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歌
他刚要投子认输,突然之间他的眼睛一亮,一股灵感的电光石火霎间跃然脑际,他突然找到了这盘残局的﹃棋眼﹄。
1
除了下雨落雪大风天气,每天早晨,七十有余的老耿头耿海山,便会被女儿或是女婿送到河西公园,要么是待在暖煦煦的大日头地里,要么是猫到公园西头的那棵歪脖子柳下的树荫地里,尔后,老人家便端坐在那辆经过姑爷精心改装的轮椅上,慢悠悠地展开木质棋盘,慢悠悠地摆好棋子,一边滋滋润润地品茗茶水,一边开始了“复盘”——把昨天输给大老郭的那盘棋从头到尾再过一遍,用这种方式,恭候“现在式”河西棋王——大老郭的驾到。等到大老郭来了,又总是输。这种“败了又战,战了再输”的历史,已然重复了足足十八个春秋。今天还要继续,只要还有一口气。
在恭候大老郭期间,有些不识相的“臭棋篓子”凑近来,想和他切磋一盘,“就你?”老耿头决不伺候,那眼神,那语气,很伤人面子。人家也反唇相讥:“就你?哼——有大老郭在,你还想东山再起?做梦去吧,你!”老耿头的这身傲气,赶走了不少人缘。
这是农历六月的一个上午,日头隐在浓浓的云层里,闷热异常,热得连知了都有些受不了了,躲在枝叶间,“吱儿”“吱儿”聒噪。歪脖子柳下,虽有些许凉意,但老耿头的前胸后背仍然湿漉漉的,背心早就湿透了。
今天是咋了,大老郭还没有来?
一种渴求胜利的欲望鼓噪着老棋王,令他有些迫不及待,他手搭凉棚瞭望着西头——大老郭经常出现的方向。
2
大老郭没有履约,却盼来了臭名昭著的“二赖子”迟有才。这空当,只见二赖子反抄着手,悠闲地打着口哨,落脚在老耿头的轮椅旁。
“老爷子,学——棋?”二赖子满脸媚笑,一腔巴结,“您老先拿我小试牛刀,开开思路。”
“去去去——”老耿头挥手驱赶着二赖子,像驱赶一只苍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就你?去去,别给鼻子就上脸。”
二赖子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了,到公园这里那里的棋摊处,“帮”棋去了。他“帮”棋能从开棋叨叨到棋尾,不听就越俎代庖,下手去抓,帮谁谁赢。当然,有时也点个昏招臭招啥的,被人骂个狗血喷头,也满不在乎,挠挠头皮,笑笑了事。
这二赖子五短身材,再加上不修边幅,刚过“而立”,却有“耳顺”的长相。酷爱车马炮的他,都恋到无心建材店的生意,经常被老婆揪着耳朵从棋摊提溜走,却从不悔改。不过,他的这个绰号与其长相无关,全是因棋品而来。一边下棋,一边嘴里叨叨个不停,而且还经常是些刺激对方神经的话,令对方冲动,叫对方思绪紊乱,让对方频出漏招,他便乘虚而入,进而战胜对方。这是二赖子惯用的伎俩,很有些“赖”味,在家又排行老二,于是,人们送了他这么个绰号。
正在老耿头盼望大老郭出现时,听对面十步开外的一处棋摊上,爆起詈骂声,一只拖鞋砸到了二赖子身上,原来是他点了一个臭招,让人家胜棋变输棋,能饶过他?
3
已经晌午了,仍不见大老郭的身影。
老耿头有些着急了,无心复盘,不时地抬头瞄一瞄大老郭素常出现的方向。
大老郭向来是很守信用的。老耿头很有些纳闷儿。今日个是咋了?是生意上不顺畅,又赔了钱,还是又叫城管给没收了电子秤?要真是如此,哎哟喂——即便今日个胜了,也不光彩。这是不公平竞争嘛,胜之不武嘛。苏联时期,克格勃经常派遣特异功能之人在旁扰乱对方棋手的思路,让己方取胜。这种下作行为,老耿头不齿。
4
大老郭今年五十开外,牛高马大,膀阔腰圆。他原是市运输公司的工人,蹬三轮的。现今到处搞改革开放,公司亦换了牌子。“运输”换言“物流”,汽车替代三轮。公司派他去考“驾照”,别人学仨月,便麻溜儿麻溜儿地考出驾照来,可他笨手笨脚的,学了六个月,路考了四回,都还过不了关。你下棋脑袋咋就那么灵光?你真是稀泥巴糊不上墙。领导对他失去了耐心,便打发他去做了门卫。后来领导的一个亲信需要照顾,便又说服他办了内退,只等六十岁,光荣退休。退下来的头个把月,大老郭闲得浑身肉痒痒,哪儿都不舒服。吃了睡,睡了吃,连棋都不下了,还时常冲贤惠的老伴发一些无名火。眼瞅着脸瘦了一圈儿。女儿怕老爸憋出毛病来,便到旧货市场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回来,原本是想叫老爸重操旧业,骑着散心的,没承想,老爸竟利用它搞起了瓜果菜蔬的生意,不过,大老郭做生意是有原则的,在早市上挣够了他一天的烟酒钱便罢手。其后,便蹬着到处是锈迹的破三轮,优哉游哉地来到河西公园。
他老耿头不是要抢回“棋王”桂冠吗?给他机会。因而,第一盘棋是雷打不动的新老棋王的争霸赛。尔后,再蹬车去到公园这里那里的棋摊处,这走走,那瞧瞧,遇见好棋就切磋一盘,不然就站在一边当看客,只长眼睛不带嘴,绝对观棋不语,与二赖子截然相反。
十八年前,因拆迁缘故,大老郭举家迁到河西区,属异地安置。于是,河西公园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身影。那时候,老耿头风头正劲,宝刀正利,砍瓜切菜,见谁杀谁,是名闻遐迩的“河西棋王”。
“老前辈,切磋一盘?”
“啥,我有那么老吗?哼!”
“哦,师傅,献丑了,学一棋?”
“这还差不多。”
于是对弈开始。当顶炮对仙人指路,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见,老耿头素常的后发制人的守棋,在大老郭摧枯拉朽的凌厉攻势下,老耿头再也砍不成“瓜”了,再也切不了“菜”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后来,老耿头听二赖子说,人家大老郭用的是一招“双马饮泉”的定式,此是后话。当时老耿头稀里糊涂就输了,脸窘得跟个公鸡冠似的,起身提着马扎子就走了。人们以为老棋王收山归隐了呢。孰料,三个月后,老耿头又出现在河西公园,是坐在轮椅上。
“大老郭,你个臭棋!来,再战!”
老耿头劲鼓鼓地下了战书,十八年。
……
今天一大早,大老郭蹬着破三轮,刚走出小区门口,就被一个女人拦住了,是老耿头的女儿——耿小兰。四十多岁的女人,眼睛红红的,还噙着泪花。她硬塞给大老郭两条“泰山”、两瓶“金六福”,非要大老郭收下,央求大老郭放她爸一马,让她老爸赢一盘棋,满足一下老人家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小兰哭不唧唧地告诉大老郭,说她老爸贪图“棋王”那么个虚名,中邪了,着魔了,每天在家里自己跟自己下棋(复盘),吃不好,睡不安,有时候还彻夜不眠,照此下去,七十多岁的老人咋受得了哇?
虚荣心?这叫啥混账话!大老郭的心似被马蜂蛰了,痛!他瞅眼小兰,莫名愠恼。一种捍卫荣誉的正义之举,居然被颠倒为“虚荣心”,能不叫大老郭寒心吗?
“这是老爷子的意思?”大老郭冷冷地问。
“不不——”小兰有些慌乱,“我是背着俺爸来的。郭大哥,您可千万别叫俺爸知道呀,他会气死的。”说着,女人竟嘤嘤啜泣起来。
棋品如人品。
让棋?混账话!这不仅是对老前辈的人格污辱,更是对自己人格的亵渎。说句实话,老耿头虽说是他的手下败将,但是,他身上那股“不服输,不放弃”的劲头,让大老郭敬畏,不敢稍有懈怠。这种互为对手又相反相成的内核,局外人是读不懂的。想到此处,大老郭断然拒绝了耿小兰的“贡品”。
“大妹子,”大老郭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如果你还想叫老前辈多活些年的话,你就叫他凭自己的真本事来赢我吧。有这么一口气顶着,撑着,他老人家才活得这般充实,这般滋润,这般得劲的,不是吗?”
“真不给面子!”耿小兰有些恼怒,她似乎又记起了十八年前的“旧账”,瞪了大老郭一眼,丢下了一句咒语,走了,“你也莫张狂呢,当心俺爸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明天尚远。
当天,他大老郭就遭了报应。早市上,有个老太太把张“伍拾圆”的钞票,当成“拾圆”的给了他,等到老郭发现时,人已走远了。大老郭忙忙地去追老太太找人家钱,回来的时候,电子秤不见了。周围的小贩都摇头说不知道。老秤被“城管”没收了,那是盘新秤,才半个月。
5
盼星星,盼月亮。新版河西棋王终于现身了。河西公园顿时火爆起来,充满了“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唉哟喂——这是啥味儿呀,啊?”迎着大老郭蹬车徐来的身影,老耿头提吊在半空中的心实落了,像往常一样,他拿手扇着鼻翅,大声嚷道,“是不是掉茅坑里了呀,啊?这般个臭,顶风都臭八百里咧,臭,臭死了——”
“呵呵呵——”见老棋王的心情今天是如此之好,尤其是那双放射出光彩来的小眼睛,闪射着“必胜”的光芒,这叫大老郭亢奋起来,丢电子秤的沮丧,顿时烟消云散。只见大老郭急蹬了几下车子,停在老耿头的轮椅旁,尔后动作麻利地跳下车,反唇相讥,“用顶风臭八百里的臭味,腌制出顶风臭八百里的臭豆腐,吃起来那才叫爽呢,不是吗?臭豆腐一块,一块臭豆腐,呵呵呵——”
棋摊上的斗嘴,没人当真。放松神经,愉悦心情,提振精神,那是块砥砺棋锋的磨石。
嘴没闲着,棋也开始了。由于新版河西棋王的驾到,当即带火了老耿头的棋摊。观赏新老棋王的对决,无疑是臭棋篓子们的一大幸事,每天只一盘,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立马围拢来一批新老棋王的粉丝,其中有些是撤了自家的棋摊,追随来捧场的。当然,在新老棋王激烈博弈的时候,一旁观战者是断不敢造次的,如同比赛现场。此时此刻,只能听到棋迷们的喘气声,或是为一招妙棋咂嘴皮子的“啧啧”赞叹声,或是为某一招臭棋“唉唉”叹气的惋惜声,再就是棋子落到木质棋盘上发出的“嗒嗒”声响,实在有些憋不住又有高见想发表的,便就近拉上一位或熟悉或陌生的棋友,来到人堆外,评论着某一招棋的优劣得失,声音也是低低的,像是耳语。
今天,许是老耿头准备充分的缘故吧,老人家的心情格外舒畅。你瞧吧,老人家那张皱皱巴巴的瓢把儿脸,都扯平展了还放了光,足足年轻了一轮。
果然,开局后,老耿头改了棋路,妙招连连,没叫大老郭像往常那样很快入局,尔后在周围粉丝“初一”“初二”的助威声中,杀得老棋王落花流水,屁滚尿流,然后一如既往地劲劲扳着车轮子打道回府,在家一遍又一遍“复盘”,研究破敌的妙方良策,来日再战。看今天这个架势,老耿头是不是要改写历史?
但是,大老郭也不是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搏杀了几十个回合之后,老耿头更新求变谋来的优势,又被大老郭一点一滴地蚕食掉了。象棋毕竟是功力的较量,光凭信心和勇气是不够的。
命运的轮盘又复原如初。
老耿头仅剩下“一口气”了。只要大老郭的相眼马挂仕角双将(马将,炮将),大老郭的一杆3路二肋车,又死死扼住了老耿头的咽喉,帅五进一或是平六都是死棋。
咋办?这要命的一口气!
老耿头的双眸锁定了棋盘。他清楚,只有自己步步叫将,将对方置于死地,自己方能起死回生,可这招能将大老郭置于死地的“棋眼”,又在何方呢?自己的八路底车不能担当此任,因为对方有头3路象挡碍,将不上军,他睃眼自己埋伏在对方底线上的那门一路炮,亦不能胜此大任。全部的希望都落在了那匹吃掉了大老郭7路卒的三路马身上,也只有马三进四叫将,人家士4退5别住马腿,也没了戏唱。唉——这要命的一口气呀!老耿头脑筋转来转去,转晕了,转僵了,也没找到那只克敌制胜的宝贝“棋眼”。
正在老耿头进退维谷之际,一旁观战的二赖子憋不住了,咬着老耿头的耳根说:
“老爷子,这盘棋您老赢定了。”
“去去去,别多嘴!”老耿头愠恼地剜了二赖子一眼,摆手制止了二赖子的多嘴。
老棋王是从来都不听“风”的。他认为,借用别人的智慧,即便赢了也不光彩,因为那不是你自己的本事。别人的“风”,如同竞技场上的“兴奋剂”,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真格!”二赖子急得抓耳挠腮,就差伸手去抓棋子越俎代庖了,“老爷子,我似乎在《象棋实战》上看过这么个类似实例,红胜。”
“河边无青草——”大老郭很有些不悦,翻愣了二赖子一眼,“咋,你还要我把那后半截话也说出来吗?”
那后半截话是:不要多嘴驴。
沉默。
大眼。小眼。所有的眼睛都瞪圆了,都狐疑地盯着棋盘。二赖子的话,无疑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令满场的臭棋篓子们大惑不解,又莫名惊诧。仅剩一口气了呀,他老棋王有甚“定海神针”,能力挽狂澜,起死回生?你二赖子喝了几瓶墨水,吃了几碗干饭,就敢断言老棋王定胜呢?你是杨官麟?你是胡荣华?
莫说臭棋篓子们看不透,就连老棋王此刻也是一头雾水。倒是叫大老郭神经绷紧,尽管他也没有看出二赖子的玄机所在。莫非又是障眼法?大老郭定定端详着二赖子的脸相,在心里琢磨道,这小子是把打心理战的好手。他吃过亏。三年前,他与二赖子交过一回手。大老郭也是性情中人,他当然也受不了二赖子那些刺激人的“疙瘩话”,居然把一盘到手的胜棋变成了和棋。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式”河西棋王当然不敢造次。他一再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别阴沟里翻船,毁了一世英名。
正在此时,一个菜市场上经常与大老郭相邻又是大老郭铁杆粉丝的菜贩子,抱着一盘新电子秤找大老郭来了,说他的电子秤是叫市场上的一帮小痞子拿去的,他是拼了命才抢回来的,幸亏公安来得及时……菜贩子四十岁左右,满脸满身的青伤,印证了他的说法。他怕大老郭着急上火,就急着送来了。
大老郭听罢,起初毫无反应,直到他料定自己胜券在握,这才应答好心的朋友。
“封盘——”老耿头说。
老耿头历来讲究公平竞争,从来不干那类蝇营狗苟之事占人便宜。他一声令下,当即有两棋友挺身而出充任临时裁判,他们用一张旧报纸盖住了棋盘。当然,执法亦讲究公平,两裁判,一个是大老郭的粉丝,一个是老耿头的影子。
6
大老郭又返回棋摊,重新开棋。
大老郭当然是一脸悠然自得的样子。一是电子秤失而复得,有如当年周郎初揽小乔;二是他胜券在握,泥鳅顶不起大浪,他着哪门子急?他倒要看看,热锅上的蚂蚁到底是个啥样子的。为此,大老郭不瞅棋盘,却睃着老耿头的脸相。
也正如大老郭料定的那样,老耿头还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立又不是。只见老耿头手托着下巴颏儿,紧锁着龙须眉,可头可身的汗水,有如大雨泼在他身上。他定定瞅着棋盘,手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下,不敢轻易出手。时间的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身上的肉,又一刀一刀扎着他的心。
“喂喂,都超时啦——”
此刻,一位看客雪上加霜,提着一只计时钟,在老耿头的眼皮子底下摇来晃去,催促着老棋王,故意起哄。
“快走棋呀,快走棋呀——”众人一发儿喊,“再不走棋就超时啦!”
“对,超时判负——”
老耿头不为所动。久经战阵历练的“老油条”了,他才不听蝲蝲蛄叫唤呢!老棋王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诫勉着自己:慎重慎重再慎重,小心小心再小心,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
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此时此刻,在四周一片“快走棋呀”的起哄声中,二赖子按捺不住,他急火火伸出手,又要“帮”棋了。
“你手爪子长漆了,咹?”老耿头气急败坏,一把打开了二赖子的手,谁知这只多管闲事的手,居然“无意”中撞飞了老耿头那匹潜伏在大老郭营盘的三路马。
“是不是该走这匹马呀,啊?”大老郭从地上捡起那匹红马,把玩着,“老前辈,举棋不悔,落地生根,可是您老的光荣传统啊。”
“这,这棋也,也算?”
“咋,老前辈您想悔棋?”大老郭说,乜斜着一脸狡诈坏笑的二赖子,“要是单为您,我可以放您一马。可是,总该给某些人长长记,记,记……吔?”
大老郭说了句半截话,又不知被啥东西给噎了嗓门眼,嘴张大了,眼瞪圆了,又僵了,直了。他不愧为河西棋王啊,他到底是功力深厚啊!大老郭突然悟透了这匹红马的玄机。这个二赖子,三年不见,居然棋力大长,不可小觑呀!他乜斜着老棋王,不知他参没参透这匹“马”的妙用。现在轮到大老郭紧张了,轮到新版河西棋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
正如大老郭所赞誉的那样,老耿头的棋品如同他的人品一样,端正,诚信。“举棋不悔”“落地生根”,是他坚守的弈棋原则,他从来都没有反悔过。但是,今天在争执中,无意间撞飞的这匹红马,他大老郭居然逼迫他践行诺言,老棋王觉得很有些冤枉,甚至都认为他大老郭输不起了,耍起赖来了。胜之不武嘛!这让老耿头看低了大老郭的棋品,更让老耿头看低了大老郭的人品。老耿头从大老郭手中接过了那匹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放回到原位,又叫大老郭拿起来,塞回他手里。
“这盘棋我输……”老耿头有些愠恼,他刚要投子认输,突然之间他的眼睛一亮,一股灵感的电光石火霎间跃然脑际,他突然找到了这盘残局的“棋眼”,他把玩着那匹宝马,盯着棋盘,运筹了一会儿将对方置入死地的先后招数,然后又高高举起了那匹红马,改嘴道:
“这盘棋我输,输了吗?”
“咋,你还有回天之力?”
“将军——”老耿头断喝一声,将三路马跃四将军。
“完了!”大老郭暗唤一声,脸色煞白,有如劈开两扇顶门骨,一桶凉水浇下来。他一掷棋子,说了句“我输了”,扭身走了,再没见回来。其后,足有仨月没现身河西公园,此是后话。
眼看到手的一盘胜棋,输了。
眼看一盘败到家的棋局,又突然胜了。
弹指之间的胜负输赢,令人眼花缭乱,高深莫测,这就是中国象棋的奥妙和魅力所在。六十四块方格里的风云变幻,六十四块方格上的谋略博弈。让无数棋迷神魂颠倒,废寝忘食,倾其毕生精力。
老耿头无比亢奋。
这场一波三折的胜利,来之不易。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他盼了十八年,等了十八年,复盘了十八年,又日复一日连续奋战了十八年啊,容易吗?现在,这场久违了的胜利,终于如约而至,盼来了,等来了。不,他是凭自己的本事,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击败了他大老郭,这才又争回那顶曾经属于自己,后来又被人褫夺,再经自己十八年的苦战的“河西棋王”的桂冠,你想,老耿头能不亢奋吗?
“我赢了,赢了……”
老耿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如同一个老和尚在诵经打坐。在这不停歇的车轱辘话中,人们突然发现,老棋王的眼斜了,嘴歪了,淌出了老长的哈拉子(涎水)。人们忙乱起来。
于是耿小兰来了。
于是“120”来了。
医院急救室里,嘴歪眼斜的老耿头,拉着女儿的手,脸上是满足的笑容,眼眦处挂着揩不净的泪水,已不能说话,但从老人家那蠕动的嘴唇上,女儿读懂了老爸的心音:
“女儿,我胜了,我又是河西棋王了。”
爸,你就这么恋你的象棋吗?因棋,你送走了俺娘;你又因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呜呜呜——耿小兰攥着老爸的手,呜咽着,对父亲爱至怨至。女儿能读懂老人的话,却读不懂老人的心。
隔行如隔山。
7
为了叙述方便,现把老耿头最后的几步胜棋的棋谱列述如下:
马三进四,士4退5;
车八平六,将4平5;
马四进二,炮6退3;
马二退三,炮6进2;
车六进九,将5平4;
马三进四。
“弃车叫将,形成马后炮的局势,死棋!”河西公园里,二赖子一遍又一遍地向那些臭棋篓子们演示着老耿头反败为胜的棋局。
当不少棋迷跳上救护车,或是打的送老耿头去医院的时候,二赖子没有随行,不是他不近人情,是有些不敢看那张因“胜利”而被扭曲了的脸。
天暗了,棋摊都撤了。当最后一位消暑纳凉的市民离开之后,河西公园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又复归安谧。仅剩下了燥热,仅剩下了蚊虫,陪伴着二赖子。他没有回家,也不能回家,因为那辆轮椅,因为那辆三轮车。
草坪上的地灯闪烁着柔和的光。歪脖子柳下,那三轮那轮椅,兀立无语,揉搓着二赖子的心。原本,明天这俩家伙又会相见的,又会有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的。而现在呢,这个“明天”不会有了,是永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