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美术作品:毕加索
2010年3月—6月,作家张炜受邀任香港浸会大学驻校作家,主持“小说坊”讲授小说写作。张炜在五堂主讲及三次班访中,共用了二十余个课时,以不同于一般的教学方式和内容,紧密结合自身几十年的写作实践,讲述了小说创作的几个主要环节。这是张炜第一次系统地论述自己的写作理念,不仅对文学写作,而且也是对当代写作教学的一次反思和总结,综合了写作学、文学赏读和文学批评,对现行的写作概论有着重要的弥补、充实和别开蹊径的作用。其学术价值蕴含于娓娓道来及剥茧抽丝的剖析和论述之中,文风活泼,饱蓄幽默与睿智,令人读来兴味盎然。
——编者按
香港浸会大学有一个“小说坊”,每年请一位华语作家来“坊”里言传身教,带一些徒弟。做这样的“师傅”可真不容易。因为小说写作的教授一般来讲是无从做起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经验和体会,甘苦装在心里,要讲出来却颇有难处。我当这个“师傅”是高兴的,一开始并没有想得太多,在飞机上只回忆十二年前两次来港的愉快、一些朋友的面孔。这次坊工要从三月做到六月,三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正是一种学习的机缘。
走出机场海关,很快看到前来接机的区丽冰小姐,她旁边是文学院长、诗人钟玲。钟院长有极繁忙的院务要做,却亲自来接我。一路上看着碧水青山,脑海里常要闪过以前来香港的印象。
车子开得飞快。钟玲再次介绍区丽冰说:“她叫黛安娜。”
香港女孩大多都有一个英文名字。我同时发现丽冰叫我“张老师”的时候,“师”字拖得很长,而且是二声发音。这在北方人听来多么有趣。我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身上责任重大——我这个“老师”能教给坊里学员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呢?
以前没有来过浸会大学,也想不到这里的文学气氛这么浓。写作者在这样的地方应该是欣愉的。小说坊招收学员向校内外敞开,其他学校师生及教育系统的职员皆可提交一篇作品,然后由我这个“师傅”从中选定三十到四十名。
我问钟院长怎么讲才好?她微笑道:“每个作家讲法是不一样的,从分析具体篇章到一般技法,结合个人写作经验——也有的作家侧重讲做人与做文的关系呢。”
扳指算来,我的写作生涯已有三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当然有许多话可说,问题是这些话不要浮浅无物才好。坊里学员从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这样的年龄跨度也预示了他们经验的广度和深度,这不能不让我心中忐忑。
黛安娜专门负责小说坊的事务,认真和专注令我钦佩。我每天有怎样的活动安排,她必然会在前两天发到我的信箱里,并且还会有一份打印的表格从门下塞进来。奇怪的是本来胸无成物的坊间“师傅”,当盯着一份份簇新清晰的表格时,心里却真的涌上了许多“小说作法”。
鲁迅先生当年一再告诫青年人,说不要相信那些“小说作法”之类。于是我就在坊里尽可能将这些“作法”化为闲谈和聊天——当大家笑起来的时候,我也就放松了许多。
学员们时有提问,这就吸引我去想许多以前未曾涉及的问题。每次都有课间茶歇,这会儿除了坊里备下的食物,还有学员从家里带来的分享。大家边吃边谈,也就成了精神与物质的一场场聚餐。
黛安娜仔细地把每一次授课实录下来。其中有一小段课时漏录了,她还根据自己的笔记工工整整地抄给我。这些录音后由浸会大学和万松浦书院整理出来,去掉一些啰唆,就成了这组《小说八讲》。
三个月过得真快。我这期间讲了约二十多个课时,想想看不自觉地说了多少谬言妄语——因为害怕误人,现场总是强调小说写作的“无法之法”。现在想:个人经验与体会如果还有一点价值,那也只能是随时拎来商榷和批判的用处吧。
在机场分手时,又一次听到了黛安娜拖长的“师”字和二声发音。再见了,美丽的香港、浸会大学、小说坊——所有所有的朋友……
我们小说坊的第一堂课就从语言讲起吧。
因为文学作品说到底是一种语言艺术,作家有再大的本事,最终也还是离不开语言。读者读一本书,最先接触到的是语言:循着一行行的文字往前走,走到故事当中和人物跟前,然后获得种种感受。我们通常判断一部书写得如何,也要从语言上鉴定一下。语言好,本身就会给人很大的享受,所谓的“享受语言”。
小说语言需要读者自己去“食用”,它不像戏剧和电影剧本的对白,还得由导演和演员表演出来,这等于经“厨师”的手重新烹制了送给他人。视觉艺术更直观更具体,而文学语言是一种指代符号,这要求读者先在心里“还原”它。
从专业写作的角度讲,从文学创作的内部来看,作家们对语言的追求算得上苛刻。真实的情况是,写作者在其一生的写作生涯中,在具体到创作一部作品时,会极其专注地、处心积虑地对待语言问题。在这方面,只要是稍稍严肃一点的写作者,从来不敢粗心大意。他们很较真。与一般阅读者不同的是,他们写作时对文字的那种极度认真和敏感、一再从细部去掌控和调度、直到获得令自己满意的某种表述效果的那股劲头,有时会令人吃惊。
也许没有顽固病态般的嗜好,就很难成为一个语言艺术家。好的小说家必然精通这门艺术,他们各个都是这样的专家,而且不能打一点折扣。
这一部分人好像有摆弄文字的癖好,他们看待文字、看待文字所组成的语言,连眼神都与众不同。他们读书,读一句话的时候,常常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其拆解得七零八落,然后再组装起来——反复在默读中重复这个过程。文字在他们手里成了机器零部件之类的东西。
小说家对文字的敏感和对它的依赖,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进入网络时代以后,表面上看起来写作已经有点泛滥了。看看小报副刊,再看看网络,这种码字的事儿好像太随意太方便了,文字似乎可以让任何人信手涂抹一番——在闪烁的光标和一叠叠报纸那里,写作是多么容易啊!好像既无神秘也无难度,简直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且以前教科书上讲到的一些文章法度全不存在了。难道我们真的进入了一个特殊的时代,获得了一次语言和文字的大解放,可以完全自由,只依从自己的爱好和兴趣来干就行?有时我们高兴起来,甚至会随手创造出一个新字、一个全新的句法。我们可以动辄万言,不管不顾地一直写下去。
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不过这只是一种假象,一种没有多少意义的游戏。关于语言和文字,真实的情况当然决不会如此——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其内在情形完全不是这样。那种随意涂抹是有的,但只是一些不幸和反面的例子,是浮在现代传媒工具上的某些泡沫而已。
不过,也许是受到这些不好风气的影响、受到它们的推动和连带,我们走到书店里,真的会看到一些蜂拥而来的印刷品:写得很放肆,语言上毫不讲究,有时还可以说是相当粗糙的,甚至是吓人的胡言乱语。
小说语言真的在酝酿一次空前的解放和改革——一种胡闹?难道网络时代真的意味着要有这样的一场语言狂欢?或者,一场肆无忌惮的语言大消费、大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大概不可能。不太可能。
因为,文学语言不会变得这么廉价,一个民族的语言也不会这么快地沦丧。经过一番仔细鉴别和观察后,可以得出结论:我们看到的那些仍然只是文字世界的边缘,是边缘地带的情形。如果我们走到中国语言艺术的内部,进入它的核心,看到的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它并不是这样的。它如果这样,我们的文学艺术早就死亡了。连同它的死亡,还有更多美好的东西,比如一个民族几千年建立起来的卓越的审美能力,也就一起死亡了。可以庆幸的是还没有这样糟,还没有走到这样彻底悲观的地步——一切还在活着,还在像过去一样地生长和发展着。
■美术作品:毕加索
我们这会儿可以套用一句老话,叫“泡沫下面是水流”。今天我们研究的,正是“水流”本身,是看它究竟怎样往前流动的。
时常听到有人这样议论和评说:看某某作家多么有才能啊,多么会讲故事、多么富有想象力啊,可惜语言粗糙了一些……
这里要注意的是,他们在说作家的语言不好,而且使用了很重的一个词:粗糙。不知这是怎样的奇谈怪论。他们大概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们翻翻文学史,从古到今,还找不到一位语言糟糕的小说天才。因为道理很简单,好的小说,包括人物和故事,一切都不能脱离语言而独自存在。
让我们再进一步,问一个起码的也是重要的专业问题:作家的想象力能够脱离语言单独呈现吗?粗糙或贫瘠的语言能够表现出丰富精妙的想象力吗?也就是说,很差的语言却表现出奇特的想象、描绘出生动的人物形象,这是可能的吗?
大概很难——不,应该说根本就做不到。
可见那些将语言分离出来的阅读是不求甚解、比较浮浅的。事实上在文学写作中,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语言,什么时候都绕不开语言。夸张一点说,语言在许多时候简直可以看做目的,而不仅仅是手段——语言差不多就是一切,一切都包含在语言中。
我们这样强调语言,说明它是文学艺术的本质部分、核心部分,而不是附加在外部的装饰。我们真的找不出哪种艺术形式比文学写作更依赖语言的了。文雅一点说:文学的全部奥秘都是在文字的貌似沉默中完成和呈现的,文字当中隐藏了无尽的魔法。
有人说,话剧不也是语言的艺术吗,那不是魔法吗?是魔法,但是戏剧的语言最后与小说仍然不同,剧本还要通过角色在舞台上演出,那些对白从演员的口中一旦飞出,就再也不同于原来的文字了。这时候的文字已经不再沉默了。可是文学作品的文字,比如小说的文字,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而正是这沉默里藏下了尖声大叫或欢呼雀跃,可它只能依赖阅读,让读者在心中去感受和还原。——面对读者,这些文字一生都是孤立无援的,一生都在独自奋战。所以它的个体或群体必须是最优秀、最卓越的,这才能经得起孤独的考验,并且最终取得成功,获得胜利。
小说的语言不仅要洗练、准确、干净、畅达,还要具备这些好语言的共同特质,乃至具备更多。要在这一般“好”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千变万化,呈现出一万个面目才行。
比如说,大家都知道小说是依赖于虚构的,可它究竟从哪里开始?也就是说,它是从哪里着手进入虚构的呢?
有人可能回答:从故事,还有人物。——如果不是从这两个方面,那么它又能从哪些地方着手呢?
我们今天的回答是:小说的虚构是无所不在的,但它首先要做的,就是从语言开始虚构。
有人听了会感到奇怪,问:难道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可以这样说。但我们这里的“语言虚构”,指的是说话的方式。就是说,小说的语言就像小说的故事和人物一样,不是追求简单的“生活的真实”。也等于说,作品中的人物说话的方式,更有描述和讲述的方式,都是由作者虚构出来的。
有人听了会更加糊涂: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方式”怎么虚构?如果连说话的方式都是虚构的,那我们在阅读中怎么能没有察觉?
在我们的经验里,说话方式如果是“虚构”(编造)的,那读起来就会十分别扭,甚至没法让人读懂。所以我们才强调:小说作品里所有人物的说话都要贴近身份。就连我们作者叙述的语言,也要具有大家都能认可的客观性才好,不然读起来就会显得陌生怪异,影响接受和理解。也就是说,说话的内容可以是虚构的,但“说话的方式”必须是与大家一致的。
比如小说写到一位老农民或一位知识分子、或一位官场人物,他们都要操持自己的语言,不然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这些角色由于经历不同,文化教养不同,说话的方式会有很大差异。就算同一种职业的人,因为生活经历和性格的不同,也要表现出许多差别。所以说“说话方式”必须是贴紧人物身份的、专属于“这一个”的,这哪里还会容得下“虚构”?
为了进一步强调语言方式的非虚构性,有人还指出了一个长期的事实:写作学著作曾一再地强调,作家要到群众中学习语言,比如向工农兵学习等等。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写工农兵,就要学习他们的“说话方式”。——越是像生活中的人物,小说就越生动越成功。
一般的文学理论也认为,文学作品贴近生活,首先要做到语言贴近。如果语言是作家自己的,问题就全出来了:学生腔、知识分子腔,不生动和呆板等等。
根据如上的理由,有人一直在否定“语言”和“语言方式”的虚构性。他们通常的认识是:故事和人物都可以虚构。对不起,语言可不行。作者必须老老实实地说话,贴着人物说话,用我们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语调说话。——这样才能把故事完整地、活灵活现地讲给人民大众。
这里所说的“语调”两个字特别需要注意。原来一直强调的语言的非虚构性(真实性),说白了不过是要求作者的语言具有更大的公众性和社会性,也就是说,这里要求作者使用他人的腔调来讲自己的故事。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其他一切都是虚构的,唯独语言是个例外?
真实的情况只能是:小说作为一种虚构的文学形式,虚构性是渗透在所有方面的,而且可以说,它首先就是从语言开始的。如果我们认真解剖一部好的小说就会发现:这其中无论是作者使用的叙述语言还是其中的人物语言,都是独具特点和与众不同的;它们不太像公众的、社会的,而纯粹是独一份的。原来它是属于作家自己的,而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人。他的这种“语言方式”根本就不可能复制。
而那些差一些的小说,倒往往具有语言的大众性和社会性。作品的“语言方式”大致似曾相识,和平常见到的听到的差不了多少。
文学语言特别是小说语言,如上所说,它有一种沉默的性质——读者接受的过程是一种心读,而不是大声朗诵出来——如果我们试着将它读出来,特别是读到人物对话的时候,或许会觉得有什么不合榫,因为它与现实生活中的说话方式仍然会有一些“隔”。——但如果只是心读,也就不会有这种不适感了;相反还会觉得作家的这种语言特别舒服,别有一种魅力、穿透力和感染力。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了:小说语言原来是用来阅读而不是朗读的,并且是独有的一种默读方式——不仅是叙述语言,即便是其中的人物对话,也要区别于朗读语言。这种语言深深地打上了沉默的烙印、作家个人的生命烙印,而且擦不去。不错,这是一种“心语方式”,这种方式的形成,要经过很长的训练和探索阶段。
这里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作家使用了一种经过他自己虚构的、只用来在心中默读的特别言说方式。大街上和社会上的语言,从来不以默读的方式存在,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区别。从有声到无声,这种语言方式的改变和演进,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形成的。它当然来自生活,但却有一个被个体生命充分发酵、发生了类似于化学反应的那样一个过程——看起来很像生活中的语言,但实际上不是——我们如果在生活中真的这样说起话来,听起来会怪怪的。
原来小说语言的高明与拙劣,是否优秀,不是比谁更像生活中的人在说话,而是看谁把这种“心语”运用得更卓越。
有人会说:原来小说语言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不,不是“高于”,而是“异于”,是发生了化学变化之后、性质上有了区别的另一种语言。
一般来说,那些社会性的自发写作,因为没有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使用的语言就是非虚构的语言方式——这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写作了。让语言方式走入虚构,形成作家个人的,这将是一个缓慢的学习过程,但只有完成了这个过程,才算是真正地走入了文学写作。
如果我们来一个尝试:只让人物和故事虚构,但直接采纳生活中通用的、时下的生活语言来描述和叙述,这样的后果又会怎样?
结果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工作很难进行下去——除非我们能够忍受极度的平庸和拙劣,太别扭、粗糙而且极不真实——这种语言上的“求真求实”反而使小说有了不真实的感觉,也不自然,总觉得矫揉造作。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有点四不像:既不像小说又不像报告文学,也不像通讯报道。
原来,小说写作不能亦步亦趋地移植或模仿大众和社会语言,而只能是作家个人的说话方式。
说到造句,我们大概会想起小时候的语文作业:为了学会使用一个词汇,老师会让我们写一个完整的句子,让它包含这个词汇。显然这就是作文的开始:文章是由一个个句子连缀成的。我们都明白,文章要好,首先是句子要好。——所有的句子都好,这篇文章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解决造句的问题就成了大事情,这个解决不好,文章就肯定不会好。
可是虽然这样,那些工作了一辈子的写作人,比如说作家们,也不敢说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他们常常还要因为缺乏好的句子而苦恼。
看来写作中一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能够拥有好的语言。写作是什么?就是接连不断地、不停地造句,创造出一种能够吸引别人的话语方式。他要用自己的、与别人有所不同的、新颖别致的、准确生动的说话方法,来表达思想和故事。
这时候,我们强调的正是“与众不同”——重复他人的话是没意思的,那不是创造。这里面就涉及到了自尊心的问题。有时甚至可以说,越是好的写作越是显示了自己的自尊:它从语言表述方式开始。比如别人常常使用的一些词、一些习惯性的句子,我们就得注意回避了。不仅文学写作如此,好的记者也是如此。可是现在如果我们翻一翻小报,打开电视,常会发现其中充满了那些熟悉的套话。我看到的一些内地传媒,口吻多是从港台学来的,什么“满头雾水”“大跌眼镜”“大打口水战”……这些说法在当地是没有的,只是这十几年才多起来,不停地说来说去,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文章中,偶尔出现一个比喻很新鲜,大家就一窝蜂地去学,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大大小小的电视和小报都要用,这不仅让人厌恶,还有一种霉气和窝囊的感觉。
稍有自尊的作者都应该写出自己的文字,尽可能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不应该抄用别人的字句。现在连很多文学创作者都自觉不自觉地使用起报章或荧屏上的口气说话,殊不知只要有了这样的腔调,就永远也进入不了真正的文学写作。不要说这些时尚文字大都是水货,就算是很好的创造品,也与文学无关,因为它不是独一份的,而是可以成批制造的语言套餐。第一个写出精彩句子的人是聪明的创造者,第二个照此办理的人是傻瓜,第三个重复这样干的人简直就是非常非常傻了。
这就是语言的自尊问题。有较强自尊心的写作者,不要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原创的一个说法、一种语言方式,一旦被广泛应用,他自己都要设法回避。可以想见,如果连一个词都要套用别人的,都不能使用自己的,又怎么能相信他在一些大是大非问题上会坚持自己的立场呢?所以,现在的人云亦云已经被推波助澜到了这样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由此看来,我们的没有见解、跟从潮流、盲目依从,不是从别处,简直就是从一个个句子开始的。我们先是丢掉了自己的句子,接着是整个的语言、整个的观点。我们有时候遇到一件事,不是关心事物的真实情形如何,而是首先看别人、看权威人物或大多数人对这件事怎么说,然后再尽快跟上去附和。这已经成了大致的习惯。这就给我们的生活造成了不幸,而不仅仅是糟蹋了我们的文章。
其实文学创作最需要做的、也是最基本的,就是从时尚和潮流中走出来。
这种走出来,当然要从语言起步。比如刚才说的小报媒体语言,第一个用“大跌眼镜”的,也许跌得很好;如果接二连三地跌下去,就成问题了。还有“口水战”的比喻——在我们老家胶东,对这种吵来争去的做法有一个说法,叫做“打嘴仗”。可现在胶东的一些报纸和电视也慌忙不迭地跟上时尚,改说“口水战”了。刚开始这种比喻当地人都听不懂,因为它直接让人想到的不是争论和吵闹,而是相互吐唾液——可见并不雅观,联想起来还有些脏。其实原来“打嘴仗”的说法多么形象生动,而且当地人听来更明白易懂,可就是偏偏不用了,嫌它不时髦。至于“满头雾水”这种说法,对山东或胶东来说更离谱了,这种外来的比喻一出现很陌生,当地人怎么也弄不懂是指什么。可见从商业流通之地模仿来的词汇,并不一定就是好的,更不一定是适宜的。
我的一个朋友,二十年前特别乐于使用的一个词——就是“生命的”。文章常用“那种生命的……”“生命的……”,很是深刻。记得有一天我们散步,走到了一个大学校园里,正好听到了大学生播音,一男一女语调铿锵,在广播里轮番说着“生命的”如何如何,一口气说了七八个。我的那位朋友驻足片刻,说了一句:我再也不能这样用了。
是的,二十年前很少有人那样使用“生命”二字,而到了今天,这种用法已经泛滥成灾了。我的朋友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自尊心很强,当然不会频频使用那个词了。
看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真要实行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因为跟从和盲从往往是不自觉的。大家都那样做,我们也就随之跟上了,并不认为有什么忌讳。其实这真的是大忌——丢了自尊还不是大忌吗?
说套话的风气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翻开一些公文,最头痛的就是一些现成的、被重复了千万次的句子和词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些文章转用其他人的文字从来不需要注明。——原来大家都是这样抄来抄去的,已经习惯了,成了一种专门的体面工作,久而久之还形成了一些写套话的技巧。
公文的情况是这样,大家都不陌生,可以说耳熟能详了。那么文学作品,比如小说呢?初一看并没有公文那么严重——仔细看看也差不多,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在重复和抄写他人方面做得比较隐蔽罢了。许多小说都是同一种口吻,句式和词汇也大致是那样的,更不要说风格和气味了。比如有一段时间流行痞子味儿,那么这类文字满刊物都是。接着是物质主义金钱至上,是所谓的“看破”,以嘲弄理想道德为荣,是暴力和性,是嗲声嗲气和小资情调,是小孩子们的星河怪物……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波一波出现的,是季节性的东西,只要一入时尚,很快就有一大批相同的“创作”跟了上来,最后再相互比试谁走得更远、更大胆、更泼辣、更出格、更招眼。这不是低智商、没自尊的表现吗?
文学写作,不仅是他人用得太多的句式和句子要自觉地回避,就是自己在同一篇文章中用过的词,也要尽可能地小心绕开才好。你如果在同一个段落里将某个词连用了几次,那就不算讲究。这种不讲究,也要在修改中解决掉。
好的作家必然是自尊心极强的,这表现在一切方面,几乎没有什么例外。在句子上跟风,在题材和风格上跟风,在思想倾向上跟风,都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因为这样做就失去了创造的性质——创造应该是开拓性的工作,创造品是出于己手又不可重复的东西。如果我们干的都是别人多次干过的事情,连一个词都描红一样比着画下来,这不是太窝囊了吗?
让我们离开时尚,越远越好。我们能够写出自己的句子,并且要由此起步才能走得远。的确,作家拥有自己的造句方式,用自己的句子写作,这并不是什么雕虫小技。
有人可能说:初学写作的人,难道模仿一下不是正常的吗?何必那么苛刻和较真呢?是的,正因为是初学,很容易就此形成习惯,才需要我们一再地强调。对一个人来说,任何事情的开头都是一个大关口,这往往会决定他走很长的一段路,甚至是很远的那个未来、那个结尾。说到不可避免的模仿,那就让我们模仿那些最固执的作家吧,那样的人总有一些,让我们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这样会更好。
在写作这个行当里,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场奔跑的马拉松、一场比赛,看谁能够更固执地坚持下来。坚持自己的一份是困难的,最后才形成了独有的一份,那才有保存下来的价值。如果大家都差不多,还保存它干什么?就像电脑储存,相同的文件是要被删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