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 人

2011-08-21 03:14张贵保
雨花 2011年10期
关键词:万福大脚爷爷

● 张贵保

看有谁家犯了死罪的,我去顶,他捞一条命,我捞一笔钱。他说得那么平淡,就和要卖掉一头牛一只羊一般。

慕万福的死刑是在那年秋天执行的。照例看客云集,我爷爷也去了。爷爷后来对我说,戏台上的刽子手杀人,总是拿一把又宽又长的大刀,高高举起,砍树桩似地狠狠砍下去——嗨,那是骗人的!其实,刽子手是倒提着刀,刀背贴在小臂下,他先拍拍慕万福的肩膀,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就在慕万福回头的一刹那,那刀就从慕万福脖子侧面割了过去,轻轻一划,一颗人头就从肩膀上滚了下来,落地后还转了两匝。整个过程极快,也就那么一眨眼工夫,有的人因为不专心,就没看真切。刽子手呢,也不像戏台上演的那样满脸横肉,浑身黑毛,不是那个样子,也和普通人没啥区别。

爷爷说,他当时看着人头落地,觉得和做梦一般。这条人命难道真和自己有关吗?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当时在东庄扛长工,阴差阳错,他竟成了这桩人头买卖的中人。爷爷一辈子只做过这么一次中人,却叫他痛悔终生。爷爷说:谁叫咱摊上这号邻居呢!

慕万福是我们家的邻居,但不是老邻居。他是外来户,落户时间不长。和所有的难民一样,他也是一担子挑来的,身后跟着一个大脚女人。那时的妇女都是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踩高跷似的;大脚女人就不同,走得干净利落,老远就看得出来。女人很年轻,二十上下,大家都以为是男人的闺女,可闺女家怎么盘头了呢?后来才知道不是闺女,是媳妇。他们是哪里人?问他们,一会儿说是河南人,一会儿说是山东人,有时又说是安徽人。大家知道这是秘密,也就不再问了。照说落脚后的第一件事该是找活干;但慕万福却啥也不干,只是隔一段日子神秘地消失那么几天。大家猜测,怕是个强人吧?果然,有一次爷爷往地里担粪,路过慕万福家门口,被叫住了。慕万福招呼爷爷坐在他家那道残存的院墙上,递过来一根哈德门香烟(那是爷爷有生以来抽的第一根卷烟,而且是第一次使用火柴),开门见山道:小子,你他妈的,都十七八了,就知道下死苦!爷爷品味着卷烟的滋味,漫不经心回答:天生就是个打牛屁股的料嘛!慕万福冷笑一声:哼,打牛屁股?你爱打!不用本钱的好买卖有得是!见爷爷大惑不解,他直截了当解释:抢——抢呀!也干不了?比如大路上过来一个人,包袱挺沉的,你悄悄跟上去,到了僻弯处,冷不防背后一棍,提了包袱就走——这也不会?

爷爷立时额头冒汗,怯怯道:那是英雄好汉的事儿,要砍头的呀!

哼,怕砍头,你想活一万岁吗?

这一番议论石破天惊,爷爷当时的感觉就和遇到外星人一般,他担着粪慢慢往坡上走,看看天,看看地,有些发摆子的感觉,直到把一担粪倒进地里,才算寻思清楚了:慕万福果真是个贼,而且是个明火执仗的贼。他是在网罗党羽,也就是想收徒弟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做贼,还那么理直气壮。不管怎么说,爷爷实在被那种不遮不盖的胆气震慑,从此便如回避瘟神般尽力回避这个人。但谁叫他是邻居呢?总免不了要打交道。好在这个强人并不伤害乡邻,不但不伤害,似乎还在尽力地讨好大家,天长日久,大家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慕万福第二次邀请爷爷到他家,已是十年后了。那时慕万福已经年近五十,头发花白了。他恭恭敬敬把爷爷请到他家里,坐在他家的炕沿上,照例先递上一支哈德门,然后深深叹息一声(爷爷说,这人是从不叹气的,这是唯一的一次),说:老三,有个事儿要托你。是这样,兄弟,你也知道老哥是干啥的,咱也从不瞒你。可是年纪不饶人啊!腿脚不利索了,眼也花了,又是单兵独将,好几回差点作了刀下鬼。自古没有白头贼啊!可不干了吃啥?我要是光杆一条还好,谁叫我娶了女人,还生了个儿子呢?他咳嗽一声,瞟了一眼正在锅台下烧火的媳妇,接着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把我这条命卖掉。你在外村干活,眼界宽,看有谁家犯了死罪的,我去顶,他捞一条命,我捞一笔钱。他说得那么平淡,就和要卖掉一头牛一只羊一般。

爷爷又一次感到天旋地转,愣在那里半晌无语,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锅台下烧火的大脚婆。那女人坐在蒲团上,大腿上坐着不到一岁的孩子,从从容容拉着风箱,白净的面庞在火光里一闪一闪,像是有些兴奋似的。爷爷只得表示反对:老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什么也不该走这条路啊!

慕万福冷冷瞄了爷爷一眼,流露出对这种陈词滥调不屑一顾的神情,犹豫了一下,才算耐下性子解释了几句。他说,他自从干上这一行,就天天准备着死,准备几十年了。他爷爷只活到二十三岁,他爹只活到二十七岁,他的两个亲兄弟和七八个结拜兄弟没一个活过三十的;他就算是九头鸟,也早该死十回了;谁知道他妈的怎么回事,竟活到现在!如今还不见好就收,把这颗头卖个好价钱,给老婆孩子留条活路,等着被人白白砍掉吗?一番大道理竟说得爷爷哑口无言。爷爷嘴上应承下来,心里却不以为然地想:谁傻了,会做这个中人呢?

然而很不幸,爷爷最后还是做了这个中人。那天爷爷在地里和几个长工锄地,说到义合成当铺的掌柜茅大家出事儿了,茅大大儿子杀了人,警察几次上门抓人,没抓得住。爷爷顺口道:茅掌柜有得是钱,还怕找不到个替罪的?大伙笑道:做梦吧,谁会替他去死?爷爷说:我们村就有个人愿意干。于是就说了慕万福的事,无非是在传播奇闻异事。谁知长工里有个茅大的拐弯亲戚,消息很快便传到茅大耳朵里。茅大马上找到爷爷,长长一揖,请爷爷骑了他家的马,找慕万福说话。爷爷不愿意,可是挡不住茅大孙子般的央求。当天晚上茅家父子到了慕家,中人自然是爷爷了。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慕万福去替死,死刑执行后,茅家送慕家二十五亩地,一头犍牛,一座院子,院子里三间瓦房。爷爷说写个字据吧。慕万福说写那个干啥,他妈的拿不出去的玩意。几个人只是到村外关帝庙里烧了个香,设了个誓。又过几天,茅家把方方面面该摆平的摆平了,就请慕万福上路。慕万福约了爷爷,带了老婆抱了孩子到东庄,一起看了茅大准备的那座院子,再到地里落实了那二十五亩地,回头又看了那头犍牛,都敲定了。地是好地,平展展一大块;院子不算宽大,但住一家人不成问题;犍牛不算高大,但只有五岁口,正是欢实的时候。茅家是财主,但不是什么大财主。爷爷估计,这已经把他家三分之一的产业割下来了。茅大特意摆了一桌酒席,慕万福有说有笑大吃一顿,乘着酒兴,家也没回就上了路。大脚婆把男人送到东庄村口,男人走了几步,回头摆摆手对妻子说:你回去吧!大脚婆说:你走吧!两个人就此分手,各自头也不回,眼泪也没洒一滴。

杀人重罪自然有杀人重罪的办理规程。此时虽然已是民国,但我们这里刑罚上的进步不大。慕万福给戴上了一百多斤重的脚镣,先是关在站笼里示众。一般人在那站笼里挺不过两天,但慕万福站了三天还没死,而且谈笑风生,还有滋有味地抽烟喝酒;然后是严刑拷打,脚踝和手腕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流脓淌血。慕万福始终没有改口,硬是坐实了死罪。

慕万福终于实现了愿望,脑袋落地了。茅大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他是原本就设了局要诈人,还是真到分割财产的时候肉疼了,割不下去了?总之,慕万福顶他儿子死了,他却翻脸不认账了。爷爷找了他好几次,他先是含含糊糊,推来推去,接着竟直截了当说:不过是个杀人越货的强人,早该死了,咱们何必认真呢!于是索性躲起来再不露面了。拖了两个月,爷爷看看真没希望了,就上门给大脚婆赔罪。爷爷说:茅大昧良心了,不认账了,我是中人,我认这账。我家现有的几亩地,你先种上,余下的账我慢慢还。大脚婆显然早有预感,惨然一笑说:三哥你还把我们孤儿寡母当人看,就够义气了。你带我去见一次茅大就行了,余下的事你别管了。

这个女人可不一般!她坐月子时我奶奶照护过她几天,算我们村第一个和她有深交的人。她姓折,一个挺怪的姓,据说是一个什么匈奴王的后裔。奶奶说:这女人性硬!怎么个硬法?比如缠足,一般女娃娃从四五岁开始缠,好好的脚被布条子死死缠住,连骨头都要折回去,痛啊,都是成日成夜地哭,可到最后都还是屈服了。这女人就不仅哭闹,而且把头往墙上撞,是真的往死里撞,撞得血流如注。她娘拗不过她,妥协了,她于是长成一双无拘无束的大脚。这下完了,这个名叫折桂英的女人成了没人要的贱货。她人样并不差,高个头,直身板,白白净净,可就是没人要。那个时候,谁家要是娶了大脚婆,连进祠堂的权利也会失去的,是闹着玩的吗?于是,同龄的女子不论好坏十五六岁就嫁出去了,她二十多岁了还守在娘家;却声名远播,谁家小女孩不愿意缠足,家长就拿她作反面教材。万般无奈,父母最后把她许给一个年过四十的老光棍,还是个癞痢头。女人伤心极了,决心一死了之。不料过礼的前一天晚上,家里却遭了贼。正是慕万福一伙,是来抢彩礼的,因为情报失误,早来了一天,没抢到财物,就把女人抢去作了人质。折家的赎金还没准备好,土匪却送来一份彩礼,说姑娘不回去了,给慕万福做老婆了。一个良家女子,怎么做了土匪婆娘,是强迫的还是自愿的,还是先强迫后自愿的,谁也说不清。出乎一般人意料的是,他们成了很投契的一对。后来因为慕万福一伙被官府围捕,七八个弟兄就慕万福一个逃脱,两口子这才逃难到我们这里。

慕万福的儿子叫万儿,是我爹儿时的伙伴。大脚婆抱着万儿去找茅大,头一次是我爷爷陪着去的,此后就不要爷爷陪了。茅大当然不认账,于是母子二人每年在慕万福忌日那天,都要去找茅大一次,风雨无阻。万儿先是给抱着,后来是背着,再后来就跟着跑了。跑到第十五年,大脚婆最后一次找茅大,问茅大:你真的不给我家那份产业了?我这是最后一次问你。茅大刚吃完饭,自管仰着头大张着嘴,用小拇指长长的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等清理工作告一段落,才冷笑道:你不来就别来了,没人请你来呀!大脚婆再没说一句话,扭头走了。这个茅大,财迷心窍,他要是有一点点先见之明,就该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加倍偿还人家的。他压根儿没注意到女人背后那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

万儿个头不高但匀称结实,小脑袋,宽肩膀,小眼睛,和他爹像神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从小性子就野,爱打架,脸上常挂着伤,大脚婆管不住,好像也不大管。稍大点放过牛,再大点跟我们村的吴老大学杀猪,每次杀完猪能拿几斤猪杂碎回家。十七岁上听说卖兵挣钱,就卖兵,一下子挣来十石麦。敢卖兵的都不是寻常角色,不能真的把自己卖掉,要能逃回来才算赚。万儿却真的把自己卖掉了,四年后才回来,是随着军队回来的。日本鬼子打过来了,中国部队洪水般从前线败退下来,大部分是路过,也有驻扎下来的。万儿的部队驻扎在离我们村二十多里的霍家山。但没人知道他回来,大脚婆也不知道。

万儿血洗茅大一家是在八月十五那天,吃后晌饭的时候。一连十多天的阴雨,突然放晴,天空不挂一丝云彩,格外的蓝,大家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几乎忽略了时局的动乱。那时各村都有自卫队,东庄村口站着两个自卫队的哨兵,看见来了一队晋绥军,只当是来催粮催款的,也就不当一回事。这一排晋绥军列队进入村子,到了茅大门口突然停住,一半人散开来包围了茅家院子,一半冲进了大门。茅家合家正坐在院子里吃团圆饭,已经年过七十的茅大和三个儿子坐一桌,儿媳和孙子辈分坐两桌,桌上摆着石榴、花红果、月饼,刚出锅的肉包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家人惊慌起来,但什么都来不及了,眨眼间几十个枪口把他们团团围住了。茅家老二是东庄自卫队的队长,腰里挎着一支破手枪,他以为不过是来敲诈勒索的散兵游勇,就站起来寒暄道:弟兄们,一家人不见外,有啥事儿只管说!万儿喝道:少废话,把枪交出来!老二只得乖乖缴枪。万儿说:我们是晋绥军,打日本的,要派你家一笔款子,要按人头算,你家人来齐了吗?老二说来齐了,今儿八月十五,从来没这么齐过。万儿挥挥手,叫几个弟兄挨屋搜查。院子不大,也就十多间房子,很快搜完,搜出一个月婆子和一个没满月的婴儿。万儿命令茅家全家人站两排,男一排,女一排,让茅大站在当间,数一数,共是十九口。这时万儿才问茅大:认得我吗?茅大眼花,这时定睛细看,才大吃一惊,面前站着的分明是死去多年的慕万福,只是年轻了许多,而且穿了军装,当下腿一软,跪下就磕头,万儿问:哪个是你大儿子?茅大颤抖的手指了指。万儿问:当初我爹顶他去死,事先怎么说的?茅大磕磕绊绊回答:二十五亩地一头牛,一座院子。万儿问:你不是忘了吗,怎么又想起来了?我妈带我到你家跑了十五年,十五年你也没认账呀!你说这事儿咋办?茅大忙说:我这一份家当全送英雄!万儿冷笑一声,把茅家老大拉出来,问茅大:你这儿子二十年前就该挨刀的,是我爹顶他死的,这会该死了吧?茅大泪流满面,只是磕头求饶。万儿道:一命抵一命也不愿意?哼,那就把你四个儿子都拿来抵账!回头吩咐弟兄们:都别动,看我的!拿过一把砍刀,嚓嚓嚓,连砍四颗人头。那四个汉子就和绵羊遇见狼一样,没一个反抗。接下来,万儿一口气杀了茅家剩余的男女,连同那个未满月的婴儿,最后杀的是茅大。

第二天万儿回家了,腰里挎着盒子枪,身后跟着几十个弟兄。起先大家还以为是一伙散兵,后来发现带头的军官是万儿,就都拥到慕家门前。那一队兵整整齐齐站在当院,没人敢进去,就站在院子外边。不一会,就从窑洞里传出大脚婆的嚎啕大哭声:万儿爹,你死得好苦啊!你这下可以合眼了呀!接着大脚婆出了院门,一路哭着,先到关帝庙烧了香,又到北沟慕万福的坟头去烧纸。万儿带着他的兵排着队跟在后边,很肃穆的样子,最后在慕万福坟前朝天打了一阵排枪。大家很快明白了,原来万儿已经是晋绥军的连长了,这次报仇,是得到他们团长特许的。

霍家山的晋绥军不久被日本人打垮,万儿死里逃生,又投奔土匪马葫芦做了营长。马葫芦抢来个小老婆叫香香,是方圆几十里一朵花。万儿看上了香香,背后一枪,打死了骑在马上的马葫芦,霸占了香香。香香跟了万儿好几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万儿死后便没了踪影。万儿是在一九四六年冬天太岳纵队剿匪时被击毙的。消息传回来,大脚婆正坐在院子里纺花,她很平静地说:好着呢,是他爹的种!依旧纺她的花,直到把一个穗子纺完,才起身去找人收尸。几年后大脚婆也死了。想是一个人太孤寂,去和丈夫儿子团聚去了。收拾遗物时,都以为父子两代强人,家里一定有不少金银财宝,结果找来找去,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几斗麦子,几件破衣服。村里人既震惊,又怜悯,便为大脚婆办丧事。没一个亲属,太凄清了,就创造性地举行了一次公祭,还特地请外村一位老秀才写了一篇祭文。那时我已经七八岁了,也混在人群里听那祭文。很难懂的四言文,念了好长一会,我居然听懂了“呜呼强人,我之芳邻”八个字。灵柩起身,锣鼓呼天抢地地响起来,像是在悲悼,又像是在控诉,像是在数说强人的不良,又像是在埋怨世道的不平。大脚婆自然是与男人合葬,身边是万儿的孤坟。两个坟头早就被平掉,只剩永远的萋萋荒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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