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钦
五月的珠江,轻风静静吹来,五羊邨的灯火,在楼房和树梢上朦朦胧胧。在林墉那间点着檀香的画室里,我又好像回到了从前。潮州的木雕、潮州的茶壶、潮州的乡音,还有,那种炉子上咕噜咕噜一丝不苟的潮州工夫茶。
工夫茶是一种道,一种雅,一种闲。一个人端坐在工夫茶炉前,自然就是一种入定,一种静心,一种玄妙。看着眼前抚摸茶壶的林墉,我禁不住想,林墉是一个画家吗?不是!画家是专才。林墉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大大的艺术家。艺术家是通才,文学、美术、音乐、书法、历史、哲学、民间文艺……
林墉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就像他画室里照片上那个握着烟斗永远微笑的黄老头。这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魅力是童真、童趣、童心。70岁林墉的魅力呢,是反思,是内省,是觉悟。
他一个人站在哲学和美学的高处,不懈地思索和拷问。他率真地望着我的眼睛,说:“我搞不明白,为什么美术学院教学生画画是‘准确’?!几十年来我一直呼吁应该是‘生动’!”林墉这种离经叛道的质疑和大胆的反对立即让我开窍,“准确”是技术,“生动”是艺术,“准确”是肉身,“生动”是灵魂;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准确”,还能叫艺术、还能叫创造吗?
林墉已经进入了他的境界。他说:“现在,艺术界很多人都追求‘第一’,这是错的。谁是第一?应该是‘惟一’。一字之差,结果完全不一样啊。”我敏感到林墉话里的忧心和忧思,看看当下,社会转型,人心浮燥,商潮滚滚,艺海沉浮……
林墉的“生动”和“惟一”,是他几十年的悟,是他一生的艺术追求和自觉,更是一种普泛的艺术哲学的命题。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了,“惟一”,是一个艺术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们,迷恋市场,盲目跟风,以相同的风格、用相同的笔法、画相同的题材,“复印”别人,也“复印”自己。
看看林墉,他的“农讲所”系列是惟一的,他的“印度、巴基斯坦”系列是惟一的,他的“美女”是惟一的,甚至他的散文语言、散文题材、散文风格,也是惟一的。林墉的“惟一”,对我触动很大。闭起眼睛,叶浅予是惟一的,关良是惟一的,弘一是惟一的……这些忠实于艺术、忠诚于艺术的“惟一”,比起那些追名逐利的“第一”,论资排辈的“第一”,更让人顶礼膜拜,高山仰止。
硕大的画室里,滚水在水壶里咕噜噜地叫着,林墉的话题,却转到了“写生”。他说:“有人把写生夸大到了绝对,夸大到了一辈子的事,这是错的。写生只是一个画家的出发点。画家的生命是创造力。一辈子做‘写生’?做到废寝忘食?不可能,这是沽名钓誉。这种人,对着国画家谈油画,对着油画家谈国画,看似好像最有说服力,好像很伟大,很深刻,其实无用。”我知道这个“写生‘无用’”的意思,那是反对偏颇、偏激,更是批判肤浅,欺世。就像文学界写文章,素材是出发点,作品才是有生命的;形容词是出发点,有思想有感情有血有肉的故事情节才是持久动人的。
和林墉沏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林墉说:“有人说我没有批判的意识,没有看见现实种种的丑恶,总是在热衷地美‘画’(化)。我说,错了。我和你一样,正是因为我看到了太多的丑,所以,我才在不懈地寻找美,创造美,送给人。”
夜已深,茶还热,坐在林墉的书斋画室里,看着他背后画板上三张四尺拼起来的波涛翻滚的画稿,我的心,和林墉一样,波涛翻滚……
深秋的京郊昌平,凉意已经沁人,一个80岁的老人,就笔直地站在午间的秋风里,一头白发,一件长袖白衫,和臂弯里抱着的一件深色西服,就和谐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和林非老师通信,是20004年4月,为了编《情系潮州》,静淑苑楼上楼下的电话,我打了不知多少遍。7月21日,一篇《潮州一日》,和一篇作者附记,从遥远的北京城里,邮寄到百花台文联的大院里。
在所有关于潮州的文章中,只有林非的这一篇《潮州一日》,大胆地对历来备受推崇的韩愈提出了质疑。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多少林非的著作,对于林非崇尚严复这种《辟韩》的思想,感到一种淡淡的困惑和疑虑。
从那时起,我有点不大喜欢林非的散文,以为写得刚硬、写得涩然。不像平凹,有情有趣,有形有象,一拿上手,各种离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人事物件,就纷至沓来,吸引着你,在心里、在嘴里、在眼里,欣欣然地默诵起来。
重读林非,是今年国庆,在广州五山茶山的一间半山小屋。窗外早晨林鸟的啁啾,窗外远处云山起伏的轮廓,窗外更远处蓝天上淡淡的浮云,和着一篇篇硬气、大气的散文,重新昂昂然地走进我因年老而更加敏感的心灵。
曾经因为年轻的唯美,曾经因为年轻的浅陋,我以为只有珠圆玉润、华采丰赡、细腻缠绵的文字,才是审美的快乐阅读的享受。现在,一篇篇完全悖离我阅读习惯的文章,又矗立在我的眼前。《汨罗江边》《浩气长存》《询问司马迁》《浏览二十四史》《零碎的回忆》《在河北省偏僻的山村里》《一个中学生的悲剧》……这完全不像扉页上秀气地写着“国钦先生雅正”的那个儒雅学者的文字,那种拷问历史、拷问良知的深邃眼光和率真勇气,电一样地触动着我已经麻痹的神经和追求士大夫闲适的性格。
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着能够找到的所有林非的文字。这时,我才轰然想起,儒家思想和现代民主思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与价值体系,作为一个崇尚科学、追求进步、张扬民主的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散文家,林非,是完全有资格像民主先驱严复一样,对历史对名人提出追问的。可是现在,像这种为了真理,勇敢无畏地发出自己声音的作家,已经不多了!
现在,离开北京,离开广州,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灯下,我重新翻出2005年第2期的《韩江》杂志,找出了那篇我第一次向林非约稿的《离别》。这篇林非特别选来的《离别》,是林非和肖凤送别儿子留学美国的真挚感情的记录,可惜我当时浮光掠影,体会不深,错以为是一篇浅白的散文。现在读多了林非的文章,体味了林非的风格,才知道,在这种至刚至强的文字里,潜伏着至深至切至痛至爱的感情。
就像林非赐稿《韩江》的《离别》一样,我也是跟林非见过一面,就匆匆离别。
9月京郊昌平的意象,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而今灯下静静地重新阅读,更是一种走进林非心灵的阅读。因为,我读懂了,一个忧国忧民的学者,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永远是高迈超拔的情怀,这是一种任何文字和修辞技巧都比拟不了的真诚高贵的情怀。
汪德龙是潮州人。潮州是南方一座遥远的小城,小到和大理、泉州、扬州一起,共同构筑起中国十座宜居的小城。国务院副总理张德江任广东省委书记的时候,就很多次向中央的来宾隆重地推荐,到广东要看两座城,现代化的看深圳,历史文化的看潮州。
在潮州,有一条文脉绵远的小街:牌坊街,几十座明清两朝的古牌坊,就蜿蜒耸立在骑楼小街的街中央。小街是古城潮州的龙骨,猷灶义兴甲、傢石辜郑庵,一条条青石铺就的小巷,就沿着小街排开来。
德龙住在街东下水门旁的金聚巷,我家住在街西开元后巷的同安里,但是,小时候我们并不认识。一座小城,十万人口,油灯柴炉,木屐唐衫,在安步当车的年代,一华里,就是小孩子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德龙属狗。一个书法艺术家,姓一个叫得响的姓,冥冥中就注定有某种神秘的不与人知的异秉和天份。我看过很多德龙书写片名的大片:《英雄》《十面埋伏》《千里走单骑》《延安颂》《太行山上》,那种诠释影片、水乳交融的豪迈气慨和境由心生、汪洋恣肆的精湛功夫,让人见识了这位秀气的南派艺术家那种苍莽雄奇、高远峻拔的北派风格。
我和德龙,都是自学的人。我深知自学之路的崎岖和艰辛。十倍于人、百倍于人的刻苦和努力,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天,青灯黄卷,水滴石穿,干涩的眼球和紊乱的肠胃,透支了我们貌似清爽的健康。我不知道漫长岁月,德龙写秃了多少支笔,我呢,我拿钢笔的食指和中指,是凹下了一次又一次,是凹下了深深的一块,又长起了粗粗的硬茧。
一个自学的人,必定是一个执着的人。在潮州,自学的人多了去,陈波儿、陈复礼、陈翘、饶宗颐……贫困,战火,和各种各样的革命,可以阻止他们的学业,却不能阻止他们那颗永远向学求学的不屈不挠的雄心。
潮州,是南方一座遥远的小城。小城里生长的潮州人,都清清秀秀、文质彬彬。然而,这些清清秀秀、文质彬彬的潮州人,都有一副不可貌相的义薄云天、倚马可待的古道热肠。他们不会拖泥带水,不会王顾左右,不会言而无信。
今年四月的一个春夜,德龙答应给我刻一副名章。
第二天清晨,从北京市六里桥北里甲一号八一电影制片厂置景工作室,就电邮来了一副鲜红的印稿:有兰书舍和黄国钦印。
那一刻,读着这一笺漏夜镌刻着我斋名、姓名印谱的相片纸,我久久无言。珍重朋友的托付,这就是潮州文人的禀性。
在潮州,在百花台文联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我和德龙匆匆见过几面。但是,匆匆又有什么关系呢?朋友相交,难道还在乎久长,还是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