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杨柳[中篇小说]

2011-08-30 09:40葛水平
青年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杨家

文/葛水平

春风杨柳[中篇小说]

文/葛水平

杨家老屋子前的拴马桩还在,马没了。

每一次杨家兄弟路过,尤其是晚上,在一片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下,看着老屋,怎么看都像纸扎的灵屋一样虚幻,那里可曾住过祖先曾经的繁华?

杨家走到七十年代,人口四下而去,衰败了。杨家正宗后人杨德孩长子杨长青的后代杨丙尧和杨丙西也都各自娶妻成了家。杨家的大院还在,可早已屋易其主,住的不是杨家的后人了,有金姓常姓李姓,混乱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弟兄俩住在河边上五间土坯房子里,一人两间半,日子过得细脚伶仃。上土沃这些年外出人口不多,政策还没有放开,日子过得也都四平八稳。终日忙碌,都是为了公家。上地的时候为了公家,下地的时候也是为了公家,为公家奔波于田间,欲望集中、步调一致,日子过得倒也盲目得欢实。七十年代杨家弟兄的房子被烧过一次,是墙上的灯捻儿爆响花,火星儿点着了炕墙上糊的报纸,连带着把被褥一起烧了,幸好没有烧到房梁。这一下让杨家几年都没缓过劲儿来。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后,日子开始过得有欲望了,才知道受苦不该是为了集体,该给自己受了。日子苦永远都有理由,经历是走过来的,从分田分地分家产到如今的包产到户,土地远走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日子却不是以前的日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黄河里的淤沙。在土地上谋收成的人永远都有大方向指着,有无法看透的缝隙。三十年的经历已经把兄弟俩磨疲沓了,日子过得寒酸,虽知道祖上是大户,可那是皇历啊,是遥远的庙堂国事,一切就连想想都觉得遥不可及。

世道是真变了,继续往前走时,杨家血脉里那份不安分的东西就开始往出冒了。杨丙西想开一家豆腐坊。开豆腐坊不能在上土沃开,要到公社去开。杨丙西决定和哥哥商量一下,于是,他猫着腰、胳膊肘下夹了一瓶潞酒走进哥哥的屋子。嫂子看到小叔子来了,没多话,捅开火坐了铁菜锅提起案板切了半个茴子白,不大会儿一个菜就端到了炕桌上。杨丙西和杨丙尧对饮,饮到酣处,恓惶起自己家的家底。大集体的时候,夏季大致一口人能分到五六十斤麦子,要做一年的口粮。大年小节、红白喜事、亲戚往来,哪一样都少不了麦子,全年的节气都在后半年过呢,前半年哪见过白面星星?眼下有了自留地——作为农民,谁都知道包产到户的好处,日子才抬了个头儿,尾巴就想翘,心痒着不能和旁人说,可不能不和自家的哥哥讲。杨丙西说:“哥,我想去公社开豆腐坊。眼下生活好了,谁家哪天不吃顿豆腐。到了乡里,过往的人多,饭店不愁买卖,该比土里刨食儿强。”杨丙尧知道兄弟是来和自己商量事儿来了,种地没钱花,又养着一个得过小儿麻痹的儿子,现在还在上学,长大了怎么办?老了做不动活儿,哪个来养他?这都要兄弟操心。既然是来商量事了,就是明白着告诉自己,卖豆腐得夫妻俩合伙,这个儿子还得要哥招呼着。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啥事也敌不过亲情。杨丙尧从心里不喜欢弟弟做买卖,祖上受的罪,那高楼大瓦房到最后的结果明摆着呢。爹临死前说过:“长壮实了、健全了,就是庄稼人的本事什全了,别想其他。粮食够吃,早娶媳妇快抱孙,七十二行庄稼人为王,一代一代安稳着有个点香头的,就好。”爹有一事按下不说,祖上人和暴店柳家有过节,杨家只要往暴店去做生意,柳家便使黑来害杨家。如今弟弟要去公社卖豆腐,能看多远?孰重孰轻,孰轻孰重,他凭着对人世间的判断,抱定七十二行庄稼人为王的祖训,决定不要弟弟远行。酒喝到酣时,两个人开始不明原因地掉泪了,一瓶酒,恓惶都喝出来了。杨丙西说:“哥说得是。只要勤快,泥地里啥都有。可咱在地里歇息过偷过懒吗?人有好坏,地有薄厚,种下的不见好收成,咱能和人家谁去叫板?地也要种,豆腐也要卖,买卖得手的是钱啊,不能求现在的稳当,以后呢?老来呢?”“我知道你是想有个积蓄。到了暴店千万记住了不和柳姓打交道,杨柳有纠结不清的麻缠呢。”杨丙西点点头。“你去卖豆腐,娃我来照顾。”杨丙西在炕上拉开架势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发红、泪流满面。

杨丙西打点收拾好,借钱买了一头驴,在暴店公社租赁了房子,用牛车把大石磨、大铁锅、大沙缸、木头豆腐槅子、压板、沙子等,一并拉到了公社。他和老婆马彩霞每天做三十斤黄豆的豆腐,一斤黄豆出二斤六两豆腐,硬邦邦的豆腐,麻绳儿都能吊得起来。小本买卖做得挺起劲。几年豆腐做下来,人脉和地盘都扩张了,把患病儿子也带了过来在乡里上学。儿子上学不见功夫,杨丙西决定不让儿子上学了,要他跟了公社修手表的柳成土学修表。杨家和柳家的一段渊源,能记得的好像也少了。老一些的人还能模糊想到很早以前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为了一个铜鼎。县太爷想拿了杨家的铜鼎卖给杨家一个官儿,柳家看不惯,使了方法偷走了杨家的铜鼎。乱哄哄的世道,两家都伤得很重。往事远去了,曾经的祖先都成了陌生的人,崭新得扎人眼的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往前走,哪还想去在乎从前?况且腿脚有毛病的人哪个不是去学修手表?!暴店公社会修表的也只有柳成土。柳成土收了杨家两瓶潞酒两条大前门香烟,算是认下了徒弟。柳成土教杨家儿子修表,一带就是两年。好在杨家儿子生得灵巧,虽然腿脚不便,但所教皆能学进去,又有着人残志坚不服输的决心,格外叫柳成土喜欢。三年后,杨家的拐儿子在暴店公社人民供销社进门处用玻璃打了一个三面小隔断,算是开了自己的摊子。那时候能有表戴的人不多,他兼修钟表、挂表、拉链等小零碎儿。儿子有了饭碗,杨丙西的心也就放下了。日子像线一样,中间绾了一个疙瘩,现在疙瘩已解,杨丙西的心舒畅了许多,心情舒畅后就想着将来回不回上土沃都没有多大意思了,就想在暴店买房子。他琢磨着上土沃的房子该先让哥哥买,因为五间房子梁架不分,哥哥不买了才能卖给旁人。杨丙西犯了一个错误,五间房子一人两间半,那半间是前后隔断的,他那半间没有窗户。杨丙尧知道弟弟卖房子,私心里是想自己占了,可是钱不够,不知道兄弟能不能缓三头二年的。可杨丙西不想缓,哥哥没钱,以后再给是一个谎,他急等着花钱呢。房子说买不是一下子就买了,弟兄俩各自怀着心事,心下里就存了芥蒂。

说说话话,杨家的儿子在暴店修表出了名,也有闺女愿意嫁过来,是好事,闺女嫁过来的条件是必须在暴店公社买房。这下房子是一定要在暴店买了。

柳成土在人民供销社成立时,因自己家的地盘进入了供销社,他便当了售货员,这是一个赚国家钱的营生。成了国家正式人员,柳成土某种程度上感觉就好多了,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不用再拿着放大镜看那些个小零碎了,便动用正式工的职权把门口的一小块地盘长年租赁给了杨家的拐子。杨家的儿子长得细瘦伶仃的,喜欢敞着穿一件中山装。有生意做了,人孤零零地埋着头。没生意的时候,他就两手窝在眼前,一副没人交流的寂寞样子,挺是叫人心疼的。供销社来的人不多,大都是女人,一来就是三两个结伴,叫了要扯的花布,推嚷着喧哗着也比画着,有时候她们来好几次都不见下决心。供销社有一天进来一个女售货员,叫小彩,很伶俐的一个闺女,长得不算好,进来了就算是吃供应了。羡慕她的当下里也知道了她是有背景的,因为她爹是一个村里的会计。小彩来了供销社,来的人里就多了男娃,多是混混儿,一个个都长一副蓬头垢面的脸模子。他们来了专叫小彩拿货,小彩拿过来了,他们的眼睛却不看货,在小彩脸上瞟。柳成土知道这些都不是来买东西的正经料。小彩也无所谓,反正吃了供应粮了,拿着公家的东西显摆,没有什么不好。对于小彩来说,这么做,一种是新鲜,另一种是给一个人看。想让看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家的儿子杨兵。杨家儿子在门口的三面玻璃后很认真地修表,除了偶尔向师傅柳成土露出一口白雪雪的牙笑笑之外,从来不多看小彩一眼。那时候的爱情观很简单,男人女人除了谋生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爱好闲暇,在狭小的生活圈子里,正派有理想的青年很受闺女们喜欢。小彩认为杨家的儿子是自己理想中的爱人,残疾不是问题,况且也不是先天形成的,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身体。柳成土看清楚了这一点,就想撮合他们俩,可又一时理由不充分,就每天琢磨着,最后果然琢磨来机会了。

小彩戴了一块日本产的双狮表,有一天她上厕所发现表停了。她知道是自己夜里忘了给表上劲,就蹲在厕所里摘下表开始弄。不知哪个坏小子吃不到葡萄了在厕所外的口子里扔了一块石头,小彩喊了一声:“谁?”人往起站的当下里,表也掉进茅坑里去了。表的声音和石子的声音都不是太大,但是,对当时的小彩来说是跌心的感觉。小彩爹雇了人下到茅坑里捞上表来的时候,那只表停留在了它出事的那个精确时间——10点35分。杨家的拐儿子拿到那只表时是草纸包着的,臭味还在。杨家儿子清洗完表后的第二天,大早上在供销社门口等着小彩,把表递给了她。小彩说:“多少钱?”杨家儿子说:“啥都要钱世界不乱了套了。”一股暖流袭上小彩的心头。未经世事的爱情就这样进一步种在了小彩的心里。

柳成土最终做了这个媒,做得有点儿费劲。

小彩的爸爸怎么会叫小彩嫁这样一个人呢!过程比结局更有滋味。杨家儿子认为自己天生是失败者,失败是注定的,不失败也是不可能的。一开始杨家儿子就没有冲动过,但是他唯独没有明白人有时候的未来常常是别一番模样。在杨家儿子不能肯定自己的日子中,柳成土说话了:“你有没有那意思?”杨家小儿杨兵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空气里充满了躁动,又流动着更大的安静。“师傅,我不敢想。”“怕啥呢?我看那闺女对你心里不安分,你要敢把勇气提起来,我就敢给你来个纲举目张。”杨兵点了点头,然后很尴尬地红了脸。柳成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说:“好样的,我需要浇水了,你就装出一副淋了一身雨的样子;我需要给你施肥了,你只管在你力气能使到的地方长一长,趁着爱情还没有附加太多的东西,我用师傅的两张嘴皮给你捏合一个好家庭。”

杨丙西明白了儿子的能耐,窃喜着,也心慌意乱地等待着。一年的时间进入了秋天,杨丙西端了一屉豆腐送给了柳成土,柳成土知道豆腐的分量,没有半两丢在自己的案板上,立马骑了自行车全部送到了小彩家。

柳成土放下豆腐说:“小彩爸,你要觉得这豆腐不是豆子做的,你扔到大门口叫狗吃了。送你豆腐的人家没有提半个字的话,我一厢情愿送豆腐上门就是想把你闺女小彩嫁个好人家。我知道,你是嫌弃人家儿是个拐子,拐子是仙人转世呢。自打我认了这个儿做徒弟,从来走路就没有见过他勾着头。走路看做人呢,腰都挺不起来,畏缩着不朝前头走,注定是干不了大事的人。说白了,人家没有看上你闺女,看上的是自己的事业。尊贵的人,腿虽然有疾,脖子是仰着的。俗话说了,红心萝卜紫皮蒜,仰头老婆低头汉。别小看人家,万物万事都有来路,也都有去路,来路纷杂,去路归一,心里憋着一股劲,人家是想走到人前头呢。”

小彩爹坐在小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纸烟。小彩妈一碗糖水端到柳成土面前。柳成土喝了一口,坐人家的凳子,看人家的脸色,喝人家碗里的成色,知道人家是放了白糖不是糖精。

“你看你村里的人,从自家院子到自家田里,前前后后的那些勤快人和懒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计,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是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几亩大的田想种出好日子来,想发财呢?屁!提着粪桶给田里喝汤呢!发财梦都化在阴晴雨雪的日子里了。往小里说,人家是买卖人,往大里说人家有积蓄,暴店买房子不算事,你闺女嫁过去,那还不是端着活。你当大队会计,知道会计的作用有多大,闺女过去了也是当会计呢,给杨家当会计,进出一把锁,天生该是阎王命呢。”

钱是人的命,阎王是管命的主。

小彩爹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头长时间地扭在门口看。小彩妈端过来一碗糖水放在脚边上。他端起来,两口喝完了,一时又忘了喝完了,便又端起来喝,啥也没有喝到,只吸溜了一口空气,怕柳成土看到自己失态,就舌头舔了一下碗边,伸长手放到了门墩上。秋蝇子哗地飞了过来贴到了碗沿上。小彩爹抬手来回扇了两下,有些局促不安地叫小彩妈“端了碗走开”。

“你看那些个种田的人,有几个是正经后生,书不好好念,整天里往暴店跑,想学城里人。城里人娘肚子里就是城里人,娘肚子决定了命。学穿什么喇叭裤,不说别的,攒了粪都野没了,真要找这么一个货色,终其一辈子,给小彩带不来片刻安宁,倒是花肠子长得长,撩猫逗狗的。你家小彩是嫁好人家、好人品的,不是嫁混子的。你琢磨我的话对不?”

小彩爹的情绪似乎平缓了一些,默默地攒着劲想给对方一个回绝,半天才站起来说:“这事不成。”

“你把那豆腐扔了,给狗吃了,我柳成土要是登你第二回门,我不是人,是狗。”柳成土站起来端起一碗糖水走到门口要往院子里泼。

“你这是做啥呢?”

“做啥呢,我不给供销社主任添好话,你小彩能吃了供应?做啥呢,半天给了我一句顶心口的话,我的脸不是脸?我的脑子是个糨糊脑子?一口回绝了,比劈头给我一巴掌还难堪。不坐你大队会计的椅子了,我屁股上长着针呢,坐你大队会计的椅子我怕生脓呢。万事不讲,就你小彩的长相要是嫁了好人家我倒栽跟头来见你。”柳成土两手一揪前襟,人立马站起身就要走。

小彩妈急忙从里屋出来拽住柳成土的衣袖。“他叔,你也是好心人,你看中的人能有错?万事总有商量吧,怎么说着说着就针尖对麦芒了呢?坐下坐下。”

柳成土执意要走。

小彩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世上没有死路,也没有死话,他杨家要真能在暴店盖了屋子,我把小彩嫁给他做媳妇,咱把脚下的路走稳走顺。两年里要盖不下屋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柳成土揉了揉鼻子,知道话里有活了,一下又从囫囵状态中清醒过来,不能不顺应当下,来做啥了?说亲。脾气点着了,也得浇灭它。他回过身来坐在椅子上说:“我说嘛,能做了大队会计就该有一个宽阔的心膛。两年里我要他盖五间大瓦房,我不怕你不信任,真要把这媒人做彻底了,不怕你不答谢我。”

杨丙西很慎重地回上土沃找哥哥谈话。老弟兄俩坐在河边上,杨丙尧箍水桶,藤条在水里压着早已湿透。杨丙尧话里有话地说:“现在磨豆腐都不用石磨了,我还箍水桶;人家都用塑料水桶挑水了,我连铁环都买不起还用藤条箍。”

杨丙西说:“我下一回来家给你买两只塑料桶就是了。我回来是想商量屋子的事,你侄子大了,有人嫁,人家闺女没额外要求,只求在暴店有房住。”

杨丙尧用带来的口袋里的锯末添捣水桶缝隙,木桶被捣得嗵嗵响。那声音是叫杨丙西听的。杨丙西也知道,哥哥是胆虚,是想用当下的事掩盖内心的想法呢。事情摆着,火烧眉毛了,事急人也急。

“上土沃没好闺女了,要拿屋子去倒贴?”

“人家是吃供应粮的。”

“噢,有本事人都能吃了供应粮,你儿比吃供应粮的还有本事呢。”

“哥,你这不是说风凉话吗?你要是要,屋子就留着,钱打凑一下,借也好咋的也好,我也是万般无奈了。哥,说到明白处,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美术作品:加山又造

杨丙尧箍桶,一直不喜欢用铁圈箍,一直用半边藤条箍。藤条韧而硬,干后收得紧,又不易变脆,一劳永逸,三年五年都不用换箍子。杨丙尧还有一个绝活儿,破了缝的桶他也敢箍,偶有洞他能用锯末渣填实,绝不漏水。他有手艺,从来没有人敢小看他,就算是箍桶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了,以往的技艺却依旧延续在上土沃人的口碑中。但现在,一个“穷”字却让杨丙尧在弟弟面前矮了半截子。气从心底生出来,更多的是怨气。你在暴店卖豆腐,地里的生活,挑肥挖沟、割麦打豆、犁地撒种,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哪一件不是我和你两个侄儿不误节气先给你下种!当年你在暴店创业,你的小儿是你嫂子照顾着上学下学,从没有敢冷一顿热一顿亏待了他。到如今卖房,一句“亲兄弟明算账”,就想把所有事情这么抵消了?杨家解放后是穷了,可再穷,一个万事不求人的信条我杨丙尧还记得,自己能动手将就的,决不求人,求人要落人情,欠情如欠债,于心不安。欠你的钱可是有亲情顶着呢,敢说出叫我去借?我不吭气,就等你下一步做呢。

杨丙尧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还都是光棍,大儿子叫杨强孩,二儿子叫杨兵孩,单看取的这名字,就知道人长得墩实。还是因为穷,闺女不愿嫁过来,日子挡不住两个劳力电线杆子一样竖在家里,杨丙尧遵循家训:饿死不出外。两个儿子就这么被当爹的阻挡了外出奔富的机会。杨丙尧是真想要弟弟的两间半屋子,可口袋里没有票子底气不壮。人家一个身体有残缺的儿子都有人嫁,还是一个吃着供应的公家人,话不能明说,心里却泛着酸气。话说到绝处了,再说自己真要明着计较就不像大哥了,就没肚量了。杨丙尧说:“你看着决定吧。”

没有边缘没有远近的话,杨丙西像得了厌食症一样,嘴张着吐不出话来也进不去。

问题摆着,需要让自己心情平缓一阵子,怎么也平缓不下来,头顶的日头明晃晃,擦过他的脸,显得他脸皮皱巴毫无光泽。气也虚上了,想出汗,尽量心平气和地盯着哥哥看。老了,真老了。哥哥的脖子眉头下黑糊糊的,头上绾了手巾,显然也是多日没洗了;手掌粗大毛糙,藤条在手里来回动着;目不斜视地埋头专注于两腿中间的木桶,能感觉喉结急迫地上下鼓突着,明显聚着一口气。杨丙西不用多想就知道哥哥是想要这房子,还不想给钱。河边上的秋蚊子一群一群地飞,天要黑了,杨丙西开始哭了。

“哭啥呢?儿子要娶吃供应粮的媳妇了,哭啥呢?你要是哭,我该咋办?回。”

弟兄两个收拾了地上的家什往回走,老大在前边,老二在后边。老大前边走着迎风流着泪,老二后边走着欷歔一片。事情都让人绝望了。他们吃罢晚饭坐到院子里的苇席上,河里的蛙泼妇似的鸣叫着。苇席旁边堆着收割回来的黄豆夹子,不小心踩过去,倏倏落了一地黄豆。弟兄俩快要撑不住了,顾不及这亲情了。杨丙西说:“哥,你想买,你就得给钱。不是卖了屋子就能在暴店盖得起,我还得借款。”

“谁说我要买了?我是想死去的爹娘,活着时这不放心,那不放心,都过去的人了,埋在了田里,年年十月一送寒衣前都有梦来,死了都不放心,有啥用吗?”

爹娘活着时,因为成分不好谨慎做事,希望兄弟平安,这世上,除了爹娘就该是兄弟了。一人伶仃行世间,身边难道无他人?杨丙西回放了自己一天里的事情,真是件自寻无趣的事情。之前一直都是哥哥在呵护自己,假如事情真要往绝处去做,那是真要冒被暴店人取笑的代价的。哥哥曾经彻骨入血地疼自己,那是真疼啊。哥哥不说肯定话,是叫自己琢磨。杨丙西这么想着,觉得一下子在哥哥面前低矮了许多,这日子过得寒碜粗陋,假如人要不长大,一直是从前,一直是臆想中的幻影多好?碎布头是拼不出绸缎来的呀,日子过得人欲望有了,人也大了,遇到难事了,温吞混沌中爹娘没了,哥哥的心怕也是在考虑他的血脉呢!

回转了一下心事,杨丙尧底气又壮了,话团了蛋子在喉咙处要吐了。他说:“这屋子你卖旁的人好了。我想圆了爹活着时的一个心愿,他活着时想等你生一个健全儿,没等到,临了交代要是你真生不出来一个健全的,就把我的过继给你一个。你也老大不小了,弟妹的生育期也过去了,就算圆了爹的一个心愿,活着时疼你,死了还疼你。你看哪个喜欢,我叫你的两个侄子中的一个现在就磕头过户。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就是琢磨不透,人家真要是看中你家杨兵了,何苦要在暴店盖屋子,上土沃的屋子就不是屋子了?做事亮家底,要真如你说的那样,人家闺女看中了,不是谎儿,我租赁屋子,咱把五间一起卖了,不信暴店盖不起屋。我怕你的媒人柳成土哄了你,杨家和柳家的从前,外人忘了,自家人忘不了,我是怕你寻不见苦字还得找字典查呢。”

“人家闺女愿意是真的。”

“嘻,真的假不了。”

杨丙尧要媳妇拿出家里的积蓄来。那是一个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展开了,在贴里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卷着的布包包,一块两块的,最大的票面是五块,一共七十块,递给了杨丙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杨丙西抬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个巴掌,“我还是人不!”

杨丙西坐在苇席上,脑子像糨糊一样糊着。哥哥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空挡,让他把自己活过的日子,说过的话捋了一遍。他感觉头顶上倏忽飞过一只什么鸟,院子里的桃树黑着。他在这个屋子里长大,一步步出门闯荡,见了点儿世面学了点儿皮毛,就想回来和亲人显摆、叫板!见识短浅的人啊,自己竟然忘记了那些亲情!真要把屋子卖给旁人住了,一生都难有片刻的安宁啊。不卖了!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刷刷跑了过去,月亮在空中吊着,杨丙西说:“哥,这屋子留着,不卖了。五间屋,弟兄俩,给入土的爹娘一个应答,屋子比弟兄的情义还重要吗?”

嫂子端了两碗豆腐汤放在席子上,老浆的香味跳出来,杨丙西内心便有了想哭的冲动。虽然当下的日子不算殷实,可是能享受到这一碗老浆点的豆腐汤,也许才是最大的福分呢。

只有杨丙西知道日子是熬过来的。光阴不能恰到好处地给他光彩耀眼的一面,他苦心经营的豆腐坊由一斤黄豆做成三斤六两了,豆腐稀软了许多。暴店的人说:“你的豆腐不如以前硬实了。”知道啊,省着琢磨着的日子,能省出暴店的青砖大瓦房来吗?一年眼看要过去了,社会不知道要变成啥样了,小彩那闺女的样样在杨丙西的眼前灯笼一样晃着。柳成土说:“咋还不见你动工?吃供应粮的闺女在乡下可是金豆豆啊,你不想法子盖屋叫人抢了去,你在暴店的日子就算完蛋了。我老脸不中用不怕,怕的是你杨家的儿子,该收获金豆子的日子,收获了一堆豆腐渣子。”

灯影下的杨丙西望着肮脏的地面、长条桌、矮凳,桌上面是浸透的老浆。媳妇飞快地在灶前忙碌着,汗流满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火苗伸长舌头舔着铁锅,照着她的脸。她不时地用勺子舀着锅里的豆花沫子,两眼深而迷离着。每天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忙碌着,到头来盖不起一个屋子。该拉开架势了,有钱没钱扎了根基就算是开始了。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头上就套了死死的箍子,让你明白一旦受制了这个箍子,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只能往前走。开始吧,开始吧。杨丙西打凑了钱买了一块地,春天里扎了根基,单等秋口上起墙;檩条和大梁也买了,应该说是赊了;砖和瓦要瓦窑上烧。日子拧着劲走,杨丙西的两鬓角麻晕麻晕地疼上了。

日子如果能慢一点就好了,可就是慢不下来。前面好像有什么好运之类的东西等着呢,为了走完一程望不到头的路,隐约知道背后有人在嘲笑着,到处是人嘴,来往的人都等着看笑话呢,杨丙西望着扎好的根基心事重重的。杨兵看着爹说:“她要是真看中我了,心不该大到一个屋子才装得下。她要是看中屋子了,一个屋子也装不下心啊!”杨丙西说:“你懂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心有时候能装下的就是一个屋子。”

供销社不知道为啥,有一天进货进了两个口琴。小彩买了一个送给了杨兵。傍晚的时候,杨兵拿了口琴走到离暴店很远的对面河岸上,水声把一切都掩盖了,他夸张地一甩头用嘴从口琴的一头到另一头猛地滑过,清脆的音乐就弥漫开来了。月亮出来的时候,月光隐约着他的动作,各种虫儿和鸣着,他学着,却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正欣赏着陶醉着。杨兵回过头时盯着她看,“我家盖不起瓦屋。你是非农业户口,我是农业户口,户口划分了我们,你我最后肯定不行。”身后的小彩说:“工农结合是最好的。”“我拿不了犁锄耪耙,你找了我,我是你的一头沉。”小彩不说话,仰着头,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用期盼的眼睛看着杨兵的脸说:“我认定你了,我就是你那条坏腿,你要我,我就嫁你。你不要我,我就死。”杨兵拉住了小彩的手,那只小手胖乎乎的、肉肉的,在他的手心里被温暖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就像闪电一样扑入了杨兵的心胸,他惶惑了一下,扭转头,把口琴放进嘴里又吹了一下。小彩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开始用力收缩着,胸脯中央的热渐渐上下蹿开了,脚上发热,渐感发烫。那双紧搂他的腰的双臂热辣辣的,他受不了了,想把脚收缩一下,但是,不能够。他说:“小彩,你有一天要后悔的。”“世上没有后悔药。”杨兵听到后浑身麻木了,仿佛连骨头都酥软了,一股细小的热流经过小腿内侧缓缓上行,流过膝部,上行到大腿内侧,直抵裆部,他的裆部开始膨胀。这是一件难堪的事,好在小彩搂着的是他的后腰。小彩是在不防备的情形下横到他面前的,小彩说:“你要了我吧,我给了你,你就知道我再不能后悔了。”“你是个傻瓜。”“你才是个傻瓜。”小彩推着他倒退着走到了一块河滩石上。天黑了,月亮被云彩吞了去,一切都是匆忙的,也是沿着身体的经脉向四肢喷发的。五彩缤纷的光晕,像雨后初出的阳光一样,让他们俩看到了大地上繁花似锦的春天。痛快得昏天黑地的夜幕下,杨兵闷着声音叫了一声:“小彩!”小彩应了一声:“哥哎——”

春天真的来了,树叶出来了,慢慢得大到了手掌大,树叶间漏下了斑驳的日光碎块。做了一天的豆腐,杨丙西感到很累了。他挑着水桶到潞水河边去挑水,腰有点儿痛,就坐在了两桶之间横着的扁担上。夜风吹响时,他抽了半包纸烟,没有任何动作,抽完了又续接上。暮色沉沉的河岸边,他听到水流的出气声,河边的石头和月光懒懒散散地铺排着,与他不亲近也不拒绝。草不说话,树不说话,水不说话,挤挤挨挨地站在他的四周,只有风晃着。他长叹了一声起身担了水往回走。

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就要改变了。

几日前,柳成土的屋子里来了一个穿华达呢上衣的男人,那个男人在他的院子里看了半天。柳成土问他:“你找谁呢?”那人说:“看你家的狗吃得肥。”柳成土给了他一个马扎,那人累了,坐下来递给柳成土一根烟。狗叫了几声被柳成土止住了。“你是哪里的人?来暴店做啥来了?访亲还是探友?”那人说:“南方来的,县城做生意的,来乡下买狗,有领导干部胃寒想吃狗肉。你的狗肥啊,卖不?”柳成土看着狗说:“给多俩钱?”“你想要多俩钱?”“我的狗是去年的狗娃,正当青年呢!”那人大笑了两声说:“你要不舍得卖就拉倒,暴店有多少狗,你该知道。我是撞见了,不然狗值钱不值钱你也该知道。”“十块钱。”“贵了。”“不贵。它跟我有感情呢。”“那好吧,把狗盆也搭上吧,不然就少两块。”柳成土看了看地上的狗盆儿眯了眼睛说:“明天你来领走。”那人又掏给柳成土一根纸烟站起来说:“明儿一早我来,要它再和你感情一晚上。”

柳成土想着一条狗卖十块钱,值!想着给狗吃一顿面吧,特意要老婆多放了白面,加了豆面、高粱面。面做好了,往狗盆里倒时看到狗盆脏得狗毛乱飞,想用水冲洗冲洗,却不小心提起来时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三瓣儿。柳成土用脚踢过一边去,拿了洋瓷盆倒进了面,狗吃得浑身颤抖。

那人是一早来牵狗的,看到地上跌碎成三瓣儿的狗盆,泄了气似的跌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狗攻击他的声音从容了许多,表情冷静中透着狂野,它不知道即将要去赴死了,眼睛在柳成土的吆喝声中游荡着。日头出来了,把院子里的景物照得更显清晰,青色天幕之下,暗色的茬口处发出青铜的光泽,视觉之下来人感觉到了一股浓黑不安的难受。凌晨的风吹透了他的衣裳,白花花的木格子窗前,他把手抬起来放下,抬起来放下,十个指头哀戚幽怨般颤抖着。“你,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呢?”“什么胆子大了?”“那只狗盆。”因不解其中的原因,柳成土看着被无声长坠的晨光照亮的那只破烂的狗盆。柳成土睁大了眼睛,从此人奇怪的紧张反应中,他知道那只狗盆里有什么内容。“你不是看上狗了,你是看上狗盆了?”那个人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柳成土后来才知道,那只铜盆何止是值十块钱!内心强烈的激动,使得他的牙齿打架般窸窸窣窣地摩擦起来,他闭上眼睛,偷尝了片刻的轻松快乐:差一点儿叫狗娘养的哄了我。活该摔烂了,好!柳成土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那人说:“我领你去见一个人,他祖上有一个大个儿的东西,那东西就在他家祖坟里埋着。”“谁?”“磨豆腐的杨丙西。”

柳成土没有一丝的犹豫就领着那人往杨家的豆腐坊走。

在时间细小的片段上,幸福来得一点儿都不夸张。

杨丙西先是面对柳成土的提问吓了一跳。柳成土怎么知道坟里有那么个东西?那是在祖坟里埋着的呀,一辈一辈传下来时,只知道祖坟里埋着东西,可不知道是啥。没想到柳成土很准确地说出了埋的是啥,他到底想做啥?那人说:“你具体想一想,祖上留下了些什么话?”杨丙西虚浮着眼睛说:“我得回去问我哥。”那人说:“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东西,我给你和你哥一人盖五间大瓦房,就在暴店。”杨丙西看了看天,天是湛蓝的。阳光直射到脸上时是发烫的感觉。他愣了一下,从一个角度来说,什么东西如此值钱?从另一个角度说,要是柳家打出一个幌子呢?坟里啥也没有呢?还有,那是要落刨祖坟的骂名的啊。

杨丙尧陷入了沉思。诱惑对他的内心形成了极大的干扰。那是祖坟啊!谁敢刨了自家的祖坟?他无力改变现状,也无力放弃诱惑。反反复复地掂量下,他看到了自己的残缺渺小。情绪弥漫的地方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啊,只因那个地方太贫穷了。那个人掏出一沓子钱放到炕上说:“不难为,你们两兄弟就说是想迁祖坟,想把祖坟迁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一个洞下去啥都明白了。”

夜很长。俩兄弟睡不着,按捺着心情说话。

“爹活着时交代了有那么个东西了吗?”

“爹说是一个战国鼎,我奇怪有没有这么个东西,爹说,传下话来的不是杨家,是外家传来的。”

“祖上谁是咱的外家?”

“谁是?有柳家,还有皮家。”

柳家原来是娶了杨家的闺女,杨家闺女生了儿子,做买卖的商家有了一定的积蓄就想捐官。县太爷喜欢收藏,看中了杨家的铜鼎,杨家也想送了鼎给自己的儿捐官,柳家也想拿了杨家的铜鼎给县太爷送了捐官。当年柳家买通响马盗了杨家的铜鼎,杨家知道了硬逼自己的闺女送回铜鼎,结果害得闺女在半路上上吊死了。为了不再生事,杨家老爷子死后要铜鼎随了自己下葬,再不面世。为了捐官的事两家结怨并出了人命,还没来得及寻仇,一场又一场的运动就把两家的仇恨简化为如今的一脸茫然。

面前有了利益,弟兄俩心事紧得不行,隔壁屋子里收音机传出什么歌曲来,婉转得心里发空似的难受。祖上把宝贝埋在坟里了,泪水一时涌上了弟兄俩的眼睛。不容易啊,人在世道上想混出个人样子来,要想不脱层皮门儿也没有。刨祖坟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换一种说法,刨了祖坟,吹风漏气,后人就不好了。杨丙西若有所思地说:“没刨祖坟后人好了多少?”这句话让杨丙尧的心肠变硬了些,不消说多余的话,弟弟是说自己的拐子儿子呢。窗外天黑得摄人心魄,许多惊天的想法都是黑夜出来的,在贫苦面前,人的意志便矮了许多。夜不动,却搅得人心发紧。后半夜,潮气上来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背负了沉重,一个坐起来靠了墙,另一个也坐起来靠了墙,不肖子孙的帽子压着,一个不说话,两个不吭气。声音被闷死了。事情就怕在心上。一个下地对着尿桶撒了一泡尿,另一个也下地对着尿桶撒了一泡尿,那声音好像是尿地上了,随后又尿到了桶里。炕上的人心里便有了想哭的冲动,理不清为何而哭。是为了重新覆盖上新土并长出庄稼的坟地吗?心事在地里盘桓着,这点小心事里头放着一个大主张呢。“你说,他真说了要盖十间大瓦房?”“说了。”“盖不下呢?”“折了钱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这事说不得。叫人指着脊梁骨,骂后人不孝?”“我看打个幌子迁坟吧。”

一阵夏风吹过,山崖上几触桃花开红了,红晕朵朵地灿烂着。杨丙尧两口子在地里吆喝着两个儿子下种。杨丙尧举锄头一个坑一个坑地刨,媳妇拿着布袋,三三两两地下种。翻起的泥土,有一种清香陶醉着杨丙尧。一晌,不见他有一句话,只顾闷着头琢磨怎么和支书说迁坟这件事呢。

支书王文化一早起了,开开门伸了个懒腰,点了一根纸烟走到屋前的茅厕里耸着肩尿尿。看到远处走来的杨丙尧后,支书收拾起家当,边系裤带边说:“大早来有事?”杨丙尧说:“请示个事儿。”太阳刚从山顶上冒出半个壳儿,王文化说:“进屋里说。”

听杨丙尧说了要迁祖坟,王文化心里可怜上了,曾经的上土沃是人家杨家的天下,现如今的上土沃是我的天下,我管着这一村百姓呢,咱也算是中央政府最小一级了,人家连迁祖坟的事都来和自己请示,明着是咱的权大,有权耍权。“你往哪儿迁,地都包产到户了,要迁也只能迁你的地里。你这一辈另立坟地不行吗?尽是麻烦的事来找我。”杨丙尧说:“我尽做梦,梦见祖宗了,说自己的屋子上尽是闹声,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这梦做了好久了,回回做回回是一个梦形。”

王文化笑了:“一个梦回回做?稀罕呢。不说了,你想迁就迁吧,我是考虑你手头没有钱,新坟新地,墓圪道也需要钱呀。”

杨丙尧说:“丙西卖豆腐存了两个,给祖宗花了,心也就踏实了。”

王文化把头点得和鸡啄米似的,由不得自己又可怜上了眼前人,是一个舍得给祖宗花钱的人,大善人啊。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有白云,棉絮似的,色彩深浅明暗远近变化不定,有像人影子的,有像动物,在天空虚松着,被什么推着往前走。一只公鸡跳上了院子的墙头,它在墙头上伸长了脖子,探探头又缩了回来。人死了装进棺材,死了的没事了,活着的悲伤着。他把心事最后落脚到了这一层意思上。再看坐在廊檐下的杨丙尧,八字脚叉开,一脸期待,很有做大事气势,风景得有模有样的。心里便知道,杨家后人是攒了俩钱烧着,再圈坟地还能比过从前?才有几个钱嘛!眼睛狠挤了一下,想耍权的意思也就放下了,赞赏着,面子上也绷不住,就答应下了。

杨丙西要哥哥在自家的地里选址。请了阴阳,动土时还放了鞭炮。一䦆头下去徒子徒孙们开始挖土,挖好后砌了砖窑。该挖自己的祖坟了。父亲在祖父杨德孩的脚头,在往里是曾祖父杨添仓。迁坟的当天云低光暗的,弟兄俩跪在祖坟前叩首、点香,开始刨墓了。

谁也不清楚墓里的东西值钱。早些年是打仗造子弹用,连门搭上的铜都拆走了,后来是废铜烂铁当废品收购,大部分铜当了厚料,烧熔敲打成铜勺、铜盆、铜壶,都只知道电线里的铜丝和铝丝值钱,对锈迹斑斑的铜很是不屑。况且那铜也不是熟铜。

■美术作品:康定斯基

墓挖开了,等放了瘴气,杨丙尧第一个跳了下去,看到墓里什么也没有,周边只是几个瓦罐,瓦罐里放着一轴一轴的字画。他把字画取出来,感觉墓道里有点儿闷燥,取了打火机点了那一堆泛黄的字画,烟气冒上去,他被烟气呛得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地上有一个人等不得了顺着一层浮土滑下来,杨丙尧看到是想买铜鼎的人。那个人透过烟气看到地上燃着的火苗问:“地上烧的是什么?”“破字烂画。”

那个人揪着火苗上去拽出一卷轴来,卷轴很快就碎裂了,火苗很快就蔓延上来。那人一把揪了杨丙尧的领口喊:“你是死人吗?”杨丙尧吓坏了:“你要做什么?”那人咆哮着说:“你在烧钱啊!”

在确定什么都没有时,那人用脚踹了一下两口棺材的其中一口,是一口上了红漆的棺材,砖缝里的尘土已经把棺材的颜色荡旧了,那口棺材很轻巧地滑动了一下,开了一个口子,手电筒的光柱下现出了一个铜鼎,泛着绿毛。“你胆子大了啊,敢把我祖宗的棺材一脚踢开!我日你先人。”杨丙尧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口。

“好好好,我叫你日我先人。”那人说着跪在了地上,很小心地从错开的口子里取出那只鼎。鼎中间装着煤灰,那人把煤灰倒出来,手电筒的光柱照着铜锈下埋藏的花纹。“就是它了,就是它了!”杨丙尧也弯下腰稀罕着看,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看,想着要是放进石灰水里浸一段时间是不是会好呢?

懂行的人是能够看出铜鼎的寂寞,一个强盛的王朝时代,欣赏它的眼睛和心早已成灰,梦想它的人却一代一代年轻。珍品、孤品,品相完好,但是,那个人却突然放下东西说:“我没有想到它锈成这样了,十间瓦房贵了。”

杨丙尧一时吃不准对方的意思,祖坟都刨了,难道就赚了一个新坟地钱?杨丙尧起身把祖宗的棺材盖子错动好,棺材上的尘土落了他一身,他心里突然有点儿慌,这东西要是真不值钱,搭了工夫、搭了心情、搭了良心,以后死了怎么来见祖宗?眼神一下忧郁了,背驼起来,手指也开始僵硬了,舌根子不打转,话吐不出来,怕对方反悔,又有点儿恨自己的祖宗。你们把日子过足了,留下贫穷,要你的后人继承;留下苦难,要你的后人承担,你们曾经的幸福和快乐呢?哪儿去了?咋不留下一点儿来呢!日子的尽头是什么?恨来了,杨丙尧弯腰提起地上的铜鼎说:“我背了刨自家祖坟的骂名,这东西不是正经东西,啥都不说了,十间屋子不要了,各走各自的路。”先人骨子里的傲气一时二时地散不去,当下又冒了出来。

那个人一下抱住了说:“十间大瓦房我盖,这东西尽管不是正经东西我也要,我不能叫你一辈子心不好。”

杨丙尧悬起来的心嗵一声落进了肚子里。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话到嘴边吐出来的是:“我的心闷实了,这东西我看果真不值你说的十间大瓦房,迁祖坟把我逼上梁山了,要不要你说了不算,十间瓦房不是一两个钱,等日子不如等当下,我把屋子折了价钱,你给钱,它算你的,你走人,省了惹人眼。”

那人说:“你说多少钱够?”

杨丙尧伸出脖子喊了叫丙西下来,弟兄俩合计着窃声算了算,根基、房梁、椽、砖,按时下的价码,五间房得四千五,十间得九千,粮食和力气不说,加上烟酒,总共得一万。

杨丙西说:“一万。”

那人从怀里掏出五六沓子十元钱递给杨丙尧,弟兄俩两只粗糙的手码了码那些钱,开始舔着唾沫星子数,最后把属于自己的各自塞进了怀里。杨丙西说:“哥,叫他拿走吗?”“拿走吧。”

所有的都是演戏,只有最后数钱才是激动人心的真实。

那人用布口袋装了,多余的话没有说,嘴当了口绳咬着袋子上了地面迅速离开了。

弟兄俩在墓坑里对视着,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接下来两兄弟把杨添仓的坟覆上。田野里静悄悄的,一只兔子失魂落魄地向田野的尽头跑去,青苗还没有长出来。弟兄俩打开了父亲的坟,杨丙尧回村招呼着抬棺材的人把父亲和母亲起出来抬进了新坟。那一沓沓钱在身体的隐秘处藏着,是一种耻辱和难以启齿,也是一种激动和对祖先的感念。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杨丙西看到夕阳挂在坟头新移的一棵松树上,收敛着害羞的脸。四月的杨树还没有太浓密的叶子,微风没有任何障碍便轻掠了过去,一刹那间,泪水开始如雨纷飞。

杨家终于在暴店镇盖屋了,也许他们的先祖冥冥中助了后人,那瓦屋在夕阳余晖下泛着青色的光芒。树丛横陈的潞水河边,暴店人走过去看到了有些嫉妒:杨家发了,发得来路不明。瓦房来年秋天盖起来,比预计超了一年。杨丙尧没盖,有新房了,上土沃的旧房算在了他的名下,人不能不守着土地,离开土地就算有屋住吃啥呢?喝啥呢?关键的当下是要给两个儿娶媳妇,娶了媳妇便盖不起屋了。入冬,潞水结了冰凌子,草叶上、老树上、村口土路上的驴粪蛋上,冬日的水汽凝出的细霜挂在上面,日头一出煞是好看。

又一个来年,杨丙西终于把儿媳妇小彩娶回家了。人说小彩长了一张旺夫脸。那一年是暖冬,不说冬小麦了,天暖而水润,潞水河边的水草自然青碧得不真实,倒像是年画一般。挨近阳坡地上,草没死。柳成土走着,想着,今年的冬天日怪了。只有他知道杨家是怎么发了。外界的传说不靠谱,柳成土又不好解释,看小彩成了徒弟的媳妇,心里也底气十足,认为自己做了大事,与暴店镇人一起走过杨家的门前时,傲气得很,常常打比方说:“人哪!你们看看我徒弟,腿拐了不怕,就怕脑子好,人勤快,好田好地里什么长不出来,就怕又懒又不长进,再好的模样怕也枉然哩!”这样的话往往很打人,叫人面子难挂,可到底不服不行,人家卖豆腐都能盖起大瓦房,倒也触动了暴店人做买卖的心事。

冬天是来了。早在小阳春时,乡长和一干人走在发软的村路上,风还逼得人畅开了怀。乡长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今年的冬比往年冷呢!”那时节,在潞水边上,柳树和杨树叶子还未落光,风的确是见暖的,走过老街,脑门上还会出一层油汗,杨家的青砖大瓦房大咧咧耸立着,乡长说:“看人家上土沃人,祖上吃得了苦,遗传到后辈上还是吃得了苦,不要小看了地主,那些年的地主都是有智慧的人,贫苦人只想着穷则思变,那个变字不是去思,是去闹,闹翻身了,看把人家老柳家的老屋子四流五散分成啥样子了?”跟着的人就回过身看,看到一山的景象破败得很。乡长说:“政策好了,政策面前人人得实惠,你们不要嫉妒人家,有本事的拿本事吃饭,咱把暴店都盖成人家那样的青砖大瓦房,暴店就成典型了,就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可惜人和人不能比。”

日子在新屋子里继续着,小彩的肚子里种下了杨家的根,小彩懒懒地不思进食,常感到冷。屋子里怕冷坐在火台上,屋子外面怕冷站在太阳下。马彩霞端吃端喝地伺候着,小彩贤惠地叫一声:“妈。”

进入腊月,年的景象又显出来了。先是班车一天比一天热闹,背着抗着大包小包的外出人员回来了,不是往年里最后几天拥挤着回来,是搬家一般的回来。大包的是铺盖卷,小包的是换洗衣裳,然后是满身的灰土,神色中透着阴郁,原以为出了一年门回乡带着经济回来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暴店热闹了,满街道走着归来的人,男男女女,或在暴店的饭店里喝碗豆腐汤,或在街沿上显出等人的样子。突然有人看到了北街上有五间大瓦房竖起来了,有人打问,那是谁家起的房?最后知道是上土沃的杨家。回乡的女人中间就有心事了。天冷得发蓝,山冷得叫林子变成了穷人,官道上的土路冷实了,发硬,高跟皮鞋走上去咚咚作响。有闺女看到杨家面前站着俩后生,眼睛就在杨家门前停下了。杨家两个儿子是来暴店帮忙的,年关豆腐坊里来人多,豆腐需求多了,人手不够,闲着的俩弟兄当了下手。闺女们看着,仿佛被什么叫醒了似的:弟兄俩还打光棍呢。身后的大瓦房明显比城里回来的人更吸引人心,弟兄俩便笑,笑得勾魂,闺女们的心破例动了起来。那是一个不同于往年的年,闺女们打扮各异,都脱了土气,模仿城里打扮,认识小彩的跟了她往杨家去,明里是跟了小彩玩,暗里是相家底,看杨家上土沃是不是真如传说那样成了万元户。五间大瓦房洗去了杨家兄弟往昔种田人的痕迹,他们神色欢快,看那些闺女们夸张的话语和手势,看她们相互显摆着曾经在城里学到的精明,但很快她们彼此的心里就别扭了,明里暗里的,想和杨家两兄弟搭话。

杨家腊月里媒人跑欢了腿。

人活脸,树活皮,杨丙尧打心里明白了什么叫脸,那些被烟熏过了的、被时间装裱过了的、被黄泥糊弄过了的脸,还叫脸吗?叫!

阴历年一过就是春天了。年意味着新的开始,种子可以在春天种下去。春天里,两个儿子相继定了婚,都是暴店的闺女。五一劳动节娶过来一个,十一国庆节又娶过来一个。两个儿娶媳妇了,月圆花好,幸福美满。婚礼是杨家困顿的日子里最美好的全部,后半生的帷幕终于有了一个亮堂的开篇。热闹散尽的时候,那样的明月对杨丙尧来说,前半辈是没有见过的啊。杨家把日子过全乎了。杨家牛气的眼神里,全是繁华岁月的自豪,突然顺风顺水了,却不懂得守财,也不懂得掩藏喜悦,没有克制的能力,见人手背了屁股上走,往日谦卑的神态一下子眉眼都立起来了,连早起咳嗽后吐痰的声音都想叫村上的人听到。

谁也没有想到,杨家翻身的喜悦中迎来了一件大到不能再大的事。事出得蹊跷,也轰动了暴店,轰动了县城,市里怕也轰动了一部分想发财的人。

出事那天,连续下了几天雨,上土沃杨家正叫了木匠打家具。屋子一时盖不起来,新家具还得打,不然稳不住新人的心。雨下了几天,木匠从院子里转到了堂屋干活,杨丙尧不时走进来递给木匠一根烟,木匠顺势压在了耳根上。木匠不舍得抽,等杨丙尧出门了收起来,攒够一包烟后好出去卖钱。木匠躬下背拿起墨斗吊线,吊好线,把左脚架在木凳的木料上,一下一下拉了锯,木屑谷壳一并漏了下来。木匠说:“两个儿,就做一套家具?”杨丙尧二拇指上举着纸烟说:“两个儿,当然是两套,有你钱赚呢。”话不打折出来了,木匠一时无端地不快乐起来,抬起头却是张着嘴笑道:“你是吃了啥夜草了,肥得流油?”

这时候,乡长领着县里公安局的便衣走了进来。杨丙尧没有来得及回答木匠的话,乡长是什么人物,人家能来,起码要做出尊敬的举止。况且,咱这也不是政府调查研究停脚歇气的地方啊。紧着吆喝着两个媳妇递烟倒茶,一屋子人都万分荣幸地动了起来,自己反倒不知道该说啥话。乡长说:“听说你得了好处?不该做的做了,不该得的得了?”

这叫啥话?

乡长没有表情,来人一脸严肃。

乡长说:“人不能由着性子干,黄土都埋脖子的人了,没有学会安分守己,年过半百,倒做下自不量力的事了。你呀,你呀,怎么说你呢。等着双手抱在胸前,挂牌照相吧。”

杨丙尧说:“乡长大人,这话?”

乡长说:“你一辈子没洗过澡吧?”

杨丙尧点点头满脸茫然。

乡长说:“这回叫你用消毒水洗澡。”

杨丙尧说:“我咋了,乡长?”

乡长说:“你咋了你知道,跟了走吧,给你剃个精光头,称个体重,量个身高。”

杨丙尧说:“乡长是来寒碜我了?”

乡长说:“你只有照做的权利。”

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得杨丙尧喘不上气来。

杨丙尧被带到了乡派出所,进了这地方,心一下失落了,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很不正常,所有人的眼睛鼓出来盯着他,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胆一下破了,满脑子空白,却看真切了墙上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所有的传说都归总到了一个结局上。说是有一位中央首长到香港访问,看到了一个暴店出土的鼎,追本溯源一下查到了上土沃的杨家。杨家人不是生铁疙瘩经不起审问,全倒出来了。天价的文物,就算你刨了自己的祖坟你也是盗墓。一世没有称道的传奇,进了暴店乡,杨家落马了。没有参与这件事情的只有杨家的女人们和杨兵。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会如此有意思,说不尽的兴奋,一段时间里杨家成了暴店包括全县的谈话主角。

小彩把新生的儿子放到院子里的席子上,院子外老树上的蝉鸣叫着。自从出了事,杨家的豆腐锅冷灶了,见人的话少了,自家人坐在一起也不多话,不想看见人,见了人也装作看不见,快快地走开。倒是杨家的院子里辣子一片、蒜苗一片、小葱一片、西红柿一片,艳阳高照,葫芦和灿黄的南瓜枝蔓胡乱爬伸到了院墙外面,还有几分过日子的喜色。

山静河呆的黄昏,柳成土走进了杨家,他先是闻到了炒土豆丝的味道,葱香还有姜香。他站定在院子里说:“我闻到香味了,有事没事,我黑夜里都要来吃饭了。”小彩说:“柳师傅,让我妈给你炒一盘豆腐。”柳成土就了地上的石头坐下,接过一支烟点燃了,心慢下来,有话要说的样子,小彩仰了头等着。柳成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孩挂在空中的玩具,手里摇了摇,叮叮当当的,挺悦耳。他看着席上的小儿,拾掇着自己的表情,末了,灭了烟,脱了鞋抬起屁股坐到了席片上。逗闹了小儿半天,柳成土手停在半空中,话出来了:“我老了,小彩,老了做了下作事,害人精当下了。你是不是也听人谣传说柳家想害杨家?三代人把杨家的祖坟刨了。”小彩不说话,屋子里炒菜响儿停下来,那窗户就像一只耳朵,想探听什么似的。小彩依旧不说话,柳成土无所适从,脸上的神经被什么拽了一下,他感觉周围的环境铁一般陌生。

柳成土看着席片上的孩子说:“小彩,人都是枕头这么大,一天天长起来的,一股劲要长到人前头。我也是五尺高的人了,我要真想害你们杨家,就算是世上没有死路,活路我也不想走了,天地良心,我这师傅要是真应了谣言生来是来害杨家的,我前脚走,后脚跌落进潞水河淹死算了。小彩,你给师傅一句话,你是杨家吃供应粮的,也是杨家当下的主心骨,你不要用那黑豆样的眼仁仁看师傅,我不怕你看,心口上巴掌大的良心护着我呢。”

小彩笑了一下说:“你是杨兵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下把柳成土吓了一跳,身体里钟表的发条拧紧了似的奔走,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一句话把什么经历都看透了,小彩,人心哪里是尺子能量得出来的。

“小彩啊,柳师傅可是求你了,席片上的尿炕娃可是我徒弟的根芽儿,你走,你高飞,师傅都不挽留,师傅知道,这个家委屈你了,你看在咱职工一场,把娃给杨兵留下。你留下儿,就等于给他留下腿了。”小彩知道,柳成土是担心自己有一天因为发生的事会离开杨家呢。

小彩寸心不惊地抱起儿子,掏出妈穗儿,冷漠地看着柳成土。柳成土从来没有见过小彩如此冷冷地看人,心想:马彩霞说对了,小彩心事重,是想高飞了。可他没想到小彩竟然这样说道:“柳师傅,这院里院外的菜苗苗,家里看过的每一件什物,咋能丢下?何况,一块石头捂热了,都还舍不得扔呢。柳师傅想多了,杨兵的腿别说是一条细着,就算是两条都坏了,中间的好着呢,我还要给杨家生娃呢。”

这一出戏是柳成土和马彩霞合演的,柳成土来杨家试探小彩的走留,没想到,一脸冰霜的小彩,竟有如此张扬的内心。

柳成土想起了爹活着时说过的话:人,心事极远,走不近。人近了容易生分,远了倒有几分敬意,天下吵吵闹闹的都是自家亲的人在唱一台戏。

从前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对于祖宗,柳成土有些恍惚了。

再见小彩,小彩说:“叔,你能说舞台上都唱的是戏?”

柳成土思谋着说:“不见得,人不知以为舞台上的都是戏。”

葛水平: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甩鞭》《地气》《黑雪球》《比风来得早》等。《甩鞭》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比风来得早》曾获2007年度《上海文学》特等奖;《喊山》曾连续斩获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及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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