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英
那是一个清冷的冬日,穿着四季如一的老黄,一如既往地到处收着垃圾。垃圾本是被人丢弃的东西,但对老黄而言,总有其可珍惜之处。他常常望着这些被“除之而后快”的东西,想着这一件件物品——不论是满身锈蚀的烤面包机,还是Kitty猫造型的滑鼠,甚至曾经写过情书的钢笔,都曾是人们一时所需,甚至是最爱。即便它们现在失灵了、失宠了,老黄还是把它们收集起来,细心修复,仔细分类,安排它们新的去处。
老黄并不觉得自己的工作卑微,他不认为自己在“捡垃圾”,他甚至从不用“垃圾”这个字眼。他在乎的也不是这些东西可以换来多少钱。他的生活非常简单,他收集来的东西早已能满足自己的日常所需。但老黄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多崇高的事,他不懂那些“绿色能源”“珍惜地球”“环保”之类的理论。他只是对物品,尤其是那些曾经跟人息息相关的物品,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喳喳”就是在这些“不再被需要的物件”堆里被发现的。
喳喳被老黄抱起来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老黄笑,仿佛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表情。老黄应该把这个小娃娃送进警察局,但是很奇怪,喳喳一到了警局门口就哭个不停。她的哭声似乎是在求老黄,别再让她回到另一个冰冷的地方。
老黄抱着她,去了几次警局的门口,也去过托孤中心,试了几次,老黄知道了她的意思,决定先把她带回家,给她取了名字——喳喳。
老黄的家就是间小小的货柜屋,门口堆满了整齐的玻璃瓶、被压扁的铝罐和陈年的书报。因为排列有致,色彩有着奇特的鲜活感,整体外观让人感觉不像破烂,倒更像精心设计的装置。
几天后的夜晚,喳喳病了,老黄带她看了医生后,她还是一直哭个不停。老黄怕吵到邻居,背着喳喳在路上走,嘴里哼着他唯一记得的摇篮曲,五音不全的他不断地重复着。喳喳睡着后,老黄回屋继续理着今天收来的东西。他看到一只小熊,无辜的表情,脏污的绒毛,少了一条腿。老黄拿出针线,找了一块破花布,缝缀了一晚上,又给它洗了个澡。第二天喳喳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全新面貌的小熊,毛色不纯,七拼八凑的,但表情依旧是那惹人怜爱的无辜。喳喳看看小熊,看看老黄,仿佛在问:“这是哪里来的呀?”老黄眯着眼笑笑地说:“跟你一样啊,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啊!”
喳喳有了同伴,老黄也有了小同伴。
这样过了几年,台北的黄昏依旧,老黄推着他的回收车到处去,所不同的是后头跟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会用自己小小的手,使上全力帮忙推车,虽然实在没什么帮助,但是喳喳觉得自己的帮助非常大。老黃身上的绳子绑着拖车,喳喳身上也有一条绳子,绑着她的小熊。每当天色渐暗,这一老一小走进巷口的画面总引人赞叹。即使老街坊邻居,也往往停下手上的工作,向他们行注目礼,直到两人在货柜屋前停下步来。当然街坊邻居也对天上掉下来给老黄的礼物感到欣慰,因为老黄终于不再永远是一个孤独的身影了。
很快,喳喳该上幼稚园了。这一阵子,老黄常常在喳喳入睡之后,闷着头在屋里翻箱倒柜。他会把一些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安静地收集到一个大箱子里。
上学的前一天,喳喳依旧跟着老黄出去捡东西。老黄的板车上拉着那口大箱子,先来到附近十字路口的一家铺子。老黄让喳喳在外头等他。这个地方喳喳来过几次,老黄总让她在外面等。喳喳总想跟进去,但是老黄总是让她乖乖在外面等。然后喳喳就会听见老黄用一种非常诚恳的语调对着手里的各种物件说:“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赎回来的。”喳喳总在等待的过程里抬头看着这家神秘铺子的招牌,大大的就一个字,可是她不认得。而通常几分钟后,老黄就会出来,皱巴巴的大手紧握着喳喳的小手离开,可能是带喳喳去买全新的蜡笔,也可能是带喳喳去吃热腾腾的蚵仔面线。只是今天,大箱子里似乎包括了屋里所有精致的东西。
总之,喳喳终于穿着全新的衣服,背着全新的小书包上了学。直到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傍晚,喳喳站在每天老黄都会来接她的幼稚园门口,却怎么也等不到老黄。她湿透了身子,带着已经在滴水的小熊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跑到了家门口,却看见救护车从门口快速地离去。喳喳问街坊要老黄,街坊跟她说:“老黄去医院看病,你乖乖别走。”
喳喳知道那家医院,她跟老黄去过,得转好几趟公车。喳喳想去找老黄,可她没钱搭车。
第二天上午,喳喳没有去上学。她只是安静地在旧木头箱子后头躲了一个晚上,但是没有等到老黄回家,于是她独自带着小熊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店铺。除了小熊,她没有其他的东西。在门口她举起小熊,学着老黄的口气对它说:“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赎回来的!”说完她转身走进去。
店里面很阴暗,柜台很高,几乎要高过喳喳的头。喳喳按了边上的一个铃,一个老太太拉开窗口,看不见喳喳。喳喳踮起脚尖,怯生生地跟老太太说:“好心的婆婆,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先放在你这里,你可以借给我钱吗?”
看似非常势利的老太太看着她,花了几秒钟,老太太想起来这一定是老黄家的喳喳……
十字路口的当铺里,有一个大大的玻璃柜,摆的都是蒙尘的流当品,是各种各样的假珠宝、电子表、摄影机……这个柜子下层的最边上,有一个我们熟悉的小熊坐在那里。它是一只很特别的熊,一条腿是小花布做的,除了有着无辜的眼神,也像是在等待……那是与生俱来的表情。老黄恐怕早已不在,喳喳也不知道到了哪儿了?但小熊还是在架子上等着喳喳回来找它,安安静静的。
台北的街头萧条了一些,黄昏依旧非常短暂,显得时光逼人。街边、巷子口,多了一些被弃置的物品,等着资源回收车的眷顾。另外,据说因为持续的温室效应,今年会更热,而雨会下得更莫名其妙。
(周小娴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我的不完美》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