獦獠的佛性

2011-08-20 03:03熊育群
作品 2011年9期
关键词:佛教山水

□熊育群

一个峡谷,一座山脚,不大的一块坡地;一汪水面,一户或几户人家,像突然冒出来似的——在你眼前那样真切地出现。感觉这些藏在幽静山谷中的人,与这个喧闹的世界并没太大的关系。他们与山水生活在一起。

一群鸭,嘎嘎叫着,在如碧的水面游动着,让人在瞬间便领悟生命的本义应该就是如此悠闲自在的。忙碌,实在是心中欲望折磨的结果。在这样一派沉静的山水面前,它像镜子照出了我生存的窘境。几千年的生活就像滞留在这山谷人家中。但只是片刻,这样真实的生存就像画面一样被切换,来不及过多的思索,又是另外的山,另外的人生。快速变化的世界与生活,这是一种象征。

这片山地就在新兴地界,离广州很近,在小车的快速奔跑中,山也在奔跑、旋转。这个午后,这个时刻,云浮、新兴……路牌不断在高速路边出现。公里数是那么精准。我知道到达的时间也是精准的,对于一个朝圣者,这样的时间过于急迫了。

想到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行走,那是双脚绕着这样一个山岭、一口水塘地走,一天的路程,在山头回望,依然还能看到拂晓出发的地方,在南方淡淡的白雾中变得幽蓝。一个樵夫,突然要学习佛法,丢下孤零零的母亲,就沿着这样有些妩媚的葱笼山岭,一路走远。他在长达一个月的步行中,内心会逐渐打开,还是愈来愈紧闭?这样的山水与人家,长途跋涉中是这个世界的全部,而不是另一种生存的背景。这让他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做到行与知的一致。不像现代都市人,在内心与生存方式上挣扎,行与知不得不因物欲的炽烈而背离。

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山中,红色的山泥与翠绿色的树木,形成阻隔,也形成或粗犷或幽深的风景。天空不像平原那样占据视野,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房屋皆隐匿于山间,生活也被分隔、掩藏。随着行走或攀登的脚步,不断有新的景色与人家出现,这些新发现像捉迷藏,永远指向无尽的山的深处。直到我分不清来路,迷失了方向,我所看到的也不过三四个村庄,几十户人家。只有沿着山路,由它引领我穿行。

用人的脚步丈量的世界是如此浩渺而广大,许多遥不可及的远方,充满着神秘,像远处淡蓝色的山岚。仅是这些低矮的丘陵,对于一个平原长大的孩子已是一个新奇的陌生的世界。跑过千山万水,一切皆为平淡之后,这些南方低矮的山地带上了故土的温情,它象征了宁静、安详,也象征了无欲的、温馨的生活。生活的节奏只依日出日落与季候的轮回,这是天地间的节奏。这样的生活与佛和道离得很近,在这样的山水之中悟道、参禅,才易得天地真意。

研究山的表情,是耐人寻味的。表面是审美,如湘西山水的空灵,北方山水的粗犷,西部山水的苍凉,但细究,它内里却是精神,是人血脉里的文化趣味。这种表与里的关系,人与水土的关系,隐秘而恒定。新兴的山岭不连绵,却一座座层出不尽。它们绿得像被阳光洗濯过,那么鲜明不含蓄的绿,是强盛的,信心十足的,看得到蓬勃的生长。那么蓝的天,红的土,强烈的阳光,一种原色般真实的生活,都是属于这片土地的。这简直就是土著们的生活。这样的山林与那个创立禅宗的佛祖该如何联系?

岭南,百越族獦、猺、獠、獞、獽……如此被中原充满蔑视的命名,他们却是自得化外之乐的族群,一道南岭之隔,就是两重天地,像疯长的荔枝林、芭蕉林、椰林、榕树,还有亚热带许多肥大枝叶的植物,都在水气蒸腾的空气里四季长青,覆过大小山岭。湿溽烟瘴之地,那是中原人的陋见。汉人偶尔出现在这片土地,几乎都是朝廷所弃的人,或者是战乱逃离故土的人,他们孤独的身影晃过浓密的树丛,许多年也不会懂得土语。他们隐蔽得如此之深,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他们会常常想念起南岭之北的寒流,那树木落叶纷纷的情景再也不会显现于大地了。

惠能的父亲卢行瑫是河北涿州人,流放到被诗人王维称之为“蛮貊之乡”的新兴夏卢村,编籍入户,与俚、傣为邻。他在惠能三岁时就郁郁辞世了。母子俩艰辛贫乏于市卖柴,又受邻里欺负,只得搬至一公里外的小山上独自居住。他们垦荒种荔、种木薯,惠能天天上寺田坑、龙山砍柴,在山上一处泉水边洗浴,整日只与山林鸟兽为伍。但他天生一颗善心,对世间万物充满悲悯情怀,对那些遇到困难的过路之人倾力相助。一颗心灵竟是由这片山水点化。也许,在某些黄昏,看到那河边的落日,或者某个早晨,看到太阳从山的那面升起来,惠能会驻足相望,总有天地间一种宏大的精神在心灵间引发共鸣。或者是暧昧而隐秘的心绪,让人远离世俗的烟火,想一想人之为人的问题。一天学也没上过的惠能,因为卖柴听客诵经,一闻经语,心即开悟。惠能听到的是《金刚经》中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令人精神为之一凛的的醒世之言!在樵夫与这样的顿悟间,距离何其之巨,足证佛性人与人本是一样的,真正是见自本性。这一颗参悟生命、神游天地的心灵,自是这片山水的浸淫与孕育。一个樵夫整日想到的如果只是木头,经语于他如同无语。

因为这一句经语,他走上了去蕲州黄梅的路途,他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二十四年的故土,离开寡居山林的母亲,态度那么决绝!

那条脚下的山路,那土著人獦獠的屋舍,炊烟袅袅,那是多么宁静而迷恋的时光。山水真意,因为他的这一去,会在许多年后许多文人的笔下呈现出无穷的禅意。

他是多么低微的人,千里跋涉,到了黄梅,只有到后院去破柴踏碓,腰石舂米。又被五祖唤作獦獠,差点拒之门外,他对五祖弘忍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这是惠能一生坚持的理念与立场,佛性即人性,惠能显然让弘忍感到震动。他当然不会为难这样一个充满悟性的人。但弘忍对岭南都怀有如此偏见,何况常人。那些百越族的文化又怎能为中原人所接受?!

中国佛教戏剧性转折的一幕全在惠能的这一偈:“菩提本无树,明境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改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由地到天,这是真正天人合一的大境界!这一偈从这一刻开始,千年传颂。五祖弘忍看到这一偈,把自己的衣钵于半夜三更时分悄悄传给了这样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岭南獦獠,在他秘围的袈裟里,一个不识字的樵夫听五祖解说《金刚经》,这一夜,樵夫成了中国佛教的第六代佛祖。这是何等的胆识与眼光!惠能几乎是潜逃一样于黑夜中登上渡船,向着南方星夜兼程。佛门衣钵争夺掀动巨浪,多少代过去仍然余波未了。

中国人崇山敬水,对自然膜拜,孕育出了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到六祖,终于升华到了佛教的层面。中国佛教学的主体南禅宗也因这一偈而问世了。它上接庄子的道学,庄子的《逍遥游》,庄子悼妻时的鼓盆而歌,就是这超然物外、万物为一的思想。陶渊明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闪烁的也是这样的智慧光芒。惠能之后,王维更成为一代禅诗大师,他的“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让天地充满了无言的超拔之境。王籍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赋予静深深的禅宗意味。中国艺术的意境——主观与山水自然相遇的诗意境界——到了不能言的高度。中国人重视诗教,对一个不信教的民族,诗中含有的精神境界,就成了中国人的宗教。

释迦牟尼佛曾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百万弟子不能达其佛意,唯独金色头陀破颜为笑。世尊的实相无相、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在惠能的身上得到了发挥,这一粒拈花的种子,在惠能身上结出了中国土地上的果子。

一个平民出身的佛祖,惠能毫不迟疑提出了佛就在心中,人人皆可成佛的观点。在佛性上,人人都是平等的。佛教不是贵族和富人的特权。佛教也不需要用僧人那么严苛的方式修行学佛,对没有条件修行的普罗大众,惠能告诉他们:“心平何须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自由任远的生活方式也是可以达到学佛目的的。惠能看重的是立足现实的人间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明心见性,于当下顿悟成佛。他创立的是人间佛教,普通人的行住坐卧、人伦日常,吃饭穿衣,担水砍柴,乃至尊老爱幼,都是可行的。他一再宣扬:“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惠能生活的年代是佛教在中国最昌盛的时期,玄奘取经归来,广事译述,学说众多,义学繁兴。这些繁荣佛学之举,却使许多人丧失了哲人之慧,变成经师之学,无法解决人的自他对立、染净对立、生佛对立。一个不识字的人要学佛,岂非天方夜谭?惠能恰在这时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提出: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一切万法,不离自性。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顿悟成佛。

佛教从此成为了世俗的、平民的宗教,平等、自由的精神在佛教中出现了。一千三百年后,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民主,民权,民生,这样的精神在岭南竟是一脉的。

这片山水孕育了怎样的精神?这样自由率性,这样质朴务实,平凡庸常,远离儒家的等级、礼仪、孝悌……人不是为等级、制度而活的,人是为着自由生活而活,如自然生态,自由生息自由来去,像岭南树木一样任性生长。

新兴,古代新州,岭南名郡,一个瑶民、壮民的“瑶獠杂居之地”。皇上常常威胁大臣:“复有敢为者,当处以新州”。新州的名字让臣子们胆战心惊。当年卢行瑫流放这里,是人生多么沉痛的打击!山遥水远来这里的人,没有谁还会有什么优越感了,也不会再生什么等级观念了。他们反倒活得率真、无欲。这时的山水是清新无念的,一派纯自然的葱茏妩媚。天空中有来自大海的浮云,大片大片掠过头顶,常让人抬起头来想象一下远方。偏远之地,又被重重山岭围绕,天下事莫过于家事了。

在精准的时间里,我来到了新兴六祖镇的国恩寺。这是惠能在此弘法、元寂的地方,中国第一本佛经《六祖法宝坛经》也在此辑录。我以为第一个用国字命名的寺庙,女皇武则天亲笔书写匾额,寺院一定布局壮观,雕梁画栋。从浓密的树阴下向着一口水塘边走去,高高的菩提树下,想不到山门由一侧台阶而上,倒似私家院落。天王殿、大雄宝殿、六祖殿,以及左右两侧的地藏王殿、达摩殿、大势智殿、钟楼、禅房……都似岭南民居,那么小而质朴,青砖的山墙,灰塑砖雕的屋脊,青色的瓦,与缓缓上升的山坡地,那在梯级间围出的逼窄院子,天井一样,散发家常的气息。这样的殿堂一代一代,竟是由许多个朝代的官民、绅士、名士出资兴建,不断的重修与扩建渐成今日的规模。

拾级而上,在六祖宝殿,佛像两旁,左侧供奉着惠能父母的牌位,右面一位卧着的塑像,是当年传说为惠能家看风水的国师徐东风。他寻龙追穴长途跋涉而来,已是穷困潦倒,是惠能母子热情款待,让他感动,以龙脉结穴之地相报,把惠能父亲的骨骸安葬其中,以求万年香火。如此堂皇的庙宇,竟然供着父母牌位与风水先生,这岂不成了家庙祠堂了!?走过如此多的地方,从没见过如此私人化的、人伦的、世俗味重的寺庙!这也许是僻地不讲规矩、眼里只有日常生活而无等级尊卑之别的獦獠所为吧,人与佛为何就不能相处一室呢?众生平等,这倒合符了惠能的思想。只是站在庄严的佛像面前,这一幕实在让人瞠目!神性与人性竟然同处一堂,接受信众的朝拜。这在佛教史上也是个例外吧。也许,当年同为中原落难人,困顿里的恩义,相互的施与受,特殊的情义,当用一生来念想,用供奉这样的方式来回报。

国恩寺周围,都是惠能一家生活的地方,左侧有惠能父母之墓,寺后有惠能洗浴的泉水,寺右,有惠能种植的荔枝树。一个世俗之人,与一个佛教六祖,甚至五祖所传的衣钵,同时呈现在这一个地方。他的一生,贫苦与传奇展示无遗。

这就是化外之境的岭南吧。尽管那些瑶獠早已从这里被中原一代代移民挤到了东南亚,但原始的充满烟火味的生活仍然缭绕山地,神圣与崇高、形而上的精神诉求与终极价值的追问在这里仍然缺如。这是因为这片山岭没有苍凉与空灵,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只有艳丽的绿色长满了四季?还是南岭之隔,土著们的文化远离庙堂,天然地具有了人性的、人情的温暖?生命不分季节的滋生蔓长,反倒没有了沉思的品质。当五祖所传的衣钵在寺庙报恩塔边出土时,这一佛教的重大发现,相隔一千三百多年重见天日的舍利子,竟然也没有引起应有的轰动!

山无语,水喧腾,一重一重山峦憩着团团的白云。问人,并不知山名、水名。夏卢村惠能故居,一座村里人自己用钢筋水泥建起的房屋,俗不可耐的建筑,挤压尽了六祖年少的一点点念想。

晚上,国恩寺附近的温泉宾馆,水泥的楼房,炎热的空气,路灯外,黑暗的天与地,躁动不宁的景致。外面行人稀少。一个人在房间打开电视,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画面一个一个切换着,传递着或悲伤或快乐或无谓的信息,这些真实却是虚拟的现实,让人昏昏欲睡。这么多的痛苦纠结,这么多心灵的挣扎,欲望如染的世界,谁人在寻求人生的顿悟?在这片惠能卖柴走过的地方,时间都与金钱划上了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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