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祭

2011-08-20 03:03□王
作品 2011年9期
关键词:小丫头光头

□王 芸

1

满地金黄的玉米粒。孟余只穿了一条金黄色的平脚短裤,不停地捧起玉米粒抛向半空,有些玉米粒落在他身上,有些落在脚边。他在金黄的玉米粒上打滚、奔跑、跳跃,忽而激越,忽而散漫。渐渐地,他涂抹了蜂蜜的身体上粘满了玉米粒,被金黄覆盖。两个穿绿色工装的人走过去,用两片同样是绿色的塑料叶子将他紧紧包裹住,再用透明胶将叶子一圈圈绑起来。

转眼工夫,一只硕大的“玉米”树立在满地玉米粒上。它安静地立在那里。

良久,叶片开始抖动,上端逐渐被撑开,撑开。从两片叶子交汇处,露出了孟余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仿佛憋闷了太久,这张脸夸张地做着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表演在一次深吸气时定格。结束。

工作人员走上前,帮孟余从两片叶子中解放出来,为他披上黑色的长风衣。孟余牵着两名工作人员的手,向观众鞠躬致意,陆续有人将硬币和纸币抛在铺满玉米粒的地毯上。孟余看也不看,收拾东西,穿上鞋准备离开。“孟老师,这些钱和玉米怎么办?”一位工作人员追上来问,孟余脚下没停,玉米粒摩擦布衣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头也不回,朗声说,“玉米,炸爆米花。钱嘛,你俩分了吧。”

孟余将这次行为艺术表演命名为“回到玉米”。很快,一家都市报记者的电话进来了,说他们刚接到读者的手机彩信爆料,想请孟余谈谈这次行为艺术的主题。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条彩信紧跟着发过来,孟余按开,自己的脸嵌在两片巨大的叶子中间,呼吸的姿态表演得很充分。

“回到玉米就是回到玉米。”“您所说的回到,是不是蕴含有回到自然,或是回到生命的意思……”孟余无语一笑,掐断电话,并按键关机。他始终认为行为艺术的意义存在于过程本身,不需要额外的语言解释。千万个人可以有千万种解读,已与他这个表演者无关。

不定期的,孟余会做一次这样的行为艺术表演,不为什么,心里的一股劲攒足了,忽然的一念,然后马上开始行动,找场地,找服装,找道具。有时也和朋友一起做,动静大一些,场面喧腾些。做完,畅饮一通酒后各自散开。孟余享受的是过程。

到家,孟余冲了个澡,他站在木桶里,先将玉米粒清下来,桶底铺了不薄的一层。这才进淋浴间,打上香皂“刷刷”地洗起来,头发上的蜂蜜涂得厚,费了些劲才洗干净。穿上睡衣,孟余将玉米从桶里倒出来洗干净,放进电饭煲煮。很快,屋里溢满蓬蓬勃勃的玉米清香了。他拌了沙拉,就着蓝带啤酒、精武鸭脖,边听音乐边上网。

音乐是光头发过来的,萨顶顶的新专辑,还有一句留言“这丫的音乐够味”。孟余却不觉得,华丽了些,不如原汁原味的藏歌。孟余曾自驾车去西藏,一路录了不少藏民即兴唱的歌,视如珍宝,百听不厌。这周的专栏文章还欠着三篇,分别是三家杂志的,有一家催着晚间十二点之前交稿,孟余不急,先把这罐啤酒喝完再说。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孟余正在写专栏文章。他掐算时间,这通电话也该来了。他能想象到,话筒边一定站着母亲,老太太踮着脚,微探过头,紧盯住老头子的嘴巴,似乎从那嘴巴的开合间就能捕捉到电话另一头儿子的回答。

萨顶顶在一旁低声吟唱。“一个人?”老头子问得突兀。“嗯——两个人。”孟余舌头一滑,在惯常的“嗯”之后不知怎么拖出个尾巴。“谁呀?”老头子的语调有点飘。孟余将音乐关掉,耐性在一瞬间溜走了,“说了您也不认识。”

老头子哼哼两声,“春节回的吧?”孟余将手机卡在脖子和腮帮之间,手指没停,“回。”“今年,你二爷说想做堂大祭。”“哦,要准备什么不,钱还是……”孟余腾出一只手握住电话。

“这些都不用你管,你回来就好。”孟余“嗯”一声,“我回。”话筒里静了一刻,“多带个人回吧,是个大祭。”

孟余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这才是老头老太太要说的重点。他都能想见老太太绷得紧紧的眼神了。“再说吧。”挂了电话,孟余灌一口啤酒,继续写。

2

一只空碗,旁边规规矩矩摆放着一双筷子。

这画面,连同不远处强作笑脸的母亲,欲语还休的眼神,成了除夕团年饭桌上的固定一幕。有时孟余会荒诞地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太太的行为艺术,比他做过的任何行为艺术都高明,都强大。尽管老太太对这四个字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唠叨、期盼、牵挂、眼泪、失望,这一年积攒下的,都寄放在这一碗一筷里了。如果将这样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中间垂落下来的,就是孟余一年虚掷的时光。无论这一年孟余经历了什么,坎坷还是顺遂,轰动还是平淡,寂寞还是热闹,每到除夕这一幕出现时,他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羞惭感。

除夕,孟余是必回老家的。没有和谁约定过,但似乎是心里的一根线,不会断。他不记得这一画面从哪年开始,因为不断在他脑海里重现,以至于它所贯穿的岁月似乎远远多过物理意义上的时间。到后来,明知道这一幕绕不过去,他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回去,和母亲一样,以沉默面对。他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操起那双筷子夹一口菜,大大咧咧填进嘴里。这样的念头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大祭,多大的祭?印象里,至少有十年家族没做过大祭了。父亲按捺不住,终于将话明白说了出来。多带个人,带谁呢?光头肯定不能让他们满意,同性自然不行,异性,年龄大过他的呢,或者小他二十来岁的呢,极瘦或极胖、极妖妍或极蠢笨、极犀利或极木讷的呢。他从没问过父母对媳妇的要求,恐怕拖到现在,只要他带回个异性就足以让两老心满意足了。明知道这是最能让两老欣慰的方式,可他还是年年独自一人回家,年年面对一只空碗一双规矩摆放的筷子。再长也不过一个年的长度,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老头的叮嘱没让孟余睡不着吃不香,发愁苦闷,他照常过着日子,写专栏,听音乐,看影碟,茶馆聊天,喝黄的白的红的水或是酒。“你丫过年又回去啊。”光头陷在炒股失败的低潮中,天天股市一收盘就唤他出来喝茶。两人各来一份中西简餐,两三样小菜,就可以灌下一整箱啤酒,消磨掉大半个晚上。

“当然。”孟余将杯里的酒喝尽,添上一杯。“你丫回去了我怎么办?”“再找个人嘛。”“找谁,还有谁比你更有意思?”“比我有意思的人多了,老皮、小马哥、歪嘴……”孟余看光头在灯光下晃得激烈,戏谑道,“或者,找个女人吧,陪你过个温暖年。”

“这倒不错。不过,大过年可不同别的时候,没名没份的,谁肯陪你啊。比如你,这么铁的哥们,都奔你老爸老妈去了……”孟余举起一只手,打断光头的话,“有什么你光头搞不定的,有钱有屋有人材。”孟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冲着钱来的,能陪着过年吗。过年不也得图个吉利吗,一年之始咧,你这不是害我明年又被股市套牢嘛。”“那我就没办法了,你就一个人过吧。”

“哎,带我去你家过年吧,听说现在乡下过年还有那么点意思,城里的年连滴滴年味都没有了,没劲。”

孟余夸张了语调,“把你带回去,还不把我爸妈吓死。”光头咂么一下,方回过味来,翘起兰花指,装了娘娘腔,偎向孟余,“不嘛——孟哥哥,你带我回吧,啊?”孟余摸一把胳臂,摊开手来,“看,一手的鸡皮疙瘩。”

一连几天不见光头打电话联系,一天夜里,孟余突然接到光头的电话,“你回了吗?”“还没呢,大后天。”“那你过来帮我救救火。”孟余颠颠地跑过去,原来光头的妹妹来了,小丫头学校放假,不愿回四川老家,他们父母去世得早,兄弟姐妹散在全国各地,老家早没人了。往年,小丫头放假都待在学校,今年说是男朋友被人抢走了,无处可去,待在学校处处都是伤心地,就奔她哥哥来了。来了后不好好吃饭不说,还不好好睡觉,半夜三更拉着光头谈人生,动不动就以泪洗面,或是痴痴地望着窗外做发呆状。

光头说他已经被折磨了三天三夜,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实在受不了了,叫孟余顶下班,他要好好地睡一觉。“求你了,陪我妹谈谈人生吧。”光头说完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发出了豪猪般的鼾声。

小丫头窝在沙发上,似没看见孟余这么个人。眉眼长得比光头清秀不少,孟余在照片上见过,不过照片上看不出肤质,小丫头皮肤光洁白皙,不美艳,但属于耐看型。眼睛下面两片深晕,显见得有些日子没睡好觉了。

孟余打开两罐蓝带啤酒,递一个过去,小丫头敌意地望他一眼,接了。“天塌下来了吗?”孟余搬过一把椅子,面对小丫头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住椅背看着她。

小丫头瞥他一眼,没答话。“以为天会塌下来,可天没塌下来。以为天不会亮了,可它还是会按时亮。你问问自己,是真的感觉痛苦,还是以为自己痛苦?”

小丫头再瞥他一眼,不答话。“没有那个人,你就真的走不好路了吗?那你是怎么走到你哥哥这来的。”

“我不是为失去他痛苦。”小丫头硬梆梆地甩过一句。“那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像傻瓜一样?”“你才像傻瓜呢。”小丫头没好气的。

“是的,我若不是傻瓜就不会坐在这里,这么和你说话。你哥哥若不是傻瓜,就不会被你折磨三天三夜。”小丫头咬紧下嘴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因为感到被背叛而痛苦?”孟余伸过啤酒罐,等了一刻,小丫头才伸过来和他一碰杯,两人各自喝了一口。孟余发出响亮的吞咽声,“爱任何人都是一种冒险,除了爱自己。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小丫头看孟余一眼,还是没说话,不过眼里的戒备少了一层。“所以去爱一个人,就要做好受伤的准备。受了伤,也不必意外,这只是结果的一种,但是,没必要让自己痛苦太久,痛苦太久就是傻瓜了,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孟余说着这些话,心里暗暗奇怪自己怎么可以这么耐心,简直像个励志大师。

“你又没恋爱过。”小丫头咕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恋爱过?”“我哥说你和他一样都是单身,逍遥自在,都是不结婚主义者。”孟余在心里暗骂光头,“不结婚主义,并不代表不谈恋爱。”话一出口,孟余后悔了,和小丫头说这些干嘛。

“那你谈过恋爱吗,谈过几次,都是为什么分手的?”小丫头坐直身子,盯着孟余。孟余感觉脸上一阵发热,幸好屋里暗,没开灯。他不好说自己没谈过恋爱,也没义务向一个小丫头汇报自己的恋爱史,那是一部少儿不宜的个人史,就是说出来小丫头也未必懂。她才多大啊。

3

带刘思琪回去的主意,不是孟余想出来的,是光头硬塞给他的,像塞一个自己恨不得马上脱手的物件。

“你不正好有人陪着过年了吗?”孟余反问。“你饶了我吧,这样我更愿意自个儿过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和我不同,她是我妹妹。”

“有什么不同,她是你妹妹,不也相当于是我妹妹。”“你别跟我绕了,对于你,她还算是个女人吧。就算在你眼里她不算,在你老爸老妈眼里,她还算是个女人吧。你每年除夕那什么空碗空筷子的,且不算我帮你,就算你帮帮我好吧。”

“你妹她愿意吗,我看这小丫头其实挺有个性的,不输你。”“我妹啊,还就服你和她谈人生,我一开口,没两句就被她给呛得回不过气来。”

“我没告诉你吧,我爸今年电话里说,族里有个大祭,让我多带个人回去。这多带个人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所以,你妹我还真不能带回去。”

“有什么不能的,我妹长得很丑吗,带回去丢你的人吗?”光头声音提高了八度,孟余赶忙示意,小丫头正在卫生间里洗澡,听到可不得了。

“我是说,这带回去意思是很明显的,对于我没什么,你妹妹未必肯。”“没关系,她现在丢魂失魄的,没什么肯不肯的,反正你得带她走,我要过个清净年。”

孟余无奈,“那你问问你妹吧。”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接到了光头的电话,“说好了,我妹愿意跟你回老家过年。”“真的?”“真的。”“不过,你给她买身新衣服吧,再怎么也是第一次见你老爸老妈,图个鲜亮。”

“那没问题,就这?”“怎么,觉着报酬少了心里不安?那再把她下个学期的学费包了吧,哈哈。”孟余没犹豫,“那好。”

“你怎么跟她说的?”孟余还不放心。“放心,照你的意思说的。”孟余思忖一下,“这样吧,我先回去,给我爸妈心里垫个底,你妹除夕再过来,这样她在我家只需要待三天。”

“老哥,你就不能多带她几天吗,我都快被她磨疯了。”“你也知道,时间越长,穿帮的风险越大,我爸妈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折腾。”

“好吧好吧,我到时送我妹上车,你可一定要到车站去接她。她人生地不熟的,出什么事我可不依你。”

“你都放心让我带她回去了,还和我说这话,放心,我会把你妹一根毫毛不差地带回来。”

孟余带刘思琪去商场买衣服,但凡是个女人就过不了服装这一关,小丫头也不例外,喜滋滋的。孟余没提回老家过年的事,觉得不好提,小丫头也没提。孟余将买好的车票拿给光头,约好刘思琪上了汽车就打电话给他,他卡着时间提前去车站接。

孟余没想到,本来是个不小的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坐在回乡汽车上的他,心里不免安逸。只不知刘思琪这个小丫头,到时能不能应付得来,能不能和他一起成功地瞒过老父老母。细想想,这也算是一次行为艺术吧。

孟余刚拐上通到家门口的那条路,就听见鞭炮声乍起,他家屋门口腾起一团烟气。走近了,是父亲在门前点了一大挂鞭。透过淡蓝的烟雾,孟余感觉父亲比去年见时显得老了不少,两鬓的发迹线似又升上去了一些。父亲的目光穿过孟余,直往后延伸,孟余笑起来,老头盼着呢。他装作没看见,笑吟吟进了屋。

母亲湿着两手从后面的厨房里奔出来,目光和父亲碰一下,瞬时暗淡了几分。孟余不忍心了,没头没脑地说,“思琪大后天过来,请不到假。”老头老太太没反应过来,目光再次对接在一起,“我那个叫刘思琪,除夕那天坐车过来,我到时去接她。”老头老太太不约而同地“哦”一声,笑成了两朵菊花。

“哪个啊?”老太太细软着声音,拖长语调。“不就你们盼了又盼的那个吗。”孟余也笑了,笑得底气十足。

家里杀了鸡,正宗的土鸡,红辣喧腾的一锅。孟余拿出带回的酒,让老头开,老头说留到初一吧,初一大祭。孟余一用劲将瓶盖拧开来,“留什么留,还有呢,不够再买就是了,哪缺这点酒。”

孟余知道老头平时只喝五块钱一斤的粮食酒,省得很。白酒他喝得不多,主要陪老头儿。老太太没怎么动筷子,看着他俩吃,眉眼里都是掩不住的乐。“那个,叫什么名来着?”

孟余会意,“刘思琪,你们就叫她琪琪吧,小名。”“她家里老人都好吧,真会来咱家过年?”“放心,说好了,大后天上午的车,下午两三点就到了。”“好好好。”老太太一个劲点头,老头不说话,一口口酒咂得“吱吱”响。

“您到时别太那个,吓着她。”“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哪会吓她。”“我就怕您太喜欢了,弄得人家不自在。”孟余笑着给老太太夹一口菜。“你妈心里有数。”老头拿酒杯和孟余一碰,“吱”下去一大口。

孟余问了下族祭的情况,老头说二爷在忙乎,等会下午他也过去帮帮忙。十年了,这一堂祭,家家都当件大事儿,早一个月就开始往回召唤人了。这几天出外的人都在陆陆续续回。

“姐和小弟呢?”“你小弟明天回,你姐大后天回。”“要准备啥?”“都准备好了,你不用操心。”“各家凑份子吧?”“凑。”“多少,咱家的我来出。”“你二爷说,每家按人头,一人两百。”

“那咱家出三千吧,甭管多少人了。”“你定吧。”

“初一?”“初一。”

吃过饭,孟余和老头去祠堂转了一圈。

孟家祠堂修起有十年了,当时也是二爷发起的,族里人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在这一带算是最气派的家祠了。“孟家祠堂”的门匾上围了红绸,两旁的门楣和对联上也挂了红绸,二爷站在进门处,正指挥人摆放东西。

“牛娃回啦。”“回啦二爷。”孟余不抽烟,口袋里却特地揣了一包,满屋子散一圈。

面孔多是青嫩的,有的叫得出名,有的见过但叫不出名,还有的是第一次见。二爷一个个介绍过去,末了,一指孟余,“这是孟三爹家的大儿子,孟余,诗人、艺术家,也是城里回来的一个财主咧。有百万了吧牛娃?”

“哪里,折半吧。”孟余嘴上谦虚,笑得却不谦虚。他看一眼站在一旁的老头,微仰着头,将烟深深地吞进去,久久也不放出一口来。

寒暄一阵,众人又忙起来。二爷指挥人往墙上挂族谱,案桌上空着,牌位还没摆出来。阳光从天井斜挂下来,在祠堂里切割出一方明亮的区域,无数细小的尘粒在光亮处飞舞。

孟余站在光亮的这头,往祠堂的深处看。看得久了,不免有恍惚之感。光亮愈发衬托出深处的幽暗,那些在暗处晃动的人影,细切的语声,仿佛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4

姐一家三口先回来了。他们和在温州的几个老乡包车回的,所以提前了。侄女活泼,到家喊过外公外婆,就跑出门找小伙伴玩去了。“在那边就欠伴儿,早半个月就吵着要回来。”姐还是那么瘦,一抬眉,额头上现出一个深深的横川字。姐夫寡言,带着含蓄的笑,默声不响地坐在屋里,问一句才答一句。

“想回就好,就怕在那边待惯了,要她回都不想回了。”孟余给父亲、姐夫散根烟。“这才去半年嘛,天天嚷待不惯,没老家好玩。”

“还租房住?”“租房住,现在这房价像打了鸡血似的,哪买得起。早两年手里宽松点,我说买房吧,他不肯,舍不得,现在好,手里那点钱连半间房都买不到了。”

“慢慢来。缺钱和我说。”“你也不比在海南那些年了,你自个儿也早些安定下来吧,爸妈就惦着这个了。”

“我很好啊,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孟余呵呵笑起来,忽然想起这话说岔了,忙收住笑,转眼看老头老太太的脸色,还好,二老都没在意。

“这大祭,各家要凑份子吧?”姐拿出一条手织的新毛线裤,递给爸。“说好了,咱家的我来出。”“那哪成,我们也凑一点吧。”一旁的姐夫开了口。

“没什么成不成的,我和爸商量好了,你们甭管了。”屋子里静默了。“找到工作了吗?”“我不比你们,我来钱快,敲一篇稿子就是几百上千的稿酬。”“那也是没个准吧,早点安定下来的好。”孟余不再说话,他知道姐是好意,可他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屋子里再次静默下来。

吃过晚饭,孟余在手提上敲稿子,还有一篇专栏文章催着交稿,姐转进来。“牛娃,听妈说你有了?”“有啥,哦,女朋友是吧,有了。”“后天到?”“后天到。”“你看,我们要准备点啥不?”“准备啥,你们平平常常地对她,别太热情就好。”

“这次是真定下了?”姐问得小心翼翼。孟余心思全在稿子上,一时思路没转过来,缓一缓神,“嗯,定下了。”“看把妈高兴的。”

孟余无声地笑笑。“是哪的人,多大了,做什么的?”“姐,我知道你好奇,还等一天就见到了呵。”孟余急着完成稿子,没耐性。

刘思琪坐的车在半路上堵了,说是路上出了车祸暂时封路。车卡在高速路上,进不得退不得。光头在电话那头急,孟余在电话这头急,反而是刘思琪在电话里不急不躁的,还向孟余细细描绘现场情况。

小弟一家到了,说省城车站人山人海,他们好不容易托一个票贩子买到票,又奋战了半天才挤上车。小弟的孩子最大,十一岁,男孩,小名叫东东,嘴唇上隐隐约约一层细绒毛。“肯德基吃多了吧,这么早就长胡子了。”孟余打趣他。东东有些腼腆地一笑,没答言。从回到家,他一直埋头在玩掌上游戏机,旁若无人的样子。

自从小弟有了这孩子,孟余就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身上承载的重负终于可以卸下来了。他闲云野鹤般四处闯荡,没有顾虑地放任自己,和朋友在海南炒地皮炒成了百万元户,又泡进股市里快速地亏损了大半资产,钻进一个深山沟帮人开发包装景区,挺进内地做钢材生意,炒期货,开专栏,办杂志,到一家民办学校当校长……没有一件事可以长久地拴住他,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牢牢地拴住他。钱进钱出,他毫不在意。回家离家,始终是寡人一个。有几年,他觉得呼吸格外舒畅,生活完全是他渴望、设计的样子,直到除夕夜的饭桌上多了一副空碗筷。

孟余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副空碗筷,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分钟。起初他没在意,等他坐到父亲身边,一家人都按顺序坐下来后,他突然发现旁边多出了一副碗筷,“是谁算的人头,这还多出一副呢。”他大大咧咧地问。奇怪的,谁都不答腔。孟余环视众人一圈,姐的眼睛在回避他,老太太的眼睛在回避他,大家的眼睛都在回避他,忽然间他就明白了,一股气从体内喧腾而起,直冲脑门。

他坐在那里,一手撑住大腿,迟迟没动面前的碗筷。他提醒自己,这是除夕,这是除夕。他竭力不让这股气冲决而出,拿手掌沉沉地抵住大腿,等着这股气慢慢回转,下沉,偃旗息鼓。饭桌上的气氛一时绷得紧紧的,只听得见碗筷碰触的声音。

“爸妈,我先敬你们,一年辛苦了。”他举起杯,伸向老头老太太,笑着。他能听见满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到这时,孟余才感觉到身上的重负其实还在,并没有因为东东的降生而离开他。这以后,他依然闲云野鹤,依然潇洒闯荡,可找不回最惬意的状态了,总像有一根细细的线拴在他心上,每到过年时,这线就会收一收,紧一紧,而他也会疼一疼,愧一愧。心里又觉得这愧毫无道理,愈觉憋闷。

孟余十分钟一个电话打给刘思琪,好不容易,那头的车重新启动了。眼见得天一寸寸加速黑下来,孟余在家坐不住,跑去车站等,临出门让家人先吃团年饭,别等他。

5

车站安静极了,显出一股清冷的味道。四周鞭炮声不断。孟余一个人在车站门前的空地上转悠,时不时地跳跳高,跺跺脚,搓搓手。这除夕过的。那丫头还困在车上,大概也是大年三十——头一回吧。不知道她冷不冷,饿不饿。

雾气慢慢从地面升起来,似有若无的。远山已是雾霭一片了,轮廓逐渐消隐在夜色中。一辆车从雾中缓缓驶来,孟余伸长脖子,近了,是从省城开来的。车停下来,孟余快步走到车门口,却不见有人下来,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车看看,被人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回过头,是刘思琪,脸蛋绯红。

“还好吧。”孟余将手装在裤兜里,不知该说什么。刘思琪不好意思地松了手,指指车身,“我从中门下的。”孟余接过她手里的皮箱,“走,回家去,不远,十分钟路,这时候没有车了。”

“孟大哥,等好久了吧。”“没有,我刚到。饿吧,回家吃饭。”四周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两人踩着碎石子路往家走。“委屈你了。”孟余说得真诚。“没事孟大哥,一路上景致蛮不错的。”

快到家门口,孟余停下来,“有个事得和你说一下,我不知你哥怎么和你说的,你这次来,是帮我个忙,装一下、装一下……”“我知道,你女朋友!放心,我还蛮有表演天赋的。”

“从进家门,我就改口叫你思琪,你呢,看怎么叫我顺口。”刘思琪眨眨眼睛,“你小名叫什么?”孟余磕巴一下,“牛娃。”“哈哈哈哈,牛娃,真土。那我就叫你牛娃吧。”孟余拿手搔搔后脑勺,“好吧。”走两步,又停下来,“这两天就委屈你了。”刘思琪摇摇头,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

一长挂鞭炮蜿蜒在门前的空地上。两人一到家,弟弟和父亲就将鞭炮点燃了,“噼里啪啦”一通轰响。姐姐和母亲将刘思琪拉过去,一人拽住一只手给她暖。弟妹和姐夫忙着倒酒和饮料。孟余放下行李,回头看这一屋子暖融闹腾的景象,不由笑了。看起来,刘思琪表演得还蛮自然,笑意盈盈的,又带了点娇羞。父亲让弟弟关上门,鞭炮的香气还是从门缝里渗进来,填了满屋,更添一分暖融。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

孟余时不时地给刘思琪夹菜,怕她有生疏感。老太太也夹,姐姐也夹,刘思琪碗里堆得满满的,她将不爱吃的菜挑出来,夹进孟余碗里。若在往日,孟余断不肯吃别人这样塞给他的菜,今天却在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全吃了下去。

席间,孟余没好意思叫刘思琪的名字,倒是刘思琪一口一个“牛娃”叫个不停,每叫一声,老太太脸上就开一次花。

吃完,孟余怕母亲和姐拉住刘思琪问个不停,借口她坐车辛苦,将她带上楼自己的房间。临上楼,他让母亲将隔壁房间清理出来,准备和东东一起睡。老太太明显地迟疑一下,看看刘思琪,又看看他。刘思琪抢嘴道,“不用,我和牛娃住一屋吧,就是伯母多准备一床被子,我怕冷。”老太太应一声,乐颠颠地准备去了。

“委屈你了。”进了房间,孟余暗舒一口气。“孟大哥,你今天已经是第一百次说这话了,委屈你了,委屈你了……”

“我是说,我可以和东东一起睡的。”“你没看到伯母的表情吗。我这人啊,还是很有敬业精神的,既然是出演你的女朋友,就要把这个角色扮演好。”

“那你睡床上,我可以在地上打地铺。”“都什么年代了,我一直当你思想挺新锐的一个人,原来你还这么老古董啊。”刘思琪语带揶揄,说得孟余愣住了,不知该怎么接话。

“你和我都可以睡床上,一人一个被子,井水不犯河水就可以了。没听见我向你妈妈多要了一床被子吗。”“哦,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好了,孟大哥,难道你会半夜不小心滚进我的被子吗?我相信这种可能性为零。”

孟余缓过神来,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为什么?”“你可是答应我哥,让我毫发无损地回去。我哥说,你和他是混在一起好多年的铁哥们,他百分百放心,也让我百分百放心。”

“呵呵,我是怕你半夜钻进我的被子。”孟余咧开大嘴。“放心,我没那么花痴。而且,以你的年龄,对我来说也忒老了点。”刘思琪说得利落,倒弄得孟余心里一股酸溜溜的,这丫头。

正说着,母亲抱了被子进来,特地强调是新絮的棉被,“就等你俩回来啦。”刘思琪一把接过来,“伯母,您去歇着吧,我来铺。”小丫头动作倒麻利,很快铺好了。

“时间还早,我们要不要谈谈人生。”孟余调侃的语气,其实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他是个夜猫子,不到半夜不会闭眼。

“可是我很困,我想睡觉。”孟余看到刘思琪的眼睛下面确实黑乎乎的两团,这一天坐车肯定够累的。“那好,你先睡,我把一篇文章收个尾。”说着,孟余背过身去。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静了。孟余将台灯压低,调暗,手指在键盘上“滴滴答答”敲起来。窗帘上不时晃过一道光亮,是夜行的汽车。

“你为什么不结婚?”忽然,刘思琪的声音悠悠地从身后传过来。

孟余停下来,沉吟一下,“嗯,我对这世界不够信任,而世界的一半是由女人组成的,所以我对女人也不能信任。”

“你是个怀疑主义者?我也是个怀疑主义者,怀疑很多事,不过我宁可相信一个个人。”刘思琪依然说得悠悠的。孟余无声地笑了,未置可否。“你是个矛盾体,比如你的价值观更接近于西方,你和我哥一样,更赞同以西方的价值体系来作为普世原则,包括你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看待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我哥说你在大学里学的外国文学,自己又看了很多哲学书。可是在某些传统的根节上,你又无法做到西化,做到超然,所以你才会迎合父母的意愿,让我到这里……”

“不是迎合。”孟余斟酌词句,“有些东西是在你骨血里的……”

“这就是迎合。”小丫头说得坚决。孟余揉一下眼睛,“睡吧,明天会很累的。”

6

似乎五点不到,楼下、路上就有了响动。孟余听见父亲和路人打招呼的声音,他扭头看看刘思琪还睡得香,怕她醒来尴尬,先起了身。

大祭的时间定在九点整。父亲已经忙乎一阵了,天没亮提了鸭子去太爷爷的坟头上香,祭酒,回来用热水烫干净了鸭毛,准备中午烧菜。等孟余起来,父亲已经忙停当了,坐在堂屋里喝茶。

孟余拿上相机,去村子里转了一圈。回来的路上遇到不少人,有人笑着打招呼,“牛娃,一个人啊,你新媳妇呢。”孟余吓一跳,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到家,刘思琪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和父亲聊天,看见孟余一吐舌头,穿了他给她买的新羽绒衣,似乎还化了点淡妆。“聊什么呢?”“你小时候调皮的事。”父亲干咳两声,进厨房忙去了。

“没想到你都四十五了,比我大十七岁,不过看起来还蛮嫩相的。”“我比你哥大五岁。”“可你看着比他小。”孟余一笑,“那是假象。”他想提醒刘思琪在这里注意不要说错话,又怕这话伤到她,终是没说,拿出拍的照片一张张翻给她看。

八点不到,穿了一身新的父亲率领着一大家人往孟家祠堂走。“这是干嘛,赶庙会吗,你们这里过春节都兴这样吗?”“不是,是族里的一个大祭。”

“大祭?什么大祭?”刘思琪满脸好奇,“好玩吗,有没有舞龙灯,踩高跷,唱堂戏什么的?”孟余含糊其辞地点头。

一路上,遇到不少本家亲戚,队伍越汇越壮大。远远地看见祠堂门口已聚集了不少人,到处红彤彤的。祠堂前的空地上,用高高的木梯盘了三条壮观的鞭炮龙。刘思琪吸引了不少目光,她跟在孟余身后,时不时拿手拽一下孟余,看到什么都一脸好奇,问个不停。

父亲一到,就被二爷拉过去开会了,商量各家各户的位置安排。母亲被一群婆姨拉过去,站在人堆里和人说着话,眼睛不时往这边瞧。孟余知道众人都在看他和刘思琪,和他这张老脸相比,刘思琪是显得太嫩了点。但他不以为意,早有心理准备,大祭再长,也会过去的。他怀着闲散的心情,领刘思琪在祠堂周围转悠。

对于这堂大祭,他既是局中人,又仿佛是局外人,看热闹的心情似乎胜过其他。父亲那边的会散了,走过来将一家人招呼在一处,告诉大家,男丁排前面,父亲、孟余和小弟站在前排左侧,妹夫在后一排,女丁和孩子跟在最后面。九点仪式正式开始。

父亲慎重其事的表情,让孟余闲散的心情不由收拢了,“思琪呢?”孟余忽然意识到,刘思琪在这场仪式中身份有些尴尬。“让她跟着你妈你姐站吧。”孟余迟疑一下,不知道天上的先祖们,可知道这位后辈的媳妇有假。他看看父亲严肃的表情,将疑虑硬生生吞下去,转身向刘思琪叮嘱一番,将她交给了姐。

男丁走到前面,自动排成三排。二爷引祭,大爷主祭。村主任“唱礼”,他深吸一口气,响亮地喊出,“列队——”

众人忙端肃衣裳和表情,各就各位站定。

“盥首净巾——”

大爷庄重地净手洗脸。

“焚香上香——”

二爷引着大爷,恭恭敬敬点上三支香。

“荐馔祭酒——”

二爷将酒杯奉于大爷手中,大爷双手捧酒杯,先三点,后半弧,表示祭天祭地祭祖先。而后,大爷跪下三叩首,众人也齐刷刷跪下来。

“诵念祭文诂文——”

二爷展开一纸,“兹天地玄黄……”

声音朗朗,祠堂里静极,只这一脉声音在众人头上回旋。

“行叩首礼——”

众人齐刷刷俯下身去。似有一股风在众人的头顶上吹刮。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孟余将身体深深地鞠下去,眼窝发胀,胀得生疼。额头也仿佛被什么紧箍着,青筋爆突出来。

将头深深埋下去的他,在这一刻,似听见了身体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礼毕——”

人群静静地肃穆一刻,方有人走动起来。孟余站在原地,稳一稳神,回过头,越过众人寻找刘思琪。刘思琪站在人群边上,莹蓝色的羽绒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还好吧。”孟余走过去,扯一下她的衣袖,刘思琪才仿佛回过神来,神情有点不自然,垂下眼帘没有看他,“你没说过是这个。”

“没什么,一场族祭而已。”“我知道这个,我们那里也有的。很庄重的一个仪式。”刘思琪在庄重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孟余没有说话,抬眼看看四周,母亲和姐都看向这边。

“可是,我不是真的!”刘思琪抬起头,说得有点急,声音有些大。孟余忙将她拉到一边,“没关系,只是一个仪式。”

刘思琪拿手指指案几上的牌位,“可是,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真的!”

刘思琪较真的表情,忽然让孟余心里掠过一阵害怕。他明白刘思琪的意思,这种心虚和害怕他刚刚也有,在他将身体深深鞠下去,头深深埋下去的时候。可是现在仪式结束了,那种突然间攫住他身体的心虚消退而去。他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几分钟的仪式而已,没有人会追究。可是现在,刘思琪以倔强的眼神提醒他,她是假的。这事并没有过去。

他有些恼火,但不知拿这恼火怎么办。显然,他不能冲着刘思琪发脾气。姐姐走过来,“怎么啦?爸叫我们回去。”孟余强撑笑脸,“没事,思琪,我们回吧。”他伸过手搂住刘思琪的肩,刘思琪没有挣脱,垂着脸默默随他走了。

回去的路上,母亲不住地瞟他俩,姐姐也是,大家都没什么话。孟余本想说两句活跃一下气氛,话到嘴边,想想又何必呢。压抑的气氛也带到了中饭桌上。母亲特地做了红烧老鸭,大家却吃得不欢,早早就散了。

孟余怕在家说话不方便,借口带刘思琪看风景,和她一起出了门。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没人追究这事。”“可是,其他人不知道,不等于天上的人不知道。再说了,我,”刘思琪拿手指指胸口,“我心里‘知道’。”

刘思琪眼神坚硬,孟余不语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发觉这一切很可笑,他终于体会到光头快疯掉的心情。“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刘思琪垂下头,拿鞋尖拨弄地上的石子。

“那让我们来设想一下,一种可能是告诉我爸妈,我们不是真的,那能改变什么吗?仪式已经结束,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心安,你告诉我吧。”

刘思琪久久地不说话。忽然,她抬起头来,满脸欣喜,“我们再去祠堂吧,告诉你们孟家的那些祖先,我是迫不得已才装成你的女朋友,是为了让你父母高兴,是善意的谎言。只要他们能原谅我就可以了。”

孟余看着刘思琪不无稚气的表情,哭笑不得。良久,他点点头。

7

祠堂里静寂下来,只有两三个人在收拾。家谱下方点着两盏长明灯。案上摆着供品,后面是近祖的牌位,香炉里燃着香,空气里盛满香息。孟余和刘思琪对视一眼,示意她敬香。

他走到一边,刘思琪用眼睛询问他,见他没反应,走到案前,拿起三支香,点燃,鞠了三个躬,将香插进香炉里,又合掌闭目在案前站了一刻。

孟余看她神情肃穆虔诚,看看桌上的牌位,再抬头看看墙上的族谱,心想:祖先可以听到的吧,消去小丫头心里的疑惧。心有疑惧,实是因为心有敬畏,心有底线,他还是理解小丫头的,虽然觉得此举有些多余。

忽然,孟余看见族谱下端多了一方显然是新贴的布幅,因为被长明灯挡着,不太引人注意。心念一动,孟余慢慢踱上前,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再细看,中间一行竟是“孟余媳妇 刘思琪”。孟余心内一震,下意识地回头看刘思琪,她还闭目虔诚地站在哪里,嘴唇在轻轻蠕动。

孟余不动声色地踱回到原处,等刘思琪回过身,忙带她飞也似的离开了祠堂。刘思琪显得轻松不少,话多起来,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孟余却显得沉默,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在他身体里回旋,逐渐茁壮。

本来打算带刘思琪四处转转的,孟余忽然没了心情,直接往家走。到家时,这股情绪已经涨满了他的身体。

父亲出去拜年了,母亲和姐在堂屋里守客。孟余上楼,闷坐在桌前,若是往时,他一定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将身体里的情绪一泄为快,可是现在他只能由着这情绪在他身体里困兽一样,撞过来撞过去,撞得一颗心别扭生疼。

刘思琪不知出了什么事,枯坐在一旁,拿手指绞纸巾,神情里渐渐添了委屈之色。母亲端了些吃食上来,孟余掩饰地按开电脑,耳里听着刘思琪和母亲在身后说话,小丫头还不错,应付得很得体。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来了客,母亲忙下楼去招呼,刘思琪也跟了下去。

将刘思琪带回来,难道是个错误?孟余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取此下策,真像刘思琪说的,自己是在迎合父母的意愿?那么多年,他从不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有什么遗憾,也不认为结婚生子是一个人证明生命存在和延续的唯一方式,人生只是一个过程,只要自己觉得合适、活得真实就可以了,何必在意别人的目光。他一直这么活的,依循着内心。可是现在,因为一堂族祭,他将一个原本没什么牵连的女人带回了老家,默认父母乃至左右亲邻视之为他的媳妇,更可笑的是,现在这个女人的名字端端正正挂在了族谱上,陈明于列祖列宗面前。整个事情,让他感觉如此荒唐。是的,在这谎言的前面可以加上貌似光亮的定语“善意”,但这可以改变事情的性质吗?这件事现在让他感到很恶心。不是对刘思琪恶心,她是无辜的,孟余只是对自己感到恶心。

他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下楼直接出了门。他听见母亲和刘思琪在身后叫他,没有应,也没有回头。路上,孟余遇到了父亲。父亲和几位邻居串门刚回,老头有说有笑的,孟余匆匆和其他几人打声招呼,将父亲拉到了一边。

“爸,刘思琪的名字是谁加到族谱上去的?”

“二爷让加的,说反正大家都知道了,这大祭十年才一次,能加的都加上,也显得咱孟家兴旺发达。他还说,你媳妇是研究生,也算是族里的秀才,为族里争光了。”

父亲咧开嘴,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笑容。孟余闭一下眼睛,声音提高了三度,“二爷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问了你媳妇,告诉他的啊。怎么,名字写错了吗?”孟余再闭一下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他压低声音,“她不是我媳妇,您去把名字去掉?”

“怎么?”父亲瞪大眼睛,“这上了谱的事,可不是儿戏。”

“那您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一阵风冲破喉咙,孟余简直在咆哮了。他缓口气,再次竭力压低嗓门,“不管怎样,您要把那名字去掉。”

“你妈不是说,你俩的事定了吗?你俩不是都睡一屋了?”

孟余耐着性子,“那不代表什么,如果我不和她结婚怎么办,您想欺骗列祖列宗吗?”他知道最后这句话有多重,可他只能拿出这个杀手锏了。

“牛娃,这可不是儿戏……”父亲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他叹息般地,“娃,咱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孟余必须承认自己被打败了,被父亲的叹息,和那句没多大声量的话。他在一瞬间重拾冷静,明白了身处的时空位置——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戊子年的大年初一,在江汉平原一个小山村里,刚刚参加完一个有近百人参加的孟家大祭。他是眼前这个少了牙秃了顶男人的长子,他姓孟,是一根长长链条上的一环。他可以无视很多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却不能无视。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头,“算了吧。”

“娃,到底为什么,你还不愿意安定下来吗,你妈……”父亲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句也没入他的耳进他的心。孟余伸过手搀扶住老头,摸着袖筒里清瘦的臂膀,默默往家走。

大年初二一早,孟余逃一般带着刘思琪离开了老家。临走,老头老太太执意送他俩到车站,孟余没有制止。老太太给他们装了满满两大包东西,有自家晒制的干辣椒、种的花生、腌制的腊肉香肠、亲手做的豆酱、炸的麻花翻饺,还有刚从地里摘的萝卜、菜苔、青菜……老太太说这些城里都吃不到。老太太还慎重地将一个装在锦包里的戒指,塞进刘思琪手里。刘思琪推辞了半天,无奈地看了孟余好几眼,一张脸涨得通红,最后还是面带尴尬地收下了。孟余一直在旁边看着,无言无语,仿佛看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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