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舟
“记住,在这个节目结束前喊我一下。”初丽说。
“多长时间?”
“哦,你知道的。”初丽又说。
在卧室,初丽摆好了瑜伽毯,简单做了一番,算给自己交了差。不做不行,就那么几套动作,易如反掌,专门对付身上的赘肉。懈怠的话,浑身像生锈一般,连觉都睡不踏实。收了毯,初丽又打开一包面膜,水湿因子,款款覆在脸颊上。这才是夜晚的功课。
水一激,豁地一下,脑子里闪出一线晴明。初丽伸手,将面膜抻开,细致地苫住了额际、下颌、太阳穴和耳畔,不留罅隙。冥想中,整个白天落满的灰尘、风痕、暗斑、废话和无关痛痒的交际,在水湿因子的作用下,慢慢瓦解,离析而散,吸附在这一张面膜上。初丽这么想时,身心登时放松,像一部熄了火的引擎,躺在枕头上,明眸皓齿起来。
陈小迩一定翻了台。他总这样子,交代妥的事情,迟早会办砸。喏!客厅的电视里传来球赛的声音,刘建宏的解说,英超比赛。初丽没多想,给一壁之隔的陈小迩发了条短信:别忘了,在那个节目结束前喊我一声,一定。未回复。电视的声音反倒低了下去,毛毛糙糙的,隐约可闻。初丽拧开台灯,微光,随手翻起一本《好日子》。开篇又是范老板范冰冰的写真,领带,西装,叼了一枚粗大的雪茄,走的是中性路线。拜托!初丽没看上几眼,忽地睡了过去。
事实上,顶多算一次浅睡。
浅到了一张纸,一缕轻烟,一块玻璃的程度。对,该是玻璃。初丽的心魂游走开,隔着这一层透明的物质,看见自己蜷在床上,虾米状。乖乖也是这个睡姿,小虾米。初丽教训过许多次,老也改不了,看着都不舒服。陈小迩说,怎么惬意怎么来,乖乖在娘胎里就这么蜷着,蜷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么。初丽辩解说,问题是不解乏,蜷成一团,样子那么委屈,真揪心,她第二天还上课呢。陈小迩嗤笑道,问问你的子宫吧,别庸人自扰了,那是人类最古老的姿势,不打紧,你爱干嘛干嘛去。——傍晚前,妹妹来电话,说在学校门口接了乖乖,去她家里吃饭,反正假期了,你们就给乖乖放羊吧。妹妹乃丁克一族,但对乖乖视若己出,三天两头地截留上,初丽也放心。
渐渐的,窗外的夜色又沉堕了一下,玻璃匿身而去,藏在眼前。初丽伸手,想唤醒床上的自己,手却被挡了回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是,又喊了自己的名字。玻璃里头的初丽却懵懂不觉,轻翻了一下身,仰面朝天,舒坦地打开了身体。
不知什么时候,初丽依稀觉得,离走的心魂回来了。身子很暖,仿佛徜徉在羊水中,泌出一丝恬适的味道。拉拽一下,将毛巾被裹在肩头,侧转过去。这时,一只手按在了臀部,初丽挣了挣。陈小迩下巴上的毛刷也抵过来,像一张粗砂纸在打磨,几乎快擦出火花来。初丽说,“喂!明天礼拜六。”陈小迩收了手,捏了捏初丽的肉。初丽又说,“困了!呃,你去乖乖的床上睡吧。我困得像一滩泥。”陈小迩不罢休,嘟哝道,“今晚是忏悔日,我该给你说道说道了。”“明天好吧?你别弄醒我的瞌睡,你知道我的毛病,醒了可就麻烦大了。”初丽再次蜷紧了,像海底的软体动物,缩入一枚椰子壳中。“礼拜二你也放了水,没让我忏悔。现在再不忏悔一下,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去了。”话毕,一只手缭绕上来,按在初丽的小腹上,忽然变作了八爪鱼。“求你了,嬷嬷,我是个罪人。”陈小迩又哀告。
初丽突地坐起,打开灯,“呃,你快帮我看看头发,检查一下。”偏下头。
“什么呀?”
“有没什么脏东西?”初丽说。
“发如青丝,黑得像一阵烟,没别的。”
“哎哟,吓死我了。”初丽这才平静下来,发现自己早就袒胸露乳,赤裸面对陈小迩。忙说,“中午大家去楼下吃盒饭,没走几步,树上的鸟屙了一粒雀屎。唉,太巧了,正掉在马红梅的脊背上,恶心。”
陈小迩说,“麻雀导弹。”
“哦!走了一路,吃完了饭,我也没敢告诉她。你知道那人,太敏感,我怕好心当成驴肝肺。”初丽得意一番,又拉下脸,“可回去的时候,有一只鸟从我头顶飞过,一声尖叫,我觉得头发里湿了一下。闹心,一下午都坐卧不宁。”
“别怕。一个人不会被闪电击中两次,概率太小。”陈小迩说。
“什么意思?”初丽问。
“没什么意思,真的。”陈小迩眼神犯色。
初丽懈怠地讲,“唉,跟你说了也白搭。你呀,从来不知道哄哄人的。比如这次,我如果挨了一粒雀屎,脑门儿上,我灯下黑,岂不成了大家的笑柄。”
“不会。这跟中彩一样,概率太小。”
“我是说如果?”
“没如果。”
“OK!今天的忏悔到此为止,你滚蛋。”初丽开始发狠,扔过去一个枕头。
陈小迩闪避开,有点泄气,“这个概率,和美国的乐透彩一样,基本上是奇迹。”手开始比划,像哑语,“你如果中了头彩,等于你把全美国的黄页摞成一堆。喏!你现在拿了一把锥子,一锥子扎下去。哇塞,锥尖恰巧指在了你家的电话号码上,这么巧,真的这么巧。”
“你这三寸不烂的口条,猪头。”初丽叱道。
“喏!再打个比方,好比足球。哥伦比亚的门将伊基塔,外号花蝴蝶,世界杯上开了一脚球门球,居然越过中圈,射进了对方的球门里。呵呵,这个概率,跟锥子的道理一样。”陈小迩汗漫滔滔,舌灿莲花,用的是攻心为上之计。初丽忽然变色,扇了陈小迩一巴掌,下手挺重。初丽问:
“几点了?”
“快零点吧。”
“妈呀!你真该死,你干么不喊醒我,刚才告诉你了的。”初丽咆哮。
“你做面膜,睡着了。”
“破面膜!我也顶多做半个小时么,又不是去死。”这时,初丽才想起脸上的覆膜,随手一扯,掷在陈小迩的头上。初丽手捂胸口,尖喊道,“大象!今天最后一集,大揭秘。你居然忽悠我,让我错过了。”
“喂!什么大象?”
“大象的墓地!”——初丽几乎流下了眼泪,喃喃道。
“披头散发”这个词不太雅,尤其用在女人身上。但它至少说明一种状态,也会轻易地链接上败落、糟糕、低潮、乱语三千、破罐子破摔等等的心情。初丽今天就披头散发,怒气四溢,对什么都看不顺眼。陈小迩被折腾了半宿,正趴在卧室床上酣睡。初丽一下子掀了被子,喝令他起来。初丽手里拎着毛巾,绞成了一根鞭子,劈头盖脸,抽在陈小迩身上。陈小迩狐疑地张看,天色晦暝难分,空气里有雨的味道,忙矮下姿态,“喂,不带这么没完没了的。快上床吧,让我焐一焐,看把你给气的。”初丽金刚怒目,像心底里烧了一堆篝火,劈剥作响。“我的错,我罪该万死,我给你忏悔还不成么,来消消气?”——这是夫妻之间的暗语,一个扮嬷嬷,另一个当然是罪人。
有次,两个人在客厅里起了激情,来不及撤回卧室,便因地制宜地在沙发上忙乱开来。恰巧乖乖起夜,切开一条门缝,昏头耷脑地窥视。陈小迩惊了,忙出溜下来,跪在初丽身下,埋首低语。初丽将一块沙发布裹住现场,僵硬地冲着乖乖傻笑。乖乖问,妈妈,你胃疼么?爸爸在给你揉肚子么?初丽老练地说,不!爸爸在忏悔,像《非诚勿扰》里葛优演的那样,他有话要说。乖乖好奇,说,那是在日本人的小教堂里。初丽敷衍道,对!这里也是教堂,等宝贝你睡熟了,家就是一座小教堂。后来,“忏悔”一词便约定俗成了。每周二,或是周末来临,即便当着乖乖的面,陈小迩也敢发出类似的吁请,浑然天成。
陈小迩拉拽着初丽,求饶似的。初丽忽然蹴在地上,捧住脸,失败地说,“猪头,谁叫你不喊醒我,让我错过了大象的故事。可好,你还把频道彻底搞乱了,一点也搜索不出来。”陈小迩说,“我没搞。喏,搜索了大半夜,没你说的大象的故事,你一定是记错了。”初丽的回答很简单,又开始了一顿鞭笞,抽得陈小迩抱紧脑袋,龟缩在另一头。后来发泄完了,初丽愣怔地杵着,目光中有一种问询:怎么办?
“是9频道的纪录片么?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陈小迩问。
“呃,关键是频道搞乱了。”
“以前多少?”
初丽沮丧地摇摇头,样子凄婉,“应该是在32到160之间吧,大概。看我这个死脑子,真被你气糊涂了,一团糨糊。”
“会重播的。”陈小迩说。
“谁乐意吃剩饭?”
“一定重播,我保证。”
“哎哟,我惦记了那么久,心血白搭了。”初丽将毛巾拧成绳圈,套在脖颈上,开始对自己下手。“猪头,我惦记它。那一匹大象离开了象群,它已经有点老了,样子一塌糊涂,皮肤像个大树桩,站不起来了,整天呼哧呼哧的,跟大家的祖父一个样。它知道死期来临时,一个人蹒跚离开,慢慢去找象冢。象冢,那一群大象的集体墓地,谁也不知道象冢在哪儿,世界之谜。只有快死了,大象才灵光一现,能嗅出象冢的坐标和方位,一个人去找,去等死。可好,昨晚断片了,最后一集的大揭秘呀,全都是被你害的。”——初丽胀得面红耳赤,吞吞吐吐的,像个结巴女人。
陈小迩悻悻地盯视着,目光若一只手,慢慢搭上去,帮初丽解开了绳圈。初丽忽然松手,高潮似的,长嘘了一口气,醒转过来。做夫妻这么久了,陈小迩略知初丽的一些怪癖,这便是其中之一。谈不上自虐,亦不是气急败坏,可能是不遂心导致的。陈小迩嗫嚅道:
“它和你有关系么?我是说,那一匹大象。”
“惦记它!”初丽说。
“车有车道,马有马路,尘归尘,土归土,大象和你八竿子打不着呀。”陈小迩谨慎措辞,语气和缓,生怕激怒了初丽,“三伏天的,热了那么长时间,人快旱死了。喏!下了雨,今天又是双休日,该歇歇了,别想你的大象先生。”
初丽不屑,“最后一集呀,我要知道它找见了象冢没有?”
“死得其所,准定死在自家墓地了。”
“屁!你又不是大象。”
“那你也不是大象小姐哟。”陈小迩蹙了蹙鼻子,脸上跑出大象的表情。
“它那么可怜,一个人离开了象群,挺孤寂的。”初丽口气枯槁,有一番大难临头的神情,“再说了,一路上遍布了陷阱、沟壑、洪水、落石、鳄鱼,还有数不清的象牙猎人,总之够人操心的。我一直惦记它,不怕它死,怕它那个了。”
陈小迩方听明白,“喂!你说的大象不是动物园的呀,哪儿的籍贯?”
“非洲!”
“一部纪录片?”
“六集,可能是法国拍的。呃,美国和英国也有可能,不一定。”初丽道。
“看我的!”摹地,陈小迩一个鹞子翻身,奔出卧室,一忽儿抱着笔记本进来,开始上网刷屏,“网上一准有视频,输入‘纪录片’,再敲‘大象的墓地’几个字,分分钟,我让你把昨晚上的损失夺回来。”陈小迩卖弄道,还拧出几粒响指,很是得瑟。
初丽淡泊地说,“别搜了,我百度了大半夜。百度,就是白搭。”
“哦!现在,你可真成了一位善良的嬷嬷。”
“就是惦记!”
陈小迩将初丽的外套取来,递给她。白昼天光的,初丽披头散发不说,还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睡衣,全无神采。初丽怔忡着,V领,丰腴的身体不停瑟瑟,像安装了一台电动马达。“快穿上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准保高兴。”陈小迩循循善诱,相帮过来。初丽打掉了陈小迩的手,泄气地说,“动物园!你还能带我去哪儿,顶多是臭烘烘的动物园。”陈小迩说,“去大象馆看看,你问问人家,象冢究竟在哪里,你也就踏实了。”忽然,初丽掐了一下陈小迩的肉,掐得对方牙花子都暴露了出来,挺疼。初丽说,“猪头!市里的动物园养的是西双版纳的大象,死后都被制成了标本,哪还知道象冢什么的呀。”初丽的口气很智慧,一字一顿地辩解道,“我惦记的是非洲的野生大象,没驯化过,没进过马戏团,没被游客参观过,自自然然的。再说了,动物园的也听不懂非洲话,连种都退化了,岂不是鸡同鸭讲嘛。”陈小迩闻听后,颓丧万分,一屁股坐下来,简直被初丽的这种执拗折磨得牙痛。末了,陈小迩投降说:
“这么办吧,我去碟片市场,淘一张回来?”
“都走远了。”
“远了?”
初丽空虚地讲,“等你猴年马月地淘回来,说不定,那一匹大象早走远了。”
卧室里有一纸清单,被一枚图钉摁在墙上,记满了杂七杂八的事项。笔迹各异,分别来自初丽和陈小迩。半个月左右归拢一次,再逐项划掉。陈小迩潦草洗完脸,穿上雨披出门。初丽在阳台望了望,见陈小迩骑上单车,慢腾腾地出了家属院大门,方摘下清单,窝在沙发上细察。
A,油烟机堵了,找小工来清洗一次,最低50块,还可以讲价,切记;B,乖乖的凉鞋还是去年买的,嫌小,太夹脚,该给乖乖再买一双了。她喜欢百盛粉红的那种,标价110块,可以打折;C,给公婆寄本月的生活费,300块。另外,婆婆的脚给崴了,说是下不了床,请中医去家里出诊,针灸或艾熏,需要多寄100块,应该的;D,妹妹送了一条裙子,新加坡买的,嫌肥,抽空去裁缝铺改一改。其实蛮时髦的,料子也贵,省下我一小笔,呵呵;E,抽空给班主任打个电话,或者请他出来坐坐,乖乖的同桌太调皮,孙猴子,该给乖乖调个座位了;F,本周双休日要洗衣服,积攒了一大堆,快发臭了;G,抽空去真气堂把把脉,气短,夜里盗汗,并不是天热的缘故吧;H,部门要派人去贵州出差,能推则推,补助太少,划不来;(以上是初丽的笔迹)
I,老秦的丈人去世,单位同事们凑份子,人均200元;J,买了一副墨镜,防辐射的,索价500,砍到了二百,巨牛逼;K,给我和老婆的手机充值,各80元。以后尽量用单位的座机,能省则省;L,最近眼皮跳得欢,左眼跳崖,右眼跳财,应该抽空去拜拜庙,烧几炷香,抽个签,问个卦;M,×××真孙子,下班后宰我一顿,去吃了烧烤,喝了一箱雪花;N,争取请一周的假,回老家看看父母,带不带乖乖和老婆一起,再考虑一下;(以上是陈小迩的笔迹)
去了一趟乖乖房间,初丽找了一根彩铅,先划掉了“F”项。乖乖不耐脏,衣橱和筐子里攒满了脏衣服,不是泥斑,就是墨点和油渍。初丽又找出陈小迩和自己的,不太脏,但沾满了汗渍,浆过一样,摸起来直撅撅的。初丽是个仔细人,将脏衣服统统归拢在沙发上,分门别类,裤子是裤子,内衣是内衣,千万不能混洗,怕交叉感染了。细菌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在一旁窥伺着,尤其乖乖还小。初丽将洗衣机的滚筒消了毒,先将乖乖的衣服丢进去,揿了浸泡键。闲荒下来后,初丽烧了一瓶水,用微波炉热了热昨晚上的剩菜,准备将就一下,等中午再认真做一顿。这时,门铃响了。
“请问?”
初丽静下身子,一时愣怔。
“呃,你是乖乖妈妈吧?”男人很客气,边问话,边将一把水淋淋的雨伞搁在地上,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我是李刘昊天的爸爸,来和你谈谈。”
“是么?”
客厅太乱,简直下不了脚。初丽紧着拾掇,将沙发拨开一块,请客人坐下。客人带来了一身水汽,镜片上蒙着一层雾。哦,我刚收拾家务呢,不好意思。初丽道。没关系,我也是顺道过来的,想找你聊聊,客人讲。初丽泡了杯茶,然后坐在对面椅子上,双腿夹住手掌,静待对方的发言。你们这地儿真难找,问了一圈,才打听过来的。客人露了破绽,想必是专程前来,单刀赴会的。又讲,哦,这片家属院夹在几个大楼盘之间,也早该拆迁了。像这样的老楼,市里很难再见到了,是七十年代的么?初丽答,不,八十年代的,砖混,间架结构也差,一地震,先塌的准保是这里。呃,单位分的福利房吧?哪单位的?客人像个片儿警,查户口的口吻,令初丽略略不快。初丽有心没肺地说,杂居!五湖四海的都有,对门就是开饭馆的沙县老板,也有附近大学的情侣们在这同居。嗐,有本事的都在郊外买了房,不过这里黄金地段,所以租金蛮高的。客人擦完镜片,朝后抹了几下头发,脑门忽地光亮起来,精神不少。那,乖乖爸爸在哪儿高就?初丽嘴角泄出一口气,淡漠地说,一家杂志社,社科类的,快倒闭了,现在被一个领导承包,专发乱七八糟的论文,卖版面呗。客人摇摇头,感同身受的样子,像是很体恤这个时代的遭际。初丽续了水,又拿起陈小迩的香烟,但客人摆手拒绝了。客人说,听李刘昊天讲,乖乖妈妈在一家外资上班,保利大厦韩国的那家么?初丽诡谲一笑,什么韩国呀,我上了五六年的班,大老板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谁告诉你韩国的,瞎掰!——话未落地,初丽忽然记起,李刘昊天不就是乖乖的同桌,那个孙猴子,斜眼吊睛的小男生么。
“这么回事,我儿子经常接到乖乖的纸条,很多。”客人委婉道。
“什么纸条?”
“呃,我不说你也该明白,就那种小把戏。”客人腾地脸红,先自尴尬起来,“我不常在家,外派了,是公司驻深圳的商务代表。李刘昊天和爷爷奶奶过,隔辈亲,被惯坏了。我一回来,他才会消停几天。没办法,我婚姻失败了,他妈妈去加拿大留学,拿了绿卡,在他三岁多一点的时候。昨晚上,我检查儿子的书包,竟然搜出了一大堆纸条。嗬,乱七八糟的,但乖乖的最多,也最过分。”——客人软硬两手,既申诉了主张,又在不经意间矮下了姿态,希望取谅于人。初丽痴呆呆地听着,渐渐眯缝了眼皮,觉得这个男人的形象陡然扭曲了,像在哈哈镜里。客人说,“我主要来和家长沟通一下,别吓着孩子。”
初丽说,“乖乖不在。”
“哦,那再好不过了,咱们可以敞开谈,交流交流。”
“你刚才讲,乖乖最过分了?”
“这个词也许不恰当。”
“没关系。”
“我的意思是,乖乖给我儿子写的纸条,真的有点那个。”客人手抚在膝盖上,脸似红灯,急迫地辩解,“那个!你应该明白吧,不像一个小女生写的,尽是爱呀,恨呀,老公呀,亲爱的呀,等等。我收集了一大堆,但我悄悄撕了,没带来。”抱憾地说。
初丽说,“哦!的确过分了。”
“我也这个意思。”
“这孩子,我真没料到。”初丽讲。
“是呀!”客人释然不少,登时晴明起来,有一种被认可的激动,“小女生不一样,她们发育快,萌动期也比较早。再说,现在什么破环境呀,电视上三秒钟上床,杂志上一脱成名,加上不良网站作祟,街上又尽是垃圾食品,饮料里含了各种激素,一般会刺激孩子们提早成熟的,尤其小女生。”——初丽黯然地听着,有点失笑,又有点满不在乎。客人又说,“其实,真没什么,但乖乖写得多了,就应该警觉一下。我想有必要和家长取得联系,所以才冒昧打扰。”
“小把戏。”初丽说。
“不!这种苗头已经很长时间了,值得注意。”纠正道。
“你刚才也说过,小把戏。”
“不过也是!”
“哦,好像雨挺大,你衬衣都湿了。”初丽侧身听了听窗外。
“暴雨,街上发了水。”
初丽讲,“你真该照顾一下自己。瞧你,浑身湿耷耷的,容易感冒着凉。其实,你不必亲自来,挂个电话,告诉一声就是了。”
“我可不是来告状的,当面说比较好些。”客人谦逊道。
“我没多心。”
“孩子无小事,尤其这个年龄,踩在起跑线上。”
“其实,这和过家家没区别,一个扮夫,一个演妻,牛郎织女似的。不瞒你,我小时候也玩过,无伤大雅,童戏,上不了你说的那个高度。”初丽一旦开腔,就没想停下来。茶杯空了,初丽放弃了续水,觉得客人也该喝饱了。初丽说,“小孩子,那些鹅黄浅绿的小爱呀小恨呀,好比初春的一点点枝芽,其实真没什么,我倒感觉蛮好。那些小纸条,甭管写了些什么,总归不是你死我活的东西,也不反动,不能太过敏吧。”客人喑哑地听着,像在一堂辅导课上。初丽说,“手下留情,千万别把那点嫩芽给掐了,还那么朦胧,总不该在一张崭新的白纸上踩踏,画得乌七八糟吧?”客人埋下头,捋着虎口上的一块创可贴。或许被雨水浸的,起翘了,有血流了出来。初丽说,“你受伤了?”
“蹭破一点。”
初丽起身,去卧室的急救包里取出一块创可贴,撕开,绷在客人的虎口处。伤口很惨,也很深,嘟哝着小红嘴,吐出一些血腥的泡沫。谢谢,客人说。初丽包扎完,依旧坐下,静默了许久。客人腼腆的笑,仿佛下不了台。初丽想打破这种沉闷,于是说,“你肯定动粗了?”
“我气坏了,没办法。”
“你可不像那样的人呀。”初丽道。
“咦,那我像哪样的人,你给算算?”客人的态度忽然纠缠,好了伤疤忘了痛,俯身过来。客人又讲,“纸条是一方面。再一方面,我昨晚上发现了儿子的其它劣迹,我快爆炸了。”
初丽怅惘地说,“劣迹?这也不是一个文雅的词。”
“我被气糊涂了。”
“喏!小孩子都是上帝,你可别佛面剥金。”
“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个人,家庭,财富,梦想,孩子的教育,现在统统一团乱麻,我有点快支撑不住了。”客人握杯,咂出最后一滴茶水,狼亢地讲,“昨晚上,儿子进了浴室洗澡,半个钟头过去了,没见动静。你猜怎么着?我搭在门框玻璃上偷看,嗬,小鬼头,他站在浴盆里,正在玩小鸡鸡。”
“你打他了?”
“简直气疯了。”
初丽的脸上搁了一层认真,“你是一匹大象,你知道么?你咋能去和一只蚂蚁较真呀,你太过分了。”初丽态度骤变,当场驳回,令客人始料不及。“你踩上一蹄子,连地球都会抖上三抖,你凭什么恃强凌弱,对付一只小蚂蚁呢?”
“他居然反抗了,跟我对着干。”
“一点不意外。”
“没想到,真没想到!他力气竟然那么大,像个小伙子,和我真刀实枪地干了一架。”客人捋着虎口,仿佛攥着一枚勋章似的。客人继续说,“后来我的气也消了,我思想,他真长大了。呃,没怎么注意,糊里糊涂的,他竟然都长大了。”
“记住!你可是一匹大象呀。”初丽说。
“我是大象?”
“呃,你应该明白的。”初丽淡泊地说。
洗衣机开始鸣叫,初丽也顺势绾起了袖子,起身工作。谢谢了,回见!客人带着一身消散了的水汽,心情平复了许多。初丽扶在门框上,探出半个身子,和客人道别。慢走!
——楼道幽暗,脚音渐渐消失后,初丽才看见地上的雨伞。忙撑开,抖落了水滴,进门支在阴台上,打算慢慢晾干。
临近午时,阳台的晾衣架上挂满了两排湿衣。初丽摇着轮把,升起来。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皂粉的气息,还羼杂了膨松剂。膨松剂带了异香,化学合成的,挺呛人。初丽忙打开了窗子,探头张看。整个城市沦陷在暴雨当中,雾蒙蒙一片,深不可测。这时,初丽心生懒惰,瞄了一眼清单上的事项,目光若一支红铅,逐一划掉了清洗油烟机,去百盛给乖乖买凉鞋,去邮局汇款,改裙子,在真气堂把脉。呃,剩下一项,请班主任出来坐坐。拜托!也免了吧。现在放暑假,又这么大的雨,谁还愿意接这份吃请?初丽果断地否决了。人一闲荒下来,有些念头就如初生的笋尖,慢慢拱破了地皮,含着疑难与好奇。——大象的墓地!初丽想起这个纠结了一段日子的命题,登时来了精神。
两只遥控器,一个负责机顶盒,一个控制电视机。
电视当然是黑板,画什么,呈现什么,应命而已。关键是机顶盒。摁了搜索键,揿入密码,一行行频道字幕清晰地刷下来,像账单。这份账单太庞杂了,上百项,简直能挑花了眼。平素里,初丽大多只捡电视剧、美容、瘦身和美食看看,陈小迩也只会霸占一下军事、足球和新闻频道。现在拉出清单一瞧,探险,动漫,孕婴,四海钓鱼,赛车,时装,电视购物,读书,旅游,古装,惊险,动作,怀旧剧场,围棋,走秀,股票,史海钩沉,NBA,名家讲坛,书法,发现之旅,遑论还有无数的上星节目。顺势搜了一遍,又逆向查找一回,初丽拿不定主意,关于大象嘟嘟的节目,当初是在哪个频道上发现的?——念想至此,初丽更笃信无疑,陈小迩搞乱了次序,将大象嘟嘟推入了一个险境。
其实,嘟嘟是无意中发现的。
那天晚上,陈小迩单位加班,初丽随便吃了几口,就将瑜伽毯铺在地上,边看节目,边静下心,边燃烧脂肪。美食频道介绍完一种紫砂汤煲,说它风靡南粤,煲出的汤如何靓,如何滋补。不知咋搞的,忽然跳到了另一个频道,眼前一亮。初丽懒得换台,恰好这个姿势需要保持一刻钟左右,才能达到效果,于是有心无意地听着看着。一刻钟后,初丽忽然松开姿势,一下子就爱上了大象嘟嘟。
双语节目。不时会站出来一两个科学家,尾随在象群的身后,指着脚印、粪便、方向或茂密的植被,细细讲解一番。汉语解说,有时是英语同期声,还夹杂着非洲土著的发音,比如“嘟嘟”。旁白不时插进来,说它是肯尼亚一个部落的方言,意思是小可爱、小家伙、小珍宝什么的。旁白又补正,说“嘟嘟”其实是这匹大象眉飞色舞时发出的叫声,嘟嘟,嘟——,嘟嘟嘟。声音长短不一,又像呼唤,又像一种撒娇吧。一个红头发的科学家还暗示,这是非洲土著的懒惰所致(口气不屑,表情上带了鄙夷),比如他们听见水声,便将这条河称作哗啦哗啦,叫稀里哗啦也说不定呢;又比如,他们梗起细长的脖子,望见了一只食腐的秃鹫落下来,便用翅膀扇动的声音,称呼人家“呼呼呼”;再比如,镜头对准了荒原上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几个黑人大呼小叫,撒丫子奔过去,亲昵得又搂又抱,像找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旁白说,他们把这棵树叫“长子”,或可翻译成“头生子”,其义自明。
——初丽太喜欢嘟嘟这个名字了。当这个称呼用在一匹肉呼呼的大象身上,看见它赳赳然地迈着巨人的脚踵,忽闪着夸张的大耳,嘹亮地冲进了镜头里时,初丽一下子爱上了嘟嘟。
动机就这么单纯,先喜欢上嘟嘟这个名字,然后再关注这一头大象。接下来的几天,初丽每天下班后,就固定在那个频道,忙一些家务,静候嘟嘟灿烂登场。——哦,此刻想起来了,陈小迩一定加了几天的班,没使过遥控器。一到月底,陈小迩单位忙于发稿和付印,总要忙上一阵的。半路出家,该到初丽投入热情时,嘟嘟已经完成了童年和少年,也早已过了娶妻生子的阶段。科学家们偶有炫耀,动不动就说,这八年来,这是第九个年头,壮年的嘟嘟,嘟嘟和它的儿女们等等的话,说明这个片子跟拍了许多时日,仿佛大象嘟嘟的一份履历表。初丽不关心片子背后的团队,更无心于他们的危难和辛苦,他们说了也白说。初丽只喜欢看见一群散漫的象群逶迤而过,穿行在辽阔的大地上,日升月沉,轮替着旱雨双季。
还猜想,这是一大家子人,几十口,上有老,下有小,齿序分明,和睦共生。镜头里偶尔会闪过头象的画面,高拔,伟岸,仿佛一块倒挂起来的纪念碑。光那两根弯曲的大象牙,颀长,饱满,瓷实,像极了乖乖看过的某个动画片里,巨人手擎的一副弯弓。黄昏降落时,远处的雪山洒满了金粉,百鸟翔集,万兽嘶鸣,非洲草原仿若一册缓缓打开的画卷。象群归家,一般会在密林或河畔。在这一家人的左邻右舍里,狮子闲晃,猎豹上树,一群瞪羚羊开始了晚餐。这时,有一双湖蓝色眼睛的女科学家站出来,适时地发感慨说,感谢上帝!它们刚刚送走了一个危险的白昼,静谧的和平沿着巨大的弧形的夜晚,进驻了这一片草原。
在象群中,嘟嘟是个群众,一点也不起眼,样子普通极了。
初丽眼尖,很快认出了嘟嘟的妻子,另外还有三个孩子。嘟嘟的妻子个矮,却身材魔鬼,长相妩媚,左眼皮大概有五层,右眼皮有三层。初丽擅自做主,给它们平均了一下,嘟嘟的妻子就成了双眼皮。片子里没介绍嘟嘟妻子的昵称,况且它和孩子们也不是重点,衬角,跑龙套的,为了凸显出嘟嘟的威仪和魄力。这五口之家,像一个小部门,混杂在乌泱泱的本系统内,早出晚归,逐水草而居,野鹤闲云似的。谁都知道,大象无天敌之虞,一般亦无远忧近患,在风吹千里的草原上属于王牌劲旅,霸主地位,连土狼和鬣狗都避让三分。
闲话休讲。
可能前晚,或是大前天晚上,初丽换上睡衣,刚叼了一截黄瓜,突然天降祸端,画面上的这一大家子炸了群。初丽节食,陈小迩不在家时,一般用黄瓜或西红柿对付。一看事态峻急,一个家庭分崩离析,初丽忽然被卡住了,险些背过气去。等平复下来后,才看见镜头里拥出了一伙象牙猎人,打口哨,敲铜锣,放爆竹,将象群驱进了一个狭长型的洼地中。初丽落了泪,揪心不已,死死地掐住了胳膊上的肉,不觉疼痛。
跟拍。
猎人们蹑手蹑脚地慢慢靠前,一双双狗屎般的脚踩着草丛,边瞭望,边搭弓,边露出魔鬼的那种狞笑。——笑是白色的,绽放在他们黝黑的脸上(像黑色的鞋油),在一粒粒指甲皮大小的牙齿上烁闪。初丽气炸了,呼天喊地的,在客厅里急得跳脚,想提醒嘟嘟和它的家人们快跑,别歇气,快跑,快快跑!初丽也想把陈小迩电话喊来,用家里的手钳子和改锥,把那几个臭狗屎猎人的门牙撬下来,再掌他们的脸,掴死他们。
后来放了箭,鸦雀无声。
初丽捂住心口,僵尸一般,闭死了眼睛。眼泪是焦的,像不小心掉在炉火上的水滴,发出一丝丝焦糊的味道。初丽知道自己哭了,也明白那些操蛋的箭矢,像姜文吹的牛那样,再飞一会,再飞上一会儿。记不清后来怎么了,等初丽睁开眼时,那群象牙猎人已杳无踪迹,只看见一匹大象脑门儿上插着一根箭,趔趄了几步,终于小山一般地栽倒在地。
在那一片背风的洼地,头象带着一大家子,像集会似的,围在中箭的大象身旁,又是安慰,又是呼唤,七嘴八舌的样子。它血流如注,仿佛戏台上的红脸关公,挣扎着,用长鼻擦拭着鲜血,发出低沉的声音,气息奄奄。头象从周围采集了一些鲜嫩的草叶,卷成一束一束的,丢在它的嘴边。但它没了力气,连最后一口吃食都吞不进去。它用鼻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忽然耷拉下,死了。
此时,这一家人中有了些许的躁动,母象们在哀号,孩子们伸出鼻子,一遍遍地抚摸着死象的身躯,还以为它睡熟了。头象咆哮了一阵后,终于当家作主,驱散了大家,用自己弯弓似的长牙,挖掘脚下的泥土。它们刨开了一个坑,将死象推进去,又用鼻子卷起泥块、石子、树枝和枯草,投在了坑里。很快,死象被殓葬了,地上隆起了一个大土墩。头象吆喝上大家,一边用脚踩踏那块土墩,一边往里头填土。象群是一个纪律严明、分工有序的集体,毫不慌乱,忍住内心的悲伤,将那一块洼地踩得平平实实,覆盖上花草和树枝,与周围的景致一模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临行前,这一大家子肃穆起来,围成半弧形,首尾相衔地绕着一小片洼地,慢慢走了几圈,像最后的道别。仪式完毕了,头象率领着家人,甩着鼻子,一声声长嘶,越过苍凉的山冈,隐没在了暮色当中。
嘟嘟呢?
初丽一直惦记着大象嘟嘟。它在这个过程中失踪了,人间蒸发,忽然没了下文。但画面很快给出了答案,吓了初丽一跳。呃,搞不清这是事发后的第几天,象群依然辗转在草原上,但嘟嘟掉了队,一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后头,一瘸一拐的,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这时,科学家又站了出来,指手画脚地解说。镜头给出了特写:在嘟嘟的右腿上,还插着几枚断箭,伤口溃烂了,苍蝇和蚊虫们铺天盖地,仿佛一条黑纱,缠绕其上。
初丽几乎快窒息了。从丑陋的画面上,初丽能嗅见伤筋动骨,伤口绽裂,脓血刺鼻的味道。初丽呕吐了几回,越呕,心也越像一只风筝,遥遥地挂在夜空之上,翘望着天远地偏的非洲一隅。嘟嘟仿佛一台被拆掉了关键零件的机器,步履蹒跚,离家人渐行渐远。后来,当湖蓝色眼睛的女科学家站出来讲话时,初丽忽然醒悟了,恨不得扑上去,撕住这个洋婊子的脸。——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打着探险队的名义,花钱雇了土著猎人,故意将嘟嘟致残(恰到好处),好让它单独一人离开,带他们去寻找大象的墓地。
嘟嘟成了诱饵,被这一帮武装到牙齿的探险队驱策着,一步步走向谜底。他们举着锅盖状的天线,手执GPS定位仪,尾随其后。可怜的大象嘟嘟始终被蒙在鼓里,孑然一身,在浩大的草原上踽踽独行。它的脑子里应该有一幅地图,一个神秘的声音,一粒世袭的记忆细胞,告诉它最后的坐标和方位。这一伙狗屎般的科学家们几乎快得逞了,——大象嘟嘟进入了一个山坳。
前晚,或者大前天晚上,片子戛然而止,留下了终局的悬念。
整整一夜,初丽都不踏实。陈小迩鼾声大作,还磨牙,卧室像一座噪音车间。初丽几次想叫醒陈小迩,问问大象的事情,但陈小迩不耐烦。初丽怕吵了乖乖,便悄然起来,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生闷气。后来,初丽打开电脑,上网,赶紧搜索了这个问题。时至现在,初丽差不多会背诵出百度词条给出的答案,但它冷血,客观,语焉不详,说了跟没说一个熊样。况且,初丽只担心嘟嘟的安危,其余皆为陌生人。——大象嘟嘟已经走进了幽深的山坳中,命悬一线,朝不保夕。接下来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暴戾的事件?
所以,大象嘟嘟的生死,渐渐变作了一个嶙峋狰狞的肿块,在初丽的心里一再繁殖,几近肿大,不堪其负。
词 条: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大象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
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这已成为一个尚未破解的世界之谜。
初丽放弃了搜台,知道白搭,类似的节目也是可遇不可求。
窗外暴雨依旧,还闪了电,像一根根枯藤挂在天上。对了,大象嘟嘟最后进入山坳的那一瞬,旁白还说,这一片草原上的雨季来了,雨季的来临,说明这里栖息的生命,开始进入了下一道轮回。嘟嘟用长长的鼻子,从头顶弯下来,拭了拭额顶的雨水。嘟嘟在拐弯处停了停,目光萧瑟,扭头觑望了一眼身后的大地。镜头里出现了特写,一枚枚深坑般的脚印,汪着雨水,水中的鲜血漫漶开来,像一幅糟糕且邋遢的印染画。——《大象的墓地》,整个片子的背景音乐凄凉无助,恐怕是土著人的安魂曲吧。初丽忆及这里,放肆地流下了眼泪,半边襟子都湿透了,寒自心生。
回身一觑,墙上的壁钟正报时,下午三点。
初丽想,今天可能泡汤了,计划不如变化,该睡个回笼觉,等陈小迩来了再下厨,认真做上一顿饭。这一周基本上对付过来的,早起给乖乖烧牛奶,吃面包外,她和丈夫在街上喝豆浆。中午更马虎,各自在单位里将就,属于敷衍了事,蒙骗肚皮。晚上也算解脱,陈小迩加班发稿,乖乖不在,初丽脑子里绷紧了一根神经,减肥,瘦身,燃烧脂肪,决不贪嘴。但今天不行,初丽从《好日子》上看见过一句话,张爱玲的吧,征服男人的心,必先通过他的胃。初丽在心里拉了个单子,顺从陈小迩的口味,大致是葱爆羊肉,炝拌土豆丝,黄瓜面酱,酸辣里脊肉,鸡蛋饼,老虎菜。忽而,初丽记起冷冻室里有几条小鲫鱼,呵呵,煲个鲜汤,料想陈小迩也不会反对。安排就绪,初丽打开冰箱,取出了一包冻鲫鱼,慢慢消冰。但冷藏室里空空如也,一穷二白的样子,连鸡蛋都吃光了,来不及补充。
进了厨房,窗台上搁着一捆葱,干透了,攥在手里变成了粉屑。有一袋土豆,打开后,上头长满了芽尖,一拃左右。芽尖带毒,当然要赶紧扔掉。另有一袋芹菜、胡萝卜、芫荽和青椒,不知哪个时辰采买来的,大多腐烂变质了。初丽刚才的热情突撞南墙,一下子懈怠了几分,反倒生出了一丝轻松。不做也罢,这么阴郁的天气,干什么不好,干么偏偏要油头污面地钻厨房呢。初丽找见了借口,不由得为这一步计划得意稍许。初丽拿起电话,告知了陈小迩。
“喂!你路过楼下的望江亭时,买一份上来吧。”初丽交代。
“买什么?”陈小迩问。
初丽不悦,“能买什么,买你个头。你知道我最爱吃望江亭的那份菜的,毛血旺。”报出这个菜名时,初丽的舌下已馋涎四溢,品咂不已。“对!别多放花椒,嫌麻,辣椒无所谓。你让师傅多搁一点点血块和豆芽,呃,鳝段也争取多一些,汤面一定要宽,这次吃不完,明天晚上扔点青菜和宽粉,恰好是一顿麻辣烫嘛。”初丽很细致,又叮嘱说,“别买米饭。你在望江亭隔壁的清真大饼铺,买两个锅盔上来,趁热,一定要趁热拎上来。”陈小迩的电话太嘈杂,初丽反复讲完后,方如释重负,淡漠地问,“你在哪儿呀?”
“找大象呢。”陈小迩说。
“没有吧?”
“姑奶奶,我把碟市的上百家铺子问遍了,大象倒是一群一群的,可没你说的那种大象的墓地。”——声音可以作证。碟市像另一座噪音工厂,嘈杂错落,呕哑嘲哳。初丽有点失笑。心说,活该吧,谁叫你搞乱了频道,害得我这么揪心。陈小迩说,“买了一堆其它的,鬼佬们拍的,来不及审看,不过里头肯定有你要的答案。呃,我得回家了,雨太大,天快破了。”
初丽说,“是赵忠祥解说的那种么?”
“原版,带字幕。”
“但是,”初丽想了想,疑窦丛生,接着说,“也有另一种可能,万一把《大象的墓地》翻译成别的呢?比如嘟嘟的故事,比如一匹大象叫嘟嘟,再比如寻找象冢什么的,你帮我看看。没的话,你就退货,别花冤枉钱了。”
陈小迩说,“呵呵,盗版,不值钱。我刚发了加班费。”
“这还差不多。”初丽赞道。
“巴结老婆,哼哼,我乐意,我肝脑涂地。”陈小迩说。
“黄鼠狼。”
“嬷嬷,我一小时后就到家了。”
陈小迩话痨,一直为自己表功。初丽知道碟市,离自家约有七八站路的距离,况且这个天气。初丽又交代了望江亭外卖的事项,叮嘱说,你骑自行车,别太急,把雨披穿好,小心淋着。这时,电话里忽然清静下来,好像陈小迩踅到了一个僻静场所,嬉皮笑脸的声音传来,肥腻腻的。陈小迩说:
“喂!念在我辛苦一趟的份上,我想回去给你忏悔一下。”
“美得你。”
“我罪孽深重,我恶贯满盈,我浮皮潦草,我失职,没给你找见那一匹大象,可我就是一匹健壮的大象。呵呵,我做你的嘟嘟吧,你收留我吧,嬷嬷。”陈小迩滔滔不绝,惹得初丽花枝乱颤,恨不得伸出嘴巴,啃他一口。初丽说,“快点回来,顺路把毛血旺拎上,记住了。”
“答应了?”
“今天周六,不在日子。”
“可我想忏悔!”
“再说!”
初丽抿嘴一乐,及时挂断了电话,准备熬一熬他,瞧瞧陈小迩的后续表现。电话又响了,初丽懒了懒,在卫生间方便完,才慢吞吞地出来。想必又是陈小迩的,贪嘴,被驳回了,又来递申请书。男人啊,初丽心说,像个贪嘴的孩子,就记着那一口,死不改悔。但瞧了一眼号码,初丽才发现不是丈夫的。
马红梅乱糟糟的声音抢出来,劈头盖脸地说,死样子!和谁在调情呀,一直打不通你。初丽抱歉地说,还能跟谁呀,给乖乖辅导一个数学题呗,上课不认真,放了假才知道脑子空白,愁死人哟。马红梅质问完,口气倒不急了,问说,你今天干么呢?没干么,还能干么呀,这么大的雨。初丽思忖,即便自己没个一星半点的闺蜜,但与马红梅的关系并不近,谈不上掏心窝子。马红梅平时鲜有电话打来,尤其在双休日。呵呵,我睡了一个饱觉,总算给瞌睡报了仇,刚起来。马红梅用哈欠来证明,频频打了七八次,初丽几乎快闻见她夙夜的口臭了。你真幸福,还能睡到自然醒,我不成呀,乖乖闹,一堆家务活,我快成垃圾婆了。初丽的话让马红梅很高兴,稀里哗啦地乐,语气里冒烟。初丽能听出来,便一个人风清月白地偷笑。心说,美死你,我也休养呢,不比你差。马红梅接着说,我呀,或许就这点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就是离了的好处。刚开始离的那一阵儿,要死要活的,觉得天都要塌了,面目狰狞,内心丑陋,见不得人似的。唉,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太难伺候,其实没过不去的坎,你瞧,我现在不是囫囵着,天还是天,我还是我么。初丽夸赞说,在公司里,我最羡慕你了,你活得潇洒,心态阳光,脸上一丝愁云都不见,比使任何化妆品都强。马红梅说,真的呀?
乖乖,给你说了多少遍,每次解完手,要把马桶盖掀起来的,听到没有?初丽厉声教训,像演一幕哑剧。初丽又说,这是教养,也卫生,以后不许马虎的。初丽故意将门推了推,咿呀一声,发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音效。哦!你在背英语单词呀,乖,妈妈帮你收拾吧。初丽歇下来,对马红梅说,乖乖就数学欠点儿,英语没得说,上学期市上主办的英语演讲,乖乖还得过头奖,我看她这方面倒有一点点天赋。马红梅说,那小丫头,长得真俊,细眉大眼的,简直克隆了你的漂亮。初丽忍俊不禁,又含了怨怼说,唉,我这辈子算是彻底交代了,以后我还指望乖乖呢,现在算入股,将来从女儿那里分红,我想她不会亏待我的吧。又急切地说,红梅,你等一等!
初丽拿着电话,朝卧室的那一头喊话,陈小迩,快去看看,我在炉子上坐了一锅汤,别给溢了,火关小一点点。初丽踩着地板,用自己的脚声代替了陈小迩,在厨房里搞出一些锅碗瓢盆的效果。唉,真是的,甩手掌柜,油瓶倒了也不扶,气煞人。初丽低语说,他在写论文,闷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知道读读读,写写写,好像全世界都等着他去发言呢,好像他就是中南海的顾问,我最恼他的就这一点。马红梅劝解道,喂!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人读书写字,总比我辞掉的那口子强吧,一天到晚赌博,进歌厅,泡小姐,还差点儿把脏病带回来,你知足吧。初丽哑然失笑,显然,此刻目的达到了。初丽望了望窗外的瓢泼大雨,适时地说,哎,要不要来我家?我煲了一锅银耳、红枣和桂圆汤,天凉,这东西可口,来尝一尝?马红梅哎哟一声,空虚地说:
“不了,天不留人。喂,昨天你要对我这么贴心,我会感恩戴德的。”
初丽说,“怎讲?”
“一粒鸟屎。你知道的,我昨天穿了一件黑的,鸟屎掉在脊背上,干了发白,像坨大粪,被我带了一下午,成了笑柄。”马红梅的伤神,令初丽漾起了笑的涟漪,很私密,不发声。马红梅又说,“妈的!写字间里几十号人,打头碰面的,竟然没一个站出来提醒我,帮我刮掉,都在看我的可笑了。”语气愤愤的。
“可能都忙,没顾上。”初丽辩解。
“我像个裸体。”
“别气自己。”
马红梅说,“一下午,我真的像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展览给大家看。我当时就觉得诡异,气氛不对,怎么大家都笑嘻嘻的,冲我傻笑,还怪客气的。但我没料到身上背了一坨鸟屎,真恶心。”初丽想起陈小迩讲过的概率,话至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对方余怒未消,继续说,“喏!平时都笑脸相迎,你姐我妹的,可到了节骨眼上,我就被出卖了。我身上恶心,让大家的眼神却香喷喷的。”
“你多心了。”初丽说。
“你去试试,那滋味就像裸模,站在T台上,被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审来看去。”马红梅不依不饶,强词夺理,“主要是人心坏了,巴着你出个洋相。”
“嘁,我倒不这么认为。”
“你咋认为?”
“毛毛雨,无关紧要的事儿,不就是沾了一粒雀屎嘛。”初丽淡漠地讲。
马红梅惊叫一声,“哎,拜托!我郁闷了整整一夜,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思来想去,就你初丽这么一位死党,你居然还泼凉水呀?”口气凿然,带了沮丧和失望的表情,“哦,你婚姻美满,家庭和睦,例假准时,性生活保障,饱汉不知饿汉饥,准定理解不了我的心情,说了等于白说。”初丽摸了电门似的,头皮一麻,悔恨刚才的敷衍和潦草。再说,初丽挺留恋这个电话的,怕不经意间破坏了彼此的关系。一念若此,初丽哈哈哈发笑,登时心生一计,劝慰说:
“红梅,千万别计较。在我老家,挨了雀屎的袭击,绝对是个吉兆哟。”
“喜从何来?”
“喂,你想想,天空那么深,几只鸟雀飞过,干嘛无缘无故地给你屙一粒,又恰好掉在你脊背上呢?天下没这么巧的事,一准儿有深意。”初丽自圆其说,开头不错,还需要完美的结局,遂说,“指不定,那是一粒喜鹊掉下来的。喜鹊是吉祥鸟,升官,发财,走桃花运。你就放宽心,等着喜事砸中你的脑壳吧。哦,反正是吉兆,苟富贵,毋相忘呀。”
“真的?”马红梅的喜兴很简单,溢于言表,“你这样讲,我也没脾气,信你了。哎,我说一起床,干嘛眼皮直跳呢,原来是好事近。谢谢初丽,你可解脱我了,否则我会郁闷死的。”——初丽同样高兴,心里登时辽阔起来,像秋后的草原,一望无际。翻云心,覆手雨,只洒了一点点,马红梅就乐成了这样。看来,女人的快乐实在廉价,还不用支付一文一厘。马红梅乐完,又不太知足,平地起了惊雷,埋怨说,“喂,你昨天就应该告诉我的。”
初丽说,“那你也没请教我呀。”
“呃,大家都在笑,像一座精神病院的患者,神秘兮兮的,笑得我发毛。你忘了呀,我还去你的桌子前坐了坐,还瞎聊了两句。你干嘛不提醒我呢,你一定也知道,伙起来看笑话?”马红梅刀子嘴豆腐心,这时不像质问,更像是小孩子撒娇。初丽想了想,的确有这样的情景,忙推宕说,“那一阵子太忙,没注意。”
“你连头都没抬,自己一个人闷着傻笑,可恨。”
“我在查资料。”
“编吧,你在编花篮吧。”长叹一声,电话里又传来一股夙夜的味道,喷人。马红梅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其实,你在装蒜吧。你怕你一说,釜底抽薪,让我警觉,让大家都没了笑料和乐趣,众怒难犯,你身不由己?”
初丽不屑地说,“我在查大象的资料。”
“大象什么?”
“嘟嘟!一头叫嘟嘟的大象,纪录片。”初丽道。
“编完了?”
“真是的,给你没法说。”这时,初丽想挂电话。风斜了起来,将雨水刮进窗内,湿了地板。两面颀长的窗纱也飞卷着,犹如一对鸽子的翅膀,在昏暝里扇动,样子黯淡。孰料,马红梅又像烧沸的开水,稀里哗啦笑起来,低语道,“一报还一报,初丽你解脱我,我也报恩一下你吧。”
初丽不在意,随口道,“说吧,在哪儿请客?”
“五十弦。”
“呀,那么高档?你烧包了,还是摸了头彩?”
“不是我,是童总,替童经理订的桌。”——童经理是部门女老总,主管着公司的这一大块,马红梅和初丽皆为下属,仰人鼻息。童经理魄力蛮大,业绩突出,风传还会上一个台阶的。见初丽声息杳然,没有什么反应,马红梅喂喂喂了几声,忙问,“初丽,通知你了么?咱部门的七八个人今晚上宴请童经理,五十弦,AA制。童经理过生日,三十六大寿。姐妹们私下动议的,童总痛快答应了,说晚上笙歌艳舞,不醉不归。”初丽怔忡一番,觉得不远处窗外的雨飞溅而至,泼在了自己身上。初丽瑟缩了肩膀,倦怠地说:
“红梅,我合适么?”
“什么屁话。这号事,又不会大张旗鼓地宣传,就看你有没有诚心了。童经理没打广告,哦,你就不能主动惦记一下领导,你觉悟在哪?你去了,谁还会抽筋剥皮地吃了你呀?反正AA制,你又不是白手。”马红梅头头是道,擅自给初丽谋划妥定。好像她是东家,推开了一扇门,抱拳揖客。又说,“喂,我可给你报恩了,初丽。这是机密,秘不外传。咱俩现在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发现初丽态度迟疑,马红梅怨怼地说,“死样子,你说话呀?”
初丽嗫嚅道,“太唐突,我怕。”
“怕什么?”
“哦,我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被人单独划在了另一边?”初丽说,心里自惭不已。马红梅顿时气恼了,呸地一声,“笨蛋!还蒙在鼓里呀,部门马上要重组了,几十号人背对背打分,实行末位淘汰制,要刷掉几个人。喂,这是个机会。”
“背对背?末位淘汰?”
“你考虑考虑吧,六点见。”马红梅最后叮嘱说,“五十弦,千万别忘了。”
马红梅最后的话被录在了手机上。初丽调出来,反复听了几遍,不像做梦,也不是呓语,交代得一清二楚,有板有眼。初丽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细节,忘了问问马红梅,童经理是几点通知的?就七八个同事么,打一圈电话,轮也该轮到自己了。但电话像一块沉默的废铁,电量充足,信号完备,却敛声,静气,偏偏没个动静。捺不住性子,又检查了一遍未接号码,空白。
挨不起了,初丽简直要疯了,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将手机搁在耳畔,蒙头思想。对了,马红梅说的很明白,不是童经理,是其他人私下里动议,才悄悄打电话串连,一拍即合,像地下党去开会那样,一切鲜为人知。——秃头上的虱子,事情明摆着,在保利大厦自己供职的那个部门里,存在着一个小集团,一个帮派,一个秘密组织。一念至此,初丽惊出了一身冷汗,忽然觉得自己漏洞百出,往事不堪,一准儿有什么把柄和过失,攥在了童经理的手里。否则,电话早该来了。
不敢想否则,越想越怕,汗毛都倒立起来了。
初丽是看过《潜伏》的,不仅如此,办公室里还热议过一个来月。初丽没少发言,积极踊跃。往深了说,童经理就是片中的站长,看似风轻云淡,却在举手投足之间,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在她菩萨般的微笑中,有一条眼线,一个机关,早被秘密地安置了,像一张无形的蛛网,罩在格子间的天花板上。呃,天花板上本来安装了几只摄像探头,360°,监控器就摆在童经理的案头上,全天候。这么一思忖,探头也不过是个样子,聋子的耳朵。初丽摹地想起了余则成的一句话,说最原始、最可靠的情报,不是电台,也不是暗号,还是人工的最保险。清楚了,童经理布下的这个机关,就是她的人工情报线,只效忠她,对其他人不灵。——蒙住头,初丽思来想去,快把太阳穴抠烂了,竟也想不起这七八杆枪是谁?自己在不在列?
脑海里出现了一只提线木偶,被童经理攥着,悬于半空。
迷蒙中,手开始摆动,像一台疯狂的引擎。初丽只觉得自己坐在旋转木马上,在空气里兜圈子,一转,两转,三转,始终也停不下来。提线木偶像一只巨伞,膨胀开来,腾升跃起,惊起稀里哗啦的尖叫声和刺激声,仿佛另一座噪音工厂。初丽顿时失重,轻飘飘的,还是忍不住前后张看,想认认周围的脸,一一辨识出他们来。但速度太快了,眼前的景象哗哗哗地闪逝,比波音还快。后来,那只手提到了高空,款款停在了保利大厦的十九层,仿佛入了港。初丽一抬头,瞅了一圈,发现大家正安静地坐在格子间里。大厅里阒寂无声,只有空调发出咝咝咝的冷气声,肩上发凉。这时,初丽扔掉枕巾,又开始检查电话。
于是,初丽不再傻等了。守株待兔,到头来气死的不是兔子。
初丽挑出了一个段子,陈小迩不久前发来的,没舍得删,正好用上派场。段子说:某男很爱唱电影《白毛女》里的主题歌“北风吹”,一天,他偶然看到这首歌的歌词,惊讶地喊,哇,原来他们都不是人呀!众人莫名其妙,问他。他说我一直以为“北风”和“雪花”是两个人哪,而且在干活,——北风拿个锤呀,雪花拿个瓢呀……初丽先自笑了,边笑,边将这条短信群发。想象中,部门的同事们都笑了,连童经理也乐不可支,更像观世音娘娘了。
群发完,初丽去乖乖的房间,撕下一张作业本,准备记录。
果然,很快来了反馈,手机的滴铃声纷至沓来,异常火爆。初丽没顾上看内容,只挑出了回复者的名字,男女有别,分列两行,逐一记了下来。回复的函件也乱七八糟的,跟每个人的嘴脸和脾性相似,呵呵;哈哈哈;太妙了:);呃,我也这么唱过,但我知道他们不是人;嘻嘻嘻;受教了,谢谢;天凉,注意保暖呀:(;真不是人,是东西,等等。有的更省事,转发过来一两条老掉牙的段子,敷衍,笑不起来。半小时后,手机的滴铃声退了潮,又像一块废铁,凸显眼前。
刚要生气,初丽忽然看见了童经理的名字,一条彩信。
初丽忙打开,见童经理发来了一幅画。画很幼稚,蜡笔的,中央是一条小径,小径旁是一座木屋。冬季吧,屋顶上覆盖了盈尺厚的雪,像一块白棉被。屋顶上栽着一根烟囱。浓黑的烟汩汩而出,像动漫,还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慢慢升天。初丽盯看了几遍,左上角有几颗字,太模糊,却能辨认出来:圣诞节快乐。——屁!初丽咆哮一声,简直沮丧透顶,失败到家了。心说,去年的破烂玩意儿,现在还拿来糊弄人呀。什么天气,窗外都盛夏了,拜托!
在主题栏上,童经理又写了一行:小初,双休日快乐:)。
初丽觉得自己是一根菜,被童经理择了出来,扔在一旁。剩下的菜整整齐齐,被童经理洗干净,去做正餐。这道大餐就在今晚,五十弦,而自己进了垃圾箱,从此慢慢生蛆腐烂,无人问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童经理只字未提,初丽也就不好涎着脸再问。初丽是个喜欢拉清单的人,还爱使用排除法,将刚才回复短信的同事们划掉,恰好剩下了七八个人,包括马红梅。初丽异常清醒,迅速将这份名单誊抄在背面,开始琢磨,挨个儿鉴定。
李莉,女,半老徐娘,按说是部门的元老了,五十好几,犯不上去巴结童经理的。她的业务超强,在集团里都属于一流,老总们极为倚重。但,却也难说,童经理还靠李莉来装点门面,笼络她,时时让她压阵。
王子依,女,硕士,先前在大学教书,后来在童经理的游说下辞了,挖了过来。冲着这一点,王子依一定是童经理的爪牙。
牛峰,男,油头粉面的,大家私下里叫他“鸭”,说不定也是同志,谁知道呢。童经理离过,后来还处过几个对象,但都吹了。呵呵,有点意思,看牛峰对童经理的腻歪劲,指不定还有一腿。性贿赂,你情我愿,愿打愿挨的,又不花什么成本。牛峰最大的毛病是口风不严,小广播,爱咋咋呼呼,你如果想让一个秘密被全世界立刻知道,你就告诉牛峰吧。不过,今天的这件事,牛峰倒是一点动静听不见,要么他也被择了出来,要么被下了封口令。
秦珠,女,三十出头,典型的剩女。据说傍了一个上海老板,上海老板是北欧几国的金枪鱼代理商,常发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快递包裹。秦珠一接到包裹,会立马钻进童经理的办公室,空手出来。一条线上的,绝对!
艾米丽·陈,女,海归,始终摸不透年龄,脸上的粉有指甲皮厚,也搞不清具体的名字,都这么叫艾米丽·陈。这个喝了洋墨水的女人性格冷漠,不大交际,八成也是性冷淡,臀部瘦,没营养。她的眼神最怪,眼神像一只章鱼,四面出击,特黏。童经理和她能有什么瓜葛呀?
张端端,小伙子,挑了一缕黄发,扎鼻环,戴十字架,颈后有一块刺青,传说是一幅欢喜佛的图案。有次,初丽去批文件,张端端忽然闯进来,开口就喊童经理“嫂子”,童经理使了个眼色,张端端才慌忙改口。这是证据,说明他们之间有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初丽和他不熟,一般般,可以忽略不计。
曾志国,女,更年期了,取了个凶悍的名字,个子矬,瘦刮刮的,吹一口气就会跌倒的主儿。这女人机深似海,千万不可小觑。初丽亲眼见过,电梯门开了,连集团老总都侧立一旁,拱手相让,请曾志国先进去。据说,曾志国的亲爹在省上主过政,虽说早就死翘翘了,但他的门生弟子还把持着各个要害单位,呼风唤雨。有一次部门中秋联欢,大家在钱柜K歌,就这么一个羸弱的小女人,居然唱了一首《我爱你中国》,大有宋祖英的范儿,中气十足,语惊四座。童经理当然惹不起曾志国,拉拢还来不及呢。
马红梅,这女人就不说了,她报的信,当然是童经理一根藤蔓上的瓜。
现在,初丽敲定了名单。隐约中,初丽窥破了秘密,有了胜券在握的念想。呵呵,这不是一份简单的花名册,是一个组织,一个帮派的人员构成。初丽忽然觉得这些人和自己,已经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他们和自己不远不近,无恩无怨,更谈不上私交。但今天不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生日宴),所以他们很容易地接纳了她。三秒钟的欣喜后,初丽忽然觉得,童经理才是关键。小初,双休日快乐。什么话?冷漠,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像一块露出海面的狞厉礁石。初丽想投石问路,忙拟了一条短信,想发过去。初丽写下:童总,祝生日快乐,笑靥如花,永远十八。指尖迟疑了一番,初丽又删除了,想起了自己的高参初霞。
“死丫头,干嘛不接电话?”初丽冷下脸。
初霞懒洋洋的,更惹得初丽不快。初丽先问了乖乖的情况,知道女儿做了功课,一直在睡觉,稍觉宽心。初霞说,“我在街上按摩,做脸。”
“十万火急,快听我讲。”
“喂,又怀上了?”不看场合,按摩店里也如此放肆。
“怀你个头。”
初丽絮絮叨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语气仓促。对妹妹,初丽从来都知无不言,况此事非同小可。初丽还汇报了目前的战果,排查出的那份名单,自己的担心和猜忌,以及寿星童经理发来的彩信,证据齐备。初霞坏样子,慵懒地说,呵呵,我当你又怀孕了,找我解决哪。初丽愤懑地说,乱嚼舌头,还嚼出你这么一条大蛆呀,快帮我想想吧。——近几年,初丽老是疑神疑鬼的,例假一不准,胃里一恶心,便怀疑自己怀上了。有了心病,不敢告诉丈夫,偷偷跑去给妹妹稀里哗啦的倾诉,央求去妇科看看。一化验,其实什么都没有,自己却把自己吓个半死。假孕!初霞每次都虎下脸,劈面教训说,喂,你能不能和陈小迩消停一会儿,做什么做,普天下的人都挖空心思地赚钞票,就你俩还傻了吧唧的,光知道玩自己。
初霞从医科大学毕业,换了好几个医院,后来干脆辞了,做了几家药厂的代表,干得风生水起,盆满钵满的。初霞交际广,人脉深,看问题自有她的一番套路,三板斧就能砍中要害。慢慢的,初丽心里依赖上了妹妹,风吹草动,事无巨细,一般要细细地咨询一下,方可罢休。
“嘁,多大的官儿呀,我见过的麻雀比鸡大,凭什么巴哈哈地去祝寿。”初霞挺不屑,“发个短信,意思一下得了。”
初丽道,“可我醒着,我没睡着啊。”
“那你瞌睡装死吧。别跌份儿,不就一个部门经理嘛。”
“我是不是被孤立了?”初丽问。
“你从来就没入伙。”
“肯定是,他们成心孤立我。”
“喂,你是靠自己的能力吃饭的,没贪污,没失误,没拿过公司里的一枚别针,有什么好担心的。”初霞脾气躁,口气像一管机关枪,“那年老爸在家里过生日,你说你加班,没赶回去参加。可好,生日刚完,老爸暴病安息了,你还后悔不迭哪。”这话像揭短,初丽心口一疼,敷出泪来。初霞又说,“区区小吏,何足挂齿。再说,人或许有别的打算,不方便请。你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尽快把脑袋清空,别庸人自扰。”
初丽觉得舌头发苦,“我后悔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你怕穿小鞋?”
“那个童,本来就爱缝小鞋,部门里谁都怕得要死,我也是。”初丽忆及往昔,脑子里顿时飞过了一大群野蜂,嗡嗡营营的,“有一次,我在卫生间里,那几天很麻烦,耽误了一会儿。童可能内急,不去敲别的门,差点掀翻我的那扇门板。为这事,她的脸足足拉了半个月,我的例假也跟了半个月,没完没了。”言无不尽,初丽尽可能地提供线索,让妹妹斟酌。于是又说,“大前天吧,我刚做完材料,准备换换脑筋,上网百度了一下,调出一张大象的图片,设成桌面。没承想,让童给发现了。童故意在我桌子边逗留,冷不丁地发问,初丽,你最喜欢什么动物?我说了,我说大象。童蹙了蹙鼻子,大庭广众之下让我下不了台,鄙夷地说,我最恨大象了,我离掉的那个男人,外号叫大象。”唏嘘不已,终于将心中的郁闷和盘托出。初丽觉得妹妹是一只暄软的枕头,鹅绒的,自己靠了上去,登时放松。初霞沉吟了一番,态度有所松动。
“嗐!怎么说才好,你跟个小耗子似的。”
“不光我。”
“对,恐惧会传染的。”大夫的口吻。
“初霞,我真挺压抑。”
此时,初霞终于像一堵被洪水浸泡太久的墙基,倏忽间坍塌了,“我赞成你去,不去不罢休。你毛遂自荐,不请自到,谁也不会伸手去打笑面人。”初霞叮嘱说,“哦,别忘了买一件礼物,精致点,做个小包装。”
“合适么?”
“嗬,美女,你又没缺鼻子少眼的,尽管撒马去。”
初丽犹疑道,“这样子,算不算投诚?”
“喝入伙酒吧。”
“不是这意思。我是指,哎哟,我脑子乱极了。”初丽道不明,索性用电视剧作比喻,“我是说,他们都了解我,平时不党不派,不争不怒,跟谁也不瓜葛。这么一去,就像打入了他们的组织,一准儿会防备我,考察我。喏,余则成就被查过,翠平更没得说。初霞你说说看,我这算投诚,还是叛变?”
“你算小白鼠。”
初丽嗔怒道,“没时间开玩笑,快点。”
“你真是一只小耗子。”初霞也陡然严肃起来,“大象最大,一辈子没天敌,但它只怕一种动物,小动物。喏,就是你这样的小耗子。趁其不备,一钻进它的象鼻子里,大象就垮了,准保告饶。”
“童话!别敷衍我,我可不是乖乖。”
“千真万确。”
“我了解大象,不会的。”
初霞道,“嗐!等于白说,你自己作贱吧。”
“万一不赏脸,童当面给我难堪,掉了脸,让其他的同事们传出去,说我是涎着脸巴结,厚脸皮挤进去的,以后就难做人了。”初丽思前想后,争取将万分之一的纰漏都考虑到,不带闪失。又说,“关键时刻!马红梅告诉我,马上要末位淘汰了,部门会刷掉几个人,背对背打分。”
“干么不早说?”初霞讶异道。
“什么?”
“拜托!这才是问题的要害,生日宴只是个幌子。”初霞一眼看破了实质,忽然肃穆了许多,“姐,一定去,即便他们关了门,搡你,撵你,骂你,唾你,你也要坚决入席,加入进去。干么?至少这七八张选票你要捞到手,别丢了。”
初丽不开窍,忙问,“背对背打分,谁知道呢。”
“呃,那你先跟他们面对面一次吧。”
“我能成么?”
“笑!你只管笑,笑上一定搁点认真,搁点乖巧和小女人的样子,再搁点赞美,对谁都多夸几句,广撒薄收,随机应变。”初霞果然是医科出身,像现场填写药方,什么药,几克,几钱,如何服下,症状若何,均交代得一清二楚。初丽在妹妹的把脉声中,渐渐恢复了过来,几乎彻底痊愈了,面色红润,唇红齿白,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念想。后来,初霞还问,“姐,我开车带你过去吧?要么,我替你买一件礼物,打好包装?”
初丽慨然道,“不了,你忙你的吧。我按你的指示办,想必不会错。”
“礼物呢?”
“家里现成。”初丽在书柜上搜看一番,拿在了手里,分量十足。初丽说,“上次,你姐夫单位的同事去法国交流,捎了一瓶香水,蛮贵的,要二百多块欧元。造型特好,没开封,一直舍不得用,我路上做个小包装吧。”
“振作起来,不就一个破饭局嘛。”初霞鼓劲。
初丽也说,“真没啥。”
“喏,你就当自己是主宾,一场夜宴。”
“鸿门宴!”
语气开始傲视。
收了线,初丽收拾好坤包,将法国香水塞进去。连标签都挺刮刮的,右下角有价码和原产地的标识,时尚,奢侈,大方,绝非赝品。拉开衣橱,初丽挑了半天,选定了一件齐肩掐腰的裙子,奶白,暗花,裙摆切在膝盖以上。哦,这件裙子也是初霞去年送的,欧版,二流名牌,深V领口。太性感,穿不到保利大厦上去,所以一直压在箱底。初丽想,在保利大厦必须穿职业装,真是灰鼠一个,初霞说的没错。啊哈,这件裙子在身,当众一亮相,绝对会惊爆他们的眼珠子。将裙子抻展,款款铺在沙发上,初丽又去冲淋浴。
冲完了,初丽光溜溜的,自然风,慢慢晾干。初丽站在镜子前,开始吹头发,吹出一个造型,却迅速否决了,还是原先的好。头发若一阵阵黑烟,泻在肩胛和胸前,蓬蓬松松的,人也轻飘了许多。开始描眉画唇,一点点地抹匀,自己在镜子里逐渐生动起来,肤如蛋清,唇红齿白。——初丽压根儿没察觉出,陈小迩哪时候进来的,像个鬼,脚板无音,出溜贴在了身后。
一双熊爪箍在胸前,攥住了乳房,开始揉搓。
初丽挣了挣,继续手里的动作,轻叱道,猪头,别弄脏我,刚刚才收拾好。陈小迩的身上有雨水的气息,夹杂着男性荷尔蒙的成分,味道混乱。一点不老实,身体也顶过来,令初丽前弓后撅,根本画不下去。初丽的心思徜徉在即将开始的夜宴中,无法分心,这更助长了陈小迩的胆气,试图大规模进侵。陈小迩的嘴搭上来,边拱边呻吟,下巴上的毛刷像一束荆棘,刺痛了初丽。初丽一下子跳开,陡然变色。
“嬷嬷,罪人陈小迩想忏悔,求你了。”
“呀,没时间了,我快迟到了。”初丽说。
“给我新生吧,好嬷嬷。”
“别闹了!”
初丽鱼一般地闪开,冲进了客厅,迅速穿戴起来。陈小迩湿漉漉的,尾随过来,牛眼圆睁,不相信眼前的一幕。初丽款然一新,整整领口,拢拢头发,在丈夫狐疑万分的目光中确定下来。末了,初丽挎起坤包,换上一双高跟鞋,拧身出门。陈小迩骇然,忙追上去,拽住了初丽。
“喂,你发疯了?”
“我去赴宴!”
“什么什么?”
初丽拨拉开丈夫,抿嘴一乐,“来不及了,详情你问初霞吧。”
李商隐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创意颇佳,诗句被制成了霓虹灯式的字体,一行行地嵌在那栋蛋糕似的楼体上,烁闪不定,煞是惹眼。但百密一疏,在瓢泼大雨中,霓虹灯有点炸,熄灭了好几颗字。光芒也漫漶一团,毛糙糙的,像拆乱的线团。初丽记得这首诗,尤其末尾的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出租车进不了精品一条街,便在路口停了。付完钞,初丽边躲雨,边抬头默念着李商隐,看见了五十弦餐厅。
五十弦在本城名头大,稳居餐饮业的头牌,不光价格不菲,据说还能享受到超一流的宫廷式服务。好几次,初霞陪姐姐逛精品街时,初霞会说,求你宰我一顿吧,让你开开眼?初丽准不客气,烧包了?你的钱是弹弓叉子从树上打下来么?去吃那么一顿,不如你给乖乖买一身衣服呢。当然,初霞也从善如流,跟在姐姐屁股后边,拐过弯,去小吃街上来一碗凉粉和馅饼,嘴巴里同样山高水长,不亦乐乎。初霞还介绍说,喏!巨牛,都是好车,像法兰克福车展一样,连奥迪A6搁在里头,都显得寒碜不少啊。此刻,接近晚饭时分,五十弦门前驶停了许多小车,保安们忙前忙后,将一块块红布罩在车牌上,动作娴熟。
灯海中,大堂门口肃立着两列迎宾小姐,束裙,披帛,腰扎绸带,一个个发髻高耸,身材婀娜。伴随着雨声,一股清冽的古筝弹拨汩汩作响,令这个夏天的傍晚愈加静谧,怀想无限。初丽不急,一直瞅来瞅去,想找一家礼品店,做个包装。逡巡了几遍,终于看见了路边的水晶店。
推门而入,水晶店里簇满的光芒喑哑了一声。仿佛鱼群被惊开了,逐散而逃。童话气氛,连脚声都轻了起来,下意识的。
没人!初丽兜了一转,边欣赏架子上的工艺品,边找老板。窗外夜色昏暝,铅黑的云层发了威,将刚才逃逸的光芒撵回来,重新簇拥在水晶店里。呃,初丽简直白捡了一份惊喜,目光犹如一匹丝绸,挨个儿抚过一件件质地晶莹、亮若钻石的工艺品。每一尊水晶造型的台口下,嵌着一粒射灯,将锥形的光束抛投上去,滑过水晶的内部,悉数呈现出一道道柔和曼妙的曲线,让人抓狂。
小店中央有一方原木的案子,摆了一台纯白的三角钢琴。在射灯的衬托下,钢琴仿佛活了,一枚枚琴键开始随着光线运动,栩栩如生。初丽眯了一会儿眼睛,知道它发出了天籁之音,看不见,摸不着,却在咫尺之距。怔忡时,初丽忽然听见了一声咳嗽,越咳越凶,声音衰弱,忙扭身一觑。
临街的窗下,一个老叟捶胸拍膝,从躺椅上挣了起来。
初丽眼尖,碎步跑过去,端起桌上的杯子,喂给老人。啜了几口,老人长嘘一口气,脸也不憋红,又顺势躺在椅子上,挺惬意的姿势。初丽说,老伯,看见门口的牌子,能打包装,我就进来了。又打开坤包,将香水瓶拿出来,亮了亮。老人思忖了片刻,开口一笑,空荡荡的嘴巴说,喏!右手第二个抽屉,东西都在,你自己包吧。初丽也堆了笑,打烊了?不做生意了?老人惊颤颤地起身,忽然中气十足地说:
“给闺女值班,她回家吃饭去了。”
初丽揶揄,“有您这么看店的么,迷糊着了吧,东西偷了咋办?”
“人睡了,耳朵醒着。”
“真神仙呀!”赞美一句。
一下子亲近了。老人佝偻着,从抽屉里取出玻璃纸、胶带、彩条和剪子,让客人自己动手。初丽也不马虎,刚看好一只小纸盒(包工艺品的吧),径自取来,恰好匣在了香水瓶上,贴了封。红黄蓝绿白,颜色各异的玻璃纸,既然是生日,图个喜兴气,当然要挑红色的。乖乖有手工课,轮船,蛤蟆,凳子,芭比娃娃,铅笔盒,照相机,什么都糊过,一般都是初丽代劳,不费工夫。初丽一边叠纸,一边和老人拉呱,问东问西,大概了解了老人家的一些情况。在缥缈无定的水晶光芒中,初丽忽而有一种错觉,仿佛在和父亲说话,语气调皮,没大没小的。这么一愣神,纸口划破了皮肤,流了血。
初丽咿呀一叫,忙将指头含进嘴里,吮了吮。
老人连眼皮都没抬,手摸进衣兜,掏出一块创可贴来。初丽心说,真神仙,料事如神呀。老人撕开,蹒跚过来,吹了吹初丽指头上的伤口,将创可贴摁上去。又攥住指头,定了几秒钟,怕它不牢似的。老人的手烫,不一般的烫。初丽踏实地交给老人家,心里有一股暖流默默作涌。后来,老人丢开手,一个字没讲,去忙他自己的了。
打了外包装,还需要粘贴一朵花瓣。花是现成的,纽扣大小,接近兰花的样子。初丽又铰开彩条,剪成树叶状,将兰花箍在纸盒上。哎哟,小小的包装一下子出挑万分,耀眼,绚烂,浑然天成。登时喜上眉梢,初丽抬抬腕子,六点差一刻,掐在点上了。临走前,初丽拿出钱包,想付账。老人偎在一旁,默了声,刚将一枚西红柿搁在碗里,拿起暖瓶,在往碗里冲开水。
蒸汽一扬,水晶的光芒润了润。初丽也感觉披了一件衣服。
“您干么呢?”
“哦,把洋柿子焯一焯,褪皮。”老人轻描淡写。初丽闻听,心说,跟父亲一个样,老派之人,从来都把西红柿叫洋柿子,改不了口。
“褪皮干么?”
“开饭!”骄傲地说。
初丽递过去二十块钱,心猜够了,只多不少。手晃了几下,老人睁眼瞎,没有反应。初丽大声说,老伯,给您钱,我该走了。老人眉眼瞥过来,嘟哝说,不要钱,你走你的吧。嗐,干嘛不要钱呢?初丽蹲在地上,怕他糊涂,一再追问。老人笑眯眯地说,边角料,你不用它,也会当成垃圾扫掉的。初丽便不做声,收了钱,觉得这是老神仙对自己开恩。老人的手抖个不停,从开水里捞起西红柿,举在半空,在细碎的光芒中慢慢褪皮。老眼昏花了,竟连皮带瓤的,浪费不少。初丽在旁边净了手,高调说,我替您剥吧,瞧您,像撕棉花似的,大手大脚啊,看我的。初丽接了过来,知道他想要什么。
西红柿被开水焯过,成了两张皮,很容易被剥下来。褪完皮后,果肉呈粉红色,初丽卖弄地递给他看。老人抿了嘴,样子满意,俯身将碗里的水泼掉,将西红柿搁在碗底。
老人肢体僵硬,但在他一系列机械般的动作中,又含有一种仪式化的神圣,老派极了。初丽蹲着,支起下巴细看,好奇心十足。这时,老人变戏法似的从躺椅下摸出一只镔铁罐子,摇了摇。罐子极旧,外表剥落,带着点点锈迹,但初丽火眼金睛,瞧见上面印着一行字,毛体:抓革命,促生产。甘蔗糖!老人嘟哝道。启开后,老人伸手进去,搅了搅,忽然攥出一把白砂糖。初丽盯着那一只苍苔般的手。手在碗上边扬了扬,很均匀,将一层粉屑似的砂糖洒进去。末了,老人把五根指头挨个儿贴在唇边,舔了舔残留的糖粒,笑得更甜了。老人含混地说,雪盖火山!
您就吃这个?这就是晚饭呀?初丽偎在一旁,顿时像个孩童,不停地发问。不急!老人又摸出一只碟子,边念叨,边将碟子盖在碗口上。腌一腌!腌一腌才出味儿,不急慌。言毕,老人阖上了眼皮,全然不顾初丽的存在,松弛在躺椅上,开始打盹儿。初丽撂了荒,去看时间,六点差三分。
刚站起来,初丽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忽然看见了马红梅。
像她的名字那样,马红梅浑身绽放,比头顶的霓虹灯还绚烂,正站在五十弦的门厅前迎客。边等待,马红梅边打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笑得很开放,引人侧目。——雨越下越大,把整个夏天的苦闷都吐了出来,在街上溅起飞泡,又倏忽间幻灭。马红梅没打伞,尽量躲着雨,眼瞅着四面八方。挂了,再拨出一个,讲完后,马红梅又拨出一个,呼朋唤友的样子,好像在催促对方赶紧。初丽从包里取出手机,仍旧废铁一块,不争气。
等一等,再等一等!
初丽静下身子,告诫自己。
老人在身畔咳嗽了一声,很哑,像慢撒气。初丽回觑一眼,老神仙入定似的,不为所动。仿佛那一声是从梦里发出的。玻璃被雨打毛了,却被灯光一拭,这让初丽的目光格外清晰,将马红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手机的信号格充足,支起了耳朵,随时等待接收讯息。但这样的一分一秒令初丽如坐针毡,忽然就心慌了起来,也发冷,遍体哆嗦,牙齿开始打架。躺椅咯吱怪叫,老人起身,掀开了碟子,用勺子给西红柿翻了个身,压扁,压实,又洒了一把白砂糖。
初丽一心二用,掉头看着碗底的果肉,真的融化了许多,渗出粘稠的糖汁来。老人慢慢搅拌完,将碟子盖上,袖起手,恢复了老僧入定的模样。初丽苦涩地说,您该吃晚饭了吧?您还等什么?
“不急慌,腌一腌,腌透了才够味儿。”老人说。
初丽问,“泡成汤汁了,还不急呀?”
“哦,没到火候呢。”
心说,真够怪的,神仙的晚餐,原来这么难缠呀。
很快就有了标准答案,初丽感觉自己做错了试题,一张卷子上画满红“×”,被谁掷在了脸上。——窗外,马红梅终于等来了客人。她张开双臂,拢住一群人,依次给了拥抱。一堆花伞仿佛开败了,陆续收了起来,露出真容。初丽的卷子答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十万八千里,满盘皆输。不用背对背打分了,零蛋!
此刻,他们站在门厅里说话,臂弯上拥着鲜花,拎着好利来的奶油蛋糕,揣着生日礼物。保利大厦十九层的同事们,在不经意间转过身来,将一张张嘴脸呈现给初丽,让她甄别,请她致敬。呃,初丽认得,不是李莉、王子依、牛峰,也不是张端端、秦珠、曾志国和艾米丽·陈,一概不是。是另一拨人,格子间里自己的左邻右舍,平时的大姐小弟,下午热烈回复了“北风那个吹”的短信,牵红线做过媒,借过钱让过梨,热议过《潜伏》中的余则成和翠平,中午一起去吃快餐抢着买单,私下里对着监控探头做过鬼脸,QQ上的死党们……一共七八杆枪,一个秘密组织,童的眼线和爪牙,全部暴露眼前。
现在全答错了,如一记隔空袭来的耳光,烙在初丽的脸上,令她一阵阵发烧,五内俱焚。怕被发现,初丽忙掉头,背过身去。
手里的电话越来越沉,动静皆无。
初丽一片恍惚,似乎能听见马红梅咯咯咯的浪笑声,那么放肆,那么开心,那么没心没肺,一点都不淑女。老人醒了,佝偻下腰,摸出一个酒瓶来。绿瓶,二锅头,二两装的。苍苔般的虎口卡住瓶颈,一拧,初丽便嗅见了一股强烈的酒精味。
照例是仪式化的一套,老人将酒瓶搁在凳子上,揭开碟子,露出碗底的内容。哦,果肉化了,化成了一捧鲜红的汤汁,温温润润的,被水晶的一簇簇光线掩映着,芬芳四溢。——初丽觉得自己的脊背渐渐硬了,盾牌一般,顽强地抵御着外边的场景,不去看,不去听,也不想知道。初丽偎下去,只对这位神仙老人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这您的晚饭呀?”
“喏!六十年了,”苍苔般的手比划出一个数字,骄矜万分。老人嘬了一口酒,用筷头蘸了蘸碗底的糖汁,含在舌尖上,微微一抿。像起了化学反应,再张开嘴巴时,初丽看见了他一番陶醉的表情,入骨浸髓似的,徜徉不已。“刚好!再腌就过了,刚好。”老人自夸道。
初丽问,“天天吃这么点,难怪瘦。”
“精神头好,不饿。”
“哟,一个西红柿,一瓶小酒,还说不饿?”初丽引逗着,一半为自己,一半让老人高兴,“刚才都咳嗽了,有痰,少喝点。”
嘟哝说,“习惯了。”
“老伯,我提个意见吧。”初丽的嗓门高八度,怕他耳背。“您不该来守店,下了雨,天凉,路上湿滑。我要是您闺女,就请您家里待着,享享清福。万一来个手脚不干净的,把东西顺走了,您还打盹儿呢。”果然,重复了好几遍,老人以手护耳,方才听进去。又嘬一口,散淡地说:
“这地方,以前是我家。”跺了跺脚。
初丽不解。
老神仙含下一口糖汁,眼神一醉,迢遥地说,“民国三年,我祖父赚了钱,在这里置了一块地,慢慢盖了一院房子。当时,这算城外,大菜田,郊区。喏,马路对过是我家院门,栽了一排洋槐和柳树。我坐的这块,是大堂屋,两沿水的,一砖到顶,有门廊,有牌匾,可阔气了。”老人说着话,嘴角流下涎丝,手一抹,揩在了腿面上。又惊颤颤地说,“我爹呀,生在这里,我也生在这里,老根子了。晚上来替闺女守店,天天守,我就看见了过去。”
“就这块儿?”初丽回望一圈,发现自己和老人陷在重重的水晶光芒中。
“拆了!”
不言自明,初丽知道。
“那年,推土机开来,连根刨掉了,一点旧的痕迹都没了,叫我眼生,总迷路。”老人禁不起究问,唏嘘说,“搞开发,弄了这条鬼森森的街。老板们揣着合同书,三番五次地来和闺女谈。我没意见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终究要死的,也得交给闺女吧。我就说,别的一概不要,给一层的门脸房吧,就这块儿,我要守着老根子,不挪窝。”
初丽不免忐忑,“天天来,您到底守什么呢?”
“魂!”
“魂儿?”
“就在这。我现在能看见,你看不见吧。”老人夸口说。初丽瑟缩一下,靠近了一点。老人抬手,手很疼爱,在初丽的头顶抚了抚,将酒瓶递过来。
“老伯,我不会喝,喝了脸红。”
老人问,“在等人吧?”
“哦,没等。”
“你刚才的样子像在等人。我知道,人没来,你走空了。”老人口气神秘。初丽心说,哎呀,何方降落的一尊神仙呀,真是掐卦来的,一算一个准。但初丽不想谈这个问题,忙取来勺子,舀了一点果肉,喂进嘴里。
像一捧雪,在舌面上漾开,远远地跑进了身体,瞬时通透起来。
忽然,初丽腾身而起,来不及告辞,冲进了雨中。雨滴是烫的,仿佛融化在身体中的糖汁,令初丽血管贲张,气定神闲。街上空荒着,夜宴早开始了,连五十弦的背景音乐,此刻都换成了一种喧天的锣鼓调。走了没几步,头发湿了,裙子湿了,初丽觉得脸上的妆容都垮掉了,皮肤硬绷绷的,素颜朝天。门厅的迎宾小姐跑上前,给初丽罩了一顶伞,往里接送。
站在灯火如炬的厅堂里,小姐问,哪个包厢?初丽说,过生日的,好像是蓝田阁吧,开始了么?小姐温婉地回说,开始了,刚刚播完生日歌,三楼,您请吧。初丽淡然地说,不了,我是来给寿星送礼物的,麻烦你上去交给一个叫马红梅的客人,她穿红衣服。初丽拉开坤包,将精美的小包装搁在迎宾的手里,见她眸子一亮,哇塞了一声。——下台阶时,初丽觉得今天的任务已毕,彻底告罄。今天,自己其实是来送一件礼物的,没别的目的。现在完了,该轻松了。
“老伯,我又来了。”
初丽切开门,鬼头鬼脑的,给老人家撒娇。呀,半瓶没了。老人头都不抬,蘸了糖汁,浑然陶醉。初丽照旧偎在他的身畔,美美吃了一勺。
“礼送完了?”
“完了。”
“啊哈,你的魂回来了,不像刚才。”老人道。
初丽颟顸地问,“刚才我咋样儿?”
“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真的?”
“喏!快喝上一口,什么都会在的,什么也不会丢。”老人将小半瓶递给初丽,自己却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来,举在半空,跟初丽响亮地碰了一下。干!初丽挺豪爽。老人也附和她,嘟哝说,干!初丽真的一饮而尽,吓自己一跳。没觉得多难喝,反倒很爽口,仿佛吹来了一阵酥风,将一扇内心的门吹开,亮堂堂的。老人斜觑一眼,嘴角含笑,奇迹般地又从躺椅下摸出一瓶,打开,搁在凳子上,只字不语。初丽踏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架势蛮大。
这时,电话来了,马红梅的,有点打扰吧。初丽歉意地望望老人,侧转身子,喂了一声。老人忽然现出孩子状,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嘟哝说,男的吧?初丽蹙起鼻头,回说,才不是呢。
电话那头很热闹,马红梅喂了喂,催促说,拜托!你死哪儿去了,刚知道你来了,还临时添了一把椅子,快进来吧。初丽说,不了!天太凉,我恐怕感冒了,一直流清鼻涕。马红梅嗔怪说,死样子,你都到楼下了,把礼物都送了,还这么作劲呀?初丽清决地说,礼物送到,我也就完成心愿了,你们玩吧,我已经回家了,祝童经理生日Happy。——见初丽如此冥顽不化,马红梅突然变声说,你等等,我出来给你说话。
稍顷,马红梅在电话中叱责道:
“喂,你长脑子没?你送的什么生日礼物呀?”
初丽说,“法式香水呀。”
“拜托!For man。”
“什么意思?”
马红梅牙痒痒地说,“知道么,你送的不是For women,而是一瓶For man,男士专用。童经理刚才当众打开,一看标签,脸就拉下了。”
“没关系。”
“你呀,不如不送,成心膈应人么。”马红梅打抱不平。
初丽喜滋滋地说,“哦,童经理不喜欢的话,请她倒在马桶里,用水冲了吧,没关系的。”——讲完话,初丽收了线,并迅速关机。老人在一旁举着酒瓶,意思是“干!”。初丽不假思索,伸手够到了瓶子,好像添酒回灯重开宴。
“老伯,我陪您一会儿吧?”
“你刚才说,你回家了?”老人认真地盯看着初丽。
“当然!”
初丽是夜里十一点回的家。
打开门,初丽踉跄地扶住墙,双腿发软,目光僵直。陈小迩听见了,忙从客厅里跑出来,取出一双拖鞋,搁在初丽的脚下。给我换上,初丽命令说。陈小迩蹲下去,抱着初丽的脚,脱鞋,脱袜子。陈小迩问说,怎么样,夜宴还热闹吧?那还用说呀,热闹死了,不醉不归嘛,初丽洋洋自得,口中喷射的酒精气息似乎印证了这一点。换完后,陈小迩忽然搂住初丽的腿,像下跪。
“宝贝,我想给你忏悔。”
“哦,我的孩子。”初丽摹地进入了角色,身子矮下去,将陈小迩的头埋在胸乳间。“允许你忏悔。今天周六,咱俩就当礼拜二过吧,提前一下。”
陈小迩喷笑说,“嬷嬷,你刚刚错过了大象嘟嘟。”
“什么什么?”
“你记错了,大终局不是昨天播的,是今天,我刚刚替你看完。”陈小迩乐呵呵地说,“我吃了独食,我是个罪人,所以我要忏悔。”
“嘟嘟咋样?找见了大象的墓地么?”
初丽淡然发问。
“没有!”
“最后呢?嘟嘟最后去了哪儿?”
陈小迩回忆说,“镜头里只有嘟嘟的一个背影,慢慢走,走进了山坳里。”初丽不做声,将丈夫的脑袋搂得更紧了。陈小迩说,“然后,片子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