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的殇

2011-08-15 00:49李娟
西部 2011年13期
关键词:金枝定西木头

李娟

1

王定西弯起牛小腿般的胳膊,叠起厚厚的手掌,递给了后脑勺,直棒棒地躺在沙丘上,觑眯着眼睛看天。

这是公元一九六一年初夏的一个正午。天色有点灰,太阳晴蒙晴龙,还有些混沌。王定西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太阳原来很小,小得没个面饼子大。他还发现,太阳不但小,还很薄,薄得不如瓷盘子厚。把太阳与吃食这么一联系,王定西的肠肠肚肚顿时凶猛地叫嚣起来。

王定西跟随克拉玛依油田钻井处红旗钻井队开进“大沙肚子”,钻“沙肚1井”已经三个多月了。大沙肚子外围,是一片戈壁。说是戈壁,也不是那么寸草不生,至少长着些学名叫“芨芨”的野草。这个春天,滴雨没下,芨芨就像人的头发供不上营养,一团一团,乱蓬蓬地滚在一起。隔着戈壁远眺,是一望无际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大沙肚子位居沙漠腹部,是大风吹来的流沙堆积起来的,呈坡状自低而高,像平躺着的胖子隆起的肚皮。那片肚皮大得去了,从这头走到那头,得两三个时辰。

沙肚1井井深两千米。红旗队的钻工在泥浆飞溅的钻台上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开钻两个月,就把钻头伸进一千多米地层了。如果顺利,再有个把月,就能完钻。可是,从上个月开始,基地那边的生活供给就出了问题。

井队的面啦肉啦菜啦的,都是后勤部门定时从三百来公里外的基地送来的。送给养的车十天来一趟。红旗队四十来号钻工,身板一个赛一个厚实。基地的车一来,耳朵贴着沙漠,就能听到百十米外传来的“轰轰轰”的发动机声。一听到机器的轰轰声,钻工们便欢快地窜上井架二层平台引颈张望,迎着漠风狂呼劲吼。可是,二十来天了,送给养的车都没来,吃喝跟不上,钻工们的劲儿也就跟不上了,队长田志鹏急得嘴角燎起一串亮晶晶的火泡。不能如期完钻,处长要找队长的麻烦,那麻烦可不是小麻烦,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国家的高度。于是,田志鹏准备搭乘送水泥的车,回基地一趟。

老解放绝尘远去,钻工们想,就田志鹏那爆起来火山喷发般的脾气,准能火爆回半车吃喝。

钻工们翘首以盼,掰着指头数天天,好容易把他盼回来了,车还没停稳,王定西迫不及待蹬着车轮扒上车帮子,车厢里躺着几个瘪瘪的粗布袋子,外号“裤裆”的钻工吃力地翻进车厢,呲牙咧嘴地把袋子扔下车。王定西想,羊肉没有蔬菜没有鸡蛋没有就罢了,有白面也行。于是,他跳下车轮子,弯腰去提那袋子。一使劲,袋子没提起来,倒“嘶啦”一声开了个口子,撒出一缕细粒子来。他抓起一把看,是猪吃的麸皮子。他正想着,田志鹏一步窜过来说:就这么点儿玩意你他妈还给撒了,说着,照着他的脸给了一掌。不过,巴掌施得软塌塌的,王定西没觉得疼。虽然不疼,他还是浑身冒着虚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井队的厨师齐胖子用麸皮子熬了一锅粥,配了一盆白菜帮子腌的咸菜,算是晚饭。虽说不咸不淡,总算把大家的肚皮撑了起来。撑起肚皮,田志鹏招呼大家,说开个短会。

六顶帐篷,松松散散,蘑菇般地栽在沙窝子里。钻工们坐在蘑菇中间,等田志鹏发话。田志鹏却耷拉着脑袋,盯着脚上的大头皮鞋发呆。王定西等得不耐烦,说:不是开会吗?是长是短赶紧说啊。田志鹏似乎把气顶足了,话像子弹出膛似地突然蹦出口来:国家遭遇灾难了,国祸天灾。灾,是老天跟咱叫板,不下雨,地全荒了,庄稼人饿死不少。祸,是美国佬和“老毛子”跟咱做对,洋油涨价,老毛子逼债……钻工们傻了,王定西也傻了。傻了一会儿,似乎又明白了,明白过来之后,王定西耿耿地说:狗日的美国佬跟咱闹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咋闹咱都想得通,可老毛子不是跟咱朋友加兄弟吗?田志鹏闭了闭眼睛,气哼哼地说:兄弟个屁!咱拿上好的烟台苹果抵债,妈的,他们拿筛子过,不一般大的都喂了猪!王定西说:以后,咱只有吃麸皮子了?田志鹏抬眼,看着琥珀色的西天,说:可能麸皮子都没了。裤裆一听,急着说:那……咱……咱们吃啥?田志鹏没好气地说:你就知道吃吃吃!王定西说:裤裆没错,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握刹把、扛水泥袋子?田志鹏自知失言,便说:勒紧裤腰带,沙肚1井也要按时完钻!说完,扬手把会散了。王定西站起身,准备上钻台,被田志鹏叫住:定西,刚才把你打冤了,给你赔个不是,你要是觉着不解气,你就还我一巴掌。

王定西是实诚人,把钻台当战场,苦累脏险的活儿,首当其冲。带过兵,打过仗的田志鹏甚是喜欢,已经准备提拔他当“司钻”了。王定西就觉得更要革命加拼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队长栽培。田志鹏一赔不是,他的脸刷地红了。只是,脸被紫外线晒成酱色,看不出色来。他嘿嘿一笑说:是我不对,眼下,麸皮子比我脸皮精贵,打就打了。

王定西的话,让田志鹏感动不已。他思索着说:眼下,肚子问题跟钻井问题平起平坐。我想让你出趟公差。看王定西一头雾水,又说:听说西边有个兵团团场,有地有水。有地又有水,还能没庄稼,没牛和羊?

田志鹏看王定西傻瞪着眼看他,又说:你去找找,找不到米面牛羊,有野菜、麸皮也行。王定西听明白了。可沙肚1井即将最后冲刺,怎能离开钻台去找吃喝呢?于是,他指了指钻台方向,困惑地问:那……田志鹏有点不耐烦:我说了,眼下,肚子问题跟钻台平起平坐。

第二天一早,王定西把军用壶里灌满了水,田志鹏将一个扔地下能摔八瓣的干馕塞进他的黄书包,交叉着背在身上,一副即将出征战士的姿态。田志鹏与他握手言别:快去快回,弟兄们都等着你呢。王定西挺了挺胸,向他致了军礼,一脸悲壮地出发了。

王定西走出大沙肚子,踏上芨芨稀疏的戈壁。走过戈壁,又踏上一片沙漠。虽说戈壁干涸,却硬实,走一步是一步,沙漠就不一样了,软绵绵的,走一步,退半步,他就那么踩着黄沙,走啊走啊,越走越艰难。他想,荒无人烟的沙漠,哪能种庄稼,牛和羊岂不更是天方夜谭?他就觉得,队长说的那个兵团团场,只是个传说,是想米想面想肉,把队长想痴了。

太阳渐渐偏西,天色黯淡下来,夕阳辉映,给远处的一丛干枯的红柳映出一抹剪影。王定西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跌跌撞撞到红柳前,顺势瘫坐在绵软的浮沙上。

王定西本想歇一歇,继续上路的,可一转脸,一只烟头落入视线,捡起来一看,心不由一颤,那是中午他在这里歇脚时抽的。就是说,走了一天,他又回到原地了。这下,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仰面倒了下去。

夜幕挂上高天。王定西突然想起,勘探队每年都有队员遭遇狼群或遭遇风暴抛尸沙漠。这可怕的念头一冒,他慌了,心想,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于是,他决定打道回府。可起身走了几步,冷静一想,队长和井队的兄弟们眼巴巴等着他的米面羊肉呢。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打道回府的决定羞愧不已。他重新躺下来,枕着沙漠睡了过去。

睁眼,一抹霞光浮上地平线,荒凉的沙漠有了几分生机。喷薄欲出的朝阳给王定西明确了方向,他狼吞虎咽把壶里的水、包里的馕解决了,趁太阳柔和着,便启程向西边走去,去找队长说的那个兵团团场。

太阳渐渐高悬,把沙漠灼得像个大火盆。王定西脱了上衣,光着脊梁,觉得身上的水分快被吸噬光了。再往前,是个大沙窝子。他精疲力竭地站在沙窝子边缘向下看,看着看着,突然耳鸣目晕,沙漠和蓝天翻江倒海地旋转起来,他脚下一软,顺着松软的沙子,翻滚着跌入了谷底。

没有一丝风,耳际却呼呼作响。王定西想,这纵深的沙谷,便是葬身之地了,这回,老天真要叫他去了。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啊。可一转念,井队弟兄们的面庞和巍然屹立的沙肚1井叠加着在眼前晃动起来,似乎在鼓励他,一定要爬出死亡沙谷,顿时,王定西来了力气。他翻转过身体,像只大甲虫,手扒脚蹬地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再爬上去,上上下下不知多长时间,他终于爬出了沙谷。爬出沙谷的瞬间,王定西感到视觉中的沙漠更加辽远,太阳也大了许多。定神远望,远远的,有几幢房子,矮矮的,木桩似的栽在地上。他糊涂了,沙漠里怎会有房子,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吧。听说,行将毙命的人,才能看到海市蜃楼的,难道真要客死沙漠了?这么想着,沙漠和太阳又旋转起来,悬着转着,眼前黑了,沙漠黑了,整个世界都黑了。

2

周围漆黑,且静。身下是软的,王定西确认自己还活着,以为还躺在沙漠里。沙子是一粒一粒的,身下的软却细细绵绵。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响,“咔嗒”一声,灯亮了。迎着视线的,是褪了色的蓝白相间方格布帘子堵着的窗洞。这时,轻轻的脚步声渐近。王定西木然地侧眼,一个女人端着碗,脸蛋粉盈盈,眼睛细弯弯地冲他笑了笑,轻声说:醒啦?来,把这碗面吃了。王定西软塌塌地问:你是谁?女人眉头拧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说:我叫金枝。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地看着这个叫金枝的女人,心蓦地一动,又一动。

王定西心动的时候,金枝又是一笑,扭腰坐在床边,一手端碗,一手捏勺沿碗边搅和几圈,舀出一勺,嘟起嘴吹了吹说,看你,嘴唇都裂了,来,先喝口汤。说完,把勺往他嘴里送。王定西孩子般听话地张嘴,将那汤顺顺溜溜咽了下去。

是汤面,不稠不稀,温温和和的,几勺入口,他的味觉渐渐恢复,品出了汤的味道,有点咸,有点甜,有点麻,有点酸,还有点辣。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吃到这么香的汤面了,不禁胃口大开,听凭着金枝,一勺接一勺往下喝。

刮空了碗底,金枝起身,把碗放在桌上,顺手抽了条毛巾,替王定西擦了擦嘴角的面汤说:吃饱了,睡会儿吧。王定西问:这是啥地方?金枝说:我家啊。王定西又问:你家?我咋到你家来了?金枝笑了笑说:我到大沙谷砍梭梭,见你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就把你拖到板车上拉回来了。要不,就等着喂狼吧。王定西猛地坐起身来说:是你把我救了?说着去拉金枝的手。

金枝双手背到身后躲闪着,桃花般的脸羞得红灿灿的。王定西痴呆呆地盯着她说:让我咋谢你呢?金枝说:谢啥,不用谢。又问:你从哪儿来?孤孤单单一个人,多危险啊。王定西报了姓名,说明来处。金枝恍然大悟地说:听说过,钻石油的井队是不?王定西点头说:井队断粮了,队长派我出来找兵团团场……金枝打断他说:这就是兵团团场啊。王定西顿时来了精神说:怪不得有汤面吃……哦,这地方能买到粮食吧?米面啥的。金枝摇了摇头。王定西急了:是吃的就行。金枝看了看他,眼神中有些忧伤。王定西难以置信地说:苞谷面也没有?金枝点了点头。王定西沮丧地说:我这趟算白跑了?差点儿白死了?金枝莞尔一笑说:死了活了的,多不吉利!王定西“嘿嘿”一笑,把脑袋一扑拉,沙子簌簌往下掉。金枝说:快下地洗洗。说罢,起身备了脸盆,肥皂、毛巾。

王定西洗了头,擦了脸。他突然感到,这屋子有些清冷,便问:你男人呢?金枝把他洗过的水倒进门口的泔水桶,坐在床沿边说:死了。幽暗的灯光,把金枝桃花般的脸映成黄色,淡淡的沙粒黄。王定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死了?啥时候,咋死的?金枝换了姿势,双臂抱膝,下巴顶着膝盖,淡淡地说:病死的,快一年了。又说:别说他了。屋子里沉默下来。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喊:金枝……喊声不大,却喊得金枝浑身一哆嗦。片刻,她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3

敲门的是张木头。

张木头原本叫张树墩,老家在山东鲁西一带,穷人家出身。解放战争前夕,部队到他的家乡征兵,他赶去报名。接兵的军官操一口京腔说,“树墩”俩字儿写起来难度忒大,干脆改了,叫“木头”吧。张木头只怕参不了军,忙不迭地点头,说横叫竖叫都是木头的,木头就木头!

张木头在后来的战斗中,舍生忘死,冲锋在前。不幸的是,淮海战役中,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左面颊,打碎了他的颧骨。首长难过地对富有外伤缝合经验的军医说,他还年轻呢,千万不要破了相。军医沉重地摇了摇头。

军医取出破碎的颧骨,缝合了伤口。张木头的左面颊因没了颧骨而塌陷下去,把粉白色的下眼睑扯得翻了出来,稍一动怒,脸上的肌肉一跳一抽的,一副狰狞恐怖的样子。

张木头后来立了一等功,荣升为连长。再后来,他跟随部队开进新疆,十万驻军奉命整编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他所在部队的番号为农垦七师第七团,荣升连长的张木头就由正规军连长转为七团十七连的连长了。整编不久,首长发令,命十七连赶赴准噶尔盆地西部的无名戈壁屯垦开荒。

与张木头搭档的连指导员叫高猛,长得很俊朗,又有点文化,显得些许斯文。俊朗的高猛导致金枝至死不从张木头而投入他的怀抱,这是后来的故事了。

荒凉的无名戈壁邻着终年披着白雪的天山。天山雪水融化,形成了一条河道,河道岔出一条水流,穿无名戈壁而过。有了水,戈壁便有了生机。张木头出身农户,开荒种地是他的强项。他和高猛率领连队挖了栖身的地窝子,挥镐筑堰,引畜耕犁,五月播下麦子、包谷和菜籽,仲夏,戈壁就绿油油一片了。

丰沛的水源加之人的勤劳,一年一年地无名戈壁被养熟了。养熟的地,更亲近庄稼,麦子、苞谷、糜子疯着长,菜地里泼了油一般,汪汪的一片绿。圈里头圈着猪,田埂上跑着鸡,更远些,有牛和羊,张木头和高猛做梦都咧嘴笑呢。

张木头和高猛,光棍两条,战争年代,炮火硝烟,枪林弹雨的,没功夫想女人。这几年垦荒种地,也没腾出想女人的时间。可如今,蛮荒之地长出了庄稼,他们就想,浑身的力气,该往女人身上使一使了。那几年,为了解决一级一级领导的婚姻问题,兵团每年都从内地招来不少姑娘,听说,招来的姑娘都是排着队,按相貌打分的。分高的,都被首长们留为己有了。张木头和高猛只能在梦中娶媳妇。

就在张木头和高猛做梦娶媳妇的时候,金枝来到了十七连。高猛到团部参加秋收会议以后,奉团长之命,把她带回来交给张木头的。那是一九五九的秋天。至于为什么把唇红眉黛,两腮绯红,蓝底白花对襟上衣,胸前垂了条麻绳般黑亮大辫子的金枝派给了张木头,高猛无从知道。

只是,金枝被张木头那张脸吓坏了。初夜,她连哭带喊告诉张木头,说从团部回来的路上,她和高猛已经睡了,她是高猛的人了。张木头都快气疯了,两眼血红地拽着金枝找到为给他们腾房睡在看守大田的草棚子的高猛。结果是,高猛死不认账,金枝却泪流满面,点头确认。张木头的心眼死得跟石头一样,他认准高猛先斩后奏了金枝,把心里恨出个洞,挥起生铁般的拳头,打得高猛脸上血花四溅,丢下一句“姓高的,老子成全你,把这臭娘们儿发给你了!”然后,卷了铺盖,愤愤而去。

高猛没吃羊肉惹了一身骚,自然不会饶过金枝。他抡臂在她脸上左右开弓。金枝不哭,不反抗,也不躲闪,任凭高猛的巴掌在她脸上噼啪作响,直到累了,打不动了,才停下手,搬了行李卷,气哼哼地离开了土坯房。

高猛栖身在杂乱的农具库,张木头则在更远的田头盖间土屋住了进去。金枝独守着两个男人昔日的屋子,白天到地里打理庄稼,晚上守着一盏孤灯饮泣。她把两个男人都伤得不轻,便无法预料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春阳融化了戈壁的最后一片残雪。进入一九六零年春忙时节,十七连迎来了几名来自天南地北的女青年。张木头的目光从女青年的面庞上一一扫过,面如桃花该打满分的他一眼掠过,而将目标定格于鼻子有些塌、厚唇龅牙的彩霞。张木头想,漂亮的金枝是嫌他丑,才宁死不从的。这个彩霞,靠得上歪瓜裂枣一类,也就没有嫌弃他的资本。于是,他一跺脚,指着彩霞说:就你了!彩霞看着张木头,一咧嘴,露出满口熟过时辰的苞谷粒般的龅牙。

对张木头,彩霞也是一百个不满意的。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十七团,知道到十七团不仅仅是开荒种地而自己也将被人耕种。加之,出发前带队的女政委有言在先,她们只能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张木头是连长,代表组织,她只能服从。再说,张木头如若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能直勾勾盯着她吗?不过,彩霞还是蒙着被子哭了一整夜。

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张木头在窗上挂了块花布,简陋的土屋子有了一星亮点。彩霞进屋搁置了行李,赶忙从线网兜里拿出小圆镜擎在手里,带着点儿风情地左照右照。张木头翻眼看了看她,闷声闷气地说:照啥呀照?看看我就知道自己啥模样了,我就是你的镜子!新婚第一天,张木头就把彩霞给镇住了。

张木头领回彩霞不久的一天夜里,高猛夹着行李卷,敲开金枝独居的土坯屋子的门,把她搂在怀里说:你为啥编了那么个弥天大谎?金枝娇嗔中带着点儿诡异地说,我不编谎,能有你今天?高猛说,木头是个好人。金枝说,我没说他坏。高猛搂紧金枝问,我坏不?金枝俏皮地嘟起嘴说,你坏透了。高猛脸上露出顽皮的孩子般得意的笑,说得恨我一辈子吧?金枝摇摇头。高猛心里热乎乎的,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床,说你个小狐狸精……

翻年的开春,张木头已经请大家为满月的儿子吃红鸡蛋了。虽然高猛先斩后奏了金枝,可那是私事,公与私,他还是理得清的。再说,女人嘛,黑了灯上床,丑还是美,没啥区别。再说,就算金枝貌若天仙,却母鸡不下蛋,肚子一直没动静。只是,这事怪不得金枝,再肥沃的土地,没种子,也难能长出庄稼。张木头甚至幸灾乐祸,金枝不下蛋,是上天对高猛的报应。想想上天已经替他报了夺美之恨,心里的恶气,便被报复的快感替代了,对金枝和高猛的恨,也就渐渐平复了。平复了仇恨,张木头一心一意扩大耕种面积,让十七连良田万顷,绿树成荫,让戈壁变绿洲!忙完了春耕,他向高猛公布了这个愿景。高猛一听,高兴地说:事不宜迟,咱明天就行动,去看墒情。

第二天一早,张木头和高猛骑着枣红马出发了。行至山根,太阳已高悬中天。按计划,看了墒情就该打道回府了。可是,仰头看半山腰,绿草如盖,树木成林,高猛觉得满眼的绿都在向他招手,便对张木头说:咱到山上看看去……

从山里回来,已近午夜。身强力壮的高猛从不知累是什么滋味,可躺在床上,却昏昏欲睡。金枝光着身子,泥鳅般地贴着他,挑逗着力不从心的高猛行了房事。高猛浑身汗淋淋地说了声“小狐狸精……”说完便沉沉睡去。这一睡,高猛再没有醒来。

高猛因何而死,只有张木头知道,可他没有透露点滴信息。而金枝则认为,高猛之死,完全归罪于她的情欲。

丧事是张木头一手操持的。葬了高猛那天,彩霞来看望金枝。推门,见张木头正跪在哭得声断气绝的金枝面前哽咽着说:对不起,金枝,今后,只要你张口,要星星,我给你搭梯子去摘,要金子,我挖洞给你去淘。张木头的话,让金枝好感动,她泪眼蒙蒙地看着他,凄婉地说:我想高猛……张木头耿耿地说:高猛能干的事,我都能干,往后,金枝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彩霞斜睨他一眼,心想,张木头你可真是根木头,这种誓你也敢发,难道金枝让你上她的床,你也上?她又想,就那张屎壳郎见了要撞墙的脸,跟他睡一晚上,金枝的噩梦非得做一辈子。彩霞对金枝初来十七连那血花四溅、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无所知,所以,对张木头,她还是放心的。后来,张木头一丝不苟地把金枝家里家外、田间地头的活儿,该干的事情都干了,彩霞仍然毫无怀疑。不但不怀疑,还欣慰地说:木头,你心眼真好。又说:金枝是寡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给她垒座院子吧。有道院墙,能挡住是非呢。张木头果真和泥、脱土坯,结结实实给金枝垒了座高墙厚院。

彩霞被自信蒙骗了,她做梦都没想到,高墙厚院挡住了别的是非,可院门一关,张木头心安理得就上了金枝的床。

与张木头同床共枕后,金枝并没有做噩梦,反而渐渐看顺了他的脸,不但觉不出丑,甚至,先前的恐惧感也消失了。张木头呢,与金枝有了一夜床笫之欢,便明白了,原来丑的女人和漂亮的女人,黑了灯也是不一样的。

金枝的日子就像蜿蜒的古河道之水,在平静和不平静之中一天天流走了,直到王定西的出现。

4

金枝把张木头堵在院门口说:咋又来了,黑灯瞎火的。张木头说:不黑灯瞎火来,我还白天大日来?说着,抬腿往里走。金枝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身子一横,挡住张木头说:我身上来了,今天不行。张木头说:十来天没见了,想死我了。

窗户直对院门,张木头伸着脖子看了看昏暗灯光下静静垂着的窗帘说:发电机也饿了,没力气发电了。金枝心慌着,赶着他的话说:是没油了吧?快停电了。话音刚落,窗洞忽然黑了。金枝心里一阵惊喜说:真停电了。张木头说:你可真邪气,说啥是啥。金枝忙说:黑灯瞎火的,赶紧回吧。张木头无话可说,摸了摸金枝的脸说:面吃完了吧?明天我再捎点儿过来。金枝慌着说:还有……还有呢,还能对付几天。张木头无奈地看了看漆黑的窗洞,恋恋不舍地走了。

金枝慌慌张张进了屋子。王定西问:是谁呀?金枝说:连长……张木头。王定西追了一句:他干啥来了?金枝顿了顿说:看我有没有面吃了。王定西也顿了顿,把身子向前挪了挪说:咋不让他进来?金枝闹心地说:你咋这么多事呢。深更半夜,我屋里杵着个男人算啥事?

金枝这句话,把王定西噎住了。他想,金枝是在下逐客令呢,于是,把脚伸进鞋窝,站起身来。金枝松了抱着膝盖的手,凝眉问:你要干啥?王定西说:我得走。金枝急了:你想死在沙漠里呀?王定西闷声闷气地说:井队的弟兄们都等着我带回去面粉,可着饱吃顿面饼子呢。

说到面饼子,金枝咽了口唾沫,仿佛咽进去一口香味。

金枝意念中的面饼子,是苞谷面、野菜掺合在一起的,菜多,看不出面的颜色。说是菜,也不是白菜、油菜、菠菜,而是树皮、树根、灰灰菜,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菜。开春时,地里的野菜还疯着长呢,入了夏,就秃了。不是不长了,而是被人吃光了。不但叶子,连根都挖出来,树皮也剥下来吃了。地秃了,树也秃了,金枝就很少吃菜面饼子了。可她说不清,为啥不想让这个来找粮食的男人失望。她看着王定西说:你傻呀你,深更半夜,上哪儿找粮食去?说完,几把将他睡过的被子抻平,说:睡吧。王定西眨了眨眼睛说:你睡哪?金枝没说话,拿笤帚仔细扫了扫地,掀开墙角木箱子的盖,抽出一块帆布,一床大朵红花面的被子铺在地上,然后“噗”地吹了蜡烛。

王定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浑身发热。在井队,结过婚的钻工常说些荤话解闷。可眼下他真跟个女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了,一个漂亮女人,死了丈夫的女人,把他从沙漠背回家的女人,喂他吃热汤面的女人,他不能不浮想联翩。想着想着,身上多日不曾勃起的部位便蠢蠢欲动。他克制着,遏制着那股冲动,可那股冲动不听他的,冲得越来越猛。地下的金枝说:你咋不睡?王定西听出,金枝的话声哆嗦着,便反问:你咋不睡?金枝哆嗦着说:风从地缝里往上钻,冷得很。王定西翻身向地下看,什么都看不到,便说:你上床,我睡地下去。说着,起身下地,金枝正好爬起来准备上床,黑暗中,俩人的身子撞在了一起。王定西感到一阵眩晕,怕金枝摔了,一把将她紧紧搂住。金枝也感到一阵眩晕,似乎怕倒下去,紧抱住王定西。他们就那么紧紧拥在一起,谁都不松手,也不想松手。王定西觉出了金枝身上的凉,冰凉。金枝也觉出了王定西身上的热,火热。觉出金枝浑身冰凉的王定西顿时心疼起她来,想用身体把她暖热。被王定西紧搂在怀里的金枝突然怜悯起自己,有一个为自己暖热身子的男人,真好。她似乎被王定西感动了,软软地说:亲我。王定西没听懂她的话,只是感觉着她的气息和冰冷却柔软的身体。金枝感觉出王定西的迟疑,用力搂了搂他,轻声撒娇:抱紧我……这下,王定西听懂了,不但听懂了话,而且受到鼓励,急忙托起她的腰,箍住她的腿,将她放在了床上。

此时,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清醒的,那就是金枝。金枝手把着手,让懵懵懂懂的王定西在黑暗中笨拙地,一点一点地认识了她的身子。此刻,如果有一个浑顿的,当然是王定西。黑暗中,他笨拙的双手听凭金枝的摆弄,细细体验着她光滑的肌肤,鲁莽地进入了她湿润的身子。那一刻,他只是觉得舒服畅快,说不出的舒服畅快,完了一次,他又要一次,还要一次。

当王定西大汗淋漓,再次翻到金枝身上的时候,却被她推了下去。金枝突然想起高猛死去那天夜里的情景。她至今认定,高猛是因纵欲而死。她害怕了,怕王定西是第二个高猛。可王定西意犹未尽,揉搓着她说:我还要。金枝拿开他的手说:日子长着呢……王定西有点泄气,喘嘘着说:我不知道跟女人在一起这么好,你真好。王定西的话,让金枝动了情。她突然害怕他离开,离开这空落落的屋子,于是,她猫似地侧耳贴在他结实的胸脯上说:那就别走了。王定西顿了顿,不那么坚定地说:找不到粮食,不回井队,咋跟队长交待?金枝突然离开他的胸脯说:那就多住几天,我想法找些粮食让你带回去。王定西喜出望外地说:真的?

在井队,都是头枕轰鸣的钻机声入睡的。在寂静的、没有钻机轰鸣的金枝家,王定西这一觉睡得真香,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屋里静悄悄的,他翻过身,蛤蟆似地仰起头,看到桌上摆着三只碗,碗里是面饼子,苞谷面糊糊,红白掺杂的咸菜。他爬起来,把饭吃了,便觉得无聊起来。在钻台上忙惯了,闲下来,心里慌慌的。井队的弟兄们掌刹把,抡大钳,甩单根,丧饥失饱的,都盼着他满载而归呢。想到这里,他的心慌变成内疚,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几步冲到门口,门却拉不开。金枝把门反锁了。他返身上床,拉开窗帘,拔出插销跳了出去。院子不大,正房旁边依着座耳房,是灶间;洼地里种着小白菜、辣椒、茄子。低低矮矮的菜蔬,虽说绿得不成阵势,小院却显得不那么清冷了。院门左侧沿墙堆着梭梭,右侧坐了两口半人高的缸。快步到院门前,拉了拉,也锁着。他有些无奈,顺手提起大缸的盖子,空得见底,挨着的一口缸中,是半缸苞谷粒,探身抓一把搓了搓,很饱满。他不由一喜,心想:看来此行不虚啊,这么想着,便吃了定心丸似地从窗洞跳回到屋里。

等待,把时间拉长了。好容易等到天黑,却没来电,想必是发电机供不上油了。王定西刚刚点了蜡烛,院外就传来敲门声。是金枝回来了。一激动,他把金枝反锁门这档事忘了,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敲门声停了,传来“金枝金枝”的喊声,是昨夜造访的张木头的声音。王定西吃了一惊,急忙蹬窗返回屋子。这时,敲门声、喊声都停了,传来金枝急吃吃的声音:敲啥呀敲,门锁着呢?王定西一听便知,金枝是给他报信儿呢,他“噗”一下吹了蜡烛。

这时,传来张木头的声音:我送点白面过来……哎……屋里咋有动静?

“哐啷”一声,院门开了。金枝语气生硬地说:屋里有鬼,是鬼弄出来的动静。张木头提了大半袋子面粉跟在金枝身后进了院,把面倒进缸说:先吃吧,吃完了我再想办法。金枝说:谢谢。张木头说:话咋说得这么生分呢?说着伸手抱住她。金枝推却着说:别……门敞着呢。张木头松手关了院门,抬脚要往屋子走。金枝一把拽住他说:不是说了嘛,我身子不利索。张木头说:大老远把面粉给你背来,咋也得让我进屋歇歇啊。金枝哄着他说:我知道你想干啥……赶紧回家歇去。我还得弄饭吃呢,过几天再来,啊。张木头还是坚持走到门前,摸了摸,襻上有锁,又走到窗前推了推,挺严实,便说:把门窗插好。

张木头既不放心,又舍不得,但,他还是走了。金枝慌忙开了门锁,轻轻叫了声:王大哥……王定西一把拉过她搂在怀里,没头没脑地亲了起来。金枝还为刚才院子里那一幕慌张着,她推开王定西,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摸摸索索点了蜡烛,散散地坐在床边。王定西挨着她坐下说:你们连长……咋天天晚上来?金枝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咋的啦?就算醋瓶子杵这儿,也轮不到你吃。又说:他是来给我送面粉的。王定西笑了笑说:他对你真好啊。金枝没好气地说:你们男人,肚子里都装着坏水!王定西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说:你啥意思啊?嫌弃我了?那我现在就走!说着,抓起书包和水壶,几步跨到门口。

金枝没想到王定西真动了气,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说:冤家,你到哪去?你又能到哪去啊?说完,脸贴着他的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定西仰头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说:你不是撵我走吗?金枝哽咽着说:你脸皮可真薄。王定西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哪还有脸哪。金枝擦了泪,轻声说:饿了吧?说完,拥着王定西到桌前,打开布包,亮出两个馒头,看他愣着,便说:吃吧,里头夹着肉呢。王定西说:你呢?金枝说:我吃过了。

王定西大口小口把馒头吃了,金枝说:洗了睡吧。王定西听话地擦洗完毕,泥鳅似地钻进被窝。金枝满腹心事地坐在他身边说:天亮了你就走吧。王定西迟疑着说:可是……金枝说:缸里的白面、苞谷你都带走。看着王定西失望的神情,她又说:嫌少啊?多了你咋拿呢?王定西说:不怕多。有了粮,我们就能把井打完。多打几口井,咱们就有石油了,美国鬼子和老毛子……金枝打断王定西说:那些事,不是我管的。

这一夜,张木头辗转反侧,想来想去,金枝院子里的动静都是天大的谜。天刚亮,见彩霞鼾声如雷,他起身一路小跑到金枝的家,先是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院门口,用力一推,院门没插,把他闪了进去,趔趔趄趄向前几步,一抬头,金枝正平静地看着他。片刻,她说:进屋吧。

屋里安安静静。张木头警觉地巡视一遍。床上地下,如是以往。桌上放了个空碗。他看了看碗底的菜渣说:我不是给了你白面吗,咋还吃这个?金枝说:谁知道今后是咋回事,我得省着点儿。咋说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人,还有个孩子呢,我不能老是吃你的。

张木头疑惑地看着金枝,缓缓出屋到院子门口,提起一口缸的盖,探头看了看,又提起另一个缸盖看了看,摔了缸盖回屋问金枝:粮缸咋空了?金枝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说:是吗?张木头双手叉腰,满脸狐疑地看着她说:我看,你屋里真闹鬼了。金枝反驳:你把院墙筑得城墙似的,铁将军把着门,把大鬼小鬼都挡在门外了。张木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对,告诉我,缸里的粮给谁了?金枝挣扎着,想摆脱张木头。可张木头的手像把钳子,牢牢钳着她。金枝说:你像看贼似地看着我,我能给谁!张木头愤怒之极地喊起来:你……背着我养汉!金枝心想,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便放弃了挣扎,低声却不置可否地说:放开我!张木头把手松了。金枝整理了衣服,冷冷地说:我就是有了喜欢的男人。张木头突然扑过来,把她压在身下,气急败坏地说:你喜欢上别人了,那我呢?我咋办?咋办?金枝依然冷静地说:我是寡妇,有找男人的自由!张木头一激灵,从金枝身上撤下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金枝,我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女人,你不能跟了别人,不能啊。金枝低头看了看无辜而又可悲的张木头,闭上眼睛说:连长,你尽心尽力照顾我,我替高猛谢谢你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张木头抬起头,痛苦却又无奈地凝视着金枝,眼里滚落出两行清泪。

5

王定西是后半晌回到井队的。田志鹏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卸下面袋子,面带喜悦地说:还挺像回事嘛,你自己绑上肩的?王定西没说话,脱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晒脱了皮的前胸后背。裤裆围前围后,咂着嘴说:可把……咱定西给……给累坏了,直冒虚汗呢。王定西没搭理他,仰头看了看快速旋转的钻杆说:几天没听到钻机声,想死我了。说着,抽出金枝塞进书包里的毛巾,没头没脸地擦汗。毛巾的两头,印着大红色的“兵团”两个字,抢眼得很。田志鹏一看,惊喜地问:你找到那个团场了?王定西这才注意到那两个红艳艳的字,躲躲闪闪地点了点头。田志鹏本想详细打听十七连的情况,可看王定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便没再多说。

田志鹏吩咐齐胖子做了顿臊子面,让饥肠辘辘的钻工们敞开肚子吃了个饱。边吃,他边鼓励大家:咱革命加拼命,争取二十天之内拿下这口饿着肚子打下来的井!

田志鹏还是想知道十七连的情况,例如有多少人、多少地、庄稼种类、收成什么的。天擦了黑,王定西从钻台上下来,他跟进帐篷,一五一十地问起来。可王定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田志鹏纳闷,越纳闷,越想问。越问,王定西越支吾,他就想,大概是钱把王定西难住了。便思索着说:下回去,把钱带足了,多买些米面回来。王定西耷拉着脸看他一眼,急赤白咧地回了一句:要去,你自己去。田志鹏莫名其妙:咋回事?王定西闷声闷气地说:那地方……也闹粮荒呢!田志鹏说:那……那这白面和包谷是咋弄到的?王定西顿了顿,闷声闷气地说:我碰上好人了,好人!田志鹏眨着眼睛思索了半天,点了点头说:你的命真好。

几天后,基地的给养车来了,车上除了一桶稠乎乎的原油般的菜籽油,一袋子“二号面”,一袋子包谷面,其余都是些树皮磨的面、干菜什么的。齐胖子把干菜泡了,煮了一锅菜饭,把菜籽油烧得冒烟,泼在上面,或者把包谷面和干菜掺合在一起,烙成饼子,抹层油在上面,吃起来,还算上口。越是上口,钻工们越是如狼似虎,半个月的粮,没几天便告磬了。挨饿的滋味不好受,田志鹏便带着大家到沙包上挖了红柳的根,剁碎,抓把盐放锅里煮了,虽然难以下咽,可毕竟能撑饱肚子,保证沙肚1井向胜利冲刺。

眼下,对田志鹏来说,给养跟不上的压力胜过一切。清晨,他把王定西从钻台上叫下来,王定西说:如果是去找粮的事,免谈。田志鹏看着他瘦了一圈的脸,说:你有啥烦心事?此刻,王定西的烦心事是,既苦苦思念着金枝,又害怕再去十七连。可田志鹏不知他的心事,长叹一声说:咱还得想法解决眼前的困难,让这口井顺利完钻。不要说基地,就连北京总部那边都眼巴巴盼着沙肚1井出油呢,咱得争口气不是?

王定西也想争口气,可想想金枝的难,那口气又松了,回帐篷想睡一觉。一躺下,金枝的影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无论如何难以入睡,起身出了帐篷,却看厨房的灯还迷迷糊糊亮着,便低头走了进去。一抬头,他愣住了。田志鹏正守着一堆不知什么时候吃过的肉骨头,“咔嚓咔嚓”全心全意一丝不苟地啃。突然闯进来的王定西把田志鹏吓了一跳,收拾骨头来不及了,便招呼他:过来过来,定西你过来。过去,吃完的肉骨头都堆在帐篷后的沙坑里。井队有些日子不见肉星了。吃饭时,队长躲闪着,肯定是趁大家不在时,把那些骨头翻出来,回了锅充饥呢。王定西眨巴着眼睛说:队长……你这是……田志鹏笑了笑说:哦,啃骨头比吃肉有意思。王定西鼻子一酸,叫了声“队长”,声音颤颤的。田志鹏笑着说:把骨头砸巴砸巴,碾成粉烙饼子,基地那边有这个吃法,听说,营养价值比白面还高呢。

顿时,王定西把金枝的难,忘得一干二净。他抹了把眼睛说:队长,我……我再去趟十七连。田志鹏低头思忖片刻说:行,这回你和裤裆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伴儿,还能多扛两袋子面回来。

王定西一听,急了。让裤裆跟着,等于多了个电灯泡,他咋往金枝那儿住?不住金枝那儿,上哪儿找粮食去?于是,他连忙摇头摆手:用不着用不着。快完钻了,井上需要人手。我寻思这次多弄点儿粮,有了着落,我回来带车过去拉。田志鹏说:你还真有不收钱的旅馆住?一下问得王定西脸红脖子粗的。

第二天,王定西赶在太阳起来之前就上路了。齐胖子连夜把羊骨头砸成粉,掺和着杂合面,给他烙了两张大饼。田志鹏一直把他送出大沙肚子。走出去好远了,他回头看,田志鹏还在冲他摇手。井架在他身后,只剩下一个尖儿,像被田志鹏托在手掌里。于是,他大声喊:队长,三两天我就回来。田志鹏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依然在摇手。

王定西宽脚大步,日上中天之时,便来到了死亡谷。看着远处十七连的房舍,与金枝见面的心情越加急切。

尽管王定西见金枝心情迫切,可太阳落山之前,她不会回家,铁将军把门,他进不了高墙深院。于是,他拣了三根长些的梭梭支起来,脱了上衣,搭了顶小帐篷,把脑袋伸进去躺下,想着与金枝在一起的情景,甜蜜蜜地睡着了。

忽然,一种奇异的气息渐渐包围过来,轻柔的、香氲的气息。王定西翻了个身,定眼一看,是金枝。金枝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旁边,含着一汪泪,定定地看着他。王定西电打似地坐起身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摸索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后背,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上说:我不是在做梦吧?金枝泪水涟涟地说:咋一走就没声了,我天天到这来等你,把心都等碎了。王定西边替她擦泪边说:你可真傻,碰到大风咋办,还有狼呢。金枝娇嗔着说:你要再不来,就让沙子把我埋了,让狼把我吃了,让你这辈子别想见到我。王定西趁势动手,金枝推开他,低下头去,摘豆子似的,一颗一颗解开扣子,外衣,衬衣,胸衣,一件一件往下脱,然后,把自己平展展地摆在了沙面上。

6

张木头仍然天天来敲金枝的门,但一次也没敲开过。这天晚上,他已经躺下了,又爬起来,悄悄脚出了门。

月亮撒了把银子,把大田染得白花花一片。张木头接近金枝的院子时,发现两个人影从院墙侧面走出来。他心里一惊,定神再看,一个是金枝,另一个,不用说,是个男人。他的心犹如被重锤敲击,抬腿便往这边跑。

开了院门,金枝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完,她就开始犯愁了。面缸空着,扫扫缸沿,最多熬碗见底的面糊糊。愁着回到屋里,王定西从书包里拿出没舍得吃的骨粉饼子说:你尝尝这个。

骨粉酥,包谷面松,加之一路颠簸,饼子已经散成一块一块的了。金枝吃惊地说:你们还有面饼子吃?王定西憨憨一笑,把队长如何啃骨头、把骨头砸成粉烙成饼子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了金枝。金枝听得心酸,说:你们队长可真好。王定西说:要不是队长,我真不想跑这一趟。说完,捏块饼子,送进金枝嘴里。金枝尝了尝,点头说:挺香的,吃不出羊骨头味……突然,她停嘴定定看着王定西说:你刚才说啥?因为队长好,你才回来的?王定西说:队长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不来,队长难心。我来了,你难心。金枝正要说话,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哎呀”一声,说:忘了插院门。

张木头推门进来,站定在屋地,目光阴鸷地上上下下打量着王定西,两眼定格在他工装胸前的“石油”俩字上说:噢,石油上的。石油上的不去找石油,跑十七连来干啥?没听说十七连有石油啊。不等王定西说话,金枝先声夺人:你没听说的事多了。王定西急忙解释:我们井队在大沙肚子钻井……张木头打断他,指了指屋地说:在大沙肚子钻井,你跑这儿干啥来了?敢情这也有井让你钻?

张木头说完,转向金枝,把脸笑得歪歪斜斜的。金枝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人家是来给井队找粮的。王定西点头说:是啊是啊,井队断粮了,要停钻的。张木头说:你倒挺会找地方。有吃有喝,不费劲就把井钻了。金枝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说:越说越离谱了你,少在这东一棒子西一榔头地烦我。张木头看着金枝因愤怒而泛红的脸,笑着说:你现在烦我了是不?给你垒院子,给你背米扛面来,咋笑得花似的,端茶倒水还做臊子面给我吃。

金枝都快被张木头气疯了,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耳光。可当着王定西的面,她忍住了,好言说:你是给我垒过院子,接济我粮食,可欠你的,我都还了,还了!

金枝差点就把床上那点儿事都抖露出来了。都说,女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张木头现在害怕了。说怕也不是怕,他是不想让这个胸前印着石油俩字的男人看他小肚鸡肠。于是,他转身,黑着脸对王定西说:你来找粮食,对不?王定西点了点头。张木头看一眼金枝,拧巴着脸说:那我告诉你,十七连的粮食都喂了母狗了。要找,狗肚子里扒去!说完,一跺脚愤愤而去。

金枝余怒未消,“嘭”地一声关了屋门,顺势扑在门板上,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王定西手足无措,后来,她哭累了,哭声渐渐小了。王定西把毛巾递给了她。金枝接过来一看,毛巾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一股皂香味。她擦干了泪,哽咽说:你都听到了,就不瞒你了……你若嫌我身子不干净,我不怪你,想走我也不拦你。

王定西突然觉得金枝很可怜,可怜得让他心疼、心碎。于是,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冲动地说:嫁给我吧,跟我到井队去,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金枝看着他,突然说:他不是坏人,他没欺负我。王定西纳闷:那你哭啥?金枝说:哭我命苦。王定西低沉,却柔和地说:以后就好了。跟了我,你的命会好起来的。金枝破颜一笑:说得跟唱歌似的。王定西说:找到粮食,我回去带辆车来,把你一起接走。金枝说:我又不是个物件,说拿走就拿走了?王定西说:除非你不愿意跟我走。金枝说:先别说那些不靠谱的话了。我得好好想想,上哪儿给你找面找米去。王定西说:这回我带着钱呢。说着,把黄书包里包着钱的报纸拿出来,打开。金枝平静地说:你还真把十七连当粮仓了。王定西困惑地看着她说:种粮食的,连个粮库都没有?金枝淡淡一笑说:去年打的粮食,今年开春都拉走了,支援城里去了。看王定西一脸失望,金枝于心不忍地说:我一家一家帮你去买。一家有那么两三斤,十家八家就能凑一袋子。王定西转忧为喜,一下抱住金枝,又突然放开,板直站立,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说:那我可真要谢谢你了,等把你接过去,我就告诉大家,粮食都是金枝同志支援的。金枝羞涩地看他一眼说:我可不是图你感谢,再说,还不一定能买到粮食呢。王定西脑子一转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个人,说到做到。

窗洞透亮了,金枝轻轻起身,到院子打开缸盖,用笤帚从缸底扫出一把面来,摘了两把洼里的菜叶子,剁巴剁巴,煮了碗菜面糊糊端进屋,便锁门走了。

王定西被关门声惊醒,起身出屋,把憋了一夜的尿放进菜畦,身上轻松了,肚子却吼叫起来。回屋洗了脸,端起桌上的面糊糊,稀哩呼噜往嘴里灌。听着稀哩呼噜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像头猪,被关在圈里的猪。可他一点也办法都没有,只有这么被圈着。他就那么躺一会儿,靠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时,肚子又狂吼乱叫起来,拼命捂住,狂吼乱叫倒是被压下去,胃又疼起来,疼得两眼冒金花,浑身冒冷汗。

金枝进屋,放下装着半袋子包谷面的袋子,见王定西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她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说:咋跟孩子似的……见王定西只“哼哼”,不说话,不由心惊地问:你这是咋的啦?王定西半睁眼睛不说话。金枝拉开他紧捂肚子的手,心疼地说:你是饿坏了……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面袋子,犹豫片刻,还是抓了一把包谷面,去了耳房。

金枝回到屋子时,端了只碗走到床前,柔声对王定西说:喝点热菜汤,把胃暖一暖。她想扶他起来,可使了浑身的力气,他却只哼哼,一点不配合。她只好拿了勺,一口一口给他往嘴里灌。王定西渐渐睁开眼睛,无力地问:这汤是啥做的?金枝说:吃你的就是了。

热汤下肚,王定西的胃疼渐渐减轻了。可是,金枝却脸色蜡黄。王定西以为她是饿的,便说:我没事了,你吃饭去吧。金枝看着他,淡淡笑了笑。王定西说:咋不说话?金枝说:跑了一天,只买到半袋子包谷面。王定西显然很失望。但看到金枝难过的样子,便故作轻松:今天半袋子,明天半袋子,还有后天,日子多着呢。金枝无奈地说:再有一年,也就这么多了。王定西“嘿嘿”一笑说,十七连上百户人家,还能家家米缸都空着,再说,咱不是花钱买嘛。金枝说:如今,手里攥着钱等着买粮的人多着呢。王定西依然不相信:哪能呢?金枝说:我可没心思跟你逗乐子。

这时,王定西才意识到,此行购粮之难,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可他不想让已经尽力的金枝为难,便靠近她说:别愁了。刚才那碗汤有股清香味,是啥做的?金枝说:山里的野菜。王定西又惊又喜,连连问:山里?是天山吗……你上天山了?金枝说:天山谁能上得去?是天山根下。王定西说:那……那菜是……金枝看着他看了半天才说:张木头送的。王定西纳闷地说:你那天把他骂成那样,他还给你送吃的?金枝垂眼说:我说过,他是好人。王定西释然地点了点头说:你也吃吧,看你脸色寡黄寡黄的。金枝说:你先睡吧。说完,拿起空碗出了屋。

耳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里外都安静下来,却不见金枝回屋,王定西便下床出屋。

耳房灶台上的蜡烛,忽明忽暗地燃着,金枝捂着肚子蹲在灶台边。王定西一头钻进去,俯身问:咋啦?你这是咋的啦?金枝抬眼,无助地看着王定西说:我身上来了。王定西没听懂,急着问:你说啥,谁来啦?金枝有气无力地说:月经,月经来了。他明白了,是女人一月一次的生理现象。可金枝咋要死要活的?他力不从心,连拉带拖把金枝弄进屋子,扶到床上。他没伺候过人,面对需要伺候的金枝,他手足无措,连连问:这可咋办?啊,咋办?金枝双目紧闭,软软地说:面案子上有个空瓶子,烧壶热水灌进去,捂捂肚子就好了。王定西慌着点头,急忙出门进了耳房。

续柴添水,等待水开的功夫,王定西发现案板上有些根根巴巴的东西,是带须的菜根子。再看,锅底凉巴巴留着一口灰灰菜的汤。他明白了,金枝是用菜根子充了饥。他后悔得连连敲打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喝进肚子的汤倒出来。他奔出耳房,从菜畦里连根带叶揪出几把辣椒秧子,然后回屋,提起面口袋就走。金枝仰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要干啥……王定西站了一下,又要走。金枝捂了肚子下床,扑在面袋子上,眼泪汪汪地说:这点包谷面是给你带回井队的。王定西俯下身,怜爱地看着她说:我给你熬碗面糊糊,就用一把面,一把。金枝固执地抱着面袋子说:我肚子疼,求求你先给我烧水去……

金枝用裹着毛巾的热水瓶捂肚子,渐渐地,疼痛减轻了,脸上有了点血色。王定西消了一脸的焦虑说:你这是啥毛病,该到医院看看才是。金枝惨淡地笑了笑说:当姑娘那会儿,月经来时碰了冷水。找中医看过,说是痛经,只有生个孩子,月子里才能养过来。王定西说:这可太受罪了,等把你接到井队,我们立刻结婚,生个孩子。金枝闭了眼睛,又是惨淡一笑。

天不亮,王定西就醒了,是饿醒的。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金枝,呼吸虽然均匀,却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喘息,不由再次怜惜起她来。她虚弱的身子,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补一补,鸡汤、羊肉汤什么的,可眼下别说鸡汤、羊肉汤,连鸡毛、羊毛都没有。他带着失望,轻轻起身,下地出门,蹲在菜地边,拔了两棵菜秧子送进嘴里。这时,金枝醒了,隔窗看着王定西失神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哀伤。她挣扎着起身下地,捂着肚子出了门。两人站在菜畦前,相对无语,清晨的寂静,似乎都揽在这小小院落中。突然,王定西的肚子发出一声鸣响。长长的鸣响,打破了寂静,引出金枝一串清冷的泪。她抹去泪水说:饿了你就吃吧,啥东西能吃,你就吃啥吧。

整个院子,能吃的也就畦里的菜秧子了。他想了想说:这些菜秧子是要结种子的。把种子吃了,明年咋办?金枝狐疑地看着他说:你不是说买到粮食就带我走吗?说着,她一声呻吟,痛苦地瘫坐在地上。王定西顿时慌了,急忙问:你……又疼了?金枝闭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王定西看着她失去生气的面庞,狠了狠心,弯腰揪住辣椒秧子,一把一把连根拔了出来,然后去耳房,洗干净操刀剁碎,往锅里添了水,抓了两把包谷面连同辣椒秧子一起扔了进去。

王定西端着碗,小心翼翼进屋,对金枝说:快,趁热喝了。金枝听话地坐起身来,狠喝几口,那样子,饥不择食的。喝着,她突然停了下来,把披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说:你喝吧,我饱了。王定西说:我喝过了。金枝说:真的?王定西肯定地点了点头。金枝便接过碗,大口小口把碗喝空了,又伸出舌头顺碗边溜了一圈。

金枝迷迷糊糊睡了。王定西出了屋,蹲在菜畦边,伸手摘了几片茄子叶送进嘴里干嚼。嚼着嚼着,突然站起身来,回屋看了看睡着的金枝,然后,抽了条面袋子,快步到院子门口,毅然决然地打开门闩。

7

张木头低着脑袋,闷头向天山脚下走。家里的羊,他一只一只宰了,就剩一公一母两只鸡没舍得杀。母鸡是留着下蛋的,公鸡是留着踩蛋的。没有吃食,鸡也瘦得毛长腿短。断粮了,大人饿那么一顿两顿,还挺得住,孩子可不行,少一口都嗷嗷直哭,哭得人心碎。他只有再进趟山。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他发现前面有个黑影在移动,时高时矮,看不出是男是女。他断定,那人也是奔山里去的。

在金枝的院子里,王定西远远眺望过顶天立地的天山。院子里看山,似乎抬腿就到。可直到正午才走到山根下,真是望山跑死马啊。爬到半山坡,他累趴下了。仰视前方,高的是树,矮的是草,绿盈盈,水滋滋的,他心里顿时有了支撑。金枝说,山里有野菜、野果、野蘑菇,他要把面袋子装得鼓鼓的带给金枝,就像金枝把面袋子装得鼓起来,让他带回井队。金枝带来的动力激励着他爬起身来,磕磕绊绊向前跑去。

张木头追了上来,近距离看,前面是王定西。这太意外了,他甚至以为自己饿花了眼。定神再看,确认走在前面那个人就是王定西的时候,他浑身一阵激灵,暗暗骂道,真他妈的冤家路窄。

王定西跌跌撞撞向前,进了林子。遗憾的是,既看不到高悬枝上的野果,也没有野菜匍匐遍地,更不要说野蘑菇了。失望毫不留情地将他打倒在草丛中。就在这时,张木头口喘粗气,瞪眼站定在他面前,脸上的肌肉带动着塌陷的伤疤,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王定西不由打了个寒战,胳膊肘支地,身子向上挺了挺,底气不足地说:你咋也来了?张木头冷巴巴地说:这山是你的?王定西似乎醒过神来:我没说这山是我的。张木头仍然冷巴巴地说:那我咋就不能来?王定西说:我没说你不能来。张木头说:那还问啥?

王定西看出来了,张木头是在挑事,他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于是,他双手支地撑着身子想起来,可没等他起身,张木头已经张着生铁般的双手扑了过来。好在,部队时练了些功夫,井队这些年又跟铁疙瘩打交道,有点身手,他把脑袋含在前胸,一个驴打滚,滚到一边去了。张木头扑了个空,直挺挺扣在地上。王定西一个鹞子翻身,准准地骑在了他身上。张木头虽然不服气,可被骑胯下,也只能俯首就擒了。占了上风的王定西高举拳头,等着挨打的张木头仰头说:算你小子狠!

只是,王定西把高举的拳头定格在空中几秒钟就放下了,说:今天咱俩进山不是来打架的,我也没力气打你了。说着,从张木头身上翻了下来。做足挨打准备的张木头趁势而起,将王定西压在身下,掐住他的脖子,一拳一拳狠击在他身上。失去主动权的王定西,只有任疯狂反扑的张木头发威了。他想,这么打下去,怕是要被张木头打死的。可金枝咋办?想到这里,他举起双手,哀求说:张木头,我是为了金枝才进山的。她病了,你把我打死,她咋办?张木头果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娘们儿,已经不是我的了。王定西说:那你还打我干啥?张木头不说话了。嘴上说金枝不是他的了,可心里哪能放得下。若真把王定西打死,金枝是饶不了他的。还有,年幼的儿子还等着他带回去吃食呢。想到这,张木头恨恨地放了王定西,径自向林子深处走去。

王定西跟在张木头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越走,脚下越沉重,沉重得两条腿拖不动身子,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淌,胃一阵阵绞痛。他想,看来不死在张木头的拳下,也得饿死,今天终归逃不了一死了。这么想着,他扑向一棵大树,顺着树干瘫坐下去。

就在王定西绝望之时,他的手无意中触到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群簇拥在一起的蘑菇。那些蘑菇探头探脑,豆芽般水灵,花一般漂亮。他眼前一亮,顺手抓了一把送进嘴里,嚼了两口,停下来有气无力地喊:张木头,回来,你回来,这里有蘑菇。

听到喊声,张木头转过头,定睛一看,不由惶恐地大喊:别吃,那东西不能吃!说着冲过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蘑菇,远远地甩了出去,凶巴巴地说:这东西不能吃!王定西顿时恼怒,愤愤地说:今天你是一定让我死是不?不把我打死,也要让我饿死是不?说完,又拔了几个塞进嘴里。张木头冲过去,捏着他的嘴,把蘑菇抠出来,气恼着说:我巴不得你死,可你不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能让金枝恨我!不能!王定西不明白张木头的话意,起身与他争夺。可他的确已手无缚鸡之力了,便软声说:你到底要干啥?一定让我死你就说明白,我一头撞到树上撞死就是了!

张木头气呼呼地从腰间抽出条绳子,不由分说,把王定西绑在了树上,说:我要是想让你死,就把这些花蘑菇塞你嘴里。王定西挣扎着嘶喊:为啥?为啥?张木头高声说:这是毒蘑!毒蘑!王定西不相信那灿若花朵的蘑菇带着毒,他大喊:我都快饿死了,就是毒蘑我也要吃!张木头恼怒地说:我说了,就是死你也不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能让金枝恨我,不能!王定西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捆绑并嘶哑着嗓子大喊:就是让蘑菇毒死,我也不当饿死鬼,放开我!你他妈放开我!

张木头不为所动地向前走去。王定西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奶奶的张木头,老子要是当了饿死鬼,你也别想活安生!张木头回头看了看愤怒的王定西,回骂:奶奶的,老子宁可让你当饿死鬼,也不能让你被毒魔毒死!

跟王定西一番搏斗,张木头的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走两步,退一步地往前挪着,终于,在山腰的纵深处,在人所未及的密林里,找到了一片野蘑菇,他欣喜若狂,席地而坐,左一把,右一把地往嘴里塞,垫饱了肚子,又拔了满满一面袋,然后,顺着来路往回走。走出不远,就看到王定西跌跌撞撞迎面而来,他吃惊地停步,王定西喘息着说:你没把我捆牢实……张木头凑上去,仔细盯着他的脸,失声问:你把那些花蘑菇吃了?王定西说:不吃我哪来的力气?张木头一失手,肩上的袋子落在了地上。片刻,他狠狠给了王定西一耳光,脱口怒骂:我说了那是毒蘑,有毒的蘑菇!王定西利落地回了张木头一耳光,嘲讽着说:你想饿死我?没那么容易!说完,垂眼看到地上鼓鼓囊囊的面袋子,惊喜地问:你采到蘑菇了?我也得采些回去给金枝熬汤。说完,抬腿就走。张木头一把拉住他,沉沉地说:别了,咱回吧。王定西说:不行,金枝还在家等着呢。张木头低声说:把我这袋子给她就是了。王定西绝然地说:金枝以后不会让你接济了。张木头定定看着王定西,沉沉地说:金枝的男人高猛……高猛就是吃了花蘑菇死的……王定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尽管张木头的话很诚恳,可王定西依然难以置信。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高猛是病死的!张木头垂头说:我没骗你,高猛是吃了毒蘑死的。怕金枝恨我,我当初没敢告诉她实情。又说:咱回吧。早点赶回去。

王定西不说话了,但对张木头的话,他依然半信半疑,甚至依然认为张木头在说谎。他就那么懵懵懂懂,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走着走着,突然站住,冲着张木头的脊背硬邦邦地说:高猛是病死的!张木头转过身说:他跟你一样,死活不听我的……这下,王定西傻了,跟金枝死去的男人高猛一样,他吃的真是带了剧毒的蘑菇,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顿时,绝望和恐惧一并袭来,他突然扑向张木头,劈头盖脸地打起来,边打边说:你咋不早跟我说,你是盼着我死呢,我死了,金枝又是你的了……张木头木头似地杵着,不还手,也不还嘴。后来,他伸手抓住王定西,低声说:兄弟,留点力气,回去的路长着呢。王定西停下手,目光恐惧地看着张木头,绝望地哀求:张木头,大哥,救救我,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还得回井队去,金枝还等着我呢。你救救我,救救我啊……张木头一把将王定西揽在宽厚的怀里。

8

张木头推开金枝的院门,把装着野蘑菇的袋子放在王定西肩上,目送他进了屋子。躺在床上的金枝听到动静,有气无力地说:你进山了?我想你是进山了。王定西放下袋子,摸索着点了蜡烛,呆滞地说:我采到野蘑菇了,这就给你煮汤去。金枝脸上露出一丝笑说:咱少吃点。王定西说:够吃几天的呢。金枝说:我是说让你带回井队去。明天一早就走,我跟你一起走。王定西惨淡地笑了笑说:还是我先回去,带车来接你。走之前你得跟张木头说一声,这个世界上,也就他对你是真心真意的。金枝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难道你假心假意?王定西苦苦一笑,没说话。

也就一支烟的工夫,王定西端了碗蘑菇汤进屋,对金枝说:新新鲜鲜的,趁热吃了。金枝坐起身来说:咋就煮了一碗?王定西轻声说:我吃过了。金枝说:看你,灰头土脸,都没点人的颜色了,快歇着吧。王定西听话地上床躺下,自言自语:沙肚1井快完钻了,队长还等着我呢,我得赶紧回去。金枝夹了片蘑菇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完钻了,石油就打出来了是不?咱这的发电机用得上,回来接我时,带两桶来……没听到王定西回应,金枝停话,扭头看了看。摇曳的蜡烛燃出昏昏暗暗的光,王定西睡了,睡得很沉,结实的胳膊无力地垂在床边。她放下碗,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前胸。王定西似乎感觉到了,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得那么甜,那么憨,还有点意味无尽的苦楚。那是王定西留给金枝的最后的笑。

天刚放亮,不知哪家的公鸡无力地长鸣一声。随着那声无力的鸣叫,金枝的屋里传出惨烈的哭声。在院外徘徊了一夜的张木头三步两步冲到屋前推开门,刹那间,他愣住了。

王定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黑紫黑紫的脸肿得像面包。金枝披头散发地坐在他旁边,哭成了泪人。张木头低声相劝: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他不放心。金枝止住哭声,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张木头,心痛欲裂地问:他……他咋跟高猛得了一样的病呢?

张木头没说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金枝,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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