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指海
汉国使者离来的时候,父亲阿布拉刚做完一个梦。他走到院子里,把手放在眉毛上,踮着脚向南边望了望,回头对我说:“你准备一下,汉国的使者就要来了。”
波伊加朝我撇撇嘴说:“父亲又梦到汉国使者离了。”
阿布拉是我们尼雅河流域最好的僧人,但他到处被人嘲笑,因为他做的汉国使者的梦总是不准,尽管他做的其他的梦都变成了现实。他的身上还总是沾满了麦草,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奴隶,而不是一个有名望的学者。我和莱香出去,他们都说我们有一个很脏的父亲。我和莱香劝过他一次,他说:“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吧。”他每天总是把麦草抱在阳光下,晒得滚烫,太阳落山时,无论有再大的事情,他都要急急地赶回来,把麦草抱回屋里,很仔细地铺在床上。我和莱香都很奇怪他为什么总要睡在麦草里。他说麦草被太阳晒得发香,躺在里面睡觉总会做出很美的梦,而他的梦总会成为现实。为了尼雅城的人们都有一个美好的现实,他愿意一生睡在麦草堆里。
阿布拉从五岁时就开始梦见汉国使者离了,至今已经五十多年了,离一直没有出现,我们甚至都怀疑天下到底有没有汉这个国家了。我们向阿布拉提出这个疑问时,他很不高兴地说:“这没什么可怀疑的,汉国在三百年前,曾经在这里设立了西域都护府,帮助我们抵抗强大的匈奴,制止诸国之间的战争,我们依靠汉国,跟婴儿依靠父母一样。汉国的大军经过这里时,骑兵腾起的黄沙遮住了太阳,几天之后才散去。”
我们问他:“比鄯善王的军队还多吗?”
阿布拉朝我们摇了摇头,说:“和汉国的军队比起来,鄯善王的军队就像一滴水掉进了尼雅河。”
我们问阿布拉:“汉国在哪里呢?”
他把头向东边晃了一下,说:“在东边,它是世界的中心,所以又叫做中国。那里有世界上最长的河,有几千里长呢,还有宽广无边的河,他们叫它海。他们的城市比我们整个州都要大,城里的每条路都可以并排走几十匹马。那里每个人都穿着丝绸,人口比我们这里多几万倍。那里还有雄伟壮观的建筑,有优雅的诗歌和灿烂的文化。汉国的使者刚到西域时,西域诸国在匈奴的统治下,他们害怕得罪匈奴,对汉国使者都很冷淡,因为他们不知道汉国的大小强弱。当他们派出使者来到汉国,使者看着望不到边的城市和富庶的大地,不禁惊呆了,汉国的庞大和富强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说的那么神奇,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莱香说:“那里那么美丽,我们什么时间也能去一趟呢?”
我们充满期待地看着阿布拉,多么希望他能给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却摇了摇头,说:“汉国离我们有上万里呢,要经过有风暴的沙漠、有野兽的森林,要经过严寒的雪山、有河怪出没的大河。汉国第一个使者来到这里时,带了一百多人,回到汉国时,只剩下了两个人。”
我和莱香哭丧着脸,觉得我们没有希望能到汉国去了。汉国那么遥远,传说也是如此陌生。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两百年前,这里也曾是汉国的天下,如今,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
每到黄昏,阿布拉把麦草铺到床上以后,就会把我们带到尼雅河边,给我们讲述精绝国的往事。按照他的说法,我们本来也有一个国家,叫“精绝国”。两百年前的时候,汉国的大王突然撤掉了都护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汉国的使者再也没有出现。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国王曾经派出很多人去汉国,但那些人没有一个回来。鄯善王很快就吞并了精绝国,但在尼雅,人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汉国。他每次讲到这里时,总会伸出左手抚摸着莱香的头,把右手放在我的肩上,说:“你和莱香妹妹的父亲都是被城里的长老们派出寻找汉国使者去了。”我们第一次听他这么说时,还感到很奇怪,说:“你不是我们的父亲吗?”他很开心地笑了,说:“僧人怎么能有老婆呢?你们是我收养的。”
对阿布拉的话,我们一直半信半疑,但我们对汉国的兴趣却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浓厚。这其实是件危险的事情,汉国一直是个悄悄流传的传说,鄯善王甚至禁止使用汉文。我们这里只有阿布拉会写汉文。我曾经看到他写过一些汉文,是从上往下写的,比我们从右往左写的佧去卢文好看多了。我和莱香吵着让他教我们,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汉文很高贵,要写在纸上才行。”“纸”是一个陌生的词语,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字不是写在木头上、泥巴上、羊皮上、地上吗?我们问他什么是纸,他皱着眉头,很苦恼地说:“怎么说呢,怎么能给你们说清楚呢?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汉国使者用的就是纸,是用木头或者稻草做成的,但比布还要薄。”阿布拉说完以后,望着即将落入群山的夕阳沉默不语,头发上的一根麦草被风吹落,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把它捏在手里,不停地摩挲着,麦草发出肢体碎裂的声音,像沙子吹过石头。
阿布拉每天除了讲经,给城里的孩子上课,最主要的活动就是研究如何造纸。他把尼雅河里的水取回来,装在罐子里,把一些树枝削成一片片的放在罐子里。他有一间房子里堆满了这些罐子。有一些年代久远的罐子,里面的木片已经沤烂了,他把它们取出来,放在一块沉重的木板上,再用另一块木板压在上面,压了十天之后,他把木板掀开,放在阳光下晒干。我们惊奇地围在四周,看着那一片黑糊糊的东西,心里充满疑惑。阿布拉的神情严肃,就像往佛灯里添油一样庄重。我们有点失望,觉得纸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它像一滩牛粪,还散发着一股臭味。结果当然失败了,阿布拉把它拿起来,它像一片死去的树叶。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嘴边,要吹掉上面的一粒小小的灰尘时,它就真的像牛粪一样散了,成了一把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像黑色的雪。用麦草做的试验也同样失败了。
阿布拉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坚信自己一定会研究出如何造出纸来。汉人能造出纸来,不也是经过反复失败,最后才成功的吗?莱香很奇怪地问他:“你总说汉人那么好,那汉国的使者为什么不把造纸的秘密告诉我们呢?”阿布拉愣了愣,看着波光闪闪的尼雅河发了一会儿呆,回过头来低低地说:“那是秘密,秘密当然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他说完这话后,觉得连自己都不相信,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过了几天,阿布拉带着红肿的眼睛告诉我们,他翻了几天几夜的典籍,终于搞明白了,不是汉国使者不告诉他们,而是汉国大王下了命令,严禁把纸张传出国外。汉国使者带来的纸上写有大王的命令,他们被命令必须把这些纸如数带回。
我和莱香一起嘟着小嘴,很生汉国大王的气,他太小气了。
阿布拉笑着在莱香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不能怪汉国的大王,他是一个好人,他派来的是使者,不像鄯善的大王,派来的是军队。”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小,我们赶忙很懂事地朝他点了点头,鄯善的大王是不喜欢有人说他坏话的,也不喜欢大家议论汉国。但我知道,人们一直在盼着汉国使者的到来,一些老人常常和阿布拉聚在寺庙里小声地说着什么,我和莱香都怀疑他们是在议论汉国使者的事情。有一次我和莱香偷偷地躲在佛像后面,听到阿布拉在小声地对他们说:“快了,快了,汉国使者快来了,我从前是一年梦到他一次,后来是半年一次,现在每个月都要梦到一次。”户长注瞿钵问他:“那你梦到他什么时间来没有?”阿布拉的声音充满沮丧:“我总是梦不到这个,就是一个人影,穿着长袍,胡子拉碴,脸瘦得像刀片一样,但眼睛还很有神,他是从尼雅河南边的河床上出现的。每到这个时候,我就醒了。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离。”户长说:“你再加把劲,争取天天都要梦到他,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应该到了。”那时,我和莱香蹲在佛像后面,小小的一块地方,根本就蹲不下两个人,她只好大半个身子倚在我身上,我闻到她身上像她名字一样的香味。
莱香十四岁那年,嫁给了鄯善王派来的年轻都尉罗没索磋。
罗没索磋还没来的时候,阿布拉已经梦到他了。
他曾经梦到鄯善王的弟弟杀了王,自己当了王。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又梦到新的大王被自己的儿子杀了,儿子取代了父亲的王位。冬天的时候,王的叔叔又杀了他,王的叔叔成了王,然后就派自己的儿子罗没索磋来到了尼雅城。这些梦都实现了,所以,我们对罗没索磋的到来,并不感到吃惊,阿布拉甚至连他长的是什么样子都梦到了。
阿布拉还告诉我们,罗没索磋很快就要当上州长了。我们的州长也很年轻,他是鄯善王的弟弟,但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病,总是感到很冷,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要盖上三床被子才能睡着。阿布拉曾经被请进宫里为他看过病,他吃了阿不拉发明的羊屎蛋掺着蜂蜜的药丸,但也仅仅只管用了一个夏天,第二年夏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盖上四床被子了。现在他已经病得走不动了,迟早都要死,到了那时,年轻的罗没索磋就会成为新的州长了。我们这里所有的官员都是鄯善王的亲戚。阿布拉对这是有意见的,他说:“汉国的大王不会这样干,他们的官员都是贤明的人才,大家推举出来才能当官的。所以,汉国才会如此强盛。”当然,这是他悄悄地给我们讲的。去年的时候,一伙表演杂耍的人来到了我们尼雅城,一个跳舞时腰扭得像蛇的女人被砍头了,就是因为她说了类似的话。从王宫里传来命令说,她是一个专门蛊惑人心的女巫。
罗没索磋来到尼雅城时骑着一匹漂亮的汗血宝马。整个尼雅城的人们倾城而出,挤在道路两旁,迎接罗没索磋的到来。年轻的罗没索磋很英俊,但人们与其说是在看他,不如说是在看那匹马。这是传说中的天马,它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神奇的名字,叫“阿赫达什”,就是宝石的意思。汉人从尼雅河流域消失了,但他们的气味还留在这里,“汗血宝马”就是汉人的说法。我们用汉人用过的词都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所以,当罗没索磋出现在尼雅街头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呼喊他的名字,而是充满激情高声地呼喊着那匹马:“汗血宝马!汗血宝马!”就像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情人的名字。一直到晚上,尼雅的男人们还在阿布拉的寺庙里谈论着这匹马,我第一次听到了这种马的神奇传说,传说在大宛国贰师城有一座很高的大山,那里有一种野生的马,可以像风一样地飞奔,也像风一样无法捕捉。大宛国的人一直想捕到这种野马,他们努力了上百年都没有如愿。终于有人想出一个办法,在春天的时候,把他们选出的最漂亮的母马放在山下,那是一匹有着五种颜色的母马,在月光下像盛开的花。那些野马被这朵神奇的“花儿”所吸引,和它产生了爱情,它们生下了马驹,母马带回了马驹。这个有着野马血统的马驹就是阿赫达什。它长大后,胁下像插上了翅膀,也能像野马一样奔跑如飞,汗水像鲜红的血。汉国的大王曾经用黄金打造了一匹马,让使者带到大宛国,想用它来换一匹阿赫达什,但他的愿望被大宛王拒绝了。后来汉国的大王发动了两次战争,沿着飘血的河带走了两千匹阿赫达什。他们叫它“汗血宝马”。汉人如今毫无踪影,而鄯善王的儿子却骑着汗血宝马来到了尼雅,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那天晚上,我还看到阿布拉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织护膊,上面用白、红、黄、绿四色丝织出丰富的花纹,还用白色的丝锦绣着我看不懂的汉文。许多人和我一样看不懂这些神奇的汉文。阿布拉说:“这是我花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字绣在上面的。一个月前有天晚上,我看到辰星、太白、荧惑、岁星和镇星一起出现在东方,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是一个好兆头。汉国的人总会来的,他们的大军会骑着汗血宝马来的。”
那些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布拉,我的目光比他们更为迫切地叮在阿布拉的脸上,几乎要吮出血来。如果汉人都骑着汗血宝马来了,莱香就不会那么爱慕地看着罗没索磋了。
年轻英俊的罗没索磋的到来,的确轰动了整个尼雅城。男人的目光跟着马走,女人的目光跟着罗没索磋的影子飘。她们不停地冲着他招着手,想把自己的目光像绳子一样抛到他身上拴住他。我在这些拥挤的女人中看到了莱香,她像别的女人一样爱慕地看着罗没索磋,英俊又有权势的男人总能吸引女人,看来莱香也和那些女人一样。我还看到罗没索磋的目光像手一样抚摸着那些女人,他的笑容像带蜜的毒汁。我默默地挤出了人群。
第二年春天,莱香嫁给了罗没索磋。他派人给阿布拉送来了四峰骆驼、二十四手长的地毯和二十二手长的挂毯,总价值一百九十八穆立,另外还加了六十米里马的谷物,三十希酒。这批丰厚的礼物显然打动了阿布拉,他很愉快地送走了同样愉快的莱香,还到处给人讲:“我早就梦到了莱香要嫁给都尉大人了。”那段时间里,我很看不起他,之前他总是盼着汉人的到来,但见到这些礼物,他就背叛了自己的内心。他甚至很少再说梦见汉国使者离的事情了。而我却盼着汉国使者的到来,最好带着大军,把鄯善大王的人全部赶走,把莱香留下。
春天再来的时候,阿布拉开始偷偷地教我学习汉文。当阿布拉给我读了一首汉人写的诗后,我知道我爱上了莱香。我永远记住了那首诗:
河边芦苇苍苍茂盛,晶莹透亮的露珠变成了霜。
我爱着的那个人,在河水的那一方。
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艰险而又漫长。
顺流而下去寻找她,她仿佛在水中央。
河边芦苇茂密而又繁盛,露珠晶莹美丽仍未干。
我爱着的那个人,正在河那边青青草地。
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艰险而又高不可攀。
顺流而下去寻找她,她仿佛在那河洲间。河边芦苇鲜艳明亮,露珠依然晶莹透亮。我爱着的那个人,在河水对岸的另一边。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艰险而又弯曲。顺流而下去寻找她,她仿佛在水中沙洲。
我把这首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无数个夜晚,我总是梦到诗中的情景,那个汉国诗人爱着的女人总是变成莱香,那条汉国的河总是变成我们的尼雅河。当然我也像诗歌中说的那样,没有寻找到她,我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变得越来越瘦。
尼雅城的树又长出绿叶的时候,莱香为罗没索磋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阿布拉前去祝贺,他本来叫我也去,但我借口要到河那边砍下刻字的木头,就没有去。那时,尼雅河两岸的森林越来越稀疏了,而北边的沙漠越来越近了。阿布拉没再坚持,因为他迷上了写诗,他要把诗歌写在那些木片上。沙漠越来越近,大王的命令已经传遍全州:砍伐活树,罚一匹马,砍伐树杈,罚母牛一头。但阿布拉可以继续去砍树,因为他是寺庙的住持,也是有名的学者,再苛刻的法律,对官员和学者总是网开一面。阿布拉还在研究如何制造出纸来,当然,总是失败。我对此已经毫无兴趣,在我看来,他永远都不可能成功了。阿布拉除了埋头造纸,这段时间还总是做出一些奇怪的梦,总是梦到苏毗人。
在阿布拉的讲述中,苏毗人住在西南方的大山里,他们是一个由女人统治的国家。奴隶和战士全部是男人,女人可以有很多丈夫,男人是女人的财物。苏毗人的军队像野兽一样凶猛,他们把老虎和豹子驯养成了战骑,把大象训练成了战士,他们残忍和野蛮,在阿布拉的梦中,他们杀死了所有尼雅人。
在一个早上讲经的时候,阿布拉用沉重的语调讲述了他的新梦,但大家都不再相信了,他做了五十多年汉国使者的梦都没有实现,谁能保证他的新梦不是骗人的呢?尽管他梦见僧凯的女人将生育一个男孩、鸠尼多家走失的羊将被狼在尼雅河边咬死都实现了,但大家还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苏毗人。女人怎么可能统治一个国家呢?男人们怎么可能由女人任意摆布呢?自古以来,从来没听说过女人能当家作主,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苏毗人。大家大声地嘲笑着阿布拉,在嘲笑声中,阿布拉的脸红通通的,他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连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梦了。
我对此毫无兴趣,我总是时刻想着莱香,想着汉人那首伤心的诗歌。
夏天到来的时候,尼雅河水越来越少,胡杨树突然一棵接一棵地枯萎了。对我来说,这些消息并不会让我震惊,让我震惊的是,罗没索磋突然带着他家的女奴隶菩达娶沙,骑着他的汗血宝马,沿着尼雅河出走了。这个消息像漫天的黄沙覆盖了尼雅城,人们惊慌失措涌到街上,不安地议论着。菩达娶沙虽然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她毕竟是个奴隶啊,她的丈夫多迷摩同样也是一个奴隶,像罗没索磋这样有身份的男人,怎么会丢下妻子,带着奴隶私奔呢?
几天之后,有消息传来,罗没索磋的哥哥等不及要继承王位,把父亲毒死了。阿布拉这次完全没有梦到,他如果梦到,就不会让莱香嫁给罗没索磋了。
莱香抱着孩子回到了寺庙,她头上沾满杂草,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双手黑糊糊的。她坐在门槛上,向阿布拉哭诉,说罗没索磋不是个东西,他怕哥哥来杀他,把她和孩子扔下,带着一个下贱的奴隶私奔了,多迷摩那个下贱的男人很快就要把她和孩子带走,她没办法活下去了。菜香的鼻涕和泪水掉在孩子嫩嫩的脸上,孩子伸着手哭了起来。阿布拉接过孩子,她就滚在地上打滚,哭声像掺进了沙子。我揉了揉眼睛,泪水滚滚而下,这是莱香,鲜花一样的妹妹莱香啊……
我把阿布拉拉进屋里,颤抖着身子问他:“我们能把莱香收留下来吗?”
阿布拉摇了摇苍老的头颅,喃喃地说:“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她小时候就梦到了这一天……”
他像一个傻子一样反复说着这些话,我不得不强忍着巨大的恐惧,使劲地把他摇醒,大声地对他说:“我们可以把莱香留在这里!”
他从梦中醒来了,直直地看着我,很坚决地摇了摇充满智慧的脑袋:“这是不可能的,罗没索磋拐走了多迷摩的老婆,那是多迷摩的财产,罗没索磋的财产当然就全归多迷摩了。再说,再说了,菩达娶沙也是她父亲的财产,她现在跑了,她父亲也有权利要求分享罗没索磋的财产。这可是法律啊。莱香怎么可能留下来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莱香出嫁的那一天起,她就是别人的财产了。我们怎么能把别人的财产占为己有呢?我捂着脸,泪水像针一样从眼睛里流出来,把我的双手扎出一个个流着鲜血的伤口。
阿布拉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像什么话啊,如果汉国使者来到这里,把他们的先进文化传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我绝望地看着他,问他:“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阿布拉摇了摇头:“没有了,这里又不是汉国,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眼前一亮,说:“你不是梦见过苏毗人吗?他们那里不是女人当家吗?我们为什么不带着莱香去找苏毗人呢?”
阿布拉痛苦地瞪我一眼,说:“你懂得什么呢?苏毗人的女人把所有的男人都当做奴隶,我们就是到了那里,你也娶不了莱香,你我只能沦为她们的奴隶,说不定她们还会把我们杀了。女人要是发起疯来,比男人更厉害。在我的梦里,苏毗人连基本的文化都没有,根本就没开化呢!”
我吃惊地瞪着阿布拉,他怎么知道我爱着莱香呢?他没看我,充满忧郁地看着在院中打滚号哭的莱香,喃喃地说:“这是法律,这是命啊……你们都认命吧。”
我愤怒地叫道:“我不认命,我要带着莱香到汉国去!”
阿布拉充满悲伤地看着我,说:“我们派了那么多人去联系汉人,他们都没有回来,尼雅河也快断流了,到处都会变成沙漠的……你相信你们能找到汉国吗?”
我愣了愣,我的确爱着莱香,但汉国是一个多么遥远的传说,我甚至连汉人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最近这两年,城里的长老们已经放弃了寻找汉人的努力。我痛苦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抱着脑袋,呆呆地看着脚下的蚂蚁,觉得我和莱香,还有阿布拉,都像这些蚂蚁。
莱香的哭声并没有在寺庙停留更长的时间,多迷摩、菩达娶沙的父亲很快带人带走了莱香和她的孩子。阿布拉和我站在院中,听着莱香痛苦的号哭声,看着她绝望的眼神,却没有一点办法。这是王国的法律。那两个卑贱的奴隶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花朵一样。
我坐在寺庙的门槛上,寺庙的门槛是神圣的,甚至连脚都不能碰到,但现在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佛连莱香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能让我敬畏的呢?阿布拉并没有责怪我,他走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长长地叹口气,说:“孩子,别难过了,我昨晚又梦到汉国的使者离了,他过几天就会到了。”
我没好气地耸了耸肩膀,把他的手甩掉,冷冷地说:“他来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阿布拉的声音像梦一样:“我想了,等离要走时,我们可以央求他带着你、莱香和我,我们跟他一起到汉国去。”
我惊讶地扭过头去,阿布拉出神地望着东南方,目光闪闪发光,他的声音像夜色中的尼雅河水一样迷离:“我想过了,在这里没什么意思,我梦见很多次了,苏毗人迟早都要来的,尼雅河水也会断流的,北边的沙漠会把我们的城市埋掉……我从小就想到汉国去,我要研究那里的诗歌,研究他们的文字,研究他们的建筑,研究他们的造纸术……”
我猛地站起来,抓着阿布拉的手:“你真的要把莱香和我也带走吗?”
阿布拉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流出像蜜一样的光芒,喃喃地说:“那当然了……这个世界对我皆非重累,无论是须弥山或是诸山,忘恩负义、不知感恩之人对我却是重累。我要到汉国去,我要探究文法、音乐、天地发生之一切事件、天文学、吟诗、舞蹈及绘画,世界就属于这些。”
我和阿布拉聊天过后的第七天,离果然来了。
那天早上,我和波伊加正坐在寺庙的阳光下编着草鞋。波伊加是阿布拉去年在于阗讲学时从街上捡回来的孩子。我们这些天一直在编草鞋,要到汉国去,肯定会穿坏无数双草鞋。我编的草鞋小巧精致,波伊加说:“你好像是在给女人编草鞋。”我红着脸瞪他一眼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其实他还真说对了,我是在给莱香编草鞋,我给她编了一双又一双。
阿布拉走到院子里,把手放在眉毛上,踮着脚向南边望了望,回头对我说:“你准备一下,汉国的使者就要来了。”
波伊加朝我撇撇嘴说:“父亲又梦到汉国使者离了。”
他当然不知道我和阿布拉的梦。我兴奋地看着阿布拉,有点不相信地追问他:“你确实梦见他今天要来吗?”
阿布拉庄重地点了点头:“你收拾一下,我们沿着尼雅河往南走,他会沿着河床来的。”
我慌乱地把身上的麦草屑掸掉,洗了洗脸,抬头去看阿布拉时,他站在门口,神色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靠在门框上,整个院墙都在簌簌发抖,他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我还是有点不放心,问他:“你确实梦见他今天要来吗?”
阿布拉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走,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被地上一根小小的树枝绊倒。我忙跟了过去。波伊加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根麦草,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们。我心里有点不安,要不要把波伊加也带到天堂去呢?可到汉国要翻越千山万水历尽艰难险阻,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经受住那么多的苦难呢?我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它了,一切听从阿布拉的安排。我相信这位智者超过相信我自己。
我跟着阿布拉一路幻想,我看到了在蓝色的天空下,汉国大地绿草青青,一望无边,遍地牛羊。我看到了一条清澈的河流,长满茂盛的芦苇,芦苇叶子上挂满晶莹透亮的露珠,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河边,她的脚伸进水里,鱼儿在她的脚趾缝里钻进钻出,她咯咯的叫声像是胡杨林里云雀的歌唱。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英俊而又深情的小伙子,他手上拿着刚刚采来的野花,他要把它们插在她的发梢。不用说,那个小伙子就是我,那个美丽的女子就是莱香。
我在想象中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阿布拉回头看了看我,并没有责怪我,他的脸上同样显现出诗歌一样的神圣光芒,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布满全身。多么美丽的想象啊,汉国,一个遥远的梦,有他可以研究不完的东西,有我想要的爱情。我也许会跟着阿布拉学写诗,甚至连莱香也可以学写诗的。阿布拉曾经告诉过我们,汉国有些女人也会写诗。多么美丽的地方啊!
我们沿着尼雅河床走了二十多里,终于看到汉人离了。说实话,我有点失望,这是一个比阿布拉还要老的男人,他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吧,头发遮着脸,胡子遮着胸,他拄着一根弯曲的拐杖,走得比蚂蚁还要慢。他拨开脸前的头发,我看到一张布满伤痕的脸,一双混浊的眼睛。如果不是他先开口说出了汉国的语言,我是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是来自天堂的使者。他问我们:“你们这里是精绝国吗?”
我当然听不懂他说的汉话,但阿布拉能听懂,他是我们尼雅河流域为数不多能听懂汉话的智者。但他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也许在他的梦中,这个汉国的使者应该骑着汗血宝马,带着数万同样骑着汗血宝马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这里。眼前的离像一个肮脏的下贱的乞丐,不,他比乞丐更糟糕。阿布拉的眼睛像蒙了一层沙尘,他眯着眼睛,充满痛苦地看着这个衰老的汉人。他们的对话,都是后来阿布拉告诉我的。
汉人抬起虚弱的头颅,再次有气无力地问我们:“这里,是精绝国吗?”
阿布拉从梦中醒来了,他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他认为他已经回答了汉人的话,所以也问了汉人一个问题:“你就是离吗?”
汉人的肩膀微微颤抖,脸上显现出清晰的恐惧,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破烂烂:“你是谁?你是如何知道我名字的?我的名字是我离开中原时给自己起的,我只是在心里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没有给人提过,甚至从来没有说出口来……”
阿布拉把嘴咧开,嘴角边的笑容爬到脸上,他的整个脸都在笑。他很兴奋,这说明这几十年来,他做的梦还是准确的,他甚至在这个汉人还没有给自己起这个名字时,就已经梦见了这个名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能耐啊!阿布拉给我复述当时的感觉时,我同样充满崇拜地看着他。
阿布拉的疑问比离的还要多,他这几十年来,反复梦到的都是离的到来,但离有何使命,汉国的大王是否会重新派来官员,他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离的身子却晃得更厉害了,他显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个老人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含着饥饿和疲劳的气息。我和阿布拉不得不忍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恶臭把他扶回了寺庙。
离在我们寺庙喝了两碗浓香的羊奶,吃了五个馕后,阿布拉亲自拿起剪刀,把覆盖在他脸上,沾满了羊奶、馕渣的头发和胡子剪掉,波伊加端来一盆温水,我把他苍老的头颅按在盆中,好好地给他洗了洗头。我端着这盆肮脏的水去倒时,发现水面上浮满密密麻麻饥饿的跳蚤和虱子。
吃饱饭后离红光满面,两只混浊的眼睛不再混浊,炯炯有神地乱转着打量我们简陋的寺庙和我们破烂的衣服。他的目光像锐利的刀子,就连阿布拉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当然更不好意思,在每个人都穿丝绸的汉国,在有着精美建筑的汉国,我们尼雅人是多么地落后和寒酸啊!
但他一开口却是赞美我们的。他说,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啊,我走了四十多年,一路上都是险山恶水,朔风扑面,这里却鸟语花香,人们富裕而满足,知书达理,居然还有人会说汉话,真是一个天上人间啊!他甚至都想不到能找到这个传说中的国家。他说他还是在两百年前一个叫班固的汉人学者的著作中了解到精绝国的。那部书上说:“精绝国,国王驻精绝城,距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人口四百八十户,三千三百六十人,其中具有战斗能力者五百人。设置有精绝都尉、左右将军、译长各一人。北距西域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卢国四日的行程。地形崎岖。西通拭于弥四百六十里。”这样一个袖珍的国家,肯定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后来找遍了能找来的书,却再也看不到关于精绝国的一个文字。他从年轻时就有个梦想,有朝一日亲自到精绝国来看看,写出一部比班固的书更伟大的书来。
阿布拉一直充满期待地看着离,但离的话却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一直做梦都想到汉国去,但这个汉人却怀着同样的梦想,只不过想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呢?在离眼里却是一个天上人间。阿布拉沙哑着嗓子问离:“你难道不是汉国派来的使者吗?”
离那时正在好奇地翻着阿布拉刻在楔形木板上的诗歌,那首诗是用佧去卢文写的,他显然对这些文字感到迷惑,眉头紧锁,蠕动着嘴唇,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些文字念出来。阿布拉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看了看我们,我们都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却向我们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我们和离聊了一个通宵,这是个令人绝望的夜晚。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大地漆黑如墨。
离告诉我们,汉国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消失了,然后出现了三个国家,连年战争后,三个国家消失了,出现了一个晋国,但晋国很快就陷入战争之中。这两百多年来,汉地分裂成一个又一个国家,到处是皇帝,混战遍及每一个角落,纵横千里,礼崩乐坏,骨肉相食,绝望的人们自缢而死,绵延千里的村落的树上挂满了死去的人们。他是晋国最后一个太学生,汉国时洛阳有太学生三万余人,而到了晋国时,太学生在战争中被屠杀殆尽,他从洛阳逃亡的时候,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街上已经长满萋萋荒草,残余下来的居民互相刺杀,吞吃对方的尸体。他走到长安的时候,这个数百年来作为中国首都的城市,只剩下九十余户穷苦人家和满城的乌鸦,他只好又离开了长安。当他回首长安的时候,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到故乡了,于是,他就在心里给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字:离。他一路向西,这几十年来,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战争,经过了无数个没有人烟的村落,无数个死去的城市。他只是想找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那就是传说中的精绝国。
阿布拉彻底失望了,传说中的汉国已经死亡,那个富饶美丽的国家已经消失,他们的痛苦甚至超过了他的痛苦。他们的诗歌也许还活着,但充满了血、呻吟与哭泣,而他的诗歌虽然并不精美,但也仅仅是一些牢骚而已。阿布拉长叹一声,黯然告别了离,他甚至都忘了告诉离,他梦中的精绝国也早就已经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波伊加去喊离吃饭的时候,发现离已经微笑着死在了麦草铺的床上。这对阿布拉是个致命的打击,离的到来,虽然打消了他带着我和莱香去汉国的想法,但他还想从离那里学到造纸的技术,学到建筑与天文学的知识,跟着他学写精美的诗歌,现在这一切,都随着离的死像烟一样消逝了。他甚至还违背了寺庙的戒律,用苏吉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把那些造纸的瓶瓶罐罐砸得稀烂,那些腥臭的木头和麦草,像他破碎的心。
我的爱情,当然也死亡了。在僵硬的法律面前,我们只是可怜的鸡蛋。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我还没来得及把计划告诉莱香,她不曾有过希望,也就不必受到绝望的折磨。事实上,我很快就再也见不到莱香了,罗没索磋在龟兹借来大军,洗劫了鄯善国的都城,杀死了他的哥哥,自己当了王。也许他想念自己的女儿,也许他对莱香还有爱情,他派人来到尼雅城接走了莱香,而莱香像出嫁时一样高高兴兴地乘坐华丽的牛车走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爱情。
离把我们的一切都带走了。
阿布拉从此以后就陷入了荒唐的噩梦之中。离的到来,让尼雅城的人们彻底地死了与汉国恢复联系的念头,他们同样陷入噩梦之中,但所有的噩梦都没有阿布拉的离奇荒唐,他总是告诉我们,他梦到了野蛮的苏毗人身着兽皮,举着杏黄色的旗帜,上面绘着黑色的狼,他们在女人的带领下,骑着老虎和豹子,沿着尼雅河床杀来了,他们所到之处,毁灭一切,没有留下一个活物,连风儿都死去了……
阿布拉的这些梦显然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但我们对此无动于衷。还有什么比离带给我们的绝望还要令人绝望?离就是梦,离死去了,梦也就死去了。从鄯善都城传来新的大王的命令,念在阿布拉是一个有名望的学者的份上,念在他是莱香父亲的份上,大王并不想对他的胡言乱语问罪,但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像一个巫师一样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这样的警告对一个受人尊敬的僧侣来说,已经是非常严重了。但阿布拉显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更荒唐的是,有一天,他告诉我和波伊加,他梦到有个汉人把他和我们都写下来了,他写的不是诗歌,而是一种奇怪的文体,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们问他:“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文体?”他说:“我也说不清,那里的东西都很模糊,我都没有见过,可能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文体吧。”我们说:“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你的梦,我们都确实存在啊。”阿布拉也有点疑惑了,他喃喃地说:“我们存在吗?或许我们只是存在于我的梦中。”我们吃惊地瞪着他,觉得阿布拉真的变得疯疯癫癫了,他所有的梦都不能相信了。
在阿布拉给我们说过这个奇怪的梦后的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就像水滴掉进了水中,风儿吹进了风中,整个尼雅城没有他的气味,没有他的影子,连他曾经写过的那些文字也都消失了,甚至他也从人们心中消失了。我问过很多人,他们的表情暧昧不清,眼神迷离,嗔怪地对我说:“你在说什么呢,这个寺庙的僧侣不一直都是你吗?我们所咏唱的诗歌不一直是你写的吗?”我惊愕地看着他们,我写过什么样的诗歌呢?他们说:“这个世界对余皆非重累,无论是须弥山或是诸山。忘恩负义、不知感恩之人对余却是重累。余欲探究文法、音乐、天地发生之一切事件、天文学、吟诗、舞蹈及绘画,世界就属于这些。这不就是你写的诗歌吗?”
我去问户长注瞿钵,他用忧愁的目光远远地把我推开了,说:“尊敬的阿布拉大人,您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到处寻找自己呢?这样可笑的事情传播出去,谁还会相信您的梦呢?”
我被他们彻底搞迷糊了,阿布拉是我,那么,我是谁?梦是现实,现实是梦,我是生活在梦里,还是生活在现实中,抑或是生活在一篇无中生有的文章中?
那天傍晚,我沿着尼雅河床一直向南走着,当我发现走到我们遇到汉人离的地方时,我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远方滚滚而来的黄沙,接着,我看到了黄沙中钻出一个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士兵,他们身着兽皮,举着杏黄色的旗帜,上面绘着黑色的狼,他们在女人的带领下,骑着老虎和豹子,沿着尼雅河床杀来了。这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风儿确实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