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向远方

2011-08-20 03:04□老
作品 2011年12期
关键词:桂花树泪水蚊子

□老 刀

我喜欢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

漫无目的地聊。

我喜欢突然分神而被吓一大跳。

这些年,

就这样不断地被惊吓,

我开车辗过了近五万公里。

和车一起回老家只有两次。

发现有一只蚊子在我车内是在昨天,

是在离家已有五六公里的广从路上。

当我停下车,

打开车门将蚊子送走的时候,

我的眼里有了泪水。

它是那么渺小,那么不受欢迎。

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的蚊子,

让我想到我自己。

五六公里的路程,开车只需要十多分钟,

可对一双小小的翅膀来说,

怕是一生都无法飞越的鸿沟了。

有电话打进来,

我没有接。

我一边开车一边抹着泪水。

我不知道这只远离了家乡的蚊子,

它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能不能平安回家?

如果它无法回家,

它能适应这陌生的环境吗?

这些年,一些是灯光,一只是昨天的蚊子。

白发惊动了我的童年,那一片密集的斑竹,

以及水塘边上的一棵桂花树。

这些年,

我以为我离开了自己。

我以为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

没有泪水,

就算你拿着刀子寻找,

也只能找到血液。

我以为我成熟了。

有一段时间,

我只凝望歇在窗外的脸。

我以为我学会了恨。

我恨你,

我恨已逝的韶华,

我恨我自己;

可有一天,

一粒泪水跑过来告诉我,

说我还爱着。

说我爱着你,爱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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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敌人,

甚至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我在高铁只需两个小时零五分的地方想你,

想你孤独的菜地,想你打滑的田埂,

想你贴着汗水的粗布衬衣。

想你骚动的麦苗。

想你撩起衣角擦汗闪现的乳房。

想牛的背后。

的少年的目光。

这些年,没有想到的是,

回到你的怀抱会更加想你。

离开你的时候,这些孩子尚未出生。

对面的小坝尚未改道,

墓碑搭起的桥下时常有鱼群来访。

那时候,

时常会在装草的筐里放置一些泥块。

不打麻将,不嚼槟榔,稻田里绿着禾苗。

野菜真苦,野果酸甜。

那时候父亲的脾气和田里的收成一样不好。

连狗的叫声也异常凶狠。

那时候我们聚在桂花树下纳凉,

时常会有锁呐吹来。

那时候隔壁的桂叔叔还在。

没有人忌讳他的结核病。

惟一让我恶心的是,

每次他从父亲手上接过水烟壳,

就会咳成一团,

然后用脚去擂地上的浓痰。

那时候,你还叫樟桥大队,还不叫樟桥村。

不仅桂叔叔没有死,

易五爹还在,易松清还在,大伯父还在,

奶奶还在。

没有结过婚,裤裆总是顶得很高的黄觉良,

还没有演绎生命的传奇,

那根夺命的针,

还没有扎在他感冒的屁股上。

吴枣兰还在,美丽的她刚从隔壁公社嫁过来。

生产队的牛棚还在。

大队的油坊还在,

木撞子打击木头的声音和汉子们粗鄙的喊声,

一起在山村上回荡。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

几家共用一口泥井,上面浮着苔藓和青蛙。

有一段时候我以你为耻,

连在信封上都不愿意写下你的名字。

今天回到你的身边想起这些我就羞惭难当。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

你牛栏里的一条牛,你池塘里的一只鸭,

你猪圈里的一头猪,

我都会把它当作圣人来赞美。

你知道吗?

有时候我会用狗的声音喊你,

用桂花的声音,

用开始老花的眼睛。

我的樟桥呵。

该忍的忍了,不该忍的也忍了。

有多少平静的水面被我挥手打碎了。

这些年来,我独自喝酒、上街、逛购书中心,

独自将自己放逐在城市边上。

近几年来,不再反感回到他们中间;

我学会了大口喝酒小声说话;

不时一个人蹲在小摊前,

看他们小赌,听他们骂好听的粗口。

如果说有什么不开心,

那是因为悲伤不再而悲奋难当。

在这儿,除了想你,

我还会想起一些诗人:

写“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张养浩先生是什么模样?

什么力量让他弃官不做解甲归田?

写“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沉”的艾青是什么样子?

写出了“除了改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英国诗人雪莱是什么模样?

他们都是有家乡的人,

他们的家乡又是什么样子呢?

十一

我的未来已经成为你的过去。

我要感谢他们。

是他们用骨头让我记住我只是一条狗。

让我看什么都熟悉而陌生。

我只请求你一件事,

我死后请把这句话刻在我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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