色彩多么瑰丽,即使现在也是世所罕见。”

“我现在知道了,你其实一直生活在对未来的想象中。”

“现实比自己的影子还要苍白,所以,我们不能没有未来,就像不能没有来世一样。”

“你现在有什么遗憾吗?”

“在西域三十六国中,我是最富有统治才华的人,可是,治理这样的小国,根本不需要施展我的统治术。我原想把这些东西传给谁,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觉得太可惜了。”

“你的统治术就是不让臣民有空闲的时候。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可以让他们长年累月地在沙漠里种植杨柳。”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很高妙的一招。我还会举行数沙比赛,时间不限,谁只要有耐心,可以一直数下去,你知道,坚持得最久的人数的沙粒就最多,他肯定就会赢。有个人一连数了七年,差点把自己数死了,但他赢了,我奖给了他一匹马和三只羊。”

“你就这样消耗掉了你臣民的生命。”

“生命本来就是无聊的,能找到无聊的方式打发它,应……应是最……最幸运的。”

父亲说着,皱起了眉头。剧烈的伤痛使他缩成了一小团。他头上的汗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使他的脸变得更加花哨了。

“阿大……”

“我……我觉得我身体里的血越来越少了,我的身体感到有点儿凉。”

“阿大,我还是把你的伤口包扎起来吧。”

“算了,那样只能延缓我的死亡。王国灭亡了,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现在好一点儿了。”

“我把你脸上的血迹擦了吧。”

“算了,没有必要了,擦得再干净,最后还不是一具被黄沙掩埋的干尸?哎,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啊,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为我们王国的未来精心经营了这一切,但我担心我如果就像现在这么死去,后人是不会知道我是谁的,他们只会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侏儒。如果那样,我创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阿大,我就说你是一个想不朽的人,但你还不愿承认。”

“你总是相信我的话。”

“你也不必那么沮丧。那副胡杨木棺材还是你用吧,你的伤势已不容许你来掩埋我了。我会在棺材上刻上铭文,注明这是精绝国王之棺椁,这样,你就可以不朽了,你也就没有白创造这一切了。”

“女儿真是孝顺!那你怎么办?”

“我么,自有黄沙。”

“哎——好吧,铭文就不要刻在棺木上了,那里还有一根立木,你赶快把我的剑拿去,在那立木上刻上‘大精绝国国王摩跋伽耶千秋万岁’几个字,然后把它挪到我的棺木跟前,如果来得及,就把我掩埋好,把那立木树起来。”

“好吧,阿大,我相信我来得及。”

“那我可以微笑着,离开我心爱的王国了。”

身高不到两尺的父亲说完这句话,那颗显得过于沉重的头颅往前一栽,结束了与我的对话。

他啃了一嘴沙子,但脸上带着微笑。

西边的太阳沉了下去,把一抹沙漠玫瑰一样芳香的晚霞留在了高高的雪山顶上。那几朵镶了金边的云朵已经融进了黄昏的天幕里,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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