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汉江滩上

2011-09-08 03:57周平林
延河 2011年8期
关键词:韩家苗子河滩

周平林

1

秋已经没有几天了,北来的风一吹便有丝丝的凉意。

何旺躺在汉江的河堤上,可以看到湾里的杨柳耷拉的阴影下,一家家的门前摆着麻将桌。而更远处临江的荒滩上,那一片片泛着枯褐色的芦苇,稀薄的像似被火燎过,无力的瘫在小村灰蒙的背景里。

何旺记得,秋末,他从城里给老韩头打来电话,老韩头正在村里搓麻将哩。他告诉老韩头,自己在城里打工的那家厂子关闭了,现在一时找不到称心的活路,他想回村。再说几个下岗的乡亲都回家了,能否回来做点别的。

老韩头在电话里显得特不耐烦,他叱责道:“那一帮伢子回来也是闲在家里闹慌,城里开发区不是有好几百家企业吗?别村的人都能在那里吃苦挣钱,就你们生得精贵?”

何旺解释说前些日子到郊区的村子看了,这些村都在建大棚种反季蔬菜,温室育苗,四季挂果,搞大棚种菜划得来。比如我们村里一个组投五万,搭十个大棚,当年就可以收本。再说规模大了,省市还有农业补贴啦。

老韩头一听说要五万,就急急的敲响了麻将子儿,“你说得轻巧,村上三伏天的电费都拖着哩,哪来钱搞?外出的伢子中,你最有能耐。城里你熟,找些关系给大伙再弄点轻松事做。嗯,就这样说定!”

老韩头叫韩天河,年近花甲。七九年在越战中丢了一条胳膊,复员后回村当上了村支书。他在韩家湾村支书兼村长这个位置上,一蹲就是三十年。村里碰上一些邪门的事儿,他发起狠来人人都怕。又因他做事利索,倔强、心正,年长的都叫他老韩头,后生们背后也就这么称呼了。

风在河堤上吹着,何旺很不情愿的想到了苗子。苗子是韩天河的闺女,和何旺是同学。高考前的一个夏夜,苗子约何旺来到河湾边,长长的秀发漫溢在她的胸前。

“什么时候星星最多?”苗子问。

“今夜啵。”

苗子伸出手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一下,“这个给你!”,她将一支钢笔塞入了他的手中,而后一股轻烟般融入了月色。

高考过后,苗子考上了省城一所师范学院,何旺等来的却是落榜的消息。何旺在家里闷闷的躺到了初冬。

何旺是在无奈之中踏上打工征程的。

那天,就要进省城读书的苗子默默地把他送到了村口。苗子希望他再复读一年,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但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打工也是一条人生之路,或许经过一番拼搏,他也会有精彩的人生。

起先,苗子给他打电话、发短信,那绵绵的问候让他感到抚慰。可后来,她给他的电话和短信忽然少了,再后来,苗子连手机都关了,不,是换号了。人家现在成了省城里的大学生,哪还看得起一个寒酸的打工仔。断就断,早断总比晚断好,就算认清个了人儿。

苗子大学毕业后回乡当上了邻村的小学教师,后来村小学成了危房,几个村子的学校合并,老师要应聘上岗,苗子由于没有教学经验被刷了下来,苗子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

夕阳下山,何旺感到留在草丛间最后的一丝温热也离他而去了。一阵寒栗扫过周身。

他坐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悟出什么,猛地一拳擂在草地上……

第二天一大早,何旺跟老爸老妈说还是想到城里去转转,在家里呆的烦。

2

护城河旁,是一条仿古街市。街旁一些低矮的青砖红坊,仿佛在向世人昭示,这座小城已有一段古老的历史了。这里是小城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劳务市场就处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

在劳务市场,何旺找到一块干重体力活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市政府后勤服务中心招聘清洁工一名,要求青年男性,高中以上文化程度。依着上面的联系电话,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在了应聘方的通讯栏里,然后又在劳务市场招工大厅办理了登记手续。

闲着没事,他到另一条大街上找到一家网吧,他从百度搜索上找到一家大棚育苗的新闻网站,网站上的宣传让他怦然心动“山东金乡县某村开展大棚种菜富民,成功走出了一条产业之路。截止2010年,全村人均年纯收入五万元,户均拥有存款50万元……”

何旺心里清楚,自己要做出一番大业来,向全村人证明,韩家湾只要有能人冒尖,幸福的太阳一定会照在汉江滩上。

晌午,何旺的手机响了,劳务市场工作人员通知他现在到市场里来,用人单位要面试。何旺赶紧离开网吧来到劳务市场。

在应试大厅,一个中年人在市场工作人员的介绍下与何旺见面。来人自称姓赵,是市委机关行政科的科长。他瞧了何旺一眼告诉何旺,他们想找一个清洁工,每月工资一千二,主要负责市政府大院内食堂门前的卫生清扫工作。

“我保证把卫生搞好。”何旺自我推销道。赵科长又重新打量了下他,对着登记员发话,“行,就他吧。”

赵科长把何旺引到市政府食堂后面的锅炉房处,安排何旺和一个烧锅炉的老师傅合住一间屋子,并告诉何旺负责清扫食堂门前的卫生。

这是一间搭在锅炉房堆煤处的小木屋,小木屋收拾得干净整洁,全用粗粗的柳木垒成。老师傅姓吕,看上去显得很瘦小,年约六十岁,说话眯着笑眼,十分和蔼。

待赵科长离去,何旺就拿起铁锹干了起来。只一会儿,何旺就把食堂门前的场地、墙角、水沟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原先散落在四周的一些纸屑垃圾、枯草败叶已被他收拾的荡然无存。末了,他抬头看到食堂门前墙面上还有一些蛛丝污迹在冷风中瑟瑟,便找来一根细长的竹棍绑上扫把,又仔仔细细的在墙面上清扫了起来,直至墙面露出杏花般的粉白。

一连几天,食堂门前的场子像换了一个新天地似的,清清爽爽,露出了它鲜亮亮的本色来

3

年近五十的市委副书记汪铃是位从邻近地市交流过来的女干部,其家还没有举迁过来。汪书记住在离食堂不远的一幢大楼里。每天早晨她总是拎着两个空热水瓶放到老吕师傅这里,晚上再由老吕师傅把热水送去宿舍。一个晚上,快十点了汪书记才回来。何旺来到她住的楼下,见房间的灯亮着,他回去对老吕师傅说,“您老歇着,今天我替您把热水瓶送过去。”

他来到二楼汪书记住的门前,小心的敲了几下门,“汪书记,我把您的热水瓶放在了门口了。”何旺还没等汪书记开门就已溜下楼来。

第二天,汪书记拎着空热水瓶在小木屋前碰到了何旺,笑了笑,算打了招呼。

何旺看不出汪书记是一位近五十岁的中年女子,瘦弱的身材,齐肩的长发,远远地看,似乎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走近了,眼角却有浅浅的鱼尾印迹。

汪书记每天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才回来,何旺瞄准了,也经常替老吕师傅把热水瓶送到她的门前。时间长了,汪书记和何旺也便熟悉起来。

冬天来了,何旺踏进市委大院也快两个月了。为了消除食堂门前的单调荒凉,何旺从市场买来一些冬日里尚且开花的寒菊,分两排种在食堂门前的水沟旁。经他细心的侍弄,不几日,一团团深红色的花朵便高悬在花枝上,散发出郁郁清香。

为了表扬何旺出色的工作,赵科长给何旺的报酬升到了1500元,还特批了他五天的休假。何旺从一些机关干部的口中得知,春节一过,各部门将会派干部进驻农村开展新农村建设。他心里想,自己的村也该有干部去了。

何旺从乡下休假归来,除了给老吕师傅捎来了一床新棉絮,另外就是带来了一竹筒乡下腌的婆王豆。

晚上十点多钟,该是给汪书记送热水的时候了。何旺来到汪书记住的楼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汪书记,我给您送热水来了。”

“哦,进来!”汪书记拉开房门,笑着示意何旺进屋。

进屋后,何旺见汪书记手里正拿着笔和本子,“这么晚,您还在工作?要不,尝尝这个。”他把一盅口粗的竹筒放到了桌子上。

汪书记眼里一亮,“嘿,你么知道我喜欢吃腌婆王豆子?”说着,汪书记赶紧将竹筒盖扭开。顿时,一股腌婆王豆的陈香在屋子里溢漫开来。汪书记用手夹了几颗豆子放进嘴里,“嗯,真香!”

“你是汉水边上的?”

“在汉水南边。”

“我是汉水东边的,还是半个老乡哩。”

或许是婆王豆勾起了汪书记的少年情怀,她想起小时候腌婆王豆的情景。各家先把豆子洗净后丢入砂锅闷成三成熟,再摊开霉上两三天,待豆子散出一点曲香,就锯来青竹,灌上冷开水,掺入枸杞、姜末、葱花等佐料,再将婆王豆倒进竹筒,把口封死,然后一吊吊的搭在土墙上。那季候,家家的屋檐下都挂满了竹筒,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把村子都敲嘹亮了。

汪书记问何旺现在乡下腌婆王豆还是不是那般风景?

“现在大伙都懒了,只有些老人还惦记着它,偶尔在河滩上撒上一把种子,等着秋天收哩。”何旺说。

汪书记说,“这婆王豆可是汉水滩上老祖宗留下的好食物啊,可别丢了我们的美食文化。”

何旺说,“我们那里现在老少的心都丢在麻将桌上,农村经济发展没有牵头人,大家的眼里看不到前程。您看城郊的几个村,搞科技种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哪像我们那地方穷得寒酸。”

汪书记望着何旺说,“有种,领着大伙干,你敢不敢?”

何旺说,“学城郊搞科技种植,我们那河滩上地肥着哩,我保证让我们韩家湾一年就变个样!”

“好,有想法!明天你引着我到你们的村看看,但不要惊动村委会和乡亲们,我们是朋友,明天的午饭就定在你家里。”汪书记说。

4

从长夜中醒来的韩家湾一派颓废。这不,奥迪车一进村口,汪书记就听到一阵搓麻声。何旺引着司机把车直接开进了他家的院子。

在院子里忙活的父母听儿子说来人是市委书记,赶紧摆开椅子叫坐,并责怪何旺也不先回来招呼一声。

何旺把母亲拉到一边,说汪书记中午就在我们家里吃饭,要她去准备午饭,并嘱咐多弄点腌婆王豆子。

市委汪书记到何旺家来了,这消息长了翅膀般传到了村支书韩天河的耳里去了。韩天河立马推掉牌局,又把这消息告诉了镇里。并要村里会计开支点钱交给苗子赶紧买点酒肉送过去帮忙。

汪书记和何旺的父亲聊了一会儿家常。何旺便引着汪书记翻过了湾里的田垄,来到汉江边。

眼见一片荒滩,汪书记问,“这片地分包到户了没有?”

“没有分,也没人要,已经荒了好多年。再说今年干旱,荒得更厉害。”何旺答道。

“这片地要是给你,你怎么整?”汪书记问。

何旺弯腰抓起一把沙子,轻轻一捏,指缝间便流下了几滴晶亮亮的水露来。他说,“汉江除了五月份有十多天汛期外,其间有大半年都可以搞种植。市郊的那几个村现在搞的那片蔬菜基地,它的土质还没有我们的松软,水源也没有我们的充足,我们可以在这里拉上一片大棚,还可以在荒滩后面的大水洼周围种上一片防洪林,再搞引水养殖。”

“你这些想法给村支书说过没有?”汪书记问。

“我给他说过,村支书说没钱投入。”何旺说完,使劲地把手中的一把泥向空中撒去。

汪书记蹲下身来,在河滩上扯起一把野草,望着白嫩嫩的根须,她感慨地说,“这是块好地啊,荒得让人心疼!我从市里给你们想办法弄点扶助农业发展项目贷款,五十万够了吧,作为河滩荒芜土地开发专项基金,再派些农业技术干部住你们村,就是种婆王豆子,你也要给我搞出点名堂来!”

汪书记说得何旺心里热乎乎的。在市委打工的这些日子,他算计的就是能碰到支持他回村发展的好领导,果然如愿。

这个时候,堤坝上掀起了一道沙尘,一辆吉普车朝河滩上驶来。

近来,从车上跳下两个人。一个是镇委书记周庆,另一个就是老韩头。

周庆快步来到汪书记面前,伸出手,脸上闪出一丝不安的神情,“汪书记来视察工作,我晚来了一步!”老韩头也在一旁赔笑。

汪书记摆摆手,“怎么周末都不过了,是谁告诉你我来了?”

周庆指着一旁的老韩头说,“我今天正巧在韩家湾搞村选检查,听说您到了,我就赶来了。”

老韩头也插进话茬,“汪书记,我代表韩家湾的村民们欢迎您给我们作指导!”

汪书记指着脚下的一片荒滩道,“婆王豆子可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可是这么好的沙地,看不到一根豆苗哦。”

老韩头朝何旺挤了挤眼,右手抓住左边飘浮的袖子尴尬地说,“汪书记,这不怕淹吗?一发洪涝,就是颗粒无收呀。何旺也在催我搞些经济项目,但眼下我们正愁着资金哩。”

汪书记指着一旁的何旺说,“现在的青年人知识多、脑子活,他刚才跟我摆的龙门阵,蛮有新意的,现在每个村都在搞村选,要多培养青年人,你们不要把能人让别人挖跑了。再说,引江挤汉工程正在建设中,往后的洪涝可不是年年有了。”

在一旁的周庆回书记的话,“汪书记真是好眼力,这次我们一定把小何同志列入了韩家湾的干部人选。”

汪书记见镇委书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脸上的笑意也开朗起来。她说,“刚才何旺把他开发河滩的思谋都说出来了,至于投入资金,我回去想办法给你们弄一点。”

从河滩上回来,苗子正在院子里沏茶水,汪书记见了,拍着何旺的肩头小声笑道,“嘿!你小子金屋藏娇,这么漂亮的媳妇,怎么没听你说过?”

何旺急忙把汪书记拉到一旁分辩,“这是老韩头的女儿,她是过来是帮忙的,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啊。”汪书记听了何旺的辩白,笑了起来。

席间,腌婆王豆子凉拌蒜泥青椒、婆王豆子炖泥鳅、还有那黄亮亮的油炸腌婆王豆子,乐得汪书记也喝了一小杯白酒。酒酣之际,周庆趁汪书记好心情,对汪书记说,“韩家湾几十年来全靠老韩头一人撑着,工作能做到这一步也很不容易了,老韩头年纪也大了,小何年轻志高,回来给老韩头当个助手,我们和老韩头来好好培养他,汪书记放心好了。”

听周庆这么一说,老韩头右手也举起了杯子望着汪书记说道,“我也是三更的蜡了,但几十年来在党的道儿上趟,我一定服从组织的安排,交好革命的班。”

听到这话,汪书记显得有些激动,她端起酒杯说,“好,往后韩家湾就是我的联系点,回去后,我到财政局以植林治沙、开发滩涂的名义建议给你们贷五十万元。小何和韩书记要尽早把大棚种植和植林的规划拿出来,争取在今冬农闲里就动起来。汉江河滩上我们镇有上万亩闲置的土地,它是我们农民的财富啊,韩家湾搞大棚种植富裕了,可带动邻近的李家湾、张家湾、王家湾发展。我们有丰富的河滩资源,以前怕涝灾,现在国家大兴水利建设,引江济汉,南水北调工程完工后,整个汉江将不会再出现涝灾了,肥沃的河滩,可以形成新型的河滩经济呢。”说完,端起酒杯邀请大家一起饮下。

5

“何旺在城里攀上大人物了,垛子粗得很哩。”

“有靠山还是好,听说何旺攀上的头儿是市委副书记,还是一位女的。那头儿一口气就拨给韩家湾五十万元在河滩搞开发,我们都跟着沾了光。”

“如今日子过的像水洗了似的,他有能耐给我换个天?”

“他党员都不是的,怎么选村主任?”

“村支书他不能参选,村海选工作条例说不是党员可以竞选村主任。”

……

议论声中,何旺很顺利的当上了韩家湾村的村主任。

没几天,市财政局农发办的同志也给村里打来了电话,说是市委安排他们和农业局包村驻点就是韩家湾村,叫村委会派人去办理扶助款项的信贷手续。

接到电话的当天,何旺就和老韩头喜滋滋的赶到市里办好了转账手续。

为了尽快的组织劳力在河滩上动起来。从市里赶回的当晚,他俩就同村委会一班人在村头的大柳树屋场下挂上了两盏大灯罩子,召开全湾的村民动员大会。

人到齐了,老韩头敲着桌子整顿秩序。随后说“往日的会,我只在喇叭上嚷。今晚我要告诉你们,这西北风中,天上给我们掉下了一个大银坨子,这就是市里给我们村拨来五十万元款子。”他说着,举起右手中的那张票款单,在空中高高扬起。“这钱,是市里为我们在河滩上搞经济开发专拨的,怎么个用法,何旺给大家说。”

何旺从老韩头身旁站起来,“我不绕弯子,河滩上那片地,沙土松软,水分充足。原来我们怕洪涝,现在上游的丹江口把洪水往北引,往后很少有洪涝了。我们把它开发出来连片搭大棚,在水洼地上植树围塘搞放养,我们韩家湾致富不愁没有门路。这次我们争取到市里的五十万元扶助贷款,大家自个儿搞,还是集中一块上?村委会的意见是大家捆到一块搞规模化生态园企业,创出我们韩家湾自己的品牌来。”何旺一口气道出了自己的设想。

听何旺这么一讲,下面的一群人顿时来了精神。

有人叫道,“劳力怎个安排法?我家有三个儿子,到时按户分红那不又成平均主义?”

有人问,“你说汉水不发洪了?说得轻巧,说不准明年就是大洪年。”

也有人在下面挑嚷,“干脆按户头把钱私分算了。”

何旺说,“我们搞河滩经济开发,讲的就是股份制。凡是投入劳力的,签订用工合同,到时效益出来了,愿意入股的,我们按人折股,不愿入股的,我们按劳动效益开工资。有人说家里硬劳力多,这不是个问题,我们还可以成立运输队,营销中心,绿色食品加工厂呀,包大家伙有钱挣的。有人问万一发洪了怎么办,是的,这事我们已经考虑过了。往后我们在河滩周围插上一溜子泡桐或杨柳,再从旁边把沙土垒高,修一条沙石子路,那样洪水就漫不过沙滩了,兴许还能以办生态农业的模式从市里省里争取点投资哩。至于有人提议要把钱给私分了,那可是办不得的事,这钱是市里给我们搞开发的,是低息贷款,等有收获了,我们是要还给政府的。若我们现在把钱分了,不光是我要坐牢的,村委这班人都逃不掉。”何旺说完,望了老韩头一眼。

韩天河坐在前排,他眼珠子朝人群里一扫,场子里顿时一片安静。他说,“何旺说得好,搞开发就是要投劳力,湾里够劳力的人都要上,往后麻将子儿少碰,过两天跟老子上滩耍膀子去,谁要是抬杆给本村委会捅娄子,别怪我拉下韩家大姓不认你!”末了,他又大声问了一句,“大家伙愿意干不?”

“干呀,怎干法由你们定哈。”下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回声。

这时有个老爷子敲着烟斗走上前问,“那我腊月里过门的媳妇算不算?”人群中哄起一阵笑声。

“哦呼,公公背媳妇的都来了,凡是进了韩家湾的,不管哪村的闺女都算!”老韩头说着,手一挥。顿时,灯泡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韩家湾人说干就干,荒凉的河滩立马就热闹开了。半个月刚过,一百个白色大棚齐刷刷地矗立在了刚开垦的田野上。

6

邻村的人说韩家湾是借芝麻打油。而韩家湾人自从大棚一竖起来,各家各户的老爹老妈们都把自家的黄瓜、茄子、辣椒、芹菜等种子拿到了村委会来。大家都急切地盼望种子早点丢进地里,生根发芽。因为大棚已经成了韩家湾人富裕的念想。

但种大棚,讲得是技术,更要求有优良的种子,何旺拒绝了大家的好意。同时市农业局也派来了科技专家,专门给村民讲授大棚种植管理技术。市蔬菜办也无偿送来了各类蔬菜种子。

打种子撒进地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这些日子里,何旺带着大家扎在大棚里按专家的要求给种子挑沟松土、施肥洒水。快要出苗了,为了把温室里的气温调理好,适宜种子的生长,何旺干脆从家里抱来了被子,夜间就睡在河滩上临时搭起的一个小木屋里。

小木屋里,何旺靠在被子上,望着窗外满天的星辉,没有一丝睡意。他在心里默数着,开春,豆角、黄瓜、大蒜还有西红柿就可以上市了,一个大棚产三千斤黄瓜,两千斤豆角,就可以好好的赚上一笔。光这一季蔬菜,一个棚就可赚近六千元,一百个大棚就是六十万。今冬里搭大棚的投资就可以全收回来。还有来年三、四月间抢季出棚的大蒜、蕨菜、茄子、青椒等,就是纯赚的了。现在水洼地周围已经插上了梧桐林子,除了引水养鱼,还可在塘边建一座养猪场……想到这里,何旺一阵欣喜。

有人轻轻地推开了屋子虚掩的门。

借着星光,何旺看见进来的是苗子。

“我是来送冬青的,这阵子看你忙得把手都冻坏了,还怎样种菜呀?用泡过冬青的温水洗两回,很快就会好的。”苗子说话时并不看他。何旺一阵感激,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双手裂的这么严重。他拧亮小屋里的电灯,惴惴不安的示意苗子坐下。

苗子把冬青放在盆子里,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然后端着水坐到了他的面前。“把手放到温水里我给你揉。”苗子低声地说。

他像个孩子似的顺从的把手伸给她。

苗子弯下身子,浇着温水轻轻地揉着他的手指。他觉察到苗子的体态比原来丰腴饱满了,皮肤也比原来更白更嫩更富有弹性了,这些都是他往日不曾在意的。她默然的揉着他的手指,他感觉到她那是一种爱抚,更像是一种忏悔。她低着的头,离他那么近。尽管他表面上显得很宁静,但内心潜藏的激流险些使他再次揽她入怀。

“感觉好些了吗?”一阵沉默后,苗子柔声地问。

生了(局部) 高宏 油画 4.8m×2.2m

他想说什么,可话音在喉咙里越来越弱越来越吞吞吐吐,他感觉到苗子的眼里也放出了一种火辣辣的光。

苗子是他的,原本就是他的!他猛地抱住她。他感觉这是一种迟来的庄重,一种神圣的洗礼。

许久,苗子从他的怀里仰起头,怯怯地说,“你不嫌弃我?”

“你是一束冬青!”他说着,舌尖儿急切的伸进了她花瓣般微启的唇内。

7

一天午后,一家企业老总因事路过韩家湾。轿车行至村口,企业老总叫住司机停车,想找间厕所方便。司机从车里下来,和老总围绕着村口前后左右转悠,就是不见厕所。何旺刚好从河滩上回家,碰到这家企业的老总,他告诉他村里还没有公厕,只好邀他到自家方便。

企业老总姓黄,名发军,是市里一家大型石油化工企业集团的董事长。待那位企业老总从厕所出来,何旺已经将一杯散发着浓香的热茶递到了客人的面前。

寒暄中,他告诉客人,村里现在正忙着开发沙滩搞农业经济种养项目,条件艰苦,请客人多多原谅。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从何旺家出来,客人听何旺介绍村里的发展情况,看到不远处的沙滩上一溜排白色大棚坐落着,甚是气派,当即表示要去上沙滩走走。

在河滩一侧,黄总看到与邻村分界的一条小径旁横起了一个小沙丘,与远处的大棚遥相对望。他说,“这大约有一百多亩荒地吧?若是能把这个小沙丘平了,建一个蔬菜冷藏厂,旺季时把邻近村的鲜果蔬菜都集中起来储藏,待冬季时再销往各地,会赚不少钱的。”

何旺听黄总这样说,心里一喜,当即表示,“黄总放心好了,不出一星期,保准这里不会再有小沙丘了,而是一个平坦整洁的空场子。我等黄总来检阅呀!”

黄总还以为何旺在和他开玩笑,他笑着说,“那你比当年深圳发展的速度还快哩!”

一星期后,黄总办完事后,再经过韩家湾的沙滩时,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那个小沙丘了,而是一个平整方正的场子。惊奇之余,黄总在大棚里找到何旺,口头表示这里是他扩大企业的首选之地。

一个月后,那家企业在韩家湾成立了汉江时令果蔬加工生产有限责任公司,并将八千万元的厂房建设款项打到了韩家湾村的集体账户上。

韩家湾的人盼望着大棚里生长的那些蔬菜瓜果,幸福的梦幻离他们渐渐的近了,以致他们还没有感受到冬天的来临,就迎来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雪后的早晨,韩家湾的村口忽然冒出十多辆小轿车。

镇委书记周庆拉开车门告诉迎上来的老韩头,今天市委汪书记邀各乡镇的头头们来参观,主要是看看河滩上的开发地,再就是看何旺引进的合资企业厂房的兴建情况。这时候,汪书记从小车里钻出来,老韩头赶紧上前向汪书记伸出一只胳膊,“我们准备了好些腌婆王豆子。”一句话把汪书记逗笑了。

“何旺呢?”汪书记问。

“现在都搬到河滩上去了,白天和企业的老总在沙滩上忙乎厂房规划,晚上就守着他的大棚了。”老韩头告诉汪书记。

汪书记满意的点着头,而后又笑道,“怎么把女朋友都抛到一边去了,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在他家帮忙的那个女孩子很不错嘛。”

老韩头赶紧接过话头,“咳,您可要多撮合撮合他俩。”

“行,大好事的我来说。”汪书记说着,把老韩头拉向自己的车子,招呼大家到河滩上去看看。

河滩上,何旺和黄总,还有驻村的科技人员正在大棚里带着村民给黄瓜藤上的花蕾授粉,他俩一听到汽笛的鸣响,就赶紧出了棚。何旺见汪书记领着一群干部闹哄哄的朝大棚里涌来,忙快步走到汪书记的面前,“您看,我们还没整顺,叫领导们看了多丢人呀。”

汪书记拍着何旺的肩笑,“嘿,今天像是知道我们来似的,黄大董事长也在这里呀。”说完,汪书记主动伸出双手握住黄总。

“汪姐好!今天带来了好多将相来给我们助兴呀!”黄总笑着说。

何旺和大伙儿纳闷了。怎么黄总认识汪书记呀?

汪书记见大家一脸迷惑,笑道,“黄总的企业是我们市里的笼头企业,也是纳税大户。那天他到省城办事,我特意嘱咐他绕过来看看你们的大棚种植,谁知你们真有缘呀,这不,村企联营,已经成为一家人了!”

何旺和在场的乡亲这才知道,原来黄总是汪书记给他们村引来的客商。他打心里感激汪书记。在场的乡亲也向汪书记投去了充满敬意的目光。

“走,我们大家进你的大棚暖和暖和!”汪书记招呼大家进大棚参观。

大棚里,一长溜青绿的黄瓜藤上长出了嫩黄的小棒棒,大片泛青的椒苗也吐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蕾,最惹人眼的是那绿幽幽的豆角架,已挂出一大把一大把的沾着水星儿的豆角,馋得参观的人们发出了一片“啧啧的”赞叹声来,还有那疯长的大蒜、韭菜、嫩莴苣……

从大棚里出来,汪书记吩咐随来的一位副秘书长拿出一扎钱来。她对何旺说,“这里是五万。黄总的企业上星期上市了,庆贺会上,黄总托我把这五万元人民币捐给韩家湾村,你们拿出一部分钱来给村里五保老人、困难户添补一下,另一半用在大棚的科技种植上。这钱是黄总支付的,我们要好好地记住黄总的助困之举呀!”

汪书记说完,黄总难为情的摇着头,“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

午饭镇里已经安排好了,周庆带上老韩头、何旺还有黄总一起陪同大家。在返程的路上,汪书记拉着何旺的手问道,“你小子交桃花运了,有人点着我给你撮合对象,你答应啵?”

何旺迟疑了一下,他小声的问道,“是谁?”

汪书记笑着反问,“好小子,你下酒糟曲子晕我,我看上次在你家帮忙的那个姑娘不错,老实说是不是?”

何旺散开眉结,“是不是老韩头托您了?”

汪书记说,“我看那姑娘长得白嫩俊俏的,又对你有意,你不要到手的果子让风霜给吃了。”说着汪书记似乎有些感触,她顿了一会,又说,“我们那时可真不知道怎么耍对象,那时,父母做主,啥叫爱?吹灭油灯,俩人打着赤条往被窝里一滚,生了娃儿,就叫爱了。”

何旺的心头一动,关于和苗子的婚事,他知道应该务实些。说,“汪书记,您就保个媒吧,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湾里富足了,我就娶她成亲,但现在您还不能给老韩头松口,待开春我们把滩上的活再扩大一些了,你再告诉他不迟。”

“是个有心计的现实主义者,我看石碾都会跟着你跑。好,明年开春我不光为你保个媒,我还要当你个证婚大人哩。”说完,笑了。

8

临近立春,空气虽显得有几分清凉,但南来的风已把柳枝儿的淡香,在河滩上偷偷的播撒开来。

这天清晨,天还未亮,何旺和老韩头就摘了两篾筐早熟的黄瓜和西红柿,赶大早乘车来到了市里。

在市委办公室里,何旺把黄瓜和西红柿从筐里搬出来,老韩头还特意用袖口把一个个西红柿擦了一遍。接待他们是市委办公室主任,寒暄之际,何旺说,“我们村在市委汪书记的支持下,搞起了大棚蔬菜,今天我们把挂果的黄瓜和西红柿带点来,是来报喜的。”

一旁的老韩头也附和着,“这是我们大棚里头一遭挂果的,嫩着哩,送来你们尝尝鲜。”

那位主任的脸上没有笑容,似乎有一些鄙夷。他说,“有人举报汪书记前些日子在参加市某公司股票上市的庆祝会上,收取了该公司赠与的股票,省纪委正在调查。据说,这家公司就是在你们村投资的公司……”

从市里回来,何旺把自己关在河滩的小屋子里,他觉得全身的每块骨络都瘫塌了。

一连几天,爸妈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不作声。苗子为他熬来了姜汤,他一口也不沾。只有老韩头知道他痛苦的缘由。

一到深夜,何旺总是梦到一些离奇的事,最让他不解的是,一连几晚上都做同样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是一片吊在风霜中的叶子,不知怎么地被人摘下,甩在地上,很快就枯黄了。

半个月后,市民政部门的一个头儿在镇政府的陪同下,来到韩家湾召开村委扩大会。会上这位头说,“今天,我们在韩家湾村召开一个村委干部扩大会,主要是纠正汪玲同志违反基层组织选举原则,任人唯亲,破坏农村选举的错误。汪玲不搞调查,也不注重研究,把一个没有农村工作经验的打工青年弄回来当村主任,这严重违反了党的组织记录。我市的一家石油化工企业上市,她收取贿赂,触犯党纪。在市级班子换届选举中,她串联一些干部,想成为我们市里的一把手。一个腐败的干部,怎么能成为我们经济大市的主人呢?”这位领导在发表演讲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在群众中扫视,似乎在寻找何旺。

接着,这位领导又哼了一声说,“在村干部任选问题上,我们镇委也有严重的问题,主要是不讲党性原则,为了纠正错误,市委已责令周庆同志作了深刻的检查,现在我宣布,经市农村基层选举委员会研究决定,上次韩家湾村村主任选举无效,在等待重新选举前,村主任一职仍由韩天河同志代理。至于汪玲的其他问题组织没有给我权力在这里向大家通报。”

民政部门的领导一讲完,老韩头就站起来指着那位领导吼道,“别在那里给老子煽阴风点鬼火了,是不是你娘舅想当书记了,就借着法子整人,告诉你,现在可不是文化大革命年间,说汪书记收了企业的5万元钱,是有这事,可是汪书记把这5万元钱都给了我们村,给了我们村孤独的五保老人,给了那些生大病交不起药费的困难户。还有,我们村好多村民上省城学习科技种植技术,那学费也是在这五万元里面。你们这样整一个好书记,小心老子把全村的五保老人和病人都带到市委来上访,看看你们的歪风能吹到什么时候!”说完,老韩头扭头走出了会场。

何旺从后排站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信笺,擦了擦鼻子,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看着他的这一种举动,这位头儿站起来皱起眉头问道,“他老韩头倔着性子不讲党性,你又想干什么?”

何旺弹了弹手指,望着窗外说,“其实它已经失效了,是我的辞职信。”说完,他离开了村办公室。

接着,群众也跟着起身走出了屋子……

临夜的河滩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货车满载着刚从大棚里摘下的豆角瓜果,朝滩外驶去。滩上那片新插的林子,也吐出了一些抽絮的芽苞。几台掘鱼塘的推土机在河滩上发出阵阵轰鸣声。何旺望着充满生机的河滩与宁静的村庄,想,离开这块生他养他土地,或许是最终的解脱。

这次何旺真的动心了,他想去一个很远很远地方,远离政治关系,远离畸形权益的博弈。他想西部或许会有一片属于他的净土,在那里,哪怕只给他一小块干枯的荒漠,没准也能植出一片绿洲来。还有苗子,他深爱的女人,愿意随他去寻找那个遥远的梦么?

他在河滩上思索着,雪渐渐大了起来。几束从村庄传来的光,越来越近,依稀中辨出,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老韩头,还有镇委书记周庆、驻村的科技专家、合资方的黄总、苗子和湾里的乡亲们,一个个熟悉而又热切的面孔在暗夜里向他涌来。

何旺冰冻的心,为之一热。他甩开手臂,快步朝涌向他的乡亲们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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