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岛
我是一条叫塔里木河的河流。
我的祖先是崇山峻岭的高贵种族,洁身自修,千百年来与青天白云为伴。
横空出世的喀喇昆仑山,满头银发,却气宇昂然,这座神山平均海拔在6000米以上,共有十九座山超过7260米,其中,乔戈里峰乃世界第二高峰。这条穿越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印度、塔吉克斯坦、中国等国的山脉,隐藏着一个地球上最大的冰川王国,是目前世界上冰川最多和最长的地方。而相交共存的“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史称“葱岭”,汇集了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昆仑山、天山等神山,也是终年白雪皑皑,亿万年来一直支撑着不老的尊严,储藏了数不清的神话。
我的祖先就居住在这个高屋建瓴的地方,我的第一滴洁白的精血也来自这里。
这里,离大地更远,离天空更近。这里,来自天上的圣水婴儿般的沉睡,天庭还不断派出雪的精灵来此汇合。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啊,亿万年来,堆积起一顶顶银色金字塔,绵延着一条条参差交错的冰川。无数的雪峰金字塔,垒筑起一座座银色的城,童话的城;一条条冰川凝结着一行行晶莹的诗,和一片片白色的梦。
突然有一天,女娲补天时的一声炸雷,惊醒了沉睡的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冰川最终与天庭的阳光相遇。混沌朦胧中,我的灵魂隐隐约约听到了亚洲中心腹地大沙漠里生灵们一声声焦渴的呼唤。父性母性合一的冰川突然融出了一滴滴精水,混合着感动的泪珠,互相游动着,欢呼着,激动着,然后轰鸣着由南向北、由西向东奔泻而下,跳下悬崖,冲破山的阻拦,由吉尔吉斯坦国穿越峡谷进入中国新疆境内(在河流的心里从没有国界)。我的小名被唤作“托什干河”(正如长江的乳名沱沱河),维吾尔语意思即“兔子河”——它像一群野兔沿峡谷轰轰隆隆向东奔流。
我潺潺走出冰川,穿越峡谷和沟壑,一路磕磕碰碰地像姜子牙一样“出山”,抛洒着清洁的激情,冒险进入死亡之地……在沙的快乐呻吟声中,在沙漠里再生的绿色欢笑里,最终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泪,消失在沙漠……
自诞生的第一天起,我,塔里木河,就是一个赤子般的诗人。
我漫溢着自由诗的浪漫,怀揣着单纯的理想,然而,在经历了无数的艰险坎坷,无数的累累伤痕之后,一边噙满无数浑浊的泪水,一边仍然苦忍着抛洒着我无私的爱。
是的,我就是塔里木河,一条游动在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真龙!
高宏水墨作品
我有时昂起高傲的头,踌躇满志、雄心勃勃;有时低头沉吟,满怀惆怅,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释放出一声声细沙般的叹息。
如果你偶尔路过,从飞机上往下看,我有点像画家用毛笔蘸着黄沙黄泥,随意甩出的一条泼墨的蛟龙,自由回旋,酣畅淋漓……
我是中国的第一大内陆河,有人说我历史上最长时达2617公里,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上游叶尔羌河源头托什干河计算到终点罗布泊,全长有2400多公里,后来,被人类的贪欲一点点蚕食,缩短到今日的2179公里。
在当今世界上,我只是第五大内陆河,落后于前苏联的伏尔加河(长3530公里)、锡尔河(包括上游纳伦河,全长3019公里)、阿姆河(包括上游喷赤—瓦赫什河,全长2991公里)和乌拉尔河(全长2428公里)。其实,在六十年前,我曾经是世界第四大内陆河,因为这几十年间,我的下游被断流了一百多公里,所以,我只好退居到第五。在流变的时间中,一切都在变。“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只是,我没有在时间中渐渐变长,而是变短了。
而如果让我与中国的河流们坐在一起,论在国内的长度,我仅次于长江、黄河、黑龙江、珠江,可以坐上第五把交椅。而如果算起全长来,那我就连流入外国的沧澜江、怒江、雅鲁藏布江都不如了。
作为欧亚大陆众河中赤裸裸的一条,我的全部生命和激情,都来自高耸的雪峰,那地球的丰乳!
那天宇上空洋洋洒洒的白色精灵,那阳光和雪的交响辉映,激发我源头的第一声啼笑。我的第一声啼笑,隐隐约约犹如天堂的音乐。
“一阵咆哮预示了河的来临。
雷鸣、大片闪光的水、绚丽的蔚蓝色、紧张的生命,一道双瀑泻入一个岩石小岛暗礁的周围。在下面,飞沫浓成淡青色的涡流,疯狂地急速旋转,把它自己的泡沫卷到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去。
在这样的喧嚷之中,尼罗河诞生了。”
这一段出自瑞士作家埃米尔•路德维希《尼罗河传》里的精彩文字不是描写我的,是描写我的族类尼罗河的。但如果用它来描绘我的源流似乎也有点相似之处。
希望有一天,也有描写我的不朽文章横空出世。
帕米尔是我巨大的母乳。喀喇昆仑山、天山、昆仑山也一样,都是我巨大而丰硕的母乳!是她们给了我一滴滴精魂,让我长成如龙一样粗壮的生命,获得了原始的梦想。
我的大生命由诸多从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帕米尔、天山奔下的支流汇聚而成,到了清朝后期,仍有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阿克苏河、和田河、渭干河等五条支流狂奔至此,如同日、月、山、泽、风等五者凝成万物生灵,如同东、南、西、北、中等五方建构一切归宿,如同五颗星星在红色旗帜上闪烁、。可不幸的是,由于一些人无止境地毁林开荒和其他利益活动的干扰,喀什噶尔河突然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渭干河突然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与我分道扬镳,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场生离死别。
今天的我,只由叶尔羌河、阿克苏河、和田河等三条主要河流汇聚而成,在一个叫肖夹克的地方形成了我的干流,然后向东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途经农一师的12团等多个团场、阿克苏地区的沙雅县等,继续徒步穿越巴音郭楞自治州的尉犁县,再扭头向南冲锋,先后到达农二师的31团等多个团场,有时无奈地仆倒在大西海子水库,有时能拼着最后的水的脚力,冲到更远更南的台特马湖,然后最终消失……
长长的我,是地球巨人喀喇昆仑山、天山、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共同孕育出的一段流逝岁月,几派人间真情。
……其实,如果细细究算起来,我的源头支流,何止五条、三条,乃至六七条?1988年6月,有一个塔里木河漂流考察队,亲眼目睹过,我的源头河叉多达73条,水流漫溢四散,偶尔漫入河间洼地,就形成许多许多沼泽。
那些支流是元初的精,元初的血水,简简单单的生命。
一条条支流汇入我的塔里木河,一个个“小我”,就融成了一个“大我”。小河消失了,一条大河凝聚成了。其实,小河并没有消失,活跃在我灵魂深处。我记着它们,我操持着它们的可贵本性。我不像海,无数河流的献身共同让它成形,可它首先消灭的是河流的肉体和身影,接着泯灭河流淡泊的秉性,最后还彻底泯灭那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奔驰的魂。
我让支流们放弃小我的固执,互相融合和包容,长出更加丰富而复杂、宽广而壮丽的新形象。我将它们的爱和激情凝聚在一起,形成更大的爱,拥有更多的激情。我抛弃了它们的自私、懦弱,改变了它们的腼腆和自卑。但是,我始终保留着河流窈窕的身姿,支流元初的童真梦想,和绵绵不绝的爱。更重要的是,还让它们操守着一颗不安分的、永远奔驰的灵魂!
我的每一条源头支流,看上去都像是插在我头上的金簪银簪,可实质上根根都是助长我生命的血脉。
是的,是水的合力让我更加雄壮,奏响了进军死亡之海的豪壮交响曲。
我敢说,如果将我塔里木河比作一首诗,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粗狂、苍凉的诗行;如果将我比作一首歌,没有比我更雄壮、浑厚的旋律;如果将我比作一幅画,那么没有哪个画家能画出像我塔里木河流域那么壮阔绚丽的画卷。我承认,亚马逊河、长江比我汹涌澎湃,但没有我的自由浪漫;尼罗河、黄河比我著名和文明,但没有我荒凉和野性的沧桑;沧澜江、怒江比我悲壮,却没有我忧伤的浑厚绵长……
我冲进沙漠的歌,就是天与地的碰撞,阳光和雪的辉响;就是山和水的合欢,狂欢和痛苦的搅拌,就是无数的雪水、雨水、泪水、血水和泥沙的集体悲鸣。
虽然一条条支流流着一种种旋律,一种种旋律凸现一种种性格,一种种性格又叙写着重重叠叠的故事,但汇聚成我塔里木河以后,都激荡着一样的爱恨情仇,一起为戈壁沙漠抛洒生命之甘露,去浇醒绿洲,并创造一代代新的传说。
人们称我塔里木河。
我渴望在中国最荒凉地方唱出最绿色的歌!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刚走出大山的年代,与别的大江大河就不太一样,我更像一枚童话。
……我依稀记得,已故的新疆著名作家、学者王嵘,他活着的时候给我写过一部传记《塔里木河传》,在第一章节里,十分形象地描绘了我原初的景象:“塔里木河汇流前的形状,的确恰似一只鹿的叉鹿角。”“支支叉叉如同九叉鹿角,美丽得仿佛是一个童话,美丽得让人心花怒放。”也许是一种美言,但美言之下还是隐藏着不少真实。
如果想画出塔里木河源流,我的童年,那么,它就是一只九色鹿的多叉鹿角,展示着七彩的幻想,丰富的美姿……
我曾是一条冰心玉洁的河,也是一条冰冷的河。一走出大山,冲动得犹如一匹脱缰之野马,狂野乱奔,遭遇着诸多的险难,诸多的坎坷不平,……在漫漫时间里冲锋,在寂寞的寒夜里低回,在热得发烧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低吟,在人的欲望里渗泡,我渐渐变得混浊,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冰性和宁静。
但那是后话。
《圣经》如是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筋骨。若真如此,那我与所有的河流一样,都是大山身上抽出的一根筋骨。
几乎所有的河都生自大山,却奔向大海。
只有内陆河不是,我塔里木河不是。
像我这样一生在旷世的荒凉中作永恒祭献的内陆河兄弟,在这个星球上,虽然最终成名成系的并不算多,但默默无名的却数不胜数。在我身边的新疆三山两盆一带,却有一个内陆河大家族,它们也许有名,也许无名……
据《新疆内陆河泛流域水利发展探析》统计,新疆有大大小小的河流570条,除额尔齐斯河流向北冰洋,奇普恰普河流向印度以外,绝大多数都是内陆河——生于斯,死于斯,最后,祭献了天山南北的大地。
他们和她们(请允许我在这里,这样亲切地称呼它们),是我的兄弟和姐妹,是一群怀乡的人,是默默地坚守者和奉献者,是大山的好儿女……在这些内陆河中,甚至有不少倒在了奔向我的途中。他们(她们)三面而来,从西面的帕米尔高原、北面的天山、南面的喀喇昆仑山、昆仑山,不约而至,纷纷雪花天降似地奔向塔里木中心,渴望与我会合,一起去东方拯救更多焦渴的生灵,去实现更雄伟的梦想。然而最终,有些纷纷被塔克拉玛干的热风恶鬼咬粹,比我更早地倒在沙漠的途中……
我是一条知恩感恩的河,生于高山、长于大陆,却没有背叛山和陆地,急急地奔向自己同类的水,并与它们携手逃入大海——大海啊,在几乎所有的河流眼里都是一个天堂,一个歇息的港湾,一个迷人的归宿。而在我看来,大海不是水的家乡、水的城市,而是水的集中营、水的墓地——正如婚姻最终蜕化成爱情的坟墓一样。
在水的海洋,那么多的水挤在一起,你推我搡,你挤我压,互相争夺,尔虞我诈;那么多的水簇拥在一起,压迫在一起,挥汗如雨,使海水发咸、泛酸,失去了纯真和甜美;
海洋有那么多的水,亿万年以来至今,却不能让一张妇孺的嘴唇直接饮渴。海洋的水再多,也从不能赤条条地去染绿一棵小草、一株树木,或喂大一个婴儿。
我不能啊,不能像大海一样,自己拥有丰富的水,却只能冷眼看着一片片来自不同故乡的大陆上炎火遍地,草木和庄稼焦渴得咧着嘴喘气,呼吸者大片大片的旱情——现实是焦的,梦境也是焦的。
我不能啊,不能让多余者拥有更多,让稀少者变得更少!
我不能啊,不能让富裕者更富裕,让贫穷者更贫穷!
我是塔里木河。我曾听岸上的人讲过老子的《道德经》,我很是喜欢。他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意思是,天的“道”,不是很像张弓射箭吗?高了就把它压低一点,低了就把它抬高一点,拉过了就把它放松一点,不足时就把它拉满一点。天之道,是减少有余的东西来弥补不足的。而人之道,则不然,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使不足者更少,多余者更多。
边疆的我,粗朴的我,不懂得人间的什么礼义,不知道什么繁文缛节,只知道遵循天律(天的法律),行的是以多补少的天道。虽然我有藤的形状,但从不愿像藤一样攀龙附凤。虽然,我常常游走在穷乡僻壤,但从不嫌贫爱富。我做的都是雪中送炭的故事,不太喜欢给人或物锦上添花——但闲下来时,偶尔也做一点,那只是为了好玩,为了喘息和调节自我。
我还听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他告诉人们,最善的圣人是像水那样,乐意滋生万物而不与万物争功,它心甘情愿呆在众人不愿呆的恶地(比如像我一样呆在水们不愿意呆的西北沙漠恶地,像圣人老子一样安于卑下之地),所以就接近于道了。
谢谢他赞美我们水的一族。其实,水也有好恶之分,黑白之分,急缓之分,清浊之分。有的水懒惰成性,常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它爬满了虫子和细菌;有的水吞噬了草地还不满足,仍贪婪地卷走牛羊、房屋、人群……依然还有余恨袅袅。而另外一些水却能够不断抽出自己的鲜血,救活干枯的草树、焦渴的人群,无私抛洒着满腹的爱。而我塔河,一条内陆之河,却选择了顺天道而行,不断地损耗自己的血、汗、泪……去湿润每一粒沙子,喂养每一个或小或大的新生命,尽可能多地染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上的一片片绿洲。
虽然,我塔里木河,为了滋润塔里木盆地,一次次被沙粒困住,一次次被砾石咬伤,一次次被风沙的恶魔吞噬。
即使这样,我也宁可隐没沙漠,也不愿挤在海洋里自我逍遥、自我超脱,或与别的水族作无聊地争风吃醋,争权夺利。
是的,我,一条塔里木河,倒在了奔向大海的路途中,生于大陆,死于大陆。
是的,我最终孤独地累倒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甚至,我也不管我的灵魂是升天,升到九层云霄,还是坠入十八层地狱……但,那么多沙漠中的绿色可以给我证明,那么多鲜活的生命给我证明,我无愧无私地存在过!
山给我爱,我将爱全部留在了山与山之间的沙漠。
我相信,我的生命与绿洲同在,与喊渴的大西北父老乡亲同在,与南疆大地上的农牧民、棉花、牛羊、胡杨、红柳、沙枣花同在,与已有和将有的塞外之蓬勃春天同在……
直至啊,风一代代不断传送者我孤独的名字。
……有一位新疆诗人曾经这样描写我塔里木河:“塔克拉玛干的心,是什么颜色∕我决心以死看个明白。”
诗是好诗!但是,这个诗人不了解我,所以写的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内在的我,不会仅仅为了满足一己之好奇心,而去作无谓的牺牲。一条神圣的河流,要将每一滴爱之泉喂给沿途所需要的一株株植物、一只只动物和一个个人,而且毫无保留。
只有这样彻底地“无我”、“无欲”了,才能领悟到佛家《心经》所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高境界,即使死了,也会赢得天地的再生。
宇宙的循环,就是这样,亦玄亦真亦幻,永远消失而又不断重生……
“塔里木”,在突厥语中,意为“注入湖泊沙漠之河水支流”。而到了现代维吾尔语中的“塔里木”,则变成了“无缰之马”,和“田地”或“耕种”这两种意思。也就是说,中国面积最大的内陆盆地——塔里木盆地的名字,最初起源于塔里木河,似乎与我有关。
中国的古代典籍,关于我的记述是既清晰又模糊。
一个人可能有乳名、真名、笔名、别名、号、别号,外号,乃至曾用名。我也一样,在历史上有许多名字,这些名字都似乎各自藏着一种文化和传说,让我变得更加五光十色、扑朔迷离。
很久以前,一般史籍文献称我为计戍河、葱岭河,而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记载是《山海经》,它这样描述我的形象:“河山昆仑,潜行地下,至葱岭山于阗国,复分歧流出,合而东注泑泽,至而复行积石,为中国河。”那时,称我中国河,因为我从塔里木盆地中央流过。
而在《汉书西•域传》中记载,当时的塔里木盆地被称作“西域”,说“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山(今帕米尔高原),一出于阗(今和田),……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今罗布泊)。”这和今天塔里木盆地水系大体是吻合的。葱岭河即今喀什噶尔河和叶尔羌河;于阗之河即今由玉龙喀什河汇成的和田河,中央有河即指我这条塔里木河。
北魏时期的郦道元是一个地理学家,他在《水经注》这样描述我:塔里木盆地存在“南河”与“北河”,南河沿昆仑山北麓东流,北河沿天山南麓东行,汇合后一起注入罗布泊。
而《新唐书•地理志》称我为思浑河;清早期成书的《西域图志》和《西域水道记》则又呼唤我为“额尔勾果勒”。
其实,我才不在乎人们怎样称呼我呢!
我是一条喜欢自由的河,一条浪漫的河,由着内心的情绪波涛汹涌起伏,或不断地踯躅徘徊,或一泻千里。我流淌出的爱,坦荡而无私。
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我常常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穿越浩瀚和亘古,横冲直撞。
而我小心翼翼行走的时候,只有几米几十米宽;我喝醉放浪形骸的时候,可以放荡几十公里、几百公里宽,可以吞没远眺的地平线。
就像一些书上这样描述我:河道坡度较大,侵蚀剧烈,河曲发育,主流摆动厉害,洪水期河面很宽,洪水漫滩达十八公里。不过,历史书上记载说,我摆动游移的宽度达130公里——也许那是我狄奥尼索斯精神出现后的一种醉态,痛苦疯狂时的病态舞蹈。
大概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大跃进”的一年,人们将粗大的胡杨圆木一排排地打进我的肌肤、我的骨肉——我好痛啊,然后用大抓钉固定成桥墩,在我宽约300米的河道里植下了二十多座木桥墩,在我的身上架起了历史上第一座木桥,给我这匹野马套上笼头和马鞍。人们称它为阿拉尔大桥。而那些我养育过的胡杨忽然间变成了骑在我身上的骑手,可以日夜坐在我身上作威作福、摆阔,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低头忍了三个月后,在雪水蜂蜂拥而下激励我之后,我卷起盛夏的激情,喷出愤怒的洪水,“轰隆隆”一下子将所有的胡杨卷起、摔碎、飘走,让木桥的大锁链瞬间化为乌有。
我本乾龙,岂能在受我恩泽长大的小人物阴影下苟且偷生?!
我要像一匹“无疆的野马”咆哮着奔腾在万古荒漠和草原上。
……至于塔里木河上架起另一座混凝土结构的大桥,那已是四十年以后的事情。
1995年,在我塔里木河上游与中下游的分界点上,诞生了第一座水泥大桥,全长605米。我身上从此有了笼头或马鞍。
据说,这座塔里木河大桥是我塔里木河身上唯一的大桥,也是塔里木石油开发后建起的第一座大桥,还是北环塔里木绿洲通向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必经之桥。这里,东临沙漠胡杨林公园,南有世界最长沙漠等级公路和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相连,北有轮南油田景区和绵延万里的中国“西气东输”首站,这个寂寞之地,忽然间成了一个游人的看点。
一条河,一座桥,无意间构成了一个耶稣基督的十字架……
一条摆动的河,梦游的河。
我常常在梦与醒之中游逛。
是的,我有时很放荡,有时却很克制。我是浪漫主义者,也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是的,有时,我昂头高歌;有时,我低吟回旋。有时,我笑出泪花,有时痛苦得带着怪笑,还有些时候更像那个现代美国诗人金斯堡一样张嘴“嚎叫”……看到这样子,有人说我是无定河,更有人干脆叫我乱河。其实,我没有像黄河长江珠江一样被束缚过,也没有像古代中原女子一样裹过脚,我在遥远的大西北的土地上,一直保持着野性的真,原始的纯。
与长江、黄河一样,我们都是血性的河,张扬着个性,歌唱着自由,只是我的道路上更多的是辽阔、平坦的塔里木大盆地,不像我敬重的长江、黄河大哥大姐一样有更多的高山、悬崖和深谷,还有浓浓的绿……
我幸运我没有太多迎面的阻挡,我幸运我缺乏巨大的落差——我不会滑下巨石,跌得粉身碎骨,口吐白沫。我也没有茂密的原始森林、丰厚的草地,以缠绵的声音、多情的发丝挽留我,延缓向死海冲锋的步伐。
我可以大胆撒野,可以在塔里木盆地的怀里忘我狂吟,可以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浩荡千秋。
沙漠没有路,但在我的脚下处处都是道路。
文学大家鲁迅说: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我要说,没有路的大漠,我的脚印就是一枚枚生命的印记,串起我的脚印就成了一条湿漉漉的路,一条蜿蜒不绝的路。
在我人生的字典里,没有大山的坎坷、大沟的跨越,却经常有着这样那样的曲折,而且冷不丁常常在小小的沙粒里,白白浪费许多时间和生命。我的喉咙里,也因此常常因无聊和混浊而哽咽不已。
我感谢上天降落的雪,那些下凡救赎的精灵!我感谢大山的无私派遣和付出。因此,我的使命仿佛就是传递天地之爱,传递天籁管乐,传递善和美的福音。
我是浪漫之河,我率真流过的地方,无数生命因我而生。偶然间,我被当做中国西北的一个万物之母。
我在历史上,养育了草鱼、裂腹鱼,新疆大头鱼、狗头鱼等土著鱼十五种,催生着胡杨、红柳、沙枣花、梭梭柴、骆驼刺、芨芨草、等等西北独有的自然之子,和汹涌的芦苇林和野花野草地。
人们还记得,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的河里还游荡着与我一样自由的新疆大头鱼、裂腹鱼等,后来,我看着它们一些被捕猎,一些缺少我的乳剂而渴死,种族面临着绝种。
我浇灌着新疆的西瓜、哈密瓜,和许多特色瓜果,让它们充实而溢满芳香;我喂大着成群的牛羊、马和骆驼、毛驴,让它们的家族兴旺……还有那些照顾它们的、有着丰富语言和文字符号的人类,皆因我而活。我的喜与忧伴随着人类的快乐和悲伤。
我弹出的不是我一条河的心曲,而是亚洲中心腹地所有生命的脉搏跳动。
沙瓤的新疆西瓜、洁白的长绒棉在我和西部阳光的喂养中,成为塔里木田野无边的风景线。还有,那些圆满的瓜果——小而甜的库尔勒香梨,糖心的阿克苏红富士苹果,美丽的库车白杏,神奇的阿图什无花果,神秘的喀什巴旦木、迷人的叶城石榴,硕大、绿皮的伽师瓜,和田肥大的薄皮核桃……谁不是喝着我的乳汁长大的?谁不是喝着我的乳汁成熟的?谁没有许多关于雪水复活的童话,谁不藏着楼兰和水的传说?
我的自由,浇灌着胡杨的种子蓬勃生长。2500万年前的时候,胡杨随风漂泊到塔里木盆地——我的意思是胡杨的花絮随风飘到了我的流域以及天山南北的其他河谷地区、山间盆地,在这里开始生根、发芽、成长……很多年以后,在我的水边,我的脚印里,一条走廊状的古森林冒了出来,一度使塔里木盆地成为世界上最古老集中的原始胡杨林家族部落。
从嘉峪关到山海关有一条砖石筑成的长城,而在塔里木盆地却有一条由胡杨林天然筑成的“绿色长城”,它向东一直绵延到甘肃河西走廊两岸。
考古学家承认,塔里木盆地在汉唐时期,胡杨十分茂密繁荣——有人在今为“库车”的龟兹古城遗址上,发现了距今1000多万年前的胡杨化石。
我的乳汁虽然有一点点咸味,但仍然是淡水——因为我心恬淡。而海洋的水,却是咸得让绝大多数生物望洋兴叹——那是欲望太浓造成的。
我源源不息的爱让胡杨挺立起胸膛,气宇轩昂;而胡杨也承继着我的坚忍不拔精神,“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到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我,让我塔里木河站立起来,有了一种新的形像。
……我用我雪白的乳汁、滚动的血汗催生了一片片绿洲,和绚丽多彩的绿洲文化。
是的,久远历史上曾经出现的36个或50多个西域绿洲王国,曾因我而闪烁多年。如果没有我,他们一会儿就会油枯灯灭,哪来夜的辉煌和日的灿烂?
还有,那星星点点的尼雅、疏勒、姑墨、龟兹;那一度辉煌的楼兰,它们都曾因我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就像现在,和田、喀什、阿克苏、库尔勒等等塔里木城镇,一个个浓墨重彩的农业师,一个个星罗棋布的团场,一刻也离不开我水的滋润。离开了我的水,每一片瓦、每一个陶器都不会成形,更不用说出现一个村庄,筑起一座城市。没有水,就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我对大山父母感恩,但从不希冀任何人或物,以任何方式对我感恩,也从不奢望受恩者报答我。但我却十分讨厌那些以怨报德的“小人”,不管小人出于何种自私的理由,它们一旦得志,就将恩人踩在脚下,以显示“它们”的高大。当然,除此以外,我还很讨厌专制和冷酷,因为它违反了所有河流的自由秉性。
是的,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我,很多很多人都会渴死,人和牲畜会渴死,村庄会渴死,城市会渴死——但我并不因此而骄傲。我虽然只是一条河,但我也日夜以那个三国时的孔明先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境界来激励我。我的诞生就是在高歌猛进中孕育生命,在大地上写满“爱”和“自由”的浑厚篇章!
我孕育着五彩斑斓的文化和五颜六色的文明,没有我,希腊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华夏文明这世界四大文明不可能在西域交汇在一起,不可能孵出丝绸之路——一条虚拟的文化河。
所以,不管古代西域人,还是现代新疆人,只要知道感恩的,都称我“母亲河”,是一条自由孕育生命的河。
有一个叫陈克正的汉族作词家饱蘸着深情,写出一首《塔里木河》,维吾尔歌唱家克里木谱了曲并以他的歌喉唱遍了神州大地:
塔里木河呀啊故乡的河,
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
无论我在什么地方,
都要向你倾诉心中的歌。
塔里木河,故乡的河,
我爱着你呀,美丽的河,
你拨动着悠扬的琴弦,
伴随我唱起欢乐的歌.
哎!塔里木河呀,故乡的河,
你用乳汁把我养育,母亲河。
当我骑着骏马天山巡逻,
好像又在你的怀里轻轻地颠簸。
当我穿过那炽热的沙漠,
你又流进了我的心窝窝。
塔里木河,故乡的河,
我爱着你呀美丽的河,
你拨动着悠扬的琴弦,
伴随我唱起欢乐的歌.
哎!塔里木河呀,故乡的河,
紧握钢枪保卫你,母亲河。
哎!塔里木河呀,故乡的河,
紧握钢枪保卫你,母亲河。
罗布泊人曾经乘着独木舟在塔里木河里漂流。
那种独木舟就是将巨大的胡杨树中间挖空,制造而成的天然的船。它一般只能坐两三个人,一个人撑着杆子就可以划动。
静静地游,静静地漂,漂了上千年。
我喜欢这种意境,仿佛在给我的身上轻轻地挠痒痒。独木舟给我和我的水以应有的尊重,我载它们远行,载它们归来。我的水可以托起它们,也可以颠翻它们——但一般不会这样做,除非它们作的恶惹恼了自然和天地,我就发怒起洪水,将它们一下了卷入水下,然后将它们撕碎,沉入河底。那时,也许是有人有物做了不该做的事,上天让我来行使惩罚。
而平常的日子里,我塔里木河的水悠然地、音乐般地流过,像时间一样“逝者如斯夫”。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滟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
高宏水墨作品
我多次听到了几个女学生在我的耳畔朗诵这首诗,她们说诗是一个浙江故去的诗人徐志摩写的。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虽然与我河流的性格很不一样。还有,我这里没有金柳,只有红柳等,红柳、芦苇、胡杨等有时也将影子探入我的波心,“在我心头荡漾”。但作为一条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里日夜奔流的河,黄昏以后就是寂寞了,而寂寞是一条虫,幽幽地蚕食我向上的奋斗意志。
也就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我最寂寞、最百无聊赖的时候,有一个瑞典人来到了我的流域,来到了死亡之海,他的生命意志惊醒了我。
这个人名叫斯文赫定,是个瑞典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突然闯进亚洲中心腹地。他来到遥远的陌生地,不是为了探宝和淘金,更不是为了开拓疆土,或开创新的商贸生意,当然更不是仅仅为了“好玩”!他闯进我的世界,只是受到成功探险北极的瑞典伟大探险家诺登斯居奥德,和他的老师、丝绸之路的命名者李希霍芬的感染,来这里实现自己“探险英雄”的梦想。在西方,荣誉高于一切,而不是像许多东方人那样“利益高于一切”,从古代到今天,一直如此。在今日的瑞典,为光荣而战的斯文赫定,其名字几近与诺贝尔一样灿烂。
他是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漂流塔里木河全程的探险家。
一个人和一条河的相遇,是一种缘分。
他从我的源头叶尔羌河漂起,先漂完了我的上游、中游——那时已入冬,冰封的世界寸步难行;第二年,他继续来漂流,从下游漂流到了我的尾端罗布泊。……叶尔羌河边峻峭的山谷,险象环生的旋流,一落千丈的瀑布,斯文赫定一行多人乘着四个羊皮筏,在颠簸、摇晃、晕眩、颤栗中,过了一道一道山坎,来到了肖夹克,然后,又漂入我真正的上游、中游、下游。他还和他的队员们坐胡杨树挖成的独木舟上在我的河上行驶,直捣罗布泊。那时,我的河面水域宽阔,像梦幻一样簇拥着诗意,两岸芦苇清幽,围墙一样排列着森严,雄壮的胡杨、摇曳的红柳,书写者多情和浪漫。
“我熟悉了河的生命,我感到了它脉搏的跳动。”斯文赫定这样写道。
他一路上不时地测量着我水的宽度、深度,有一天在塔河下游河面上,花九个小时漂了31.6公里,每秒前进一米,最大水深测得5.6米。偶尔,斯文赫定还掏出笔来,以素描的形式给我塑像。
斯文赫定有一次,想从我的支流叶尔羌河,探险走到另一条支流和田河,从麦盖提出发向塔克拉玛干沙漠行进,因为仆从带的水少了,又远离了我流水的区域,走到了死亡的边沿。如果不是我过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留了一个有历史意义的纪念性水潭(他后来谢恩称为“天赐湖”),他的魂魄早就归天了,不可能四年后全程漂流我这条塔里木河。冥冥中,一切都在不经意中做了巧妙的安排。我不可能让第一个漂流我的欧洲探险家死在他漂流我的河之前——当然,我不可能让这样一位为自己的理想和荣誉一辈子独身漂泊的英雄,死在我的塔里木河上。那样做的,只有魔鬼的沙漠,饕餮的洪流。
他在我的河边还发现了成群的野骆驼,发现了老虎的脚印,并看见一只被猎人猎过后死掉的蹲着安息的老虎。
“我把自己的一生嫁给了中国。”有一次,他笑着说。是的,他的青春脚印主要留在了亚洲腹地大陆内蒙古、新疆、西藏的荒凉大地。在他之前,那位发现“普氏野马”的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也是终身未娶,在亚洲腹地的野外,与荒凉、寂寞相伴了一辈子。而我细算作为内陆河的自己,娶的也是孤独,嫁的就是沙漠。
……话说回来,我不仅让绝处逢生的斯文赫定,四年后(1899年)通过漂流探究我的秘密,而且,也最终使他发现了我的归宿地罗布泊附近的楼兰古城。消失了一千多年的楼兰古城,因为斯文海赫定的归来,第一次揭开了神秘面纱,展露了真容。一个人发现了一座城,一座城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
是啊,楼兰是我塔里木河喂养大的最后一个子城。
它处于咽喉之地,曾经辉煌了五百年,也硝烟了五百年,后来,守护的军士消失了,舞蹈的美女消失了,楼兰城也消失了……在楼兰国迁至鄯善国之后,楼兰,变成了风沙的领地,死亡的王国。从此,人们只能通过西行取经的晋朝高僧法显在《佛国记》中对此地的记载:“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和唐代诗人王昌龄《从军记》“黄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诗句,去想象幻境中的楼兰。
有人说,楼兰是被渴死的——它的消失是因为没有了水;另有人推理说:是因为我塔里木河的改道,河水不注入楼兰附近的罗布泊,而是南移注入台特马湖、喀拉和顺湖所致。
应该说,我的河水在那个时代,是很汹涌澎湃的。我不忍看见富裕的楼兰城子被夹在汉王朝和匈奴之间,成为烫手的山芋,昼夜承受着惊吓和折磨的痛苦,便给楼兰一些简单的维持生命的水,转身南下……怜悯楼兰,才冷落楼兰;冷落楼兰,才淡化楼兰,最终只是希望楼兰拥有长久的平静。想不到新的喘息以后,出现新的巨变——楼兰人重新归汉后,不久就迁到了更加宁静的鄯善,并彻底改了国名。楼兰是这样被彻底忽略,然后土崩瓦解的。
楼兰,是我看着他衰败和消失的,正如曾经看着他喝着我的乳剂一天天长大一样。
楼兰,是我童年的一个梦。我的童年、青年有许多个梦,后来都消失了,比如精绝国的尼雅古城,于阗国古都丹丹乌里克古城,还有疏勒、姑墨、龟兹、轮台古城、喀拉墩、米兰古城、尼壤城、可汗城、统万城等等古城都消亡了……像我一个个年轻时代的梦。这一个个梦的破灭,有的是因为宗教仇杀,有的是因为草树等绿色生态被城里的子民彻底摧毁,有的被一场异常的大风沙吞噬,真正是因我的改道断奶而导致失灭的,在历史上,只是极为个别的古城。
每一座古城,都埋着很多动人的故事:粟特文和佉卢文的故事,古汉文书简里的故事,古梵文经书上的故事,突厥文里的故事,希伯莱文的故事,摩尼文的故事,吐蕃文的故事,回鹘文的故事,桑皮纸上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燃烧着一种思想的文明,都流淌着种种爱恨情仇。
我塔里木河滚烫的血液里,储存着无数的爱和激情,甚至每一朵浪花中都隐藏着微笑,隐藏着中华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阿拉伯文明的密码。从出土的“楼兰美女”之欧罗巴人特色,到唐朝回鹘诗人坎曼尔的汉文诗签《教子》《忆学字》《诉豺狼》等,再到萨满教、佛教、道教、景教、袄教、摩尼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等交相辉映,都可看出天山的远见,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的大器,和伊犁大草原、吐哈盆地的胸襟。尤其是我呼啸的血液,无私的浇灌……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摩尔根甚至这样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找到了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想不到在那个遥远的另一半球的国度,这么看重我的蕴涵。当然,后来,我们中国的大学者季羡林也说了:“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悠远的文化体系有四个:中国、印度、伊斯兰、欧美,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体系交汇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的新疆。”
……也许,他们过高地估价了我。但不管怎样,我塔里木河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始终坚守在亚洲腹地中心,哺育了长长的、比我还长的玉石之路、丝绸之路。我瘦了、短了自己,长了商路、文化之路。还有,我的流域有着塔里木盆地一样博爱的胸怀,可以容纳世界各代、各种皮肤的人种,在这里生存、相爱、交媾,战争,高歌狂舞,或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乃至狂想!……“楼兰美女”的希腊血统,罗布泊、小河墓地等发现的欧罗巴人干尸,就是某种善意的暗示或提醒,更不用说现在的新疆仍然活跃着的13个世居民族,和47个现有民族。
这就是我塔里木河的形象,是与长江、黄河、珠江流域,乃至尼罗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流域截然不同的地方。
看河流,既要看大小、长短、相貌,也要看它的独立风格和深刻的蕴含,思想的、情感的、文化的,乃至文明的蕴含。
河流,是生命之河,簇拥着一朵朵文艺的浪花。文艺的浪花又反过来丰富河流的韵味。像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圆舞曲,我国光未然作词、冼星海作曲的《黄河大合唱》都是无形的支流……与“河”有缘的河北大学出版社,曾策划出版了一套“大江大河传记丛书”,给中国的黄河、长江、珠江、运河、淮河、我、雅鲁藏布江分别立传塑形……其实,在名人传记、明星传记满天飞的二十世纪末,给河流写传记是一种善意的警示。不朽的,其实不是那些纸上或电子里的传记,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一种精神,一种永恒的求索,和源源不断、滚滚不息的爱!
河流有形,水无形。
有形的河床只是外在的肉身,内在的水啊,才是河流奔驰的灵魂!
如果没有了水,河流就不再是河流,同样,水库也不再是水库,大海也不再是大海。只留下空空的眼窝,和不尽的黑洞,像鞭打留下的伤痕伤疤,就像一个人失去了爱心,泯灭了良知,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仅河流自己丢去了名字,而且一切蓬勃绿色都会消失、一切鲜活的动植物、生灵都会消遁。天堂会化成地狱。
在大西北的乾卦里,有一张塔里木河的活动地图,闪烁着我的龙影。
我没有长江、黄河的气势磅礴和雄伟壮丽,没有淮河、珠江、运河的悠然和旖旎,也缺少雅鲁藏布江的险峻怪奇,但我身上却溢着一种大西北的野性,粗犷中藏着几丝细腻,狂野中隐匿几多柔和,汹涌中带着几分浑厚。
我有一颗最为自由的心灵,藏着最多和最贫困的泥沙……不,在最贫困的流域的地下,却藏聚着最富有的财富。我的流域深处怀揣着石油、天然气,一种是液态的,一种是气态的;埋着无声的煤、铁、锰、铝、金、银,黑色的、白色的、灰桃红色的,还有金色的,沉淀着五彩的梦;还有罗布泊的钾盐、昆仑山和阿尔金山的和田玉、金刚石、石棉、云母等不可估量的珍宝。有我的水,它们才会有生命的灵气;有我的水,它们才能被开发、挖掘、抚爱,才能和盘托出,并光照人间。
……最重要的,我最孤独,我最大公无私,我的每一滴精血和眼泪,都流在了沙漠之路上。我可以藏一些私心,少抛洒、多吸取,不断联合新生的支流,一起奔向太平洋——许多河这样做只是为自己找一个栖息的港湾,一个美的归宿。而我的生命在奔流的途中,我的爱也在奔流的途中,即使因为营养不良和疲惫劳累,变瘦了、变短了,嘴里由淡变咸、常常发苦,甚至名声被滚滚而来、浑浑噩噩的泥沙污染得不那么纯洁,显出更多的杂音,但我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本性,我仍然是一条魂守西北故地的内陆河真龙!
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以自杀的方式在沙漠旅行;了解我的人却说我有着老子“上善若水”的大境界,滋润一片片绿洲——绿洲的每一片草树上却没有自己的姓名。
是的,有时,我塔里木河也偶尔撒撒娇,也会做梦,梦见高山和海洋。
但我始终是一条大西北的内陆河,在塔里木盆地的怀抱里清醒、跳动、爬行、祭献……最终伤痕累累地仆倒在它巨大的怀抱里,仆倒在自己的生命极限里。
我梦见我的过去。
我曾经全长超过2486公里,像一条飞扬在西域人心里的彩色飘带。
那一层层茂密的原始森林,沿岸展示着绿色的梦境,胡杨、红柳、梭梭、怪柳、骆驼刺、甘草等从头到脚装饰着我。那里,飞动的老虎奔跑着,成群的北山羊撒着欢,还有珍稀野生动物野骆驼、雪豹、塔里木马鹿、盘羊、岩羊、、猞猁、棕熊、鹅喉羚、大天鹅、鹭鸶等上百种野生动物忽隐忽现,轮流登场表演,还有塔里木兔、野猪、沙狐、草原斑猫等等,也在这里找到寻找到水和爱情……一群群鱼儿则游动在我温暖的肠胃里,从水波里不断地钻进钻出。
在久远的汉唐时期,塔里木盆地胡杨盛极一时,喝着我的奶兴隆起一个个鼎盛的胡杨王国。
而就是在一个世纪前,老化的我依然有着“徐娘半老”般的风采。
“河湾处的堤岸上长着茂密的树,一派令人陶醉的风光。”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这样记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塔里木河下游见闻:“水面上时而出现一些狭长的小岛,岛上的苇丛形成一条黄色的带子,野鸭、野鹅和其它水鸟拍打着翅膀嬉闹着。”
“一种有趣的鸟站在那里发出滑稽的叫声,时而像哞哞的牛叫,进而像驴叫,有时又像汽车和轮船短暂的鸣笛声,这可能是一种鹭鹚……不管怎么说,我们在罗布泊的孤独小岛上必须享受这鸟带来的‘优美’小夜曲。”
“我们看到了两棵三四岁的小胡杨,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两棵……左岸上出现了一小块春天的绿色——又一棵胡杨树。”
其实,我以前的形象是汊流众多,芦苇丛生,浩浩荡荡形成一派“水上迷宫”景象。到了斯文赫定等人来到的近代,我的梦境早已失落了古代的完美,甚至还有些破碎——斯文赫定就看到了一些胡杨的枯树在干渴的岸边不远处,拉奥孔一样作痛苦的呐喊状。
我是东方国度960万平方公里大地上最长的内陆河。
我被一些新疆人称作母亲河。
然而,近百年来,尤其是近六十年来,人们越来越膨胀的贪欲切割着我这位母亲的肌肤、心灵,和梦境。
新生的耕地越来越多,而我的河水却越来越小;石油从地下不断地冒出,而我的河水却时时要断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我的塔河水归宿地还在古老的罗布泊;到六十年代,我被迫南向改道,永别了罗布泊,河水全部归至台特马湖;到70年代,我又进一步断流了,河水挣扎着爬啊爬,才爬到英苏;到八十年代,我可怜的一点河水被统统装面积一百多平方公里、可蓄水2亿多立方的大西海子水库,再无一滴水下泄,下游被彻底断流……而历史翻到1995年至1998年间,大西海子水库也干枯了……像一个巨大的干枯的眼洞,失落地张望着浩浩云天。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个塔里木河漂流探险队,漂流最后止于大西海子水库。那是一个与楼兰名字有关的浙江农民楼兰亭,在中科院新疆地理研究所的支持下,组织了来自浙江德清、遂昌二县和新疆乌鲁木齐、伊犁、和田等地的六名队员,带着寻根的梦想和浪漫,乘着橡皮筏,漂流了塔里木河。
楼兰亭等人于1987年6月7日,从阿克苏河的源流之—的托什干河上游萨尔比那铁桥下水,历经七七四十九天,于7月25日到达塔里木河今日的终端即大西海子水库,漂了1330公里。
六十多年前,欧洲人斯文赫定漂流的终点还是天然的罗布泊,而五十多年后,中国人首次漂流漂塔里木河,终点却前移到了人工的大西海子水库,缩短了几百公里的行程。
一样的漂流,一样想借漂流的形式,体验人生冒险的快乐,体味我塔里木河的性情和灵魂,并希望掌握河流的一些其它秘密。不一样的是:漂流的终点,已经远离神秘的罗布泊,而到了乏味的大西海子水库。
斯文赫定的漂流终点罗布泊在七十年代已经干枯成耳轮。是的,1972年,美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拍下相片,罗布泊完全干涸。
……新时代诞生新欲望。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几近疯狂的开荒引水,和着历史本有的蒸发和漫灌,我塔里木河被一点点截肢,河水被一片片稀释,被一块块吞噬……下游河道终于断流了300多公里。
我的河水不断被人的欲望剪断,一寸一寸,一米一米……。
如果从最长的源流叶尔羌河源头算起,塔里木河到终点罗布泊及其附近出口,长度约2617公里;到公元四世纪,塔河改道南流到台特马湖,全长缩短到了2400多公里;历史翻到二十世纪这一页,干旱和开荒、天灾和人祸,再一次瘦了、矮了我塔里木河,我一度只能艰难爬到大西海子水库,全长缩短为2179公里……
我奔腾的河水每年以近3000万立方米的速度在减少……先看看我的干流上游阿拉尔的肖夹克水文站资料显示吧:二十世纪60年代总来水量达56亿立方米,到90年代减少至43亿立方米。而我的下游卡拉以下的下游段水量变化更是玄乎其玄:二十世纪60年代,年均流量有11亿立方米,到90年代,年均流量只有2.84亿立方米了!在一些多回旋的地方,昔日的滚滚河水,今日已静静地不动,像水洼,像一团死水。
上世纪五十年代,塔里木河水势浩荡,一片汪洋,要划着橡皮船过河,塔河人唱的是“开荒防洪”的主题歌;七十年代,塔河河水减少了,台特马湖干枯,塔河人唱起种植面积“压缩调整”的忧郁歌;90年代以后,中游淅沥,下游断流,塔河人吟起“弃耕搬迁”的别离歌……
沙漠在前进,像一群昼伏夜行的恶魔。
沙漠披着冷酷的外衣,咬着砾石的仇恨,一片片吞食着大地的绿色情义。
还有,水的减少聚起泥沙的愤懑;水的凝滞,使无数小的仇恨凝结成坚固的盐碱,我挥汗如雨地冲刺着,精疲力竭。我的血管慢慢老化,心灵开始趋向颓废。我为了活着,在大多数日子保持着一条微咸河的形象,矿化度控制在每升两克以内。而到了每年酷日的夏季,我不得不蜕化成几近咸水河,矿化度升至每升5克——谁能理解我心中成堆成堆的苦?
我越是挣扎,心里越是溢出悲苦,越是多了如麻的困惑。
2006年四月初,阿克苏地区环境监测站对我塔里木河、小支流多浪河等六个点监测,塔河河水阿拉尔、兵团农一师14团一带受到了重度污染,沙雅一带受到了中度污染。
现代的塔里木河,现代的我,病了。塔里木河某些河畔,河水泛黄,不断翻起腥臭味的淡黄色液体,黏在掌指间,揩之不尽,洗之不去。
鱼类开始大批死亡。
一种病传染成另一种病,一种忧郁传递出另一种忧郁。
在塔河大桥守桥已二十多年的一位老人说,有年夏季,惊人的一幕在塔里木河发生了:鱼翻着白肚皮,白花花地从上游漂流而下,耳边仿佛响着悲惨的音乐……死鱼被河水卷到岸边,最长的达半米,重达十几公斤。附近的百姓赶来打捞,有的一天捞上了七八十公斤。然而,鱼的病被传染成人的病,不少吃了死鱼的人后来都走进了医院。
水被污染,河鱼遭劫,水鸟匿迹。
而在我塔里木河的中下游,那个被称作“塔里木绿色走廊”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喂养大的古老胡杨家族,现在因我乳汁的减少,它们难以喝到水,正一片片地枯黄衰败。它们以自杀的形式站在土丘上,那枯干的枝条凌乱得像天主教徒墓地的十字架。
是的,1958年国家综考队考察时,在我塔河流域还居住着780万亩胡杨林,蓄积量达540万立方米;二十年后的1979年,新疆林业航测确认,塔河流域的胡杨已减少到了420万亩,蓄积量为218立方米,46%的胡杨林默默地消亡了。
死亡的阴影威胁着每一个胡杨的子孙。
望着一株株站着死去的胡杨子孙,雕刻着那不倒的生命意志,作为母亲,我满怀悲泣和景仰。
望着我岸上那些半绿半枯、或荣或败的胡杨林,我的河水呜咽,伴着忧伤,我的河水愤怒,掀起乌云和风浪……最后,我的河水沉入忧伤,在忧伤中伸长脖子张望,和祈望。
胡杨、红柳……我塔里木河的子孙啊,其实个个都是英雄的儿郎!但如今,英雄的儿郎与他的母亲河一起落难……赎罪和拯救,呐喊与呼吁,成了新千年、新世纪的主旋律。
从陈昌笃1989年发出第一声救救塔河的呐喊,到1993年周兴佳等新疆地理专家的上书,到塔河被列入国家科技攻关课题攻关,再到“1998年天山环保世纪行”几十位专家、记者的塔河行,无数的文字、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波传导出塔河心灵深处的呐喊……终于等到:二十一世纪揭幕的第一年,雷厉风行的朱镕基总理批准了《塔里木河治理方案》,拨出107亿元资金,专门给我塔里木河诊病疗伤。
一时间,我河流的波浪涌起了几簇感动的浪花。
而胡杨的叶子在风中开始寂寞地喧响。
我,中国的一条龙,中国西北的一条乾龙,在晨曦中扬起希望的头颅,眺望远方之东的日出。
无论怎样,亿万年的河流,亿万年的水,必须向前流动。江河只有流动才能不腐。
塔里木河流域内五个地州42个县市和兵团三个师、一个农垦局56个团场,合计八百万张干燥的嘴唇,一直还在翘首着水的恩泽。
爱没有断流,爱不能断流。
新的希望重燃起我的激情。一些清醒的人做起清新的事:退耕还林,减少人的欲望用水;给整个流域每一阶段,定额分配水;建起水利工程,不让我的水在途中过于自由地漫灌,流失……
我知道,自2001年国家塔里木河生态治理项目实施十年后,我塔里木河获得了十一次生态输水,由大西海子水库下输的水量总计达25.5亿立方米,水流六次冲锋到达塔里木河的尾闾湖台特玛湖,结束下游河道连续干涸近三十年的历史。
在我下游主河道一公里以内的地方,地下水位由原来的地面七米以下回升到二至三米;地下水的矿化度由每升3至11克降至每升1.5至2.6克;河道两侧植物物种由十七种增加到四十六种,天然植被恢复面积达27万亩,植被覆盖度增加最高的英苏一带增量达五倍以上,沙地面积减少了50万亩。
……新的千年,新的世纪,我是否由此赢得新生?
我的童话是否被涂改,我的生育是否被延续?我的自由,我的诗意,我的爱,是否与我的文明一起,被传送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低头,也从不放弃,只有应难而上!
在我哗哗的血液里,没有一丝私念,只有一泻千里的大爱的自由抛洒,去泽润无数的众生,无数的生灵!
我希望……我祈祷……有一天,在我塔里木河未来梦境里,无边的沙漠,幻化出沃野千里的绿洲;而那无边无际的黄,无边无际的荒凉,幻化成遍地的黄金,满目尽是璀璨、璀璨……!
而我,在千万次死亡之后,在千万次被埋葬之后,又获得千万次的重生。
一代代的古人,还认定我塔里木河在罗布泊消失以后,以一种更虚无、更无我的形式潜入了地下,然后,跨越时间的巨大沟壑,到祁连山外又抬起头,变成黄河最初的源头。
是的,无私的祭献者如果在这里死了,必定会在另一个地方复活。西方有很多人见证了基督的复活,却没有见证东方之塔里木河的重现。也许有一天,在中国西部沙漠里献身的我,真的会在东面太阳升起的地方突然钻出陆地,真实地、活灵活现地再生——它将不只是古人的一种猜测,一种广为留传的美丽传说,而是变成现实一种,一条内陆河流复活、再生的崭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