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双双

2011-08-20 03:04曹明霞
作品 2011年12期

□曹明霞

晚饭的时候,电视正播着新闻联播,薛景思和冯楚像两个爱听课的好学生,端着饭碗,眼睛不错眼珠儿。一般的时候,头几条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完了,会播一点各省小新闻,东北摊贩暴力抗法了,河北农民工为讨薪上塔吊了,这个时候,老薛会嚼着饭粒儿,用筷子指着冯楚,批判。冯楚是东北人,薛景思批她说:看看你们这些座山雕的后代,土匪窝儿里出来的,都什么年代了,还说打就耢,动不动就拿刀子捅人,野蛮啊,生番啊,改造起来就是难。

冯楚也不示弱,她说你们河北好,河北爷们儿又熊又面,被人欠了钱,还不敢当面锣对面鼓,爬塔吊,引围观,拿死吓唬人,挺大个老爷们儿,丢不丢人呢。

电视新闻成了他们佐饭的一道小菜,有时没有暴力、爬塔这样的事儿,美国总统小奥出来了,风度翩翩,笑容迷人,冯楚是拥美派,她也会用筷子一指,说:看人家,一个黑人,多有风度,多有魅力,那才叫总统,那才叫国家领导人呢。

老薛说别夸了,别夸了,咋夸他也不是你表弟,跟你没什么关系。发不了你绿卡。这辈子你都得在中国呆着了。吃饭吧。

冯楚就用更噎人的话回击他,指着那些皮肉松驰但头发乌黑的老官僚,说他们跟你有关系?谁谁谁是你二表舅?还是你堂大爷?出国遛弯能带着你?这辈子,你不也得在中国呆着了?

老薛不接碴儿,又慢吞吞地批评起了冯楚的爹娘,说他们不会生,冯楚这样热爱美国,热爱西方的孩子,怎么把她生在东方了?真是太不为孩子着想了,造人时也不考虑考虑,真是的。这时候的冯楚,东北女人的地域特点就全出来了,她比男人还飙,还有脾气,嘴上说着你爹你娘会考虑,怎么不把你生在非洲、朝鲜。晚饭没吃完,电视也没看完,就因为一个拥美,一个爱中,他们会从文斗发展到武斗,然后一个晚上都不说话,睡觉时也背对着背,扭着脸,早晨,再气鼓鼓的去上班。

今天,他们端起碗,新闻联播已经接近尾声了,天气预报登场。之前,因为单位的事儿,话不投机,冯楚的脸色一直是一副免战牌,看过本省天气,冯楚换了台,焦点访谈,也是她关注的。待那熟悉的乐曲一过,一只眼睛推上来,主持人刚一开口,冯楚就自语说又是表扬稿,马上换台了。

搁往常,老薛会说表扬稿你哪能称心呢,杀人放火你才觉得有看头儿。今天,他也没了斗嘴的心情,抱着碗,认认真真的看,像看不够一样。两个人的碗都吃空了,也都没有再回碗,一顿饭,就在静寂中结束了。饭后,老薛洗碗,冯楚礅地,一切收拾停当,冯楚坐到了她的台式电脑前,老薛则抱起他的笔记本,孩子不在家,二人的世界显得学术氛围很浓。

冯楚先登录了QQ,乡友兼闺密陈未,亮着小企鹅头像。冯楚舍不得工夫儿跟她多聊,只打了个招呼,说一会再说。陈未问她还熬命呢?她说不熬咋整,没你那悠闲的命。陈未发来个鬼脸儿,去跟别人聊了。陈未没有丈夫没有孩子,终生未竟的事业,是找丈夫生孩子。一个人的时间,多得打发起来都困难,不像冯楚,天天跟时间拔河。很多时候,都子夜了,冯楚看见陈未还挂在网上,虚位以待的亮着小头像——没有丈夫的女人,这个世界对她就显得无边无际了。冯楚的表姐也是离婚的,有孩子,有房子,还有豪车,还有名贵的首饰,还有花不完的钱,但是表姐也跟陈未差不多,活得像汪洋大海一条船,天天找岸,靠不上码头。冯楚感叹她们不会生活,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充分享受呢?像自己,就是因为有丈夫有孩子,才要天天熬命。割草的不能跟放羊的唠,冯楚知道自己是割草的,终生割草的命,而陈未和表姐,都属于放羊的。只可惜她们不知。

陈未又发来一张图片,是调皮的眨眼,她说一会儿给你汇报个情况,肯定乐死你。冯楚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告诉她十点以后才行。然后,冯楚就一心一意割草了。她每天饭后的工作,是摆弄文字,一篇一篇的写,一篇一篇的编,白天上班在工商局,人们眼里工商局是个有钱的单位,有钱不假,那是头目们,像冯楚这样一个干活的小喽罗,跟其他行业的也差不多。大学毕业二十年了,家里还住着四十多平的小房子,上大学的儿子大热天回到家,转不开身时,或者领女友回来不便时,他看父亲的目光都是恨铁不成钢的。冯楚就是为了改变这种目光,改变全家的生活质量,才天天勤劳的割草。有过大学中文的底子,编起阳光啊,花瓣啊,浅尝辄止的爱情啊,这些隔靴骚痒的人间美好,还是不难的。她的故事对那些自己找食儿的小报来说,是下锅的米,生财的源。编得顺手时,一个晚上能出笼三篇,所得报酬赶得上当月工资。当初她和老薛大学同学,诗歌小说都写过,作家梦也都做过,毕业后,她因为能写,分配到了工商局。老薛也是能写,去了文化单位。婚后他们可算同行,但是随着岁月,儿子长大了,日子过旧了,关于生活,活着的状态,人生价值观,他们出现了截然相反的态势,甚至完全南辕北辙。冯楚说我们不能放弃工作,因为要顾忌几险几金;我们没有权没有钱,可是活着又不能没有钱。这支笔是我们唯一的长技,你为什么不去努力,挣钱,让孩子生活得这么委屈?

老薛对她冷哼一声,说是委屈了你吧。

就算是我,我想有钱,我想有大房子,有车,这有什么罪吗?

没罪,不杀头。但是,你当初你找人时,考虑不周哇。应该直接看好潜力股,现在,也为时不晚。

老薛还说,你不是热爱诗歌热爱小说吗?不还想当个莎士比亚那样的大戏剧家吗?就你天天编的那些假温情,滥故事,民工看了都气哭!

俗!

你不俗,你清高,你又臭又硬!穷横得还有理了似的。

这样的对话,他们像复习功课一样,隔一段,就循环一轮。所不同的是,冯楚越来越强势,嗓门越来越高,态度越来越暴。今天晚饭前,老薛提到他们部门,那个余出来的空缺,正头儿调走了,副位得顶上两个,冯楚就劝勉他上进,大小是个头儿,强过戳岗楼儿,老薛则回答,一个科副儿有屁用。冯楚当时就厉声了,质问他:吃饭有用吗?吃了还得死。穿衣服干啥呢?晚上还得脱。找女人为哪般?自己活着得了!三个排比式的问句,让老薛轻瞟她一眼,鼻孔出了股小气儿,意思是,孔老师三千年前就提醒了,女人与小子,别搭理!

因为人生观,因为活着的差异,冯楚曾多次隐隐冒出离婚的想法,和他分开,一个只知道抱着书的书呆子。可是,当初找他,不就因为喜欢他的看书吗?满腹学识,一分钱的价值都不能创造,瞎了眼了!

冯楚编着她的主旋律故事,陈未的蛐蛐声又叫了,问她财迷转向还没完吗?你的草得割到什么时候呢?冯楚用一个憨厚的笑脸儿回她,请姜太婆稍安勿躁。管陈未叫姜太婆,是顺着钓鱼的姜太公叫过来的。

“昔日寒风中的乞丐,日后成阔佬巨额回报老东家”——这个故事编得冯楚自己都感动了;接着另一篇也写毕,是听陈未讲的,“一个男人七个家,单身女们莫上当”。看看时间,十点多了,冯楚珍惜的把它们作附件发到了编辑的邮箱,几年来,跟全国各地的编辑,已经有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她勤快,守时,比专业的作家还敬业,稿子出来了,编辑有稿编了,报纸有读者买了,源源不断,三方获益。冯楚的目标是儿子大学毕业时,她能换成一套大些的两居室,让儿子对这个家,由焦虑,变成亲爱。

陈未催促她,十点多了,还不歇耕啊?

冯楚告诉她马上就完。说着,她伸手啪地一声,打死个蚊子,在腿上。这么热的天,蚊子也不找个凉快的地方,跑这儿来叮她了。老式的旧楼,四处破漏,纱窗挡不住蚊子,墙角堵不住蟑螂。

陈未说眼睛都快看瞎了,还都是骗子。

是骗子你还耗这个时间?也不嫌累。

陈未给她来个流汗的表情,说不自力更生,老天会给你掉下一个来吗?还是上帝发仁慈,现给我们捏?

冯楚就回一串无奈的表情了。

跟陈未怎么聊,也超不出男人老公,婚姻孩子。关于家庭,她们常常变成了婚内婚外的代表,陈未说有个丈夫多好,天天晚上不寂寞,冯楚就告诉她,两个人生了气,在同一张床上还整晚不说话,那折磨也难受着呢。陈未说起码有个男人,阴阳不失调啊。你看,有天才有地,有山便有水,这世上什么都是一雌一雄的,连扣子,都是成双成对,而我们,走了单儿,多痛苦啊。

冯楚就说没儿没女活神仙,你是有福不会享!生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把家庭这辆大车套给你,你就知道一个人的世界是多么轻松,多么自在了。

陈未连续发来几张照片,全是大老板的态势,有的脖子上戴着金链子,有的手指上一块方型大翠,一律大背头,陈未笑模盈盈的说,这几个人,我给你讲讲啊,一个说他是香港的大佬儿,一个呢,说是台湾的。正说着,冯楚腿上被叮咬的地方痒痛难耐,她告诉她等一会,她去拿花露水。冯楚起身起得突然,正抱着笔记本电脑的老薛手忙脚乱关网页,冯楚见状,停了下来,歪着头,她看清了,他在给一个女人送花。冯楚慢慢的,但却是坚定的,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过了鼠标,一个一个打开,老薛在种菜,在给一个叫杨柳的女人献花,还在跟一帮人玩斗地主。身兼三职,很忙嘛。叫杨柳的女人,短发,胖乎乎,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普通的中老年妇女,并不漂亮。这是他从前的乡下同学吗?冯楚又逐一打开了缩小的窗口,老薛QQ上也在跟一个人聊着,是男是女尚不确定,哦,还在打着拖拉机,听着小声的音乐,这么悠闲,老薛也是放羊的命嘛。

冯楚的脸渐渐冷了下来,一个大老爷们儿,女人在又闷又热的小屋里敲字,挣钱,他呢,缩在这儿点灯熬油,在给别的女人献花,调情,斗地主玩游戏……冯楚直起了身,她仿佛忘记了腿痒,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平时,他上网,看书,只以为不创造价值,但总算没损失什么吧,现在,他在干这些啊。冯楚站在那,巨大的愤怒,让她的表情渐渐现出了平静,在她们老家,有一个姑姑是农村的,喂猪喂鸭,铲地下田,收割背粮,男人女人的活,全让她一人干了。而那个丈夫呢,每天抽着旱烟,抱个牛鞭,遛遛达达,游游逛逛,可以说游手好闲。冯楚小时候,就替姑姑痛恨这个男人,现在,眼前的老薛,她的丈夫,和那个二流子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冯楚的表情转成了轻蔑和鄙夷。

老薛试图拿过他的鼠标,冯楚又重新握住了。她看着那个斗地主的牌局,老薛已经积得了上千万分,这么高的积分,说明他可不只是在家里打,在单位,也一样乐此不疲。群里多是女性,一个一个的小人头,漂亮的居多。其中有两个,分数跟薛景思不相上下,冯楚恍然惊觉,这个整日淡定的男人,就是这么淡定的。而自己,偷菜,上人人网,从来就没那份闲心。挣钱,顾家,奋斗,天天趴在电脑前,忙得没白没黑,自己跟那个铲地下田,收割背粮的苦命姑姑,又有什么不同呢?冯楚握鼠标的手都有些发抖了,从前还同情姑姑,哀不幸怒不争的,现在最该嘲笑的,是自己呀!

冯楚终于松开了鼠标,去拿花露水了,哗啦一下,整瓶都倒了在自己的腿上,满屋子,立时辣香呛人。

她坐回了电脑前,老薛跟了过来,说心烦,玩一会儿。

冯楚用目光问:你什么时候不心烦呢?

老薛说其实网上都不认识,献花也是假的。

我可想让你献真的,你可得有啊。从前三妻四妾,男人得有宅子有地,挣银子养女人。你们现在可捡大便宜了,啥都不出,还天天找乐儿。

以上的话是薛景思在冯楚的脸上看到的,除了这些,还有轻蔑,不屑,痛恨……冯楚眼睛像是盲的,直瞪着空气。陈未的蛐蛐声连续的叫,老薛说你五十步笑百步,只许自己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你这不是也在玩吗?跟一个天天想男人的女人,能学出什么好儿来!

冯楚终于转过了脸,她的眼睛换成了怒视,说:薛景思,我要是有陈未那命,就好了,能向她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好了。可惜呀,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我得给你们当牛作马,天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

儿孙自有儿孙福。根本用不着你操心。老薛说。

好,就算我自扰了,操的是闲心,那你呢,不为我和孩子,你该不该为你爹娘,下点力?他们还在农村吧?那破房子,都快塌了吧?先别说他们穷,破,就是有个病有个灾儿,是不是都得等死?因为你手里没有一分钱。他们供养了你上大学,你若还有一点点良心,良知,该这样混日子吗?又是斗地主又是献花的,还国家干部呢,臊不臊得慌啊!我看你连那上塔吊的农民工都不如!

老薛被戳到了肺叶,肝片,胆囊,五脏六腑都是不舒服的。他默默的,没再看冯楚一眼,坐回到笔记本跟着。眼睛也像是盲了,直瞪着空气。几个游戏群都在呼唤他,蛐蛐儿的,可是,他呆坐着,什么都玩不下去了。

冯楚哗啦一下把QQ上的头像亮开了,不再隐身,来者不拒,广纳八方。都来吧,闲得无聊的人们,我也享受享受,看看网络上逗闷子是什么滋味,我也不熬命了,我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拿自己当爷们儿使呢?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混呗,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不能像姑姑那样,男人都惯坏了。谁不知道玩儿好?谁不知道呆着轻松?陈未看她不隐身了,奇怪地问:你咋了?要干嘛?

看看有没有人给我献花。

献花的可别信,网上献个花算什么,都是空头的。

冯楚说,刚才你说香港大佬,台湾有钱人,如果你忙不过来,分给我一个,我现在也正闲得发慌。

陈未送上一串张大嘴的笑脸,乐喷了。问她跟老薛生气了?

冯楚说懒得说,反正吧,我也要未雨绸缪。不能像傻老婆一样,坐以待毙。陈未你告诉我,百合网怎么注册,我也注一个。

嗬嗬,真要上来趟混水啊,告诉你,不行,良家妇女上来就得挨宰。我都是老江湖了,刚才,一个未来的婆婆,说她是香港人,还要邀我去香港呢,还说,送给我一个玉镯。

什么意思?

让我给她们出六百块钱,送六个花蓝,酒店开业,六六大顺。

如何送?这么远。

打钱啊,帐号都给我了,我给他们发了短信,请查收。

你了解吗,就打钱?

哈哈哈哈,陈未说这套把戏都哈喇味儿了,还在玩,骗子们也懒得动脑筋了,还说他老娘将要送给我的玉镯值六万美金呢。你知道吗,一伙人,蹲在小旅馆里,男的当儿子女的当妈,一会还变成公爹,爷爷的,轮着扮演,比配音演员还专业呢,硬着舌头冒充香港人,台湾人。要是你,准被骗,我把他们逗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冯楚愣在那里,她一点都不觉得可笑,只是觉得无聊。陈未觉出了她的无趣,不再笑,问:到底咋了?

她写下:我想离婚。

他一点都不上进,科员快二十年了,最近他们单位有个副科的空儿,他都不努力,说没屁用。我过得一点劲都没有。

陈未发来一串哭脸:慎言,慎行,慎离。

恰这时冯楚接了表姐一个电话,让她明天和老薛过去帮助家里干点活,冯楚应了下来,心里还犹疑着怎么跟老薛说。两人生了气,冯楚一般是不愿意低头先说话的。

陈未以此为例,教育她,如果表姐有丈夫,用得着遇事儿还要求别人吗?挪挪柜子,修修水管,哪还操得着这类事的心。

冯楚就反驳,她举的例子,都是婚内的,哪个哪个同事,看着是太太,又是钻石又是大房子的,可那男的在外边七奶八奶都不止了,年终开会时他们还成双入对,看着挺恩爱,岂不知,内里都烂成了蜂窝。

还有谁谁谁,家财万贯,那钱都是她年轻时,跟老公共同打拚的,可是,现在要离了,分毫不让,反目成你死我活的敌人。她们可是有两个儿子啊。那女的割腕吞金的都好几回了,听说现在不死了,和男人战斗到底。

婚姻不是幸福的保证。冯楚结论。

陈未说的都是城外的,告诉她,一个女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个男的,当宝一样揣在怀里密不示人,结果才仨月,知道了那人有老婆,跟她过是照顾。你愿意一夫二妻呢,就好好维护,不愿意呢,一夫也没有了。还有谁谁谁,单着快二十年了,找不到一个如意的,都得忧郁症了。她姐姐不忍,跟一个护士朋友撂了话儿:高干病房那些,留心着点,先排个号,有的一但空下来,要抓紧,不然,等你知道了人家都喝过喜酒了。

人还没死,就得候着,你说女人多惨。冯楚,你以为这是一个人的悲剧吗?这是社会,整个社会出了问题!

比例失调,男人不够分!你不要有福不惜。这是陈未的观点。

两个人说到打哈欠了,谁也没有说服谁。都怪老天造人不厚道,人世间非得要夫妻双双,那双双的夫妻,又有几对是幸福生活万年长的呢?

从网上下来,老薛已经歪在床边,用书盖着脸,睡着了。冯楚的动作很轻,她洗漱,换衣,然后尽量缩着自己,躺到了他的身边。当初结婚时,冯楚家境好,在市里,而老薛是农村的。冯楚的老爹告诉她,买猪不看圈,只要人好就行。当时人好的标准,是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招蜂惹蝶。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烟倒是没抽,酒也没得喝,一个小科员儿,谁请他喝酒呢?那满腹的中文才华,都变成讨女人欢心的伎俩、俏皮话了。日子过久了,老婆过旧了,婚姻不再新鲜,这男人的精神头儿,就要献给婚外的世界了。

老薛知道身边的女人百感交集,他也没真睡,一侧身,脸上的书掉了下来,伸过一只胳膊,把冯楚箍得很紧。冯楚打开他的胳膊,说怪热的,拿一边去。黑暗中,老薛不屈不挠,用行动表达爱情兼赎罪。冯楚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闲心了,一个男人,心里啥也没装,能不天天发情嘛。老薛说天赋人权,要好好用,不然就成傻爷们儿了,白活了。冯楚的两只手始终在跟他较劲,老薛说你这样拗是傻娘们儿,有福不知享。西方那句谚语是怎么说的了?人生追求功名利禄,无异于用珍珠打鸟儿。光为食儿忙都忘了本有的快乐。冯楚也作他的思想工作,说急啥,自己的男人舍不得用,过日子嘛,得细水长流。

老薛一翻身撑上来,笑骂她操蛋娘们儿,问她别的男人,就舍得用了?

冯楚终于笑了。

秋天的时候,冯楚经常一个人吃晚饭了,没有老薛,默默的看新闻联播,饭菜像是少了滋味。老薛递升为副科长了,连她都没想到,有了半格的进步,饭局上就扩大补充了他的身影。有时隋主任请他,有时唐科长叫他,挂点衔儿,就成了场上的。冯楚感到,老薛的日子有了酒色财气的迹象了。这天晚上,她依然独自看电视,老薛回来早,步态微醉,笑容灿烂,电视上小奥出来了,老薛指着他,说我最恨这黑小子了,让全世界的妇女,都拿自己男人跟他看齐,累死。

冯楚注意到,老薛手里拿着一袋东西,她上去打开来,里面是一瓶蒙古酒,像琵琶一样形状,很好看。冯楚喜爱地摩挲着,端端正正,把它摆到了柜厨里。那里什么装饰品都没有,只有一些工具书,有了这瓶精美的酒,一下书香起来。

老薛说看见了吧,冯楚同志,别看你天天民主自由的,看不上政府批判社会,轮到自己,没啥区别,白捡了好处,也高兴,也不问问这酒是哪来的了。

冯楚羞得去厨房洗碗了。

老薛大爷一样放松的坐下了,喝着不太好的茶,吸溜吸溜,冯楚礅完地,没有按部就班的坐到电脑前去割草,而是挨着老薛坐下来,语重心长,说玩玩游戏,种菜偷菜,不是不可以,可是要适度,毕竟一个成年男人了,眼睛也受不了。再说了,小孩子才管不住自己,一个大丈夫,哪能没这点自制力呢。

她把从前嘴上常挂着的“大老爷们儿”,“一把年纪”,换成了“成年男人”,“大丈夫”,几分客气尽在其中,老薛很受用,坐在那,一下腰板儿拔得笔直。

冯楚刚要去割草,儿子来电话,跟她探讨毕业后的就业方向,她急忙说上网说吧,网上省钱。儿子那头嘲笑的说能省几个钱呢,妈妈,能挣才有花。冯楚的自尊心让她只能忍着,心疼着分分秒秒。在儿子说话的间隙,她语速比平时快三倍地劝,要儿子考公务员,当上了公务员,一辈子都旱涝保收,公家的单位好混,几乎是等于白白拿钱。然后又抓紧汇报老薛的进步,当上副科长了。儿子在那头却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像我爸那样,太没劲了。还说,找女朋友,也不会找妈妈这样的,太累了。“你们这辈子,活得太累。”冯楚放下电话,只记清了这句话。

QQ没有隐身,陈未看见,问她今天怎么放羊了?冯楚说以后天天放,打草命还是放羊命老天没权力定,自己说了算。陈未看她心情不好,问她跟老薛又生气了?老薛不是有进步了嘛。冯楚说世无英雄啊,小子们都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